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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玄幻]水明石 -【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全文完》 關閉[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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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inrainynight 於 2009-1-7 11:53 PM 編輯

【小說書名】: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
【小說作者】:水明石
【作者簡介】:遠眺忽然思燕市,漫說沽漿屠狗。

                        只剩了、虛名堪守。
                        已矣真知誰鮑子,擲貂裘,劍拂西風吼


【其他作品】: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
【內容簡介】:
神仙意味著長生,卻不意味著不死。

單純的背後,往往是太過殘酷的真實,人,鬼,神,莫不如是。

劈山救母,三界純孝的傳奇。

高擎的寶蓮燈,追求美好愛情的象徵。

但誰又知道,成就了這傳奇和這象徵的,

是怎樣的一條血腥和陰謀之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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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香
發表於 2007-7-23 05:48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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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inrainynight 於 2009-1-7 11:48 PM 編輯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一章 心事一燈知

  楊戩的手,在觸上沉香咽喉時堪堪停住。幾千年戰鬥的本能,讓他重傷之餘,仍覓到了沉香這個致命的破綻。可那又如何呢?一切都到了該結束的時候。完勝的只能是這個孩子,雖然,這孩子離自己的期望,還有著不小的差距。
  他嘴角邊閃過苦澀的笑意,目視沉香一掌印上自己的胸前。身體從高空墜下,直落溪中,濺起大片水花。他一口鮮血噴將出來,卻奮起最後的氣力,強撐著傲然立於溪邊的巖石之上。

  終於可以終束了?他疲憊地想,代價已經太大,那麼,所有的罪惡就由我一人來背負吧!

  小玉衝了過來,急急地為他分辯著什麼。這個單純的小狐狸!他心中有些感動,但是,卻又清楚地知道,決不能再由著她說下去了。

  當時向四公主魂魄的傾述,只是為了多一分支持自己繼續的動力。他用法力在那柔弱的魂魄上動了手腳,只要她一附體還陽,那麼真君神殿那些伴著他同悲同喜的日日夜夜,就會成為永不會被憶起的過往,消逝得不留一點痕跡。

  至於小玉……

  知道所有的真相又如何呢?雖有著種種的插曲,這最後的一枚棋子,終還是要落回最初的位置上去。

  顧不得岔亂的內息了,神目中迸出奪目的光華,奇準無比地渡入小玉腦中,抹去了她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一切。於是,便在眾人驚呼聲中,小玉一聲大叫,返身一掌劈在他身上,哭道:「二郎神,你還我姥姥命來!」

  「不要傷我主人!」小玉的第二掌落在一名橫躍過來的黑衣漢子胸前,她的第三掌便沒再劈出去,只氣道:「哮天犬?這種無恥的小人,你還叫他主人?」

  黑衣漢子被擊得直飛出去,小玉的掌力不是他受得住的,護體法力盡散,連丹田中都空蕩蕩的。熱淚從他眼中湧出,但不是為了自己的傷勢。他想大聲疾呼,聲音卻微弱得只有自己才聽得見:

  「為什麼……主人……都這個時候了……為什麼你還不說實話……」

  楊戩靜靜地看著沉香,後者正將小玉擁在懷裡,輕聲安慰著。這孩子比起在劉家村初見時,又高大了不少。幾縷散發垂額,明亮有神的雙眼,俊美的臉形,像極了三聖母。他心中不由為之一熱,目光越過群山,望向華山方向。

  「三妹,你的孩子已長大成人了。他將是二哥送你的最好禮物,在將來的日子裡,代替二哥照顧你,陪伴你。至於二哥,原諒我從此不能再留在你的身邊。」

  「二哥累了,真的太累了。而且,我也不忍讓沉香去面對我的那些罪惡,並明瞭這所有的醜陋都只是為了他。那將是何等沉重的枷鎖啊,三妹,我又怎能如此傷害你的骨血?」

  楊戩出神地想著,忽聽到一聲怒喝,這才注意到沉香已揚起了神斧。

  他再向四周望去。梅山兄弟正漠然地旁觀著,看向他的眼神裡充滿了厭惡。孫悟空與豬八戒拿著從他身上跌出的寶蓮燈談笑,時而向他指指點點。而龍八和小玉的目光之中,則只有沖天的仇恨。

  只有遠處的哮天犬流著淚,艱難卻執著地、一寸寸地向這邊掙扎著爬過來,四肢已因嶙峋的山石而鮮血漓淋了。

  結束吧,這漫長的生命。神仙的永恆給予他的只是懲罰,那麼,死亡或許才是真正的解脫!

  楊戩黯然一笑,負手靜靜佇立,等待著沉香最後一擊的到來。

  神斧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當頭劈下,凌厲的勁風崩碎了他週身的鎧甲,血霧從身上激射出來,每一寸經絡都節節斷裂。他撞在巖石上,又摔落地面,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長長血痕。

  「主人!」

  哮天犬一霎之間,只覺得眼前一切都凝固了去,只有那鮮紅的血痕,如燃燒的烈焰般炙著他的眼睛。也不知哪來的氣力,他躍起衝到楊戩身邊,拚命擋在前面。

  微弱的呼吸證明生命還固執地堅守在殘破的身體裡,但被血水浸透了的衣袍,卻在證明這生命流逝的速度有多快。哮天犬跪倒在沉香再度揚起的神斧下,泣不成聲。

  「不是這樣的,主人……主人他從未成心傷害過誰……沉香,你不能殺他,他是你舅舅,你的親舅舅呀!」他聲嘶力竭地叫道。

  高舉的神斧一凝,沉香眉頭皺起,但當目光落在斧上時,他的眼中就只剩下了憎恨。

  「他,是我舅舅。」他一字一頓地道,「但我的好舅舅卻親手將我娘壓在華山之下,又親手殺了丁香。這樣的舅舅,不要也罷!哮天犬,你讓開,我要代丁香再還他一斧。」

  「不!」哮天犬臉上全是絕望,擋在楊戩身前說什麼也不肯閃開。

  週身是撕裂般的劇痛,眼前陣陣發黑,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任何東西。但沉香與哮天犬的對話還是清晰地傳入了他的耳中,令他心中充滿了苦澀。想推開哮天犬,楊戩這才驚覺身子已完全不屬於自己,除了無休無止的痛苦之外,竟是連開口說話都復不能。

  這時卻有一人上前扶起了哮天犬。哮天犬一掙,哪裡掙得開?轉頭望去,他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驚喜地叫道:「康老大?你……你來勸沉香的是吧?求你,救救主人,救救二爺!」

  康老大面無表情,目光不肯向楊戩多看一眼,只道:「哮天犬,你過來,我給你療傷。」哮天犬怒道:「你什麼意思?」康老大生硬地道:「我敬你忠義,不想你枉送性命。這種小人,又怎麼配再當你的主人!」手上加勁,強行將他拉了開來。

  小人?或許吧。只是,幾千年的兄弟,末了,你竟是用這兩個尖銳的字眼來送我上路嗎?

  康老大的話,又一字字錐入心底最痛的地方,楊戩放棄了掙扎著的努力,灰敗的臉色,更是慘白如紙。

  沉香淚水流下,喃喃道:「丁香,別怕,害你的那個人,以後就再也不能為惡了!」舉斧高過頭頂,又一次全力劈出!

  就在這時,奪目的光彩從一邊談笑的孫悟空手中閃出,寶蓮燈震開了猴子的手掌,幻作一抹瑩光,生硬硬抵住了沉香落下的神斧!

  「為……為什麼?」

  沉香目瞪口呆,反手連劈數斧,寶蓮燈在空中滴溜溜轉著,頑固地擋在楊戩身前,將沉香攻勢一一化解。已勢同瘋狂的哮天犬一下軟倒在地,流淚叫道:「寶蓮燈……你也來救我主人了?我的主人……他真的不該死!」

  寶……寶蓮燈?

  楊戩費力地捕捉著黑暗中那一點炫目的異彩。「你只是一盞燈。但,你竟理解我的苦心了嗎?保護我?為什麼?僅僅是因為我的法力也是仁慈的?」但隨即,梅山兄弟那熟悉的聲音飄入耳中,卻令他心頭又是一陣愴然,鮮血大口咳出。

  「寶蓮燈為什麼要護住這小人?」

  「八成是他弄了什麼手腳。真是無恥至極,親妹妹的法寶也要騙!」

  「可惜我們大好男兒,卻上了他的惡當,助紂為虐,楊戩當真是百死莫贖!」

  還是孫悟空打斷了梅山兄弟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說道:「時間來不及了,必須在子時前劈開華山。」

  沉香急道:「可是,就這麼放過這廝?」

  孫悟空略一沉吟,試著上前幾步,卻發現只要不存了再傷楊戩的念頭,寶蓮燈就不復有所反應。他急步上前,伸手一探楊戩脈息,卻是真正吃了一驚。

  他站起身來,搖頭道:「自作孽,不可活。想不到你竟會是這種下場!」轉身對沉香道,「我明白寶蓮燈為什麼要護住他了。楊戩週身經絡盡毀,內腑重傷,這輩子也斷無復元的希望。寶蓮燈畢竟是你娘的舊物,又主仁慈,想必是不欲你多造殺戳。」

  聽了孫悟空此言,沉香也是一呆,念頭剛從殺了楊戩上移開,那寶蓮燈便斂了光華,飄然落地。他向龍八太子和小玉看去,龍八猜出了他心意,點頭道:「堂堂司法天神,從此便要淪落成不能動彈的廢人,生不如死。沉香,的確不用殺他了,這已是為丁香,為我姐姐報仇的最好辦法!」

  沉香點了點頭,率先縱雲離去,眾人一一緊隨其後,再不向楊戩多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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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7-23 05:50 PM|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三章 紫芒迸如怒

  記不得如何被哮天犬背回破廟,也記不得哮天犬如何叩頭哀求,才打發走了那個乞丐頭兒。月光自殘破的天窗上灑落,一如既往地皎潔美麗,卻又透出難言的寒意,冷得他連骨髓都為之一凝。
  月華便灑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卻再也無力去攬在手裡。那個優雅的女子,現在該是懷抱玉兔與知心姐妹們談天談地著吧?她又怎會再想到他呢?就算想起了,那也不過是想起了一個笑話,一個三界中與卑鄙有關的最好的笑話!

  「我想看看……玉樹。」以前那重複了無數次的笨拙借口,又浮現在楊戩的記憶裡。他黯然一笑,當日凌霄殿上,被迫著血淋淋剝落自己最深的隱密時,那種無助的感覺又充溢了週身。所不同的是,那時的他還有希望,看著沉香一天天成長。而現在,他唯一擁有的東西,則就只有絕望了。

  累了一天的哮天犬沉沉睡去,睡夢中猶自哽咽地低喚著主人。那老乞丐也偎在火邊,鼾聲如雷。楊戩微微合了雙目,不欲再看向那斜灑的月光,但偏偏眼前卻越來越亮,生似月光竟漸漸移了過來。跟著,所有光華向不遠處神案籠去,破敗神案後的土地公婆,緩緩現出了真身。

  土地婆婆用枴杖指了指他,厭惡地道:「老頭子,我不想再看見這個人,他呆在這裡,沒的弄髒了我們的廟!」

  土地公公卻有些緊張,噓了一聲,說:「不要,我們還是回去吧。真君老……咳,楊戩好像還醒著呢!」

  土地婆婆冷哼道:「醒著又如何?今日在城裡,他一樣醒著的,還不是比野狗都狼狽。」

  土地公公苦笑道:「老婆子,你鼓動趕集的百姓對他百般凌辱,那又何必呢,他現在這個樣子,已經夠慘了。」

  土地婆婆奇道:「你同情這種小人?」土地公公搖頭道:「同情?這種為了自己的前途,連親妹子都不放過的無恥之徒,我老頭子見一次就唾他一次。我只是覺得,他已經落得這種下場,再和他過不去,只會弄髒了我們自己的雙手!」

  土地婆婆笑道:「這才像話!也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這人已成了三界中最大的笑柄,我老婆子再和他計較,反倒真是抬舉了他!」上前幾步,漱出一口唾沫來,呸地吐向楊戩。

  土地公婆倆的話,一字字傳將過來,楊戩臉色越發蒼白。待得左頰上一涼,一口唾沫重重呸上時,他倏然睜開雙目,凌厲無匹的殺氣從目光中透出。土地婆婆嚇得連連後退,土地公公急伸手拉住她,濃煙一閃,又化成神案上泥雕木偶的模樣了。

  「楊戩,想不到你居然要受這種小神的污辱?」殺氣散去,他突然有了想笑的衝動,隨即,只剩下了一片的茫然。

  頰上的唾沫被風吹乾,冷清的月色,也漸漸移過天窗,向西墜了去。雄雞唱起,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

  只是卻沒有希望。有的,只是日復一日的難堪與煎熬。

  殘存的一絲內息還頑固地護住虛弱的心脈,醒來的哮天犬第一件事,就是盡心盡意地為他張羅飲食。依然是連一根手指都無法移動,楊戩如同旁觀者般靜對著,心頭充滿了荒誕的感覺。

  「三界中的笑話……果然不錯。曾經的司法天神,如今竟連絕食以求一死都復不能。他現在最大的夢想,居然便只是死亡……三界之中,豈有比這更可笑的笑話了?」

  破廟外的樹林之中,卻有兩雙眼睛看著裡面的一切,由入夜到天明,片刻不曾移開。

  其中一人高大魁梧,只剩了一條左臂,持著一根紫玉杖柱在地上,臉色鐵青。另一人年輕一些,英姿勃發,邊向廟內張望邊說道:「叔叔,現在怎麼辦?人是找到了,可他這樣子,怕是沒可能再與您比試了!」

  獨臂人不語,半晌,將紫玉杖在地上重重一頓,怒道:「太過份了!」

  那年輕人一呆,奇道:「什麼?」獨臂人森然道:「楊戩怎麼說也是三界中難得的好漢子,落魄至此還要受土地的鳥氣,當真豈有此理。」年輕人不解地問道:「他不是和我們有仇嗎?叔叔您何以代他不平?」

  獨臂人哼了一聲,說:「小孩子家懂得什麼!」目視斷臂處,臉上顯出沉痛之色,又道,「當年他三妹被策冊在華山,不問青紅皂白,將我九靈洞當成妖孽一舉殲滅。她仗的是寶蓮燈的法力,我敗得不服卻也無計可施。」

  年輕人道:「是啊,當年叔叔您的九個結義兄弟,只有我爹爹和您逃出了生天。我爹爹以道術為主,不能實戰,於是叔叔您才一人獨闖華山,要為九靈洞慘死的弟兄們討回公道。」

  獨臂人歎道:「所以我才說那楊戩是三界中難得的好漢子。像我這般的異類修真,從來是被目為妖物。上仙們殺便殺了,誰會去計較公平與否?只有這楊戩不允我傷害他妹妹,卻是堂堂正正地與我一戰,不依賴任何法寶。他雖斷我一臂,但令我輸得心服口服。」

  年輕人道:「但這楊戩在三界中的口碑極壞。出賣妹妹,追殺外甥,他對自己親人做的那些事簡直豬狗不如!」獨臂人冷冷地道:「我只相信我自己的武道修為。能練得出那手磊落陽剛的槍法的,又怎會是利慾滔天的無恥之輩?」

  「當年我折臂重傷之後,他曾允過我再戰之約。二郎顯聖真君的承諾必不虛允,只為此諾,他又怎能再如此頹廢,虛擲光陰一心等死?」

  獨臂人口中說話,人已沉穩地向廟內走去,步伐間再無半點遲疑。

  老乞丐正舒適地伸著懶腰,哮天犬則滿頭大汗,即畏縮於主人抗拒的目光,又還是努力克制懼意,一匙匙強餵著楊戩米湯,都沒注意到破廟大門無聲洞開,緩緩走進一個人來。

  楊戩身子微震,被湯水嗆了一口,不住低咳起來。哮天犬手忙腳亂地拍著他後背,急道:「對不起,我……我總這麼毛手毛腳的!」卻發現楊戩目光中竟恢復了幾分昔日的神采,正越過自己向前看去。

  兩道紫芒暴出,轟地一聲,不遠處神案上的土地公婆泥像被炸得粉碎。

  哮天犬大驚,用身子為楊戩擋住四濺的泥灰,一轉身,這才看見一個手持紫玉杖的獨臂人,正悄無聲息地站在背後。

  「是誰?」哮天犬喝著。

  獨臂人不答,只安靜地看向楊戩。許久,他輕輕一歎,對哮天犬說道:「有句話,不知道你愛不愛聽。我若是你,在你主人重傷之初,必已出手殺了他。」

  哮天犬怒道:「你敢!要殺主人,就先來把我殺了!」

  獨臂人悠然地道:「殺他?我?我是要殺他,不過不是現在。」手中紫玉杖幻出千道杖影,只聽簌簌之聲不絕,哮天犬尚未反應過來,身上突然一涼,外衣裂成千百縷碎片,飄落地上。

  獨臂人再度凝視向楊戩,沉聲道:「我的杖法已經大成,但你的承諾呢?當年你斷我一臂之後,曾應允過我再次一戰的機會呢?」

  楊戩看向他,眼神卻有著幾分的悵然。獨臂人視如不見,只續道,「楊戩,我會給你時間,你自己說過的話,就一定要履行。難道你就想這麼躺上一輩子?二郎神,憑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來,給我一個交待!」

  那年輕人從廟外跟了進來,正看到這付情形。他有些不解,看看叔叔,又看看斜靠在牆上不能動彈的楊戩,只覺得二人神色之中,都飛揚著一種奇異的神采,沒有仇恨,卻又分明是對放手一戰的渴望。

  「二郎神,我這次出山,就是為了當年九靈洞的那筆舊帳。你不是有著想守護的人嗎?如果你還想堅持你的守護,那麼,站起來罷,越快越好,因為你已別無選擇。」

  那是獨臂人留在破廟中的最後一句話,哮天犬目送他與那年輕人離開的背影,才驚覺冷汗已浸遍了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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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四章 明蟾慘不輝

  木板車依然在城裡的大街小巷穿行著,哮天犬越來越瘦,衣著也越來越破爛,卻總竭力照應到楊戩好潔的習慣。只是他不明白主人到底在想些什麼,雖然自從那獨臂人來訪之後,主人已變得合作了許多,再不像以前那樣,神情中只有厭倦與疲憊。
  但他知道主人很難受,剛幫他換上身的乾淨衣袍一會就被冷汗浸濕。主人的眉頭以前常緊鎖著,現在,就更不曾舒展開。他甚至偷看到主人半夜用神目凝聚真元——那真元微弱得如風前的殘燭,而主人因劇痛而抽搐的身體,卻透露出這種嘗試會帶來多大的煎熬。他不敢勸,因為他知道主人要做的事,從來是任何人都勸不住的。

  這一天如往常一樣,他匍伏在地上爬行著,不停地乞求著行人的施捨。但一片嘈雜聲中,哮天犬突然聽到了身後小車上,主人費盡全力吐出的含混聲音。他一愣,急扭頭望去,卻見最近已頗為平靜的主人,神色中竟是他不曾見過的焦燥不安!

  他有些不解,順了主人目光望去,整個人都為之僵住。

  大街另一側的胭脂攤前,一個清美絕倫的素衣仙子,手抱一隻純白小兔,正好奇地看攤主調胭脂。另一個紅衣女子和她並肩而言,笑語盈盈地說著什麼。

  嫦娥仙子?龍四公主?

  哮天犬呆滯地望向這兩人的身影,突然覺出了劇烈的酸楚。他想大聲哭喊,但喉頭哽住,哪裡出得了聲?低頭看到主人竟有了幾分絕望的目光,他心中大痛,低聲道:「主人,不會,她們不會見到您。我帶您躲開,哮天犬一定能帶著您躲開的!」

  胡亂地挽起繩節,他起身放步便跑,渾不顧撞倒了多少攤鋪行人。他也沒細辨方向,只有一個念頭清晰無比:絕不能讓她們見到主人,主人會受不住,一定受不住的。

  也不知狂奔了多久,眼前陣陣發花,砰地一聲,正撞在一輛柴車之上。幾大捆木柴倒下,將他額上砸出老長一道口子,血流滿面。他顧不得自己,急忙扒開亂柴,將翻壓在車下的楊戩抱了出來。拉柴車的樵子大怒,連喝帶罵,幾腳踹來,哮天犬伏在楊戩身上,正中後背,痛得險險暈了過去。

  就在這時,一個柔和的聲音響起:「別再打啦!這位大哥,這兩個乞丐也挺可憐的,你饒過他們,這些柴我們買下就是了!」

  哮天犬嘴角抽搐,血模糊了他的雙眼,什麼也看不清。一隻纖纖玉手伸將過來,捏著一塊好看的絲巾,同時那聲音又道:「流血了啊,你先拿去擦擦,一會再找個大夫。四公主,你有碎銀嗎?給他們點去治傷?」

  哮天犬不敢去接那絲巾,用身子將楊戩死死蓋住,又將自己的臉緊貼在地上,一任沙石硌得傷口生疼,也不抬起頭來。

  四公主的聲音有些訝然,說道:「奇怪,這兩個乞丐好像很眼熟。起來讓我看看?我幫你包紮傷口。」

  哮天犬拚命搖頭,在他身下,楊戩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雖然哮天犬擋在上面,但那聲音……那聲音普一響起,楊戩心中一顫,跟著便是一片空白。

  他從未想過能再聽見這聲音,但此時,他卻只希望自己早已死在沉香斧下,灰飛煙滅,了無痕跡。

  哮天犬被強行拉開,然後,兩聲詫異之至的驚呼響起。楊戩合上雙眼,臉色已是一片慘白。近日勤加調息,已略有起色的傷處又復大痛起來。他勉力忍著不悶哼出聲,只盼自己就此痛死過去,就再不用面對即將到來的嘲諷與譏笑。

  「哮天犬?你是哮天犬?」

  擦去這可憐乞丐頭上的鮮血,顯出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來。龍四公主不禁叫出了聲。急向地下望去,另一個熟悉的身影便也眺入眼中。深深扎入體內的三尖兩刃槍從思緒裡閃過,她忍不住冷笑出聲,說道,「楊戩?居然是你?原來你也會有今天!」

  嫦娥懷抱玉兔,低頭看向楊戩,哮天犬衝過來擋在中間,泣不成聲地叫道:「不是,他不是我主人。仙子,四公主,求你們了。他不是我主人,你們走吧,走吧!」

  嫦娥輕聲道:「讓我看看。」繞過哮天犬,伸手達上了楊戩脈門。她細辨良久,才淡淡一笑,說:「沉香說得沒錯,楊戩,你該是沒機會復原了。不過這樣也好,起碼你還能過著平凡的生活,而不是去造更多的殺孽!」

  四公主拉長聲音道:「天界司法天神?楊戩,你曾經的威風和殺氣哪裡去了?哮天犬,這種主人要來何用?只會累你抬不起頭來。我若是你,就任他自生自滅算了,多看他一眼,都是對自己不住。」

  哮天犬顫聲道:「你說什麼四公主,你……你全忘了?」

  龍四冷冷地道:「忘?我當然不會忘。我怎麼忘得了是誰對自己的親外甥苦苦相逼,屢下毒手?又怎會忘了他殺我之後,竟還要驅散我的魂魄?」哮天犬拚命搖頭,叫道:「不,不是這些。你忘了是誰救你的嗎?你忘了真君神殿的那些日子?」龍四冷笑道:「誰救我?我是不知道誰救我的。但必是上古神人們都見不慣楊戩的倒行逆施,這才攝去我肉身送到崑崙,又幫我重新凝合了魂魄!」

  她還待再說,嫦娥拉住她的手,勸道:「四公主,不用生氣了,你看楊戩現在這樣子,他已得到了應有的懲罰。玉帝又已革去他司法天神之職,貶入凡間,從此他都不能再害人害己。怎麼說他也還是三聖母的親哥哥,由他去吧。」

  向龍四要了幾兩碎銀,塞入楊戩懷中,又用絲巾為哮天犬包紮了頭上傷口,嫦娥悠悠一歎,對楊戩道:「以前的事,我會勸四公主不再追究。楊戩,我只希望你好好反省一下自己。這世上除了權勢之外,還是有很多值得珍惜的東西。你曾利慾薰心,不擇手段,到頭還是逃不過這種悲慘下場,可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只有洗心革面,認真懺悔以前的種種,將來才有機會求得所有人的諒解。」

  她挽著龍四,盈盈移步離開。哮天犬鬆了一口氣,想抱起主人,卻早已手足酸軟,竟也跌倒在地。他捶地哭道:「對不起,是我太笨。主人,您千萬別動氣,龍四……四公主什麼都不記得了,仙子她就更不知內情……」

  楊戩不答,恍如未聞。四下圍觀者議論紛紛,每一聲都如利刃般一刀刀捅入他胸口,嫦娥的話,更反覆在他心中盤旋著。

  「你曾利慾薰心,不擇手段,到頭還是逃不過這種悲慘下場……」

  目光到處,他正見了嫦娥與龍四娉婷遠去的背影。頓時內息逆沖,慘笑聲裡一口血噴在地上,就此昏了過去。

  太陽終於升起來了!

  雖然頭昏沉沉的,但哮天犬還是強撐了一夜未眠。昨日負著楊戩回來後,看著主人蒼白如死的臉上一片木然,他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連乞丐頭兒大發雷霆時,都沒能移來他對主人關注的目光。結果被痛罵一通後,又被狠狠扇了幾記耳光。

  老乞丐拚命幫他求情,好容易才勸走了頭兒。哮天犬卻不敢去睡,他太清楚白天那一幕到底意味著什麼。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用身子攔住月色,一遍遍幫主人拭去因疼痛而滲出的冷汗,祈求這個漫長的夜晚,能過去得快一點,再快一點。

  老乞丐打著哈欠爬起身來,揉著有些僵硬的老寒腿,奇道:「小兄弟,你就這麼坐了一夜?這怎麼成,一會怎麼有氣力去搶喜錢呢?」

  喜錢?頭痛得厲害,傷處火辣辣地燒著,哮天犬一時沒反應過來。

  老乞丐歎道:「你啊,昨天就跟丟了魂似地,你這朋友又不是第一天病,犯得著為他急成這樣嗎?你的傷不輕,萬一也撐不住的話,他就更只有等死的份了!」

  哮天犬低頭不語,見楊戩已醒了過來,目視著自己頭上傷口,眼神中全是愧疚之意,心中更是難過,對老乞丐道:「老鬼,你不要說了,我沒事。不過,你剛才說的什麼搶喜錢?」

  老乞丐道:「敢情昨天頭兒的話你一字沒聽?難怪挨了頓好打。不是說了嗎?今天城裡趙大善人家辦喜事,招新姑爺。他是本城首富,又出手綽闊,所以頭兒要咱們今天都呆在他家討賞說好,誰也不准溜號!」

  哮天犬摸摸主人額頭,入手燙極,自昨日吐血後,他的傷勢便陡然惡化了許多,又怎放心留他一人呆在廟中?只好無奈地道:「老鬼,有沒有辦法?我不想去,主人身邊離不得人的。」

  老乞丐搖頭道:「說胡話呢老弟,不去?晚上交不出錢來,只怕你這朋友都要受一番的好打!要不,你背他一起去吧?在院裡找個樹蔭,你討賞時也好隨時照顧他!」

  幾個別處棲身的乞丐過來傳話,要所有人立刻去趙大善人府上討開門紅包去。哮天犬不敢看向楊戩拒絕的目光,低聲道:「主人,你身子弱,餓上一天更受不住。對不起,晚上回來後,狗狗再向您賠罪。」負起他隨眾人向城南的趙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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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五章 樂聲盈喜宴

  趙府座落在城南最繁華的街上,趙大善人年過半百膝下猶虛,一向引為平生憾事。但五個月前,卻突然從天上掉下個女孩,正落在老夫妻倆的臥室前。
  最初的驚嚇過後,趙大善人認定這是上天贈來的女兒。又見她雖不記得往事,卻異常喜愛花園裡的丁香花兒,便為她取名趙丁香,收為義女,寵愛有加。

  這趙丁香,便是當日被楊戩一槍剌中,化入神斧之內的丁香了。

  沉香等人偶然遇見了正幫路人打抱不平的丁香,無不大吃一驚。須知自劈開華山促成新天條出世後,神斧便無故自斷,人人都道丁香斷無幸理。誰知丁香神識早已不知所蹤,這上古神器果然不同凡響,竟生硬硬救回了丁香一條性命。

  其時玉帝已判定功罪,貶去二郎神,整理推行新天條,三界一片祥和。沉香與小玉被玉帝親自賜婚,並收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大禮——與外婆重逢團聚!

  原來數千年前沉香的外婆,玉帝的親妹妹瑤姬私通凡人之後,礙於天規,玉帝只得製造了她被十日曬死的假象,事實上卻是被秘密囚禁了起來。如今新天條問世,王母又下凡歷練去了,玉帝再沒有絲毫顧忌,便順勢將囚了多年的妹妹也放了出來。

  一家團圓,三聖母說起幾千年的悲歡離合,與母親抱頭痛哭,卻是盡量避免提起楊戩。瑤姬追問之下,在得知這個兒子的種種劣行之後,又抱著三聖母大哭了一場,生恨自己怎麼生了如此外罔顧廉恥不念親情的孽子來。不過好在三聖母朋友眾多,諸路神仙都來慶祝她們母子重逢之喜,時日稍久,一家人就幾乎真的忘卻了楊戩曾經的存在。

  尋回丁香之後,沉香最後一份遺憾也不復存在。龍八太子對丁香傾心如故,費盡心事討著她的歡心,加上沉香小玉等人鼎力相助,終於苦盡甘來,喜結連理。

  趙大善人是凡人,自不能去龍宮,婚禮只好在女方家操辦了。沉香責無旁待地趕來幫忙,而三聖母、劉彥昌也侍奉瑤姬跟了去散心。這一來更驚動了不少仙家,齊齊雲集趙府,好不熱鬧

  這一切,哮天犬自然不知道。他雜在乞丐群裡向趙府走去,默默為主人的傷病而憂心忡忡。他深悔昨日自己的蠢笨,卻不知道更難堪的一日,已近在眼前了。

  鞭炮聲震耳欲聾,處處披紅掛綠,張燈結綵。正廳,廂廳,連同前、後廳都大排宴席,氣氛喜慶之至。僕人們流水價般來回奔忙著,百十來名乞丐在那幾個頭兒的帶領下,高唱蓮花落亂哄哄地擠在大院中。

  早有管家模樣的人過來灑了一通賞錢,哮天犬背著楊戩,不敢在人群中擠奪,竟是一個銅板而都未搶到。老乞丐看在眼裡,擠到他身邊勸道:「老弟,還不快找個地方放下你朋友?一會正式拜堂時你再搶不著錢,晚上回去的日子就難熬了!」

  哮天犬無計可施,只得由老乞丐陪著,向那管家低聲下氣地求了半晌,那管家才不情願地在牆角水溝邊找了塊空地,不耐煩地道:「真是不懂事!讓你們這幫要飯的來打秋風,原本是老爺的善心。可將這種不死不活的病鬼也帶來,呸,你存心想趙府晦氣?」

  他口裡牢騷不斷,早有乞丐向頭兒遞了信。其中一個疤臉漢子大剌剌地過來,重重踢了哮天犬幾腳,才向那管家賠笑道:「秦總管,小的們不懂事,你老可別見怪!待會兒一定讓他們多說些好,保證吉利熱鬧!」

  哮天犬咬緊牙關,將楊戩放下倚坐在牆角。疤臉漢子看著不耐,劈手拉過哮天犬,怒道:「磨磨蹭蹭地做什麼?小子,要再敢不聽話,老子一定好好收拾你!」拽了他向正廳那邊走去。老乞丐歎了口氣,欲言又止,轉身也匆匆跟著去了。

  其時日已近午,喧鬧聲一陣甚於一陣。各處賓客紛紛趕到,樂手起勁地奏著,夾著響亮的爆竹聲。楊戩默對著面前的熱鬧場面,哮天犬方纔的遭遇,老乞丐的神情又浮現眼前。他乏力地合上雙眼,只覺出難言的疲憊與難堪。

  這時,亂轟轟的噪聲裡夾了幾句話飄過,驀地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

  「呂道友到了?這小龍好大的面子,連你的大駕也勞動了?」

  「彼此彼此,火德,你也稀客!只是小心點,別害人家大喜的日子走了水,哈哈!」

  楊戩怔怔地循聲望去,原已蒼白的臉上更是慘白。大門邊一名中年道人面目清矍,留了三絡長鬚,舉止瀟灑之至,正與一名紅袍老丈攜手向前廳行去。那紅袍老丈面容枯槁,卻相貌清奇,氣度莊重。

  「上八洞的洞賓真人?火德星君?」腦中一陣眩暈,幾乎再也支持不住。楊戩欲向牆角陰影處避去,卻偏偏連屈伸手指都無能為力。冷汗從額上滲出,只是在想:「這是誰的婚禮?哮天犬,你絕不能讓這二人認出!」

  但緊接著,上八洞中其餘幾人也一一化作凡人來了,五方五老,十洲三島諸仙紛紛趕到,趙府家丁固然忙得人仰馬翻,楊戩更是越來越驚。他顧不得胸口的煩悶絞痛,凝神細聽偶爾傳來的隻言片語。終於,幾個名字如驚雷一般在他耳邊響起。

  「……丁香和八太子般配之至……」

  「玉帝已寬釋了妹妹瑤姬,三聖母帶著母親也來散心了……」

  「那不奇怪,沉香與龍八親如兄弟。他大喜的日子,自然全家都要來幫忙……」

  楊戩心中忽地完全空白,移目向天上望去,烈日當空,剌得雙目生疼。思緒更是亂成一團,只想:「丁香已被我害死化入神斧,難道天見可憐,竟能死而復生?瑤……母親……還有三妹,沉香……不能,我不能再見你們……」

  爆竹又復大作,奏樂聲更響徹雲霄。趙府大門洞開,一名大紅喜服的俊秀少年,扶了鳳冠霞披含羞垂首的新娘,與迎親的眾人喜氣洋洋地緩步走向正廳。雖然隔得遠,楊戩依然一眼認出,這不是龍八太子又是何人?

  前廳又迎出一人,與迎親隊伍裡一個男子低聲說話,卻是龍四公主與劉彥昌。

  連呼吸都變得沉重無比,每吸入一口氣,胸口都煩悶得如同要炸開一般。但無由地,這麼多天來,他第一次感到了幾許寬慰。

  「原來丁香沒死?」手中槍剌入丁香身體時,那種無奈的心悸仍記憶猶新,「沒死就好,這個單純的孩子。很好,就讓她從此幸福下去吧,讓沉香周圍的每一個人都能開心快樂,千萬不要像我……」

  一陣風吹過,將龍四在劉彥昌耳邊的低語送了過來:「一會兒你勸勸三聖母。小娥也真是,楊戩那種人遇上也就算了,幹嗎要告訴三聖母?現在好了,居然滿大街地去找他!總不成你們還想著收留他吧?」

  「找我?」

  呼吸驟停,楊戩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心底說不出的苦澀,卻又隱隱為之一暖,「三妹,她告訴你了?你……你竟肯去找我?」心情激盪之下,喉中陣陣發甜。他抿緊了雙唇,將險些噴出的一口血又生生嚥了回去。

  日光炫得他眼前陣陣發黑,他合上雙目緩緩調息。突然,心中沒由來地一顫,他下意識地睜開眼向前方望去,卻見一個衣著高貴,容貌秀美絕倫的女子佇立在遠處,正表情複雜地看著自己。

  「三……三妹?」他不太確定地想著。那女子一步步走了過來,快到近前時猶豫著停下了腳步,唇角微動,似欲說話,卻終於沒能說得出來。

  院落另一邊,嫦娥和幾個花仙子談笑著,間雜著幾名本城的官眷。其中一個綠裙女子笑盈盈地過來,說道:「劉夫人,在看什麼呢?」順了她向牆角望去,忽然便尖叫了起來:「啊,噁心死了!管家呢?誰放了病鬼進來的?今天趙府大喜的日子,沒由來地觸個大霉頭!」

  那女子確是三聖母,也確是在尋找著楊戩。

  嫦娥此次下凡,原是為了幫龍四公主操辦婚禮。待在街上見楊戩淪落至此,總覺得極為可憐。回來後想了又想,終還是偷偷和三聖母說了。

  三聖母大吃一驚,追問了詳情之後,坐立不安。嫦娥道:「姐姐,我知你為難。若去尋他,他當日種種行為當實在傷你太深。但若不去尋他,終也不是辦法。」

  三聖母眉頭輕顰,說:「我已當自己沒這個哥哥了。不過血脈相連,而娘又剛剛脫得幾千年的囚禁。我若對他不聞不問,只怕將來會傷了我娘的心。」猶豫半晌,終還是一歎,向嫦娥道,「好妹子,那就煩你帶我去找找看?如果再這麼任著他流落街頭,只怕……只怕他真的會性命不保。」

  但她又怎知一大早全城乞兒都被趕到趙府討賞來了?大街小巷轉了半天,一個乞丐也不曾見到。向人打聽,倒也有不少人見過,將這個成日被拉在破車上的病夫嘲弄得一無是處。看看已近正午,嫦娥只得說:「今天是找不著了,姐姐,婚禮吉時將至,我們還是先回去吧!」

  三聖母點頭稱是。不知為什麼,方才一路聽人說起楊戩的近況,她竟有些希望再也不要親眼見到他才好。倒不是仍然恨他入骨,她只是無由地惶恐,不想再去面對。

  但普一進門,一種奇異的感覺襲上身來,不由自主地,她向院落最角落處掃了一眼,然後,整個人便呆在了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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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六章 重聚肝腸摧

  那綠裙女子說了什麼,楊戩完全沒有留意到。這女人高亢的聲音,引來了多少圍觀者,他也沒留意到。他的目光,只落在沉默不語的三聖母身上。
  比之被壓在華山下的憔悴,現在的三聖母又恢復了以前的淡定優雅,這才是他熟悉的那個三妹,楊戩嘴角邊不由顯出幾分笑意,一時連劇痛和所有的難堪都盡數忘卻了。

  他並不奢望她看到自己時會有什麼反應,當時在崑崙抱著必死之心面對沉香的神斧時,他就決心再不見這個自己付出全部拚命守護著的小妹,他只希望她還能像以前一樣快樂。

  但不知為什麼,三聖母向他身邊一步步走來時,他的心也一點點熱烈起來,明淨起來。而當她終於止住腳步,只那麼淡淡地看向他時,他心中毫無預兆地一緊,跟著,便痛得幾乎要碎裂了也似。

  面頰突然大疼,清脆的耳光聲響起,他一時竟沒反應過來。眼前一黑,許久,才看見拉走哮天犬的那個疤臉漢子正叉著腰站在身前,唾沫橫飛地訓叱著什麼。

  圍觀者越來越多,幾個乞兒用力按住了趕過來的哮天犬。哮天犬拚命掙扎,大聲叫道:「三聖母,你不能……主人他……」一個乞丐除下腳上破鞋,伸手便塞入他口中。

  那疤臉漢子是聽了綠裙女子的呼聲才過來的,見楊戩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名衣飾華貴的美貌女子出神,頓時火起,上前就是幾記耳光,喝道:「奶奶的,就知道你這病鬼要找晦氣!」

  三聖母低呼一聲,幾欲衝上前去,卻終於忍住,叫道:「不,別打他!」嫦娥、龍四公主與劉彥昌也聞聲走了過來,嫦娥臉上有不忍之色,劉彥昌猶豫了一下,正待喝止,龍四卻搖了搖頭,示意他先不要說話。

  疤臉漢子哈著腰向三聖母陪笑道:「小的管教不嚴,驚嚇夫人了。」原先驚叫的綠裙女子尖聲道:「給你打秋風就是了不起的功德了,你怎麼做事的?這種人也帶來!」疤臉漢子連連施禮道:「不是不是,同喜同樂,您大人有大量。這樣,我讓他給各位磕頭賠罪好不?您幾位大人不記小人過。」

  轉身一腳踹在楊戩身上,楊戩重心一失,栽倒在地上。疤臉漢子怒道:「裝什麼死?去,過去給幾位夫人們賠罪認錯!」低頭一看,卻見他仍靜靜地看著三聖母,心中更怒,又是幾腳踹下。

  三聖母叫道:「別打啦!他是,他是……」目光觸到四周圍觀人群,餘下的話便再也沒有勇氣說出口,只道,「你……別打他了,他有病,算了!」

  疤臉漢子叉腰道:「謝夫人善心,不過家有家法,我手下容不得這麼不懂規矩的混賬。今個兒,我自己先正正家規!」指著楊戩破口大罵起來。

  圍觀的人越發多了,先是前院的三兩來賓和趙府僕役,跟著廳內的一些貴客,最後,連幻為凡人的諸仙們也過來了不少。

  楊戩側倒在地上,目光卻只望向三聖母一人,見她猶豫著想上前制止,卻又環顧四周,似是怕失了面子。於是,初見她時的激動喜悅一點點淡了下去,卻再也不如何悲楚失落,甚至連心痛的感覺也不復存在。

  痛到了極點,大約,也就不會再痛了吧?他嘴角上掀,慢慢顯出幾分笑意,笑意中全是寂寥,寂寥得再無半點生趣。

  一個贏弱的中年婦人在一名面目清秀的少年扶持下,也從正廳步了出來。

  「蓮兒,吉時已經到了,你不進去觀禮,在這兒做什麼啊?」

  那少年亦道:「爹,娘,嫦娥阿姨,四姨母,趙老爺請你們進去呢!」

  兩人穿過人群過來,三聖母臉色慘變,突然上前制止了疤臉漢子的喝罵,同時,攔住了楊戩不讓那中年婦人看到。

  中年婦人和藹地笑著,說:「怎麼了?這人怎麼了?蓮兒,你讓開,娘來替他把把脈。」

  「娘?」

  楊戩心中重重地抽顫了一下,他終於將目光自三聖母身上移開,急切地尋找著那聲音的主人。但三聖母擋前面,他無力移動,只隱隱見到了一個熟悉而親切的側影。

  是的,熟悉。很久之前,那側影曾千百次出現在夢中,輕輕哼唱著兒歌。那時,這樣的夢是他唯一的安慰。可是,自從捧著清水,親眼看著這側影在炙熱的驕陽下,慢慢地化為成一堆灰燼後,就連這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夢境,他都不復能擁有。

  意識越來越混亂模糊,卻唯有一個念頭清晰無比:「母親,終於……這一次,我是真正做到了……」

  他緩緩合上雙目,依然帶著意味深長的笑意,寂寥,卻再沒有一絲遺憾。

  「那麼,三妹,好好照顧母親,忘了曾有過我這個哥哥罷。如果,那是你能平靜下去的唯一選擇。」

  「娘,真的沒什麼。您先進去,我一會就來。沉香,先扶奶奶進去歇著!」三聖母說道,心中惶急,求助似地看向四公主等人。

  沉香奇怪地望向母親,自華山脫困後還沒見過她如此緊張。無意中目光向旁一瞥,突然吃了一驚。

  雖然被按在地上,嘴裡還塞了一隻鞋子,但細眉聳鼻,四肢瘦長的奇特外形仍讓人過目難忘。哮天犬?沉香差點叫了起來,他下意識地用目光四下搜索,果然,在母親身後,他又看到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玄衣散發,一如既往地略帶著高深莫測的冷笑。雖已狼狽不堪,但神色之中,卻依然冷傲從容。他猶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個人時那種風淡雲輕的溫暖。唯因如此,接踵而來的追逼與殘酷,就更令他對這個人恨之入骨。

  如今,四姨母復活,丁香重生,閤家其樂融融,他認定自己再也不會和這個人有任何瓜葛了。

  但是,就這麼一眼,他以為已完全過去了的那些苦難,那種悲怒便又突然湧上心頭,壓得他一陣窒息。

  一邊的龍四公主見沉香臉色不對,心念電轉,已明白過來。當下移步過去,扶住瑤姬笑道:「是啊,瑤姨,我們先進去,莫要錯過了我弟弟的大喜時候。三聖母,劉先生,你們幫趙老爺完排完這邊的雜務,也快些來吧!」說話中向沉香連施眼色,兩人扶了瑤姬轉回廳內去了。

  三聖母鬆了一口氣,看了看四下的人群,心中為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轉身又看向地上的楊戩。

  她看著楊戩嘴角流露的笑意,見他猶在目送瑤姬遠去的背影,心中微微一軟,這才注意到二哥已不復有記憶中的飛揚神采,臉色蒼白得彷彿隨時都會消失一般,不禁愣愣地呆在原地,思緒中一陣茫然。

  這時一隻寬厚的手掌撫上她肩頭,劉彥昌走了過來,輕擁著她,關切地道:「不要想太多了,小蓮,這和你我都沒關係,所有的一切,完全是他咎由自取的結果!」

  那被喝在一邊的疤臉漢子見三聖母等人神色奇特,只當他們猶有餘惱,趙大善人一向是他地盤上的大施主,無論如何也不可得罪,當下又上得前來,指著楊戩說道:「老爺夫人,犯不著為這小子壞了大好心情。您放心,今個兒若不好好教訓他,那我自己都沒臉見人了!」

  三聖母身子一顫,道:「不!」疤臉漢子還得再說,突然乓乓幾聲,幾樁龐大物件砸將過來,頓將他壓倒在地。他躍起罵道:「誰偷襲爺爺?」定睛一看,卻哪是什麼物件,分明是按住哮天犬的那幾個乞丐。

  一個高大漢子從地上扶起哮天犬,濃眉洪髭,正氣凜然,正是梅山兄弟中的康老大到了。

  適才沉香回到廳內,心知母親因楊戩而不知所措,便將前來參加龍八婚禮的康老大拉到一邊,悄悄向他說了。康老大雖不齒楊戩為人,卻素來欽佩哮天犬忠義,聞言便匆匆趕了出來。

  取下哮天犬口中破鞋,康老大見他黑瘦得不成模樣,心下惻然,問道:「哮天犬,你怎麼弄到這步田地?他們又是誰,怎麼敢如此對你?」

  哮天犬瘋了般掙開衝出,康老大皺眉喝道:「哮天犬?」卻見他已衝到疤臉漢子身前,伸手就是重重一拳。疤臉漢子吃疼,慘叫一聲正待還手,忽然肩上大痛,哮天犬已生生在他肩上咬下一塊肉來。

  康老大搶過去將兩人分開,叱道:「哮天犬,你瘋了?」哮天犬雙目盡赤,叫道:「康老大,你這笨蛋!你也幫著這些畜生來逼二爺?」康老大臉上變色,說道:「不要和康某提起那個卑鄙小人!」哮天犬又氣又怒,道:「你說什麼?」轉身還要向疤臉漢子衝去,卻被康老大一手扣住。他連連掙扎,又哪裡掙得開?突然眼前一陣眩暈,軟軟地暈倒在地。

  他受了小玉一掌,法力盡失,這幾月來為照顧楊戩吃盡了苦頭,昨日失血過多,現在情緒又激憤難排,到底是支撐不住了。

  康老大將他橫抱懷中,急渡入真氣護住他心脈,只覺這狗兒虛弱之至,竟已是遍體鱗傷。頭一側,終於看到了地上的楊戩,饒他早已知道,還是不禁重重地呸了一聲。

  「楊戩。」他怒道,「看看哮天犬被你毀成什麼模樣了。這種下場原是你應有之報,你卻不知悔改,生生又拖累了這等忠義的好漢子!」

  楊戩臉上毫無表情,自剛才見了瑤姬之後,他陡然放鬆了下來。周圍一切都不再對他有絲毫影響。但他仍忍不住看向康老大懷中的哮天犬,現出黯然之色。

  「確是我累了他。那麼,康老大,你帶他離開吧,想個辦法讓他忘了我。對他而言,那或許會是最好的解脫。」他在心中默默答道。

  康老大抱著哮天犬,對三聖母等人頷首道:「康某要先告退了。哮天犬的傷已拖得太久,耽誤不得了。三聖母,聽康某一句勸,楊戩這種小人,你還是莫要管了,生死由命,隨他去吧!」轉身向人群外走去,看也不看楊戩一眼。

  劉彥昌心念一轉,向三聖母耳語了幾句,提高聲音道:「秦總管,秦總管!」

  正擠在人群裡看熱鬧的秦姓總管忙走了出來。他知道這夫妻來頭極大,與新姑爺淵源非常,當下存了十二分的恭敬,垂首靜待吩咐。劉彥昌向楊戩一指,說道:「這個人有些像我的一個故人,愛屋及烏,我不忍見他如此落魄。秦總管,煩你先找個地方讓他暫住。」秦總管點著頭連連稱是。

  人群中各路仙靈都已認出這狼狽不堪的乞丐,正是昔日不可一世的司法天神二郎真君,自然知道這一家人的恩怨糾纏。有的人略有不忍,大多卻存了幸災樂禍之心冷眼旁觀。如今聽了劉彥昌如此說法,一名散仙率先揚起拇指,讚道:「劉先生當真胸懷寬闊,仁厚待人。面對這種無恥之徒還能以德報怨,三聖母果然好眼光!」另一名仙人則目視楊戩搖頭道:「落到這步田地還要苛且偷生,真是毫不知恥。難怪當日會為了權勢滅絕人性,變得豬狗不如。」其餘仙人也無不稱讚附和。

  劉彥昌笑著向四下拱手致意,三聖母目視楊戩被下人們帶去了後院,心中為之一鬆,知道還是丈夫有急智,淡淡幾句話就了結了自己認與不認的尷尬處境。

  大院中依然無比的熱鬧喜慶。隨著明快動聽的嗩唄節奏,司禮高亢的聲音從廳裡傳出:「吉時已到,新郎新娘拜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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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七章 吁嗟寄籬下

  小心翼翼踱上幾步,又停下來用觸角試探,再小心地順著手指鑽入袖中。這只臭蟲在仍不失彈性陽剛的手臂上找了個舒適的位置,痛快淋漓地吮著鮮血,渾不知為何有了如此好運。
  楊戩側過目光,靜靜看它在自己袖內飽餐一頓後悠然離開,落寞地笑了一笑。

  他在這間小小的柴房裡已躺了七日,堆積的廢枝爛葉,飛揚的塵土,除了惡言惡語地服侍他三餐的一個僮僕外,他唯一能見到的活物,大約也就是這處處皆是的臭蟲了。

  死固然不易,活下去,卻原來也如此艱辛。

  柴房的門呀地一聲開了,陽光直射進來。他有些不適,也不欲見那僮僕趾高氣揚的神色,便微微合了雙目。只覺一雙手輕輕將他扶起,又將一杯水送到口邊。

  除餵飯之外,再無人來過問他。因為渴極,也因為那日吐血後未退的高燒,他唇邊早已乾涸裂開。抿了一小口水,略覺舒適了一些,他慢慢睜開雙目,卻是一楞,第二口水嗆入肺中,不住劇咳起來。

  映入他眼中的那個女子,清淡優雅,鬆鬆地挽著長髮,正是三聖母。

  三聖母皺了皺眉,放下水杯為他輕拍著胸口。楊戩這麼多日來第一次靠近看著這小妹,心中一陣欣喜,又是一陣酸楚。突然想起當年自己練功累了時,三妹也會這般為自己輕輕捶拍。於是七日前所有的痛心與不堪都從思緒中淡去,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全是憐愛與溫暖。

  「康老大帶著哮天犬走了。」她卻避開楊戩目光,有些不自然地道。

  「哮天犬?」是好幾天未見這狗兒了,想起他那天在自己眼前暈倒,楊戩臉上現出詢問擔憂之意。三聖母卻未看到,只道:「康老大這麼做也是不得已。哮天犬傷勢很重,若再由著你利用下去,只怕你又要多造一場孽了。」

  利用?楊戩心中一冷,收回目光不再看她。但三聖母的聲音卻仍清楚地傳了過來:「以前你利用他的忠心作惡,騙得他傷天害理。現在,又利用他的忠義來續自己的命,渾不顧他的死活。所以康老大讓我轉告你一聲,他帶走了哮天犬,而且會去南極仙翁那裡求取無憂草,助他忘了以前的一切從頭開始。」

  三聖母又將水杯遞在他唇邊,他卻不喝,一任那水順了杯口灑了一身。她的話又一次剌得他心中陣陣隱痛。而且,幾千年來已習慣了哮天犬在身邊出沒的日子。但無憂草?他知道那是南極仙翁所種的靈藥,可以藉之封印住別人的全部記憶,將一切抹了重來。

  「不過這樣也好。」他默然想到,「我已累了他太久了。忘記,或許那是他最好的選擇。」

  三聖母扶著他躺回地上,用絲帕為他試去水漬和滲出的冷汗,猶豫了一下,又道:「後天我們就要回家了,你現在這樣子也照顧不了自己,就先和我們住上一段時間吧。不過,現在還不能告訴母親,她老人家受了那麼多苦,重見天日後又為你的所作所為傷透了心,我不能讓你再傷到她老人家。」

  她什麼時候走的,楊戩沒有去注意。也許真的痛到麻木了罷?除了失望與冷漠,他已不期望她會帶來更多的東西。反而,想起那個垂著頭讓自己撫摸、小心翼翼地推測著自己喜惡的身影以後都不復能再見時,他甚至有些代哮天犬高興。

  「忘了有我這個主人的存在吧,哮天犬,你終於可以做回你自己了。」他沉思著,自嘲地一笑。

  只是,三界之內,唯一一個關心自己的人也消失了去。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去,從此也真正無人明瞭。生存是一種負累,而這種寂寥,又何嘗不是一種負累呢?

  三日之後,與新婚燕爾歡天喜地的龍八夫妻、趙大善人作別後,三聖母一家出城選了一處偏僻的空地,作法騰雲返回劉家村。三聖母托辭楊戩是一個被貶了的小仙吏,曾有過一些交情,哄得瑤姬不再追問,由沉香負著他一路同行。

  劉府早不是原來那破舊的燈籠店了,修葺一新,窗瓦明淨,比之當年沉香羨慕的那個小財主家,已不知威風了多少倍。在最裡的一座院落裡騰出間小屋,草草收拾後便將楊戩安置了下來。楊戩以前的作為畢竟傷得他們太深,雖不能見死不救,卻也不想多看到他出現在眼前。

  此後的日子古井無波,別處的歡樂永遠與這小屋無關。三年來劉府的僕人輪番來服侍他飲食,大多敷衍了事。一則風聞這個人的過去,頗為不齒,二則主人們反正對他不聞不問,他們也落了個省事清閒。

  倒是前來拜訪三聖母的神仙們有時會來小屋裡瞧瞧,對著他指指點點。嫦娥也來過兩次,但他卻寧願她從未來過。所有人都是原封不動的說辭,清一色的指責與嘲弄,還有那道貌儼然的所謂改過自新的說教。

  也只有這時,他的目光中偶爾會像以前那樣顯出凌厲的冷意與陰鷲。而這時,和他目光一對,任何一個訪客都會噤若寒蟬,不由自主地退了出去。

  百般無聊中他又開始了重聚真元的嘗試。身體已殘破得無法恢復,內息每在支離破碎的經絡中運行一遍,都會痛得他生不如死。但越是如此,越激起了他固執的天性。幾千年來他做任何事都絕不畏難而退,也正是憑了這頑強得近乎頑固的個性,才從一個少不更事的孩子,一步一步成為那個威震三界的司法天神,守護住了自己所關心愛惜的那些人的未來。

  而瑤姬也終於知道了這個纏綿床榻的病夫正是自己那個倒行逆施的兒子。她幾次徘徊在小屋之外,卻還是選擇了離開。和三聖母不同,楊戩的性格從來就不是她所喜的。她不喜歡這孩子的眼神,很小的時候就老成得讓人捉摸不定。還有那神目,當她生下這孩子,那帶給了她無比的惶恐。而後來,她更覺得那場慘劇和這孩子天生的神目脫不了關係。

  這一段時間的努力,所聚合的法力雖杯水車薪,但耳目較以前已靈敏了許多。楊戩已不止一次聽到瑤姬的腳步在門外響起。他有些期待,但又本能地想逃避,只求這腳步永遠不要走進屋裡。

  實在太久了,久到他都不知該如何面對她。沖天火光裡母親憤怒的面孔,那印在自己頰上火辣炙痛的耳光,還有她看向自己神目的憎恨眼神,這便是母親給予他的最後記憶。

  劈開桃山之後,他將她抱在懷裡,彷彿又聽到了那個充溢了兒歌與歡笑的童年。但是,母親卻冷冷地不肯看他。她依然以為他那次使用神目中的法力,是源於賣弄和心血來潮。

  「不可使用你天生的法力!」母親的話再次在他耳邊響起。

  「我不能看著妹妹掉下山崖……」他軟弱地在心中為自己辯解著。

  「但你害了全家。害死了你爹爹,你大哥,還有我幾千年不見天日的痛苦。是你的法力,才引來了天庭追捕我的天兵們!」瑤姬的聲音斥責道。

  喉中微甜,一股血腥味湧將上來,他勉強忍著凝神細聽,那腳步聲又一次在門前停下,既不推門而入,卻也不離開。

  「已發生的事,永不能再被原諒。但做過這麼多,這次真正成功了,就讓我再看上一眼也好?讓我知道,那些努力,並沒有白費。」他黯然地想著。

  門已被推開了一條細隙,他合上雙目,卻掩示不住臉上的期待。但另一人的腳步停在了門前,於是那門又被輕輕闔了回去。

  他聽見三聖母在說話:「娘,夜深了。你出來這麼久,小心著了涼。」瑤姬輕聲說了些什麼,示意沒有關係。三聖母又陪她在屋外站了一會,終於道:「要不,我陪你進去看看二……看看他?」瑤姬沉默了許久,才淡談地說:「不進去了,他傷得你那麼深,我再也不想見這個孽子!」兩人的足音便慢慢去得遠了。

  內息突然逆沖,三年中辛苦採集的法力如脫韁野馬般在體內亂竄,一時他臉色灰敗如死,幾乎被痛暈了過去。但他卻沒注意這些,任隨岔亂的真氣再次重傷剛有起色的身體。

  幾滴淚水從臉頰上緩緩灑落。幾千年了,他本以為早已忘卻了落淚的滋味。但是,他又有什麼資格落淚呢?孽子。在母親眼裡,他終究還是那個害死爹爹和大哥的孽子啊!

  日近中午,劉彥昌站在這門前已有半盞熱茶的工夫。進?還是不進?始終沉吟難決。

  三年來他從沒去看過這人一眼,卻常會旁敲側擊地從下人們口中打聽近況。他不願意想到這人,提到這個名字,但偏偏,他又希望能不動聲色地旁觀著這個人目前的一切。

  那個人,楊戩,第一次見到他是在神兵悍將的環擁下,銀鎧黑袍,毫不掩飾看向自己的不屑與憎恨。他從來就看不起自己,不明白他寵著愛著如珍如寶的小妹,怎麼會看上自己這樣百無一用的書生。是的,書生,自己只是個普通的書生,既不出類拔萃,也沒有什麼獨立特行的風骨氣宇。

  可是,那麼一個三界中清秀絕倫如詩如歌的女子,卻因為自己失足懸崖跌落在她的雲彩之上,從此義無返顧地愛上了自己。

  還有比這更荒誕的事嗎?抱著和她的孩子,看著她被最信賴的哥哥壓入那陰森潮濕的山底,恍如在夢中。

  然後的十幾年,自己小心地隱藏著。平凡,那是自己最大的期待。可他不放過自己,也不放過親妹妹的孩子。不記得那些日子是怎麼在絕望中一路走過來的,總之最後,自己居然贏了,贏得乾淨利落,卻又莫名其妙。

  沉香,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可為什麼,我總覺得你自踏出劉家村那一天起,就越來越像另一個人了呢?

  儘管那個人已在你的手裡一敗塗地,萬劫不復,淪落到要靠他所不屑的人施捨憐憫,才能勉強生存下去的地步。

  但在趙府上見到他的狼狽之後,自己反而更不想見他。只因這人就算在最落魄時,依然可以用冷漠孤傲的眼神對著別人,而不是自己想像的那種卑微與乞求。

  三年了,這個人習慣了幾千年的高高在上,冷淡俯視著腳下的眾生。那麼,這樣的三年,會不會讓他稍稍改變一些呢?

  劉彥昌還在沉思,幾聲壓抑不住的低咳從屋內傳出,突然給了他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精神一震,終於推門走了進去。

  屋內有些昏暗,也頗有些灰塵。這若是別處見到了,他定要叫來僕人們叱責一番,不過這間屋子,他沒興趣多管。

  早上聽來的回稟沒錯。大約是傷病又惡化了許多?楊戩的氣色比預料中更差。劉彥昌走到床邊,低著頭細細打量,這也是他第一次有機會從這個角度看向這個人。

  和三聖母還真頗為相似的,畢竟是血濃於水的親兄妹。那麼,當年怎麼就下得了手,將他最寵的小妹關在山底二十年?劉彥昌不禁笑了笑,神仙又如何呢?還不是一樣不如自己一介凡人。自己堅守了二十年,得到了一個完整的家,而這個人,幾千年的兄妹之情,卻親手一點一點地毀滅了去。

  週身仍是難言的疼痛,楊戩盡力收攏著雜亂的真氣,冷汗從額上不住地滲出。他知道有人進來了,靜靜地站在床邊,不像是平素惡言惡行的僕人們。但他懶得去看,既然仇恨不曾平復,那又何必非要所恨的人苟延殘喘,留著彼此來面對這無休無止的折磨呢?

  那人開口道:「楊戩,我今日前來別無他意。只為聽說了你的一些近況,放心不下才來冒然打擾的,希望你不要見怪。」聲音極熟,卻出乎意料之外。劉彥昌?他愣了一愣,睜開雙目掃了一眼,果然不錯。心念一動,他多少猜出這書生的來意了,不由冷然一笑。

  劉彥昌誠懇地笑道:「本來三聖母也該來的,怎麼說你們也是一家人。不過,她要照顧岳母大人,事多且雜,一時脫不開身。而且你也知道,岳母大人對你的行為始終有梗於懷。身為子女,怎麼也不好逆了她老人家的意思。」

  楊戩淡然聽著,在聽到瑤姬時暗歎了一聲。但生存即便已是一種負擔,卻仍不容被任意圍觀議論,他知道這書生想要看的是些什麼,偏強忍了身上的不適,神色散漫,微微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劉彥昌的笑意為之一僵,半晌,突然道:「我今天來,其實只是為了沉香和三聖母。」話衝出口後,自己卻是一呆,不知對眼前這人說出這話有什麼意義。

  三聖母是他親妹妹不錯,但卻被他親手壓在山下二十年。而沉香,更是在他的追殺圍堵中硬打出了一塊新天地來。這世上只怕除了這人自己,就再無他會關愛的人了。

  但似已完全失了控,儘管劉彥昌心裡在疑惑,口中卻依然在繼續:「你知道,三聖母是我這一生最愛的女子,沉香是我唯一的骨肉。為這兩人我可以不惜一切,那也是我存在的責任——這一點,你明不明白?」

  話說出來,人卻在發呆,其實他並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就如他不知自己怎麼會神差鬼使地來了這屋裡。方才楊戩睜開眼他就後悔了,這個人的目光,仍是和以前一樣冷漠而居高臨下。

  「你畢竟曾是天界的司法天神,這三年來,也有不少神仙來看你。從來好人難做,你現在這個樣子,知情者知道我們是因同情而收留了你,不知情的只怕會怪了三聖母和沉香頭上,以為他們未照顧好你,罔顧親情。楊戩,為什麼當年你會去趙府?那又是你設計好的一場好戲是不是?你還是不肯放過我,不肯放過我們全家是不是?」

  他越說越快,激動得語無倫次。

  楊戩冷冷地看著他。「這是你的想法,還是沉香他們的看法呢?」他想。只是,這個書生今日來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只怕他連自己到底在說什麼都不太清楚吧。責任?他有什麼資格提到責任?原來忘記,居然也是一種幸福?

  劉彥昌突然轉身就走,走得很急很快,直到大步踏入正廳時,才驀然驚覺。他在椅上緩緩坐下,心中說不出的不解與茫然。彷彿遺忘了某些東西,又彷彿被生硬硬地塞入了什麼。

  「不過,那小屋還真是冷清啊!」這是他對自己這趟莫名其妙的行徑得到的唯一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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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八章 忍死欲奚為

  相對於小屋的冷清,劉府別處卻熱鬧非凡。龍八太子和丁香來到劉家村小住,兩對年輕人玩得不亦樂乎。失憶的丁香對劉家村一草一木都好奇之至,龍八隻好當上了免費的導遊。在對整個村子都瞭如指掌後,她突然又對身居的劉府大感興趣。她小姐脾氣一發,所有人也唯有隨她在府上胡鬧了。
  這一天,見了一個僕人沒好氣地從後院出來,丁香一問之下,才知後院有個長年臥床不起的病人,卻又成天對人不理不睬。她好奇心起,顧不得和龍八約了去山上遊玩,一路便向後院尋了去。

  剛剛推開門,便被飄起的灰塵嗆了一下。卻見屋內一床一桌一椅,簡陋之至。一名玄衣男子仰臥在床上,眉頭緊鎖著,似在忍受著什麼痛苦,神色間卻又偏偏平靜如水,無喜無悲。

  丁香好奇地湊近了打量,喂了一聲,楊戩睜開眼向她望去,不由一怔。但就這麼一眼,丁香驀地覺到了無由的熟悉,夾雜著極奇怪的感覺。她好奇地看著這人,道:「奇怪了,喂,我認識你嗎?」

  楊戩靜靜地看著她。這孩子是來沉香處作客的嗎?年輕而充滿活力,看來,當初的決定果然沒有錯誤。不過,是不是太殘忍了一些?那麼熱烈地愛過,現在竟因為自己完全地忘記?

  他心緒複雜地笑了一笑。丁香拍手道:「原來你會笑啊?我還以為你聽不到我說的話呢!」

  跟著便是一連串問題,見楊戩只臥在床上淡淡地笑著,不由有些不喜了,說:「一句話也不說,真的悶死了。對了,聽他們說你不能動是嗎?我家龍八手裡好多靈藥,來,我帶你找他去!」

  她不由分說地要拉楊戩起來,頭一低,卻見這人衣領下有個古怪物件,形狀奇特但卻似在誰身上見過,便伸手取了出來細細觀看。

  那是件銀月形小巧飾物,用天蠶細索環在頸中。銀月上刻滿了古怪的符咒,閃爍著奇異的微光。丁香反覆看著,又看看楊戩,說:「我見過,可到底在哪兒見過呢?不過,這東西可真好看呢!」楊戩見她抓著銀飾不肯放手,神色不禁為之一變,張口欲語,卻無力說出。

  屋外一人大叫道:「丁香,丁香!」聲音裡頗為焦急,卻是龍八。

  龍八等了丁香半晌也不見人影,一問之下,才知她去了楊戩棲身的小屋。龍八大驚之下,這才想起三年前三聖母確帶走了楊戩。只是四公主丁香已死而復生,這趟來又從未見沉香等人提起過,他也幾乎忘了這個當初恨之入骨的大仇人了。

  匆匆趕了過去,他推門入內,見丁香正站在楊戩身前,低頭仔細看著什麼。

  見龍八進來,丁香招手要他過來,笑道:「小八,來看看這個。我好像見誰帶過。銀鎧……那人好像穿的銀鎧……也不對,又不是唱戲兒,好好的會有誰去穿什麼鎧甲?」皺了眉苦苦思考。

  龍八心頭一撞,道:「銀鎧?」暗叫一聲不好,只想:「楊戩是殺過她的大仇人。雖然天見可憐,神斧劈開華山後竟然自斷,丁香這才得以重生。但她對楊戩的憤恨之心必然強烈,若是任她對著楊戩,只怕真的會全部想起……」

  憶及丁香當年癡戀沉香的情形,龍八冷汗淋下,忙攬了丁香手臂,柔聲道:「什麼鎧甲,這不就是個銀月飾物嗎?丁香,你若喜歡,回頭我給你打造上十個八個,你天天換了帶著玩兒好不?來,咱們先出去?」

  丁香搖頭道:「不,我就是喜歡這個,我不走。」龍八急了,道:「你喜歡?好,我幫你取下就是了。」從丁香手裡取將過來,卻不由咦了一聲,只覺此物中竟隱隱有奇特真元流動,一現即隱。目光到處,見楊戩正看著自己手裡這飾物,神色頗為奇特,一愣之下,隨即想到:「楊戩曾是司法天神,人品雖然壞極,手上功夫卻不含混。他隨身佩帶之物,說不定也是極利害的法器。」

  當下更不遲疑,說道:「丁香,你既喜歡,我取了給你就是。」手上加力,一拽之下,楊戩眉頭微皺,那飾物的天蠶細索深勒入頸後皮肉,卻是無法曳斷。

  丁香不忍著:「你輕點,都流血了。」龍八道:「對這種人,還講什麼客氣?丁香,看我幫你取下來!」見楊戩只盯著那銀飾出神,只當他不捨此物,心頭火起,拎起他身子,將細索從頭頸上褪下,再一鬆手,將他重重摔回床上。

  那細索普一離開楊戩身上,銀飾上光芒倏起,龍八隻覺手上一麻,如被電擊,踉蹌後退。那光芒正擊在楊戩身上,楊戩隨即被震得翻倒在地,砰地一聲,額頭正中床角,頓時鮮血漓淋。

  丁香驚呼一聲,道:「龍八,你做什麼?」上前扶了楊戩,見他臉上蒼白,帶著黯淡卻苦澀的笑容,分明從未見過,卻又印象深刻,一時不由呆了。

  整個身子如被火炙,又如千千萬萬把小刀在各處亂捅亂攪。日前因瑤姬而混亂的真氣再度施虐起來。在昏迷前的一霎間,楊戩已知此次較之日前,情況只有更壞更糟。

  「一直都無法言語行動,想賭上這一把都不可能。」昏迷中的他仍斂不卻那苦澀的笑意,「去崑崙前封印了多少法力?五成還是更多?只是日前經絡剛重創過,又怎堪承受這等突然的衝擊。賭贏了又如何?我拿回了這些法力又如何?這身體依然還是不能言語、不能行動的廢物而已。」

  喉中陣陣的腥甜,終於咯出血來。龍八縱然憎他之至,也不禁慌了手腳,攜著丁香去向三聖母求救。

  於是,將楊戩接在家中三年之後,三聖母第一次步入了這小屋。

  心情複雜地按上楊戩左腕,三聖母不禁微微一驚。楊戩重創過的週身經絡,又被一股強橫力道沖得支離破碎。雖有真元勉強護了心脈,但他內息也混亂之至,幾乎不可收拾。當下向龍八詳詢了經過,又要過那銀月飾件細看,猜測道:「這飾物是他數千年前誅滅妖魔時得來的,我也不知到底何用。可能你們把玩時觸動了機關,無巧不巧地正好傷了他。」

  她催動真氣,貼在楊戩胸前渡入。手掌撫上去,心中突然一震。記憶中他胸口溫暖寬厚,小時候總愛纏著他抱起自己唱兒歌講故事。但現在卻消瘦羸弱至此,連心跳都緩慢吃力。一霎間她心裡空蕩蕩地,不忍再看向楊戩昏迷中落寞的面孔。

  龍八見她發愣,低頭歉然道:「對不起,三聖母,我不是成心要傷他的。」三聖母回過神來,歎道:「敖春你也不必自責。楊戩負你東海龍宮實在太多,你本不欲報仇,偏又無意裡傷了他,豈不正是冥冥中疏而不漏的報應麼?」龍八心下稍安,問:「那他可有大礙?」

  三聖母渡入真氣,助他將岔亂的內息納回氣海,說:「我這二哥修為深厚,他當年重傷至此,都還能殘存了些護體真氣。我來得及時,正好可以助他收攏內息。雖然人會吃些苦頭,但卻不會有性命之憂。」

  頓了一頓,她想到了什麼,猶豫著又道,「八太子,丁香,今天的事就到此為止,你們不用告訴其他人。我娘雖一直不肯見他,但畢竟母子連心,若知道了定會傷心難過。他既無大礙,實無必要讓她老人家去牽掛擔心。」

  楊戩一連昏迷了十一日,到第十二天,紛亂的真氣終於在三聖母的導引之下納入了控制。只是,和他自己預料的一樣,受損的經脈實在不堪修復,身體與傷痛一如既往,以至他法力突飛猛進的情形,三聖母毫無覺察。

  也從這一天起,小屋又恢復了以前的冷清。或許是隔閡得太久了?最初面對他虛弱時的不忍,日日相對後反倒熟視無睹了。而他那似蘊藏了太多東西的神情,每每令她只想遠遠避開。如今他既已清醒過來,她就更沒有勇氣來面對他微微感動而又複雜難明的眼神。

  很久之後,她才知道那眼神到底意味著什麼,只是,那時已太遲太遲了……

  但三聖母沒有想到的是,這些日子來,還有另一雙眼睛悄然關注著屋裡的一舉一動。

  依然是手持著紫玉杖,獨臂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床前,手腕一翻,杖尖已抵在楊戩的喉前。

  「整整三年了,楊戩,看來你已忘了你的承諾?」他沉聲道。

  楊戩淡淡地看著他,似乎早已料到他要來一般。獨臂人收回紫玉杖,微微一笑,道:「居然知道我不想殺你。看出我在屋外了?似乎你的法力,已恢復不少。」

  他在床邊坐下,面顯感傷之色,又道:「我一直想交你這個朋友,可惜的是,這個希望是越來越渺茫了。知道嗎?我大哥死了,還有我唯一的侄子,就是上次陪我找到破廟的那個年輕人。」

  楊戩一震,獨臂人茫然地看著屋內黑暗處發呆,說話的聲音毫無起伏,如同在述說著別人的事,卻偏偏又悲傷得難以自制。

  「大哥修的是道術,不能近戰,更不能殺人。我給你時間恢復決戰,他卻以為我懼怕了你妹妹與外甥。為此事我們爭了好幾次,誰知大哥他……他竟不惜自己和愛子形神俱滅,利用伏羲水鏡布下了滅神大陣,也迫我主持大陣,報此血仇。」

  楊戩目光凌厲如刀,倏而緊宿。身為司法天神多年,他所瞭解的隱密遠較常人為多。那伏羲水鏡是上古大神遺物,雖然誰也不知它有何功用,但本身不算得一件凶器。只是,若以它為陣眼發動滅神大陣,則縱然是三清四御陷身其中,也只能落得灰飛煙滅的下場。

  獨臂人的聲音仍平靜地傳來:「半年後陣法全部完成,我必要依大哥的遺命報仇。真君,雖約定過擊敗你前決不向令妹復仇,但現在,我已沒得選擇。」

  緩緩站起身來,彷彿不堪重負,他喃喃地又道:「我一生追求武道,末了,卻要用陣法去殺人報仇。我一生最想交的朋友,卻又只能成為我最大的敵人。只不過,楊戩,你還要不要堅持你的守護?」

  他轉頭向楊戩看去,楊戩的目光中,只有沉穩與等待,似在等他繼續說下去。

  獨臂人長歎一聲,點頭道:「我懂了,楊戩,半年後你該恢復一戰之力了。所以,在發動陣法時,我會給你一個機會,那算對我不守承諾的補償。只是,我希望你值得,那一戰,你並無勝數。而你的付出,卻未必能得到任何回報。」

  策杖起身,濃煙從足下騰起,將獨臂人隱回黑暗之中,來得突然,走得也毫無徵兆。楊戩沉思著,許久,無聲地笑了一笑。

  「半年麼?應該可以重新凝成元神了。三妹,你還是太小看你的二哥,以為我岔亂的只是殘存的護體真氣?你對我的瞭解,竟還比不上一個須與我生死相搏的敵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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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九章 壺娛中秋節

  月色繚人,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正是闔家團圓的日子。三聖母忽的想起了楊戩,便差人帶他過來.沐浴更衣後,三年來的第一次,楊戩被幾個家丁抬著穿過迴廊,院落,安置在躺椅上後恭敬退下。
  雖說是自己的主意,但當三聖母招呼了一眾客人坐下,看見大家的目光有意無意地都從楊戩身上掠過時,又見到楊戩看不出表情的臉,落在不知名所在的目光,心中頓有些後悔,只怕這中秋之宴要被他攪了。又不能這時才讓人抬走,只得裝作不知,繼續與嫦娥等人笑談。

  又來了客人,哪吒在天上無事,也來此湊個熱鬧,見了楊戩坐在一邊,呆了一呆,有些不知說什麼好,沉香叫了他兩聲才回過神來,說笑一番後,眼睛仍不時瞟向楊戩,不知三聖母讓他來作什麼。

  楊戩仰在椅上,看著一干人等入席,百花仙子原就不同意讓楊戩來,此時見三聖母微有悔意,點手叫過一名家丁,附耳說了幾句。家丁會意,也不和主母說,又叫了兩人,將楊戩連人帶椅抬到一邊。三聖母鬆了口氣,感激地看了眼百花仙子,讓身邊侍女吩咐下去,搬了張小桌,上果品菜餚時同樣放一份。

  席間漸漸熱鬧起來,說笑無忌,楊戩也鬆了口氣。身子隱在假山石的陰影裡,不用再以平靜無波的眼神回應那些好奇不屑的打量。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他看著已從多年囚禁中恢復了容光的母親,靠著丈夫,笑著看兒子呼朋喚友的妹妹,還有已成熟了許多的沉香,眼波中流露出不為人知的溫柔。也許,我的幸福注定是孤獨的。

  家人一聲報名,又有客到。楊戩身子一震,看著康老大帶著哮天犬大步邁過院落,劉彥昌夫婦驚喜地迎上前去:「康大哥今日怎有空來?」康老大爽聲笑道:「我帶哮天犬出來走走,到這附近,想到正是中秋,必定熱鬧,過來沾點光。」拉過他夫婦在一邊低聲說:「哮天犬自服了無憂草,總有些迷迷登登的,我帶他出來走走,興許多見些人能好一些。」三聖母點頭,讓他們入坐。沉香小玉好奇地看著哮天犬,確實有些迷糊的樣子,小玉問道:「哮天犬,你認識我們麼?」哮天犬迷惑地看向康老大,不見他給提示,不確定地搖搖頭。康老大示意他們不要問了,讓哮天犬坐在身邊。楊戩看著伴了自己千年的哮天犬,自以為早已古井無波的心境一陣搖曳,哮天犬,看起來還是有些傻,但老大會照顧你,你也不會再受我的連累,不用再以我的喜怒為喜怒,從此我們便是陌路人。

  哮天犬坐在席中,聳起鼻子嗅嗅,這些人的味道聞著不舒服。那個穿著花團錦簇,大聲說笑的女子,一身的香氣衝鼻,讓他想打噴嚏;那個舉杯敬酒的中年書生,怎麼聞都有股酸腐味,他也不喜歡。哮天犬揉揉鼻子,他想要的那種味道在哪裡?總是找不著。失望地再嗅一下,種種味道混雜中,飄來熟悉的感覺。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清清冷冷,哮天犬欣喜,站起身嗅著味道過去。康老大才與人碰杯,扭頭叫他:「哮天犬,別亂跑。」哮天犬似乎沒有聽見,逕直來到楊戩身邊,那是他熟悉的讓他安心的味道,接下來應該幹什麼?他下意識地蹲在楊戩旁邊,注視著他的眼睛。對,就是這樣,就應該是這樣。

  楊戩沒想到哮天犬竟還記得自己,側眼看著他,流露出少有的溫和,帶了幾分讚賞。康老大這時才看見楊戩,沉著臉過來,一把拎起哮天犬,瞪了楊戩一眼:「哮天犬,你到這卑鄙小人這來做什麼,回去喝酒!」

  花香熏人,雖已是八月,但百花仙子在場,還有何花不能開放,院中四季奇葩爭相鬥艷。百花仙子折下一枝紅梅,回到席中,笑道:「我們來行酒令,擊鼓傳花。」康老大推辭道:「我是粗人,這些文雅的東西可不行,仙子莫要找理由灌酒。」百花笑吟吟地道:「今日歡宴,自然是要大家盡興,不拘節目,隨意即好。」一席皆歡。

  百花說今日中秋,嫦娥乃月宮仙子,理所當然擔此重責,嫦娥也允了,背過身去敲起下人取來的小鼓,花停在誰手中,誰便起來表演一番,或歌或舞,或吟風弄月,或劍舞中庭。兩圈之後,花停在了劉彥昌手裡。

  劉彥昌執花站起,不知該表演什麼好。席下人起哄:「劉先生既蒙三聖母青眼相待,定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自然應當席賦詩,一展高才。」三聖母自豪地看著丈夫,等他開口。劉彥昌有些為難,他不過一落第秀才,才學是有的,可高不到哪去,這酒後滿庭熱鬧的當口讓他賦詩可著實有些困難。看著三聖母信賴的眼神,又不好推卻,略一沉吟,抬頭道:「酒意醺醺,詩興是沒有,有一首舊作,今日便獻醜了。」眾人也不強他,聽他詠來。

  「澹雅風期抱膝容,晚林返照落雲紅。推敲物序寄萍蹤。絲管聲悠霜已重,關河人渺意猶濃。一宵魂夢兩人同。」

  他吟的是一首《浣溪紗》,眾人聽在耳裡,說實在的,並不算如何出眾,但詞中相思之意卻是點滴情濃,知必是他與三聖母相隔時所作,想到他二人二十餘年分離各守忠貞,讚歎連連。

  楊戩的眼神不屑,聽著劉彥昌詠詞,嘴角竟帶了一絲嘲諷,哪吒正在說:「劉先生,今日能與三聖母兩兩相守,也是你二人誠心所至,可喜可賀,這一詞即可見先生真意。」百花接道:「若不是有人阻攔,人家夫妻又何來這二十年分離。今天之事,真是善惡到頭終有報。」豬八戒哼哼哧哧地同意,向楊戩處呸了一口,道:「就是,活該。」孫悟空擎著酒杯,來到楊戩椅邊,笑嘻嘻地說:「楊戩,你那日傷我老孫,可想到今日自己落得如此下場?老孫不找你報仇,自有你自尋惡果。」百花見楊戩看向劉彥昌的目光充滿不屑,哼道:「楊戩,你耍什麼威風,若不是劉先生心地好,不念舊嫌收留你,只怕你早死在街上了。」

  楊戩冷笑,閉上眼不再理會他們。且不說劉彥昌忘掉的那些事,就他詠的詞而言,也不放在他眼裡。楊戩雖專注於練功,卻不是莽撞武夫,從小為爭一口氣不落了人後,練武之餘是什麼學問也不肯放下的。成仙之後,人間變遷,詩詞歌賦各有發展,他也不曾丟開過。雖稱不上什麼名家,見識卻不差,有心情時自己也會填上兩首詞,作上幾首曲,劉彥昌的大作,當真還入不得他眼。

  見他閉了眼,眾人也說不出別的,大為掃興地回席繼續,鼓聲停,花枝落到哮天犬手裡,沉香好笑,不知哮天犬能表演什麼。哮天犬茫然看向康老大,康老大低聲說:「你看剛才人家表演的什麼,就像那樣,你會什麼就做什麼。」剛才?哮天犬看向劉彥昌,剛才那人在念東西,那我也要念個什麼。康老大看他眼睛望向劉彥昌,知道他會錯意,忙道:「劉先生是在詠詞,你不會,另找個……」話音未落哮天犬已開口念了:

  「徘徊久,雲迥出,輕寒侵袖。漸寫遍愁思新墨淺,怕寫到,帶寬人瘦。不覺歲華成暗度,算又向,衢塵拜走。漫說起,冰輪皎潔,冷笑傳杯掉首。

  然否,哀多於樂,氣橫牛鬥。未必是炎涼諳世味,看慣了,白衣蒼狗。此意誰堪相慰藉,只天籟,風悲竅吼。問平生悴損,零落何如,沉吟金鏤。」

  眾人張大嘴巴,劉彥昌更是吃驚,眾人中自有懂行的,聽得出詞自是比劉彥昌之作高出不少,可怎麼會出自哮天犬之口?嫦娥微一沉吟,問道:「哮天犬,你是從哪看來的?」哮天犬隨口答道:「主人寫的……咦,主人,主人是誰?」抱著頭苦思起來。康老大怕他想起,忙起身道:「哮天犬不舒服,我帶他先走了,諸位告辭。」與他離開。

  席上眾人不由得目光投向楊戩,反覆誦詠,不想他有如此詩情,劉彥昌心中更不是滋味,暗暗責怪妻子不該讓他過來,席上竟一時冷場。

  百花仙子見席上冷場,有意緩和氣氛,看大家都有些悶悶地飲酒,一拍手笑道:「我前次去杜康處討得件法寶來,倒是有趣,正好來行酒。」說罷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小酒壺。三聖母此時已深悔不該讓楊戩來赴會,惹得丈夫不快,此時百花仙子開口,自是附合,望眾人快快忘了方纔之事,跟著笑問:「這小小酒壺又是什麼法寶了,百花姐姐不知從哪掏來的,卻來哄我們。」百花一翻手腕斟了杯酒,香氣撲鼻。手一鬆,酒壺打著旋懸在桌子上空,百花笑道:「這原是老倌兒們請杜康制的無聊時行酒的玩藝,我先取來用了,正好合適。我們輪流執杯,席上他人可隨意問些問題,若被問之人答得出於真心,則酒自傾出,否則無酒。如何?」嫦娥奇道:「答對了反罰酒?」百花嘻笑:「這酒用了我不少百花瓊液,托杜康制了,其味之美,三界無雙。這不是罰酒,而是賞酒。」眾人這才明瞭,大有興趣,在肚內盤算,如何想些促狹問題讓人不好回答。

  見人都想得差不多了,百花指向小玉:「便從你開始。誰來問?」別人還有些不好意思,龍八當先開口:「小玉你說,你心裡最想的是誰?」小玉臉如染霞,望了眼沉香,含羞不語。丁香催道:「快說啊,有什麼好羞的。」小玉聲如蟻蚋地擠出兩字:「沉香。」酒壺傾倒,在她杯中注滿,小玉端酒飲了,與沉香互相對視,含情脈脈。百花催道:「小兩口回房慢慢瞧吧。小玉,你來指下一人。對了,若被指者不肯說,席上他人可以猜,若猜對了,一樣有酒。」這下眾人興致更高。

  小玉將酒飲盡,指向孫悟空:「問勝佛吧。」孫悟空一晃腦袋:「問吧,老孫生平無事不可對人言。」豬八戒難得遇上個能捉弄師兄的機會,不肯放過,高喊一聲:「誰也別搶,我問。」卻沒想好問題,撓了半天頭也沒問出個所以然。孫悟空不耐煩了:「呆子,你到底要問什麼?」想來想去,孫悟空實在沒啥把柄讓他問,豬八戒只好不甘地隨意問了一句:「你生平最敬佩誰?」

  孫悟空張口便道:「老孫最敬佩……」卻一時想不出個人來。豬八戒來勁了,催道:「快說,快說,你最敬佩誰?」孫悟空試探著說:「是師父?不對,我對師父是尊重,不是敬佩。那是佛祖?」酒壺不動,孫悟空也知不是,他對佛祖只怕惱意勝過敬意。「那是觀音?也不對,哎,俺老孫敬佩誰呢?難道沒有?俺自己?」酒壺毫無反應。席上人開始猜測,豬八戒嚷嚷:「是俺老豬!」挨了孫悟空一記暴栗,酒壺自是不動。下面五花八門的猜測一一出爐,總是不對。沉香納悶道:「聖佛的心思太難猜了,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們怎麼猜?」龍八點頭:「就是,三界中算個人物的都說得差不多了,總不會是二郎神吧。」話音剛落,酒壺傾倒,在他面前滿滿注了一杯,眾人張大口看著孫悟空,孫悟空也愣了:「我敬佩他?」心頭暗暗捉摸,他確是三界中唯一能用真功夫與自己一決高下的人,雖然自己口頭總抱怨他勝之不武,心裡卻清楚,即使無人助陣,他的本事,亦是足以與自己一戰。雖惡他作為,及至見他落魄如斯孤傲如昔,心中隱隱也有些敬意。只是自己向來嘴硬,如何肯承認,這點心思,竟連自己也給瞞住了。

  打個哈哈混了過去,席上又開始指人,孫悟空指定了豬八戒,當即問他最想的是誰,笑鬧一陣豬八戒又指了丁香,龍八不待他人問,略顯緊張地盯著妻子:「丁香,你、你最愛的人是誰?」丁香只當他想窘自己,一點不在乎:「你當我和小玉一樣害羞啊,我才不怕呢,我就愛你了,怎麼著?」一杯酒注滿,龍八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丁香飲了酒,一指指向嫦娥:「我要嫦娥阿姨回答。」百花等姐妹們知道嫦娥耿耿於後羿之事,不敢亂問,細想怎麼問才能避開這個話題,那廂豬八戒已冒冒失失地開口:「妹妹,你最難忘的是什麼?」

  三聖母暗叫不好,只怕她又想起離開後羿之事,不想嫦娥露出微笑,沉浸於回憶中:「是我與羿最後那三月,他尋了仙丹回來……」酒已滿,嫦娥端起一飲而盡,想起後羿,不欲壞了席上氣氛,卻忍不住眼眶紅了。百花剛要岔開話頭,豬八戒見嫦娥傷心,慌不擇言,開口竟又冒出一句:「啊,妹妹,這個,你心裡念著誰?」百花和三聖母恨不能將這豬頭的嘴給縫起來,嫦娥不想讓大家掃興,抬頭笑道:「是羿。」

  出乎意料,酒壺一點動靜都沒有。嫦娥自己也愣了,豬八戒卻是心頭暗喜,若嫦娥能放下後羿,未必就不能接受他豬悟能。小心問道:「妹妹,好好想想?」嫦娥迷茫不解,卻堅定地說:「是羿。」酒杯仍是不動,這下席間氣氛微妙,四公主等一乾姐妹盼嫦娥能放開懷抱,卻不欲她尷尬,急欲替她解圍,四公主左右看看,見楊戩躺在椅上,目光正向嫦娥看來,有幾分訝異,更有無限柔情,心中沒來由一陣刺痛,心說不如拿他做個靶子,冷哼一聲喝道:「楊戩,你看什麼,癩蛤蟆想吃……」話未說完,一杯酒已注滿。四公主掩住口,滿面不解:「我,我說什麼了?」百花仙子反應過來,不等眾人回味,忙站起來笑道:「這法寶也是第一次玩,可能出了問題,方才不倒,話說完才反應。來,四公主,下面你來答。」四公主知是替嫦娥解圍,也不推辭,落落大方地點頭:「你們問吧。」

  三聖母轉轉心思,這一乾姐妹中,這四公主性子最直爽,最是不通男女情事,不如以此來問,免得再起事端。笑著開口:「四公主,你心裡又想著誰了?」四公主不加思索地搖頭:「沒有。」酒壺懸在空中沒半點動靜,龍八跳起笑道:「好啊,四姐,你心裡喜歡誰,還不快說,我回去讓父王給你辦嫁妝。」四公主又羞又氣,去擰龍八耳朵,讓他逃掉,轉頭埋怨百花仙子:「百花姐姐,你這什麼法寶,盡開人玩笑。」孫悟空搖著頭說:「我老孫向來不愛用法寶,還是自己本事實在,偷不走拿不去。這點我倒是贊同二郎神……」一道銀線溢出,孫悟空手中的杯也滿了。這下席間可算是鴉雀無聲,四公主反倒不生氣了,取笑百花道:「百花姐姐,瞧你的法寶。」百花也是詫異,遲疑道:「要不我們再問一個試試?小玉,你來答,大家想想問什麼。」小玉有點緊張地看著大家,人人都在想問些什麼好,目光自覺不自覺地向楊戩掃去,心中嘀咕。

  沉香想了想,慎重地問:「小玉,你想你爹應該是什麼樣的?」小玉閉上眼在心中描摹,慢慢道:「我想像中的爹爹,一定是又高大,又英俊。他強大得足以保護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我;可是對我卻會很溫柔,生病時會呵護我,困了時會哄我。我……」小玉有些想哭了。酒壺傾倒,杯滿。眾人舒了口氣,又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自己緊張些什麼。孫悟空皺著眉,總覺得有哪不對,想想沉香的問題,換了種問法:「你想你爹像誰?」小玉偏了頭:「像誰?」她從未見過父親,又怎知像誰了。孫悟空試探地看著酒壺道:「不會是……二郎神吧?」酒壺應聲而動,注了滿滿一杯。百花收了它,歉然道:「果真是壞了,是我不好,壞了大家興致,我們喝酒,不玩了。」然而這場宴會終是沒了意味,草草收場。

  散了席,四公主滿心的不是滋味,見楊戩仍坐在原處,下人還沒來得及顧上他,不由信步走了過去。龍八和丁香追逐了一陣,看見姐姐,想起席間之事,做個鬼臉取笑道:「姐,你心裡想著誰?」眼睛卻去瞄楊戩。四公主怒氣上升,看楊戩也正看著自己,目光中似有悲憫,再聽得弟弟和丁香在旁咯咯好笑,不及多想,手中一杯未喝完的殘酒已潑向楊戩,楊戩閉眼,任她淋淋漓漓灑了一臉,神色間卻是平靜無波。龍八不想姐姐反應如此之大,一時嚇得愣住了,不敢再笑。四公主心中一團亂麻,看著楊戩又有些後悔,卻如何說得出口,向弟弟瞪了一眼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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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十章 神凝感物時

  清泠的月光灑在床前,一如昨日中秋。或許是前段時間突如其來的重傷讓三妹動了惻隱之心吧?整整三年,昨日那闔家團圓的日子裡,他們終於想起了他這個廢人。
  「不過,三妹,我的狼狽與不堪,你居然就這麼將之放任了隨人來看?一桌的歡笑,鄙視的目光,任意的嘲諷,雜夾了一絲憐憫。幾千年的兄妹,你就從沒試著瞭解過我這個二哥?」

  頭劇烈地痛著,口乾舌燥,更甚於前幾天。應是昨天被帶去赴宴前,僕人擦身更衣時受了風寒所致。這個身體,還可以支撐多久呢?楊戩暗暗一歎,再次強提真氣,循了支離破碎的經絡重凝神識。這還丹凝穴的過程早變得如同酷刑,但昨夜已虛擲在那場荒誕鬧劇裡,今天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耽誤了。

  氣凝丹結,有了銀飾裡取回的法力,這一過程易如反掌。神識向四下迥延,那種久違了的洞察明徹令他幾乎忘卻了身上難耐的痛苦。微風拂過樹梢,沉香正擁著小玉在呢喃低語,間或笑謔一番,更遠處,悠揚的簫聲夾雜著清吟,三聖母正撫著簫為丈夫伴奏,來度中秋的百花仙子等人在一處竹榭裡談笑,整個劉府沉浸在一片祥和歡樂的氛圍中。

  緩緩收回神識,眼前又是這熟悉的昏暗破敗的小屋。昨日赴了中秋之宴,服侍他的下人今日便索性偷懶不送來飲食。雖說早已習慣了,但自上次拿回法力險死還生後,一直反反覆覆地發著燒,今天滴水未進,更是難受。

  想到那些下人也不敢真由著自己渴死餓死,遲早還是會來過問一下,楊戩不由得苦笑了一聲。「這種苛延殘喘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半年,三妹,二哥最後為你遮擋一次風雨。累了,真的太累……以後的路,你和沉香憑自己的力量走下去了罷。」他疲憊地合上雙目,忍著痛再度調動內息。

  太陽落了又升,升了又落,雖然度日如年,楊戩也已經無暇分神。聚氣還丹,溫養化神,練神合道,幾千年前經歷過的修行關口又一一重溫。那獨臂人幾乎每月都來看他兩次,對他的進展頗為驚異,卻也極為期待。

  身體的狀況是越來越糟了,持繼不退的高燒,止不住的冷汗。尤其如今,連呼吸都分外艱難。他知道那是為什麼,但不願去想,甚至不願記得右胸這道深達後背的劍傷。

  還有三個月,丹成氣住,他必要在這最後三個月內重新凝鑄元神。晝暗交替無休無止,不知過去了多少時日,他都強制著自己忘記身體的干擾,心境沉入元明的淨境。熟悉的法訣一一從心中流過,神目中聚起日月精元,隱隱成形的元嬰藉了這精元快速成長。

  「起!」

  這一天,心底一聲斷喝,身上感覺驀然完全截斷。神目中銀芒炸開,流轉著籠罩全身。他身體上漾出奇特的微光,似在模糊,又似在緩緩浮起。

  這時若有下人們推門進來,一定會駭得轉頭就逃。楊戩臥在床上,雙目緊閉,恍如昏睡。而三尺之上的空中,一團銀色光暈裡,一個一模一樣的男子正浮坐其中,緩緩吐納。

  也就在此時,劉府正院三聖母與沉香房中,也驀然光芒大盛,只映得半邊天際恍如白晝!

  沉香從床上一躍而起,目瞪口呆地望向帳外。三年前劈開華山無端自斷的神斧,竟從供奉著的供案上自動懸起,兩截斧身輕顫著,似悲鳴,又似在熱烈地期待著什麼。

  另一間房裡,三聖母也吃驚地護在劉彥昌身前,那盞自崑崙之役後就形同廢品的寶蓮燈,此時竟也耀出明亮之至的光芒,飄於房頂。三聖母捻動法訣試圖收起,卻全然無效,那燈輕盈地轉著,奇異卻透出無比的欣悅之意。

  又是一道強光劃過,沉香房裡傳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大響,寶蓮燈一瞬間也光芒暴漲,房中幾不能見物。三聖母不禁以手掩目,待移開手再看時,那燈緩緩斂了光落在地上,又恢復了綠黯黯毫無神采的模樣。

  「娘,娘!」沉香、小玉驚慌的聲音在屋外響起,三聖母心中一驚,安慰地拍拍猶沒回過神來的劉彥昌肩膀,搶出門去。沉香不由分說,拉了母親的手便向自己房裡走去。到了房前向地下一指,叫道:「娘,您來看,神斧……神斧竟自動接了上去……」

  一柄大斧重重地斫在地上,外形莊嚴肅穆,爍出攝人心魄的金光,果是當時劈山救母之後,便無故自斷的開天神斧。

  沉香上前去握住斧柄,用力回拔,只覺手上重逾千斤,就如第一次在崑崙與丁香才找到它時一樣,又哪裡抬得起來?

  他茫然望向三聖母,只盼娘見識多廣,能明瞭神斧自動續起卻不再受自己控制的原因。但三聖母也是一臉的不解,目視神斧,輕輕顰起了眉頭。

  吐納出最後一口濁氣,真元盡數匯入新凝的元神之中。身體既已破敗不堪,那也沒必要再留護體的法力了。還有最後一個月,終於是成功了。楊戩慢慢睜開雙目,神情無悲無喜,但身上日堪一日的不適,疼痛腫脹的傷處,已不復能影響他分毫。

  一種極熟悉的感覺襲來,他突然饒有深意地笑了。是你們?元神重鑄,法力盡復,你們居然也感應到了?只是,寶蓮燈,你是三妹的法器啊,何必要轉過來期翼關心著我這個廢人?難道在你眼中,我的法力,才是你真正認可的仁慈麼?

  淡淡的笑意中,再度將心神沉寂下去,開始了又一番的歷練。他知道,要在一個月內,令自己虛弱的元神成長到能負荷那般的生死之搏,還有太過漫長的路要走。

  「娘,華山百姓自願為我營造了半年之久的聖母宮,再有五天就可以完工了。到時我和彥昌要搬去那裡,畢竟我策冊之地是在那兒,不能老住在劉家村。到時,您也一起搬去好嗎?」三聖母為母親細心著梳理頭髮,輕聲說道。

  瑤姬欣慰地笑道:「不了,蓮兒。你真當娘是凡間的老人家,非子女承歡膝下朝昏定省才高興嗎?別忘了娘也身在仙藉。皇兄前幾日著人帶來了口信,要娘盡快去凌霄殿晉謁,好重列朝班,暫代下凡歷練的王母統領三界女仙。我後日就要去天庭,只怕你洞府落成時我都無暇前往了。」

  「娘,外婆!」

  沉香、小玉自屋外進來,正聽到瑤姬的話。小玉調皮地向瑤姬拜了一拜,叫道:「參見外婆,小玉敬祝外婆重返天庭,氣死王母那小氣鬼!」言訖又做了個鬼臉,只逗得正在專心梳頭的三聖母也笑出聲來。

  插上髮簪,高高的盤髻更顯雍容富貴。瑤姬含笑攬鏡,稱讚道:「好啊蓮兒,想不到你能幫娘梳出這麼好看的盤髻來。記得你小時候最煩的就是頭髮,每次我沒時間幫你打理時,你就纏著你……」話未說完,突然止住。

  小玉奇道:「外婆,娘以前不愛梳頭嗎?除了你幫她梳還有誰啊?」三聖母拿著梳子的手一僵,瑤姬看在眼裡,輕拍著她手背,說:「蓮兒,不要想了。不論小時候他怎麼待你,但人總是會變的,那個孽子,咱們以後都不要再提他了!」

  三聖母順從地點點頭,沉香心知話題又繞到那個人身上了,想起他冷漠的眼神,一陣厭惡,岔開話道:「娘,百花姨母他們都知道您的洞府五天後正式落成,都嚷著要去看看。您看,我們是不是先準備一下?」三聖母笑道:「還有五日,五日後也不要傳得太廣了,就幾個知心的仙家小聚一下。對了,說到百花姐姐,你爹一會也該回來了吧?今天福祿星君大壽,姐姐也真是的,非帶了彥昌去向他求福求壽,也不管星君為不為難。他們怎麼走了這麼久都不見回來?」

  瑤姬笑道:「百花那孩子也是為了你好,神仙的一輩子實在太長了,她也怕彥昌年紀漸大,來不及還丹成仙就先墜了輪迴,這才想趁著星君六百甲子大壽的喜氣前去相求。等他們回來,彥昌最次也能多加些福壽吧?」

  正說話間,一朵彩雲從天而降,百花仙子與劉彥昌走了過來。劉彥昌一如平常,百花卻是一臉的詫異,普進門就道:「三聖母,我真看錯了!原來,原來你家劉先生是這樣的大善人,難怪當年你會對他一見傾心呢!」

  三聖母迎了上去,奇道:「大善人?百花姐姐,你說什麼呢?」百花仙子搖頭道:「真是的,連你也不知道嗎?方纔我去求福祿星君賜劉先生個增壽的法兒,承他老人家的情,很爽快就答應了。結果……結果你猜怎麼了?」沉香扶爹爹坐下,心急插口道:「百花姨母,您快說吧,星君賜下什麼良法了嗎?

  百花仙子笑道:「你別急,聽我把話說完。星君說人若想長壽,可以用功德去延命,當下便打開他那本寶貝福祿天機冊去查劉先生積過多少功德,還需多少功德才可以改命增壽,以便有時間成道飛昇。可是……可是一查之下,星君嚇得連天機冊都扔了!真是的,三聖母,你沒在場,福祿星君這輩子大約都沒嚇成那樣過!」

  瑤姬奇道:「彥昌這孩子的確心地好,平日廣積善緣那也是有的,可星君不會是生日喝多了吧?查個凡人的功德也會嚇著?」百花仙子伸出一根手指,道:「諸仙中,唯有地仙保一方平安,最易積下功德。你們可知,劉先生的可抵一名稱職地仙的多少年功德總和?」

  三聖母笑道:「仙人積功德較凡人易得多,妹子,你該不會說我家彥昌能抵得了地仙一年功德吧?我可不信。」

  百花仙子搖頭道:「錯了,太少,再猜!」三聖母愕然,道:「十年?」見百花仙子還是搖頭,只得遲疑地道:「難道是……是百年?可這怎麼可能!」百花仙子還是搖頭,說:「如果只抵地仙百年功德,福祿星君雖會驚詫但也不致於扔了天機冊!實說了吧,千年,一名地仙千年盡忠職守,而且無往不利,每件事都處理得合乎天地至道,才有可能積下劉先生目前所有的功德!」

  沉香小玉還年輕,倒不覺得如何,只道:「這樣啊,那爹爹可以延壽多少?」而三聖母早已驚得呆了,連瑤姬都喃喃地道:「這……這不可能的!就算我這女婿一落地就處處與人為善,也斷無能力與時間積下地仙千年功德!是不是星君的天機冊壞了?」滿腹狐疑地盯著劉彥昌不住打量。

  百花仙子笑道:「別想了,福祿星君都不知究竟的事兒,想了也白想。三妹妹,總之不論什麼原因,只能說明兩件事兒。第一,劉先生是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大善人,你的眼光可真是奇準無比。第二,縱然不修還丹,不能飛昇成仙,憑那麼多功德,劉先生非但可以長生不老,而且水火不侵,百害辟易。加上華山百姓為你修的洞府即將成功,真正是雙喜臨門了!」

  又絮絮說了良久,百花仙子告辭而去,約定五日後華山相聚。劉彥昌與三聖母助瑤姬收拾雜物,準備後日天庭晉謁的大事,沉香小玉自去玩耍不提。

  一家人歡天喜地,誰也沒有發現大廳角落的陰影中,一人正注視著他們由衷的快樂,嘴邊現出黯然卻欣慰的微笑來。

  除非有人元神出竅查看,又或者那猴子的火眼金睛,否則,藉元神隱形默佇著,就算以沉香的法力也斷無察覺的可能。楊戩看著瑤姬與三聖母等人談談笑笑的身影,思緒飄向一些刻意遺忘的過去,一時間竟有些出神了。是啊,住在一起……就這樣住在一起麼?但只要他們開心,那也就很好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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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十一章 橫槍奮余烈(上)

  三日後瑤姬飛昇天庭,在被囚禁了數千年之後,又再一次領略著仙家的無限風光。五日後華山聖母宮落成開府,三聖母不欲驚動太多人,但還是有不少至交朋友不約而同地來了。
  嫦娥、百花仙子、龍四公主,龍八太子等都帶了貴重的賀禮來,在梅山兄弟處玩耍的哪吒聽說了,也約上他們一同前往。六兄弟來了四個,只餘下老二、老五留下照看梅山府邸和老是迷迷糊糊的哮天犬。

  沉香劈開華山之後,北峰近頂處凹進一個深深的山洞,洞前一個大平台,下俯千山雲霧,風光奇絕。聖母宮便順了山洞走勢築成,設計考較之至,卻又清雅脫俗,與三聖母身份配合得天衣無縫。但見明珠獻瑞,紫氣籠煙,丹楹繡柱,曲水繞池,好一派仙家極樂風光。

  百花仙子忍不住讚道:「好匠心,三聖母,幫你造洞府的這些人可真不簡單吶!」那營造洞府的監工是一名仇姓老人,此時正在為各人引路,只笑得合不攏嘴,連道:「各位仙家大爺喜歡就好,喜歡就好!」

  一路穿鐘乳園林,過天然小橋,來到山洞腹地的大廳之內。那大廳高約數十丈,方圓百丈,壯麗雄美,裝飾得精妙絕倫。正中樹了一道屏風,約有六尺來高,形狀怪異,竟似個圓形的大鏡。一面晶瑩剔透,一面卻黝黑無光, 但立在那裡自有種極莊嚴的威勢,竟令得步入大廳中的諸人一瞬之間,都平添了一種敬畏之心。

  哪吒咦了一聲,說:「仇老頭,這東西哪來的?好生古怪!」那仇姓老頭哈著腰賠笑道:「仙爺,這東西說來也奇,三年多前,華山裂開,三聖母重見天日時,此物突然自地湧出,誰也移不動。後來說要修聖母宮,想取它來裝飾,結果,輕輕一挾就能拿起帶走了,可見此物必與三聖母娘娘有緣。」

  沉香笑道:「還有這種事?我來看看這屏風。」上前幾步,在那屏風正面一撫,奇道:「好光滑,還有點潤濕。」小玉也上前撫了撫,說:「是啊,非石非金非木,不知是什麼做的!」

  就在這時,整個大廳空間忽然陰沉了下去,那屏風發出鋪天蓋地的強亮光芒,吞噬了大廳中的一切。沉香與小玉齊聲驚叫,撫在屏風正面的手竟似插入了一堆軟泥之中。那軟泥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道吸將過來,用力回拔不及,反連整條手臂都陷了進去。

  三聖母離二人最近,起變倉猝,也不及細想,伸手抓住兒子兒媳背上衣衫,提起全部法力,欲將二人拽回,但只覺屏風的吸力竟是強悍難匹,強光中幻出無數奇異畫面,驚呼聲裡沉香小玉已被雙雙吸了進去。她不忍放手,片刻遲疑中,只覺全身凌空飛出,剌骨冰涼,彷彿被浸入了萬年寒池之內。眼前強光更甚,整個身子向下急墜,更不知墜向何處。她死死抓住沉香小玉衣衫,欲騰雲飛起,卻駭然發現,一身法力,不知何故竟是不能施展絲毫了!

  眾人無不驚喝怒叫。此時整個大廳空間扭曲,那帶路的仇姓老頭縱聲狂笑,外形漸起變化,化作一個鶴氅白髮的清矍老者,厲聲哭道:「天見可憐,天見可憐!九靈洞的血海深仇,今日終償宿願!」

  哪吒大喝一聲,混天綾抖出,卻纏了個空,那老者雖浮在空中,實際上空空蕩蕩,原來只是個殘餘真氣幻出的影子。

  「我早已魂飛魄散,永遠消逝於三界之中。」那老者哭笑道,「當年結義,不願同生,但願同死,七位兄弟,我鶴道人可以踐約了!滅神大陣既已發動,三界之中,又有誰能救出我們這個大仇家?報了……終於報仇了……」

  尖厲的嘶喝聲裡,整個人慢慢消散了開來。

  哪吒仰天一嘯,令廳上眾人先聚在一起。只見整個大廳幻起無數幻相,千萬年的歷史在四下翻騰不休,諸人或歌或哭、或叫或笑的場景從眼前不斷閃過。百花仙子功力最淺,突然大叫一聲:「牛魔王,你敢囚我!」手上聚起真氣當空轟出。哪吒伸手將她擊暈制住,喝道:「這陣法能混亂心神。大家原地坐下,合力聚成禁界暫時支撐,萬不可亂了陣腳自尋死路!」

  各人釋出法力,聚成一道弧形大罩,暫將大家護在這越發詭異黑暗的大廳之中。

  山風如刀,萬竅怒號,衣角在風中獵獵作響。獨臂人將楊戩在聖母宮前的平台上放下,策杖而立,面沉如水。許久,向身後的山洞入口一指,沉聲道:「這座新落成的聖母宮,便是我大哥以閤家魂魄消散為代價置成的滅神大陣。」

  見楊戩眉峰一軒,顯出逼人的殺氣,他不禁長歎一聲,又道,「看來這一戰終還是不可避免。也罷,今日來了不少仙人為你三妹慶祝開府,他們合力支撐,短時間內不會有大礙,正好可供你我一決生死。你若敗了,我等於履行了當年之約。我若敗了,在我死之前,自會留下破陣之法與你,滅神大陣以我大哥滿門為代價,我實在辜負不起……楊戩,就算我敗,能不能破陣也只能看你造化了!」

  復深吸一口氣,盤膝坐下,紫色光芒從週身漾出,本命元神隨紫芒破體而出。五指箕張,紫玉杖跳入手中,獨臂人厲聲道:「為公平起見,我以元神與你一戰,楊戩,出神亮刃吧,讓我看看你還是不是千年之前那個威震三界的顯聖真君!」

  一抹清冷的笑意從嘴角掠過,三年多來第一次領略到這清新的山風,夾雜著濕潤的泥土氣息,泌人心肺,說不出的適意。楊戩深深看向四下山巒,就在這裡,他將最深愛的三妹壓了整整二十餘年,那麼,就讓一切在這裡結束吧!三妹,讓二哥最後一次,為你遮擋這場避無可避的風雨罷。

  神識潛入元神,緩緩從地上站起來。他再不看上這殘破的身體一眼,斜斜踏上一步,淵停嶽峙般傲然落寞。伸手向空虛虛攝取,遠方一種無比熟悉的感覺傳來,呼地一聲,劉家村方向一物倏疾無比地急掠而至,自動飛入他手中,正是開天神斧。

  獨臂人目光一凝,露出驚異之至的神情。楊戩目視著神斧,心念到處,銀光從手上迸出,神斧已化作三尖兩刃槍模樣,在他手裡微微震顫著,竟讓獨臂人生出此槍欣喜無比的感覺來!

  急搖頭拋去雜念,獨臂人慢慢舉起紫玉杖,心境沉入四下壯美得宛如圖畫的華山絕世風光之中,將自己與天地融為一體。「以天地為銅爐兮,以萬物為冶金!」低沉的唱吟從口中發出,擎杖向前剌出,平平無奇,卻又似挾了整個天地之威般向楊戩壓將過去。

  楊戩也在領略著山巔通明淨碧的風物,神色間卻顯出無從形容的淡漠渺然。他就這麼簡簡單單地站在原地,橫槍上格,同樣平淡之至。但獨臂人卻驀覺眼前一空,除了落寞之外,再無任何感受。挾了天地之威的一擊被楊戩手中槍輕輕一引,恍如擊在空中。他心知已失先著,長嘯聲裡鷹翔隼擊,凌空躍起撲下,杖勢變得勢如瘋虎,橫掃直劈,真氣流漾處山石紛飛,塵沙敝日!

  楊戩一笑,低聲讚道:「好杖法,好妖怪!」身形飄乎如風,於刻不容緩間從杖隙穿過。真氣到處,異芒閃爍,槍尖嗤嗤作響,便如千百柄槍同時擊出,不見如何威勢,卻綿綿不絕,舉重若輕,在漫天杖影中衣袂如飛,揮灑自如。但槍上力度卻越來越大,如挽千斤重物,似澀實疾,似疾又實緩,幾種截然不同的感覺混雜起來,奇異之至。

  獨臂人怒喝道:「以本命真元催動?楊戩,你不要命了?」唰地一杖反削上去,竟也如負重物,楊戩歎息一聲,三尖兩刃槍疾旋抖動,杖槍相交,電光火石間已硬拚了百十來式。大響聲中,兩人身形大震,暴退丈許開外。

  幾乎與此同時,地上兩人身軀也俱大震,鮮血從口中噴出,在山石上渲出兩灘奪目的猩紅。

  獨臂人臉上發青,杖尖斜指,肅容道:「九靈山九人結義,不願同生,但願同死。結果七人死於寶蓮燈下,一人自毀滿門,結此凶陣以求了卻恩怨。生之於我,已了無意義。不過能與真君你如此暢快一戰,也是平生大幸了。只是,你的所作所為,包括這不計後果的付出,就真的了無遺憾了麼?」

  楊戩臉色蒼白,深邃目光掃向那通向滅神大陣的洞口,嘴角淡淡的笑意卻始終揮之不去,輕聲說道:「有什麼可遺憾呢?那是我的妹妹。」

  元神對峙,悲風怒號山谷。兩人棄置一邊的身軀上緩緩滲出血來,嘀噠一聲,又是嘀噠一聲,越滴越多,也越滴越快。

  楊戩單手持槍,歎道:「該了卻的,就此了卻了罷!有了你這樣的對手,我的平生,終於不再是一場寂寞的笑話了。」長嘯聲裡,森森殺氣漫出,三尖兩刃槍勢如奔雷,迅疾剌出。

  獨臂人也是一聲清嘯,夾著無窮感慨,紫玉杖幻起大片杖影,倏忽從絕無可能的角度同出,閃電般崩向楊戩左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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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十二章 橫槍奮余烈(下)

  兩人交叉而過,各各悶哼一聲,一人臉上更青,一人臉上更顯蒼白。
  楊戩目光中掠過寒芒,槍勢突變,再不似剛才的柔綿平和,反而大開大闔,氣勢堅強無匹,捨命搶攻,步步有去無回,有生無死。這一下出奇不意,獨臂人遲疑中縮身讓開,先機頓失,只得在楊戩的連攻中左避右閃,他半晌才覓到一絲破綻,見楊戩槍式大開,挺杖便當機擊出。

  一聲輕響,紫玉杖深入腰際,獨臂人卻是神色大變,背後一涼,楊戩盪開的槍勢以柄倒撞回來,真氣流漾處,已生硬硬地自他背後貫胸而過。

  難以形容的劇痛傳來,紫玉杖已難向前送進一分。楊戩歎息著拔回槍身,獨臂人元神一幢,再也支持不住。地上身軀生出偌大吸力,等他再睜開眼時,已側靠在山巖之上,漓淋的鮮血,自胸口傷處不住湧出。

  楊戩的元神便在他身前默然而立,晴空萬裡,雲卷雲舒,靜穆地看著這兩個生死大敵。

  「這次,我不是輸在招法上。」獨臂人垂頭看向胸前傷口,若有所思地道,「一開始你便用了策略。本來元神初復,斷無久戰之力,所以你一上手便以守代功,以不能示之以能,誘我忘卻了久耗克敵的上上之計。」

  楊戩歎道:「是。」

  獨臂人苦笑一聲,說:「我一輪攻訖,你又來搶攻,逼得我幾無還手之力,以亂我心神。就在我急著搶回先手時,你又不惜以身設餌……我若不貪這一杖之功,你那一槍,也斷無成功之理。」

  楊戩笑了一笑,身子一晃,伸手將三尖兩刃槍頓於地上才勉強穩住,卻不說話。

  獨臂人百感交集地一歎,喃喃道:「還是輸了,上次是槍法,這次是兵法。可惜啊可惜,你這樣的對手,竟不能成為朋友……」

  他掙扎著提起紫玉杖,緩緩在左側下方書了個大大的「息」字,又在正前上方書了個「焱」字。然後,手腕一振,將手中杖擲入了石台下的萬丈深淵。

  「這便是你最後的機會了,真君。」帶著笑意,獨臂人的聲音越來越低,卻又有幾分欣悅,「滅神陣的破法只在此二字,只在五行天機。只是可惜,我尚有你送這最後一程。而你,卻怕連這種了無憾處的解脫,都很難求得了罷?」

  雙目垂下,笑意未斂,呼吸已然完全停止。

  無數怨魂孤魄的痛嚎,山洞幽長的通道中,到處都是黑霧籠罩。陰風四起,鬼聲啾啾,間或迸出黃綠煙光,奇腥刺鼻,直如修羅地獄一般。

  神目打開,將危機四伏的黑霧怨靈逼得遠遠退去。但手上三尖兩刃槍卻輕震了一下,猶如哽咽一般。

  楊戩臉上蒼白得近乎透明,玄衣飄渺。整個人一步步行在通道裡,竟也有一種飄渺不定之感。四周陰風剌骨,持續不斷地消耗著他剩餘的真氣。

  方纔那一戰看似贏得輕描淡寫,但付出的代價委實太大。那樣的一條漢子,就這樣折在自己手中,從此三界中再無痕跡。一念至此,心神微分,飄渺之感驟增,他的身形,在昏暗中已隱隱有些不真了。

  三尖兩刃槍劇烈地震顫起來,似因為已失去過一次,再也不忍面對第二次的分離。

  楊戩暗歎一聲,將心神強壓入古井無波之境,身形又復清晰起來。滅神之陣未破,就連放棄本身,都已是他不堪奢望的東西。

  「破法只在此二字,只在五行天機。」獨臂人最後的話又復響起。通道已至盡頭,眼前現出一個詭異空曠的所在。

  黑色光幕流轉,切斷了山洞腹地與外界的一切聯繫。以楊戩可洞察幽冥的神目之力,猶不能透入一探詳情。光幕前十丈空地上彩霧蒸騰,紅綠火星不住吞吐,覆著無數搖曳的赤絲。怨靈聚集其上,陰風慘淡,靈體上不住灑落血水,落地化為更多的赤絲。

  空地正中,數十面黑幡林立,與那光幕遙相呼應,黑霧似雨一般從幡上噴起,配著怨靈的怨氣悲風,密密層層噴於光幕之上,令得光幕威勢更甚。

  楊戩神色越來越凝重,以他的眼力,看出此陣非但藉伏羲水鏡之力,更不知從何處積了無數怨靈相護。見這空地的黑幡正位於黑色光幕左側,他心念電轉,想到五行天機之語,頓知獨臂人書在左側的那個「息」字必是為了此處。

  唯土可息,黑色屬水,水鏡亦屬水。這滅神大陣,自然流轉無窮,如水般生生不息,來去無定。天下之至柔莫過於水,無瑕可擊,而五行生化,克水者唯土。黑幡所護的左側戊位,正是整個山洞之中土性最旺之地。

  三尖兩刃槍散發出凌厲的異芒,生硬硬在昏暗中保持住一塊光明,楊戩將神識順著這陣法擴散開來,好去體察它的每一步變化。

  生、死、杜、景、休、開、驚,八門林立,正是最上乘的奇門遁甲之數。但因大陣以水之流轉為主,八門設法顛倒詭異,生門竟在黑色光幕上方正中,死門緊伴開門,間不容隙,稍有差遲便萬劫不復。開門處便是戊位,陰氣森肅,怨靈聚合,無不顯出設陣之人苦心的防範。

  身形忽而一淡,幾乎散去,三尖兩刃槍一震之下,刃尖發出尖銳的風聲,遙遙一陣疾旋之聲傳來,金光倏速無比地注入楊戩額中神目,淡煙般的元神又復凝聚。

  楊戩將手中槍頓在地上,凝神調息,勉力收擾起將散的神識。一種熟悉的感覺襲將過來,不用轉頭去看,他已苦笑了一聲。

  「寶蓮燈?你又救了我一次。」

  不遠處,濃濃的黑霧被迫了開來,寶蓮燈懸在空中,轉旋出聲,彷彿在回應他的話般。

  方纔對陣法的默察幾乎耗散了他的元神,但整個滅神大陣的運行他已瞭解於胸。獨臂人所書的那兩字,果然是破陣關鍵——「焱」字屬火,火原應為水性克制,此陣卻偏以顛倒為能,反其道而行之,生門取火屬,須有水弱火強的良機,始可激活生門,克而勝之。

  此陣生門高懸於陣頂,取的就是火勢上炎,不堪向下強制克敵的用意。

  只是,這真能萬無一失麼?楊戩不禁淡然一笑,側目向寶蓮燈看去,寶蓮燈似明瞭他心意一般,向前飛入他左手之中。

  「你亦屬火,但燈華隨意之所發,不受五行先天屬性之限,正好飛上生門逆轉陣式,救出你的主人。」楊戩緩聲說道。

  寶蓮燈一亮,旋又一暗,楊戩微微一楞,旋即明白過來,說道:「你擔心燈油不夠?」燈中又是一亮,似是稱是。楊戩臉上顯出奇特笑容,輕聲道:「是這樣啊。燈油……我是找不來小狐狸放血給你做油了。不過,我重鑄元神和方才遇險之時,你俱能對我的本命真元有所感應,那麼,或許我可助你一臂之力罷?」

  試輸入幾分元神中的本命真元,寶蓮燈的光芒果明亮了起來。只是,燈身輕顫著,顯出無盡的悲傷。

  「只有息字之喻未解了?以火克水,水勢必要積弱才成。息,唯土可息。唯有以地氣克住死門殺意,寶蓮燈才能有破陣之望。但我現在的情形,又哪裡去尋找可以聚集地氣,克制死門的法器呢?」

  他沉吟著,大廳中的怨靈怒吼,黑色光幕更加厚重陰森。

  「那麼……」楊戩似想到了什麼,神色中突然多了些自嘲之意。「女媧以土造人,人死之後,塵還歸塵,土亦歸土。人原本便是塵土,我又何必再尋什麼法器?還有什麼法器,能比神仙之體,更易與地氣相通麼?」

  心念到處,開門處的黑幡被生生震斷飛散,一個一模一樣的楊戩盤膝坐在赤絲纏繞的空地之上。怨靈向下彙集,一道異芒劃過,三尖兩刃槍脫手擲去,奇準無比地插在那身體背後,堪堪支撐住他不致跌倒在地,同時將悲鳴的怨靈遠遠逼開。

  楊戩淡淡微笑著,拈動法訣,寶蓮燈通體一亮,飛上山洞頂端高懸,同時心神一沉,飄然向前,元神復歸於盤坐黑幡處的身體之內。

  地氣自足下蒸上,為盡快鑄成元神,當時他不曾留下半點護體真氣,現在無形中倒省事了很多。但也因如此,本以為可以對這身體的痛苦完全置之不理,此時,卻再難做到。

  地底的毒瘴夾著地氣襲入身體,怨靈結成的赤絲在毒瘴的催發下,突然變得有生命一般,自肌膚中滲入,順了血脈在體內緩緩延伸著,楊戩甚至可以感覺到它們在血中肆意蔓植,自足而踝而膝,一寸寸向上侵入。

  雙腿撕裂般地難受,與此相比,身上的舊傷不適簡直輕如鴻毛。膝下血脈已被赤絲蔓塞得滿了,楊戩低頭看去,看著血脈緩緩凸起,色澤艷紅得近乎妖異。然後,慢慢漏出無數細孔,細細的赤絲從細孔中鑽出,茸茸地隨洞中陰風起舞著。陰風每拂過一次,赤絲的輕舞便帶來剜骨剔肌般的痛苦。

  楊戩勉力保持著神識的清明,深吸口氣,地氣上引至丹田,經手少陽少陰匯至雙掌之上,微弱的黃光從掌上聚成,隨著地氣上引的速度加快而愈加明淨,旋即化作兩道光柱,源源不絕地注入滅神大陣死門之中。

  以土克水,以大地之力,來克制滅神水屬的殺意。

  黃柱注入,鋪天蓋地的壓力向他傾來,內息流注,一任赤絲地瘴在體內施虐,源源不絕的大地之氣在他神識的引導下,強行壓抑著死門那凜裂的殺機。怨靈在四下哀嚎著,聲音越發淒厲,三尖兩刃槍上銳芒閃爍,卻逼得它們不敢進前一步。

  上方寶蓮燈緩緩旋動著,在他操縱地氣的同時,炫亮的燈身瀉出光華,自上而下,生硬硬嵌入黑色光幕的上方。

  黑氣在陣內翻騰,向上彙集著排斥寶蓮燈的光華,寶蓮燈一黯,旋又大亮,但已明滅不定,若再無真元續力,只怕就在毀在當場了。

  楊戩緩緩抬頭,目光透過洞頂,依稀又觸到了童年的記憶。母親的兒歌,那些一起走過的歲月,那個柔柔地叫著自己二哥的女子,那個在水邊驚喜莫名地叫著自己舅舅的少年。自己所失的,他們終於都能擁有了,那麼,還有什麼好縈懷遺憾的呢?

  神目張開,本命真元化為銀芒,直射入寶蓮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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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十三章 流轉將安歸(上)

  哪吒等人在陣內勉力支撐著越來越岌岌可危的禁界,只覺外面的陣法之力如雷霆萬鈞直壓下來,內心情緒波動厲害無比,大怒大悲,所有痛苦快樂同時在心頭呈現。但各人久經陣仗,自知此時心神一懈,勢必萬劫不復,唯有咬了牙苦苦支撐。龍八與梅山老六功力最差,口鼻間已湧出鮮血,目光忽而瘋魔忽而清醒。他們身邊的哪吒看在眼中,有意出手相助,心念一分,眼前驀地浮現起當年陳塘關那滅頂的烏雲,自己聲聲「剔骨還父,剔肉還母,你們的血肉,我還給你們,從此再不連累你們」的痛呼,眼前頓浸入一片血色之中,直欲暴起傷人!
  禁界邊緣一黯,眼見便要破碎當場。

  突然之間,一種奇異的風聲自上方空間響起,禁界外昏沉無盡的黑暗幻相走馬燈般旋轉起來,越轉越淡,同時各人心上一陣清明,如噩夢初醒一般。禁界自破,但滅神陣卻似已顧不得眾人了,無盡黑暗向上方匯去,與一道光華苦苦相抗。但那光華卻愈加盛了,如冰銷雪,將陣中黑暗一一化作虛無。

  四周電光流轉,各色異采紛紜,滅神大神終於幻相全消,現出本來面目!

  一層詭異的黑色光幕自山壁處蔓出,深入地下,將整個大廳包裹其中,不見外物。正中,那道屏風外層震裂開來,顯出本相,竟是一面古樸莊穆、卻偏偏又瑩晶如水的靈鏡。哪吒側目望去,見這靈鏡背面仍是黝黑的色澤,凸出了上「焱」下「息」兩個古篆大字。左下另刻了「應化隨心,鑒古知今,隨機流轉,伏羲手銘」十六字陰文,字體挺拔剛健,流露出君臨天下的王者氣度。

  「乓」地一聲響徹洞中,梅山老四一聲痛呼,被震得倒跌回來,口血連噴。他方才運鞭硬砸山壁,欲破壁開路。不料幾鞭下去山石崩落,竟也露出黑色光幕來,頓將他震飛重傷。康老大搶上去扶住驚道:「老四,有無大礙?」卻見他愣愣地仰視上方,只叫:「大哥,你快看!」

  奪目的光華自上直瀉下來,生硬硬嵌入那黑色光幕正上方。眾人循了光華望去,寶蓮燈隱隱高懸著,一道奇異銀輝注入其中,寶蓮燈藉了那銀輝幻出異采,緩緩逆向轉動。黑色光幕死死與抗,但光華愈盛,終於帶得整個山洞的滅神陣法盡數緩慢逆轉了開來。

  「寶蓮燈?寶蓮燈!是寶蓮燈通靈來救我們了!三聖母,三聖母!」劉彥昌高呼道,這才想起三聖母與沉香小玉都被吸入那靈鏡之中,頓時臉色慘變,悲號一聲,便向那鏡中撲去。但後頸一緊,又被人生生拉了回來。哪吒將他擋下,沉聲說道:「劉先生萬勿衝動!隨機流轉,伏羲手銘,此鏡似是上古大神伏羲之物,萬不可輕舉妄動!」

  便在這時,一個柔和的聲音接口道:「隨機流轉,伏羲手銘?是哪吒在說話嗎?你再看看那鏡後面是否有『焱』、『息』兩字?」

  劉彥昌身子一震,顯出狂喜之色,大叫道:「三聖母?你……你在哪兒?你聽得見我們說話?」三聖母的聲音幽幽一歎,道:「我也不知道,彥昌,我和沉香小玉在一起,暫且都還好。你們也還平安罷?」百花仙子突然驚呼一聲,手指鏡面,叫道:「三聖母?沉香?你們……你們……」駭得說不出話來。眾人知道有異,轉到正面一看,只見鏡面初時朦朧一團,只隱隱可見三個人影略似三聖母等人。但驀地裡金光一耀,畫面陡然清晰,竟現出一間簡陋整潔的竹屋來。三聖母猶抓住沉香小玉背上衣衫不放,沉香手按在屋內桌上的一片金鎖片上,面露迷茫之意。

  哪吒大聲道:「三聖母,你……你還能聽見我說話嗎?」鏡中三聖母抬頭四顧,茫然應道:「我能聽見。可是……可是我看到的只是一間竹屋,而且,這兒怎麼如此的眼熟?」

  沉香叫道:「三太子,我們被吸入鏡中之後,就一直向下急墜,而且週身疼痛,血脈似要破體噴出一般。但就在方纔我疼痛忽減,一伸手正好觸到這塊鎖片,冰涼舒適下血脈頓時平靜。不僅是我,我娘還有小玉的感覺也是如此!」

  哪吒心知大變已成,抬頭向上看去,寶蓮燈仍在慢慢帶動陣法逆行,知道此陣厲害非常,以寶蓮燈之能也不敢加速強行破陣,想起三聖母方纔的問話,轉頭對她說道:「三聖母,你不是讓我看鏡背的字嗎,你說對了,正是有焱息二字。莫非你知道此物來歷?」

  鏡中三聖母身子為之大震,叫道「果有此字?天,那是我恩師女媧娘娘之兄,上古伏羲大神所遺的伏羲水鏡了!它怎會落入佈局害我們的妖人之手?」哪吒急道:「此物是厲害法器?三聖母,你的寶蓮燈正在外面破陣,我們可有辦法先救你出來?」三聖母在鏡中反鬆了一口氣,說:「寶蓮燈竟自動前來破陣?那就好,那就好。難怪我們能掉入正常空間之中。雖然時間可能不對,但也好過被夾在去來今的夾縫裡永不超生!」

  她雖看不見哪吒,卻下意識地轉身對外,臉色凝重,說:「我聽恩師說過,伏羲水鏡可用來佈置滅神陣法。此陣非比尋常,身陷陣中,更難有作為。在寶蓮燈破陣之前,你們唯有靜觀其變。」鏡外劉彥昌忍不住叫道:「三聖母,沉香小玉,可你們怎麼辦?你們……你們到底在哪兒,又如何回來?」三聖母苦笑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也許在一年之前的某處,也許……也許是在萬年之前。」

  哪吒等人目瞪口呆,三聖母解釋道:「伏羲水鏡可逆轉時空,送人回到過去明察往昔,原是伏羲大神用來查看因果之物。如今滅神陣為寶蓮燈所控,水鏡也恢復到原來用途。而金能生水,我們現在能安然無恙,大約是和這片金鎖關係極大。這金鎖不是凡品,應是天庭金精所鑄,方纔我們體內水氣沸滿,正好與此物相牽相吸,才得以撞進屋裡逃出生天。若非如此,我三人比不得上古大神,必會被水鏡控制著流轉無休,落個魂飛魄散的下場!」轉身欲去拿桌上金鎖,但明明手指已有了觸到鎖片的冰冷感覺,卻根本無法拿起。沉香咦了一聲,也伸手來試,只覺雖然可以看到並感受眼前外物,卻偏偏不能對之施加一分一毫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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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十四章 流轉將安歸(下)

  鏡內三人面面相覷,鏡外諸人聚在一起,也個個心驚。劉彥昌顫聲道:「萬年……如果真在萬年之前,那你們如何回來?莫非,莫非是要硬等到萬年後你們入鏡之時才能回來嗎?」三聖母臉色為之一黯,說:「彥昌,你這次還真的說對了。無論是回到過去什麼時候,只有等自然流逝至入鏡之時,才可以從水鏡中脫身。不過好在水鏡是被用於滅神陣中,此陣內時間流逝與外界不同,千年等於外界一日,萬年還是等於外界一日。只是苦了你們,我們身在鏡中,水鏡法力不斂,寶蓮燈只能逆轉陣法,卻不能完全破去。恐必要等到我們回來了,它才能真正破陣救人!」
  這時呀地一聲,竹屋之門打開,進來一名衣著質樸的中年男子。三聖母又是一楞,只覺這男子也熟悉無比。但那男子卻對屋中無端多出的這三人視同不見,只顧上前拿起了金鎖。沉香便站在他身邊,忍不住喂了一聲,他也似聞所未聞。

  沉香驚道:「這……這麼怎麼回事?他看不到我們?」三聖母沉思道:「過去不同於現在,方纔我們也是拿金鎖不起。對於此時此地的人與事而言,我們都是不曾存在的,大約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是無法對之施以影響或與之加以交流了。」

  那男子轉身出得門去,小玉偎在沉香懷中,撅著嘴道:「不能交流影響,那怎麼辦,我們怎知現在到底是何時何地,要過多久才能回去?」沉香正待安慰於她,突然覺得一股大力吸來,只咦了一聲,便身不由己地向外走去,回頭一看,母親與小玉也跟了過來,不由驚呼道:「怎……怎麼回事?」鏡外諸人也驚呼起來,渾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

  鏡中畫面隨著三人移動而不斷變化著,龍八最先發現,叫道:「那男子,他們一直被那男子帶著在走!」龍四皺眉道:「難道這男子法力高深,連沉香也會被其所控嗎?」裡面三聖母聽見,道:「不是,這男子只是凡人。好像,好像是那金鎖在牽著我們走……」

  那男子出了竹屋,順一條小徑向樹林中走去。三聖母跟在後面,越走越是心驚,記憶深處的模糊印象被觸了起來,脫口道:「前面,有一株老榆樹吧?被雷劈了一半的……」話音未落,小徑一拐彎,果然現出一棵半枯的榆樹來。

  沉香不服被牽著行走,不住嘗試,卻始終無法離開那男子百步之外,只有歎口氣放棄努力。聽到三聖母自語後,一抬頭正見了那老樹,不由大奇,說:「娘,您怎麼知道這兒有被雷劈了的樹?啊,娘,您怎麼了?」卻見三聖母身子不住顫抖,臉上變色,望著前方樹林邊只是發呆。

  前方是一塊空地,男子停住腳步,招手喚著空地中的一個孩子。那孩子背對著路,正在捆撿來的枯枝,忙得滿頭是汗。

  「大青石……青石後是一個陡坡,坡下有條小河,是全村唯一的水源……」三聖母夢囈般地說著。沉香好奇,上前幾步張望,竟分毫不差,不由大奇道:「娘,你來過這裡?」三聖母蒼白著一張臉,道:「可怎麼會這麼巧……沉香,這兒……這兒是娘小時候住著的地方啊!」

  鏡裡鏡外俱是一片驚呼,驚呼聲裡,撿柴的孩子已轉身走了過來,眉目清秀,額間有道淡淡的金痕。三聖母又是一驚,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孩子,神色越來越古怪。那孩子自不知周圍多了這幾個不速之客,抱著柴只道:「爹,今天的柴夠用了,您耘完田就好好歇歇。一會我來幫娘做飯!」男子心疼地用衣袖為他擦著汗,說:「不是說了嗎,你練完武就去溫書,不用再做這些家務了。」孩子笑道:「大哥跟著商隊常年在外,難得回來一趟,今天娘定要加餐。我多做點事,她老人家就不會太累。」

  男子不忍,說:「你這孩子,想的比大人還多。不說這些了,來,戩兒,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戩兒兩字普一入耳,三聖母以手掩口,急轉頭看向男子,全仗著倚在一株樹上才不致軟倒。沉香小玉慌了,扶著她連問:「娘,是不是不舒服?您這是怎麼了?」三聖母淚水流下,上前伸手去拉那男子衣角,卻徒勞無功,不住地喃喃說道:「爹爹……你是我爹爹……我好想你……」

  男子只慈愛地看著那孩子,從懷中取出方才竹屋中的那塊金鎖,笑吟吟地為他帶上,說:「來,看看這個,好看不?」孩子眼睛一亮,說:「好漂亮!爹,這是給我的嗎?不如給小妹吧,她最喜歡這些小玩意兒了。」男子在他頭上輕輕一敲,佯作板起面孔,道:「就知道寵著你的寶貝妹妹!這個可不准讓給她了,它是爹用你娘的金釵特意趕出來的禮物。傻孩子,今天可是你十三歲的生日啊!至於蓮兒,過幾月她生日時我再做個好了。」說著自己先笑了起來。

  沉香小玉已驚得呆了,鏡外諸人面面相覷,龍八第一個叫了起來:「那是三聖母的爹?蓮兒?戩兒?難道……難道這小孩竟是二郎神楊戩?」

  那男子取過柴捆負起,牽了孩子小手向竹屋走回。那孩子蹦跳著,和男子一路說個不停,臉上漾著笑,朝氣蓬勃,哪有後來半分冷漠深沉的影子?

  三聖母等人跟了他不自主地移著步,沉香恨恨地道:「可惜影響不了外物,要不非好好訓訓這小傢伙不可,免得他長大了害人害己!」小玉贊同地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又回到了竹屋前,楊戩強拉著父親在屋前石凳上坐了休自己,自己接過枯柴往右側的廚房走去。進了廚房,三聖母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只見一名荊釵布衣的女子正在裡面忙忙碌碌,不是瑤姬又是何人?

  「娘。」楊戩喚了她一聲,放下捆柴,向灶火裡添了幾根枯枝,又掂著腳去看鍋裡的米飯熟了沒有。瑤姬道:「你爹剛去找你,見到了沒有?」楊戩嗯了一聲,道:「見到了。我讓爹先歇著,我來幫您做飯!」瑤姬面露微笑,說:「你們爺倆還真是要好。他一門心思張羅著給你準備生日禮物,你又處處怕他累著。」

  三聖母愣愣地望著廚房中的這一幕,鏡外的諸人也看得呆了,百花仙子不由咦了一聲,說:「他小時候倒還像個人,怎麼後來變成那個樣子!」

  這時門外腳步聲響起,有人叫道:「慢一點,慢一點,蓮丫頭。爹不是說了嗎,小戩就在廚房裡,你這麼急幹嗎?」話音未落,一名散亂著頭髮,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奔了進來,一頭扎進正在燒火的楊戩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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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去日重來  第一章 痛作無家別(上)

  一名青年跟了進來,手上猶自拿著把梳子,無奈地道:「小戩,可不是大哥偷懶,蓮丫頭死活不肯讓我幫她梳發,非找到這兒不可。」沉香看在眼中,失聲道:「娘,那,那小女孩就是您?」三聖母看著年幼時的自己,一時竟有些癡了,喃喃道:「那是我大哥楊震,他一直在商隊裡,難得回來一趟。今天是楊……是二哥十三歲生日?那麼,這時的我該是五歲吧?」
  瑤姬笑道:「這丫頭真是的,成天就纏著她二哥。小戩,你先哄好妹妹罷。待會在這兒沾了一身灰,你又有得麻煩了。」小楊蓮從哥哥懷裡探出頭來,向娘做了個鬼臉,又伸手環在楊戩頸上,粉聲嫩氣地道:「我就要二哥,哼,大哥手好重,沒二哥細心!」

  楊震接過楊戩手上的活計,又將梳子塞入他手裡,笑道:「好,好,反正你就認得二哥。大哥來燒火,把你的二哥還給你,成了吧?」小楊蓮猶賴在楊戩身上不肯起來,楊戩無奈,將這小妹抱了起來,歉然道:「哥,辛苦你了,我先幫這小丫頭梳洗去。」

  鏡中景象隨著楊戩的腳步,轉到竹屋的另一間房裡。房間不大,佈置得極富童趣。用紅楓葉在牆上綴出風景,又用樹根雕了點小動物靠在風景前,詡詡如生。楊戩將小妹放在竹椅上,一下一下幫她梳理著頭髮,挽了兩個角髻紮好,居然純熟之至。

  小楊蓮把玩著哥哥的衣角,喃喃呢呢地說著些什麼,楊戩耐心地陪著她低語。一邊的三聖母目光中露出迷茫之意,這才想起小時候最離不得的,居然確實是這個二哥。沉香等人看得頗為不耐,卻也無可奈何,只有龍四呸了一聲,低聲道:「假仁假義,這麼小就這麼會哄騙人。」

  其時已近中午,楊父的聲音傳了進來:「小戩,帶蓮丫頭出來吧,開飯羅!」楊戩應了一聲,抱著妹妹出房進了外面的堂屋。

  一家人在桌前坐定,桌上菜餚果然出奇的豐盛。小楊蓮取了個蜜餞的果兒吮了幾口,覺得好吃,轉身便向抱著她的楊戩嘴裡塞去。楊震忍不住失笑起來,說:「小妹真是偏心,就知道對小戩好。幸好俺不常在家,要不嫉妒也嫉妒死了,哈哈!」

  楊父笑道:「今個兒是小戩生日,難得震兒你也在。一家人能這麼聚上一聚,那是比什麼都強了。」瑤姬含笑看著丈夫,嗔道:「你呀,就你得意,這一聚比什麼都強?當然強了,害我下了一上午的廚。」楊父就勢一揚碗,戲道:「那好啊,我敬夫人一碗酒,先謝過下廚之德,再謝你給了我這麼三個好兒女!」

  楊震戲道:「爹爹也偏心得很,小戩,那金鎖可是他老人家趕了一天的山路,拿著娘的金釵去鎮裡改做的。大哥小時候可沒享受過這待遇啊,那時生日,能多添幾筷子肉吃,就很不錯了。」

  楊戩有些不安了,楊震倒笑出聲來,說,「傻瓜,真以為大哥會計較?切,笑話,大哥是這麼小氣的人嗎?」瑤姬搖頭,笑道:「震兒你就別逗你弟弟啦,他從小死心眼兒,家裡人裝作不高興時他都當真上心,這個你又不是不知道。」

  一家人談談笑笑地,一餐飯只吃到日過晌午,楊父將三個孩子趕出去玩耍,說:「今天的碗筷,我和你們的娘來收拾。震兒難得回來一趟,好好陪弟弟妹妹玩罷。你們三兄妹,從小就要好得像是一個人似地。」

  楊震引了弟妹,往打小爬慣了的後山而去。小楊蓮仍賴在二哥懷裡不肯下地,十三歲的孩子到底體力有限,到了半山就已氣喘吁吁。楊震看不過去了,說道:「喂,我說小戩,你也不能這麼寵著她吧,都五歲的小姑娘了,還成天賴在哥哥懷裡,真是小懶蟲啊,害不害羞?」

  跟在後面的三聖母不禁有些臉紅,眾人忍了笑再看,見小楊蓮也讓大哥說得撅起了嘴,鬧著非要下地不可。楊戩本來就要抱不動了,她再這麼一鬧,只好將她放下,小楊蓮跳著蹦著自己個兒往山頂上跑去。

  楊戩皺眉道:「小蓮,你慢點,前幾天下了雨,山上路滑!」楊震卻笑道:「加油,快點,蓮丫頭,看看咱們誰先上頂!」小楊蓮跑得也就更歡了。

  三聖母突然臉色發白,啊了一聲。沉香一愣,道:「娘,怎麼了?」三聖母手指前方,喃喃道:「前面……前面有塊山石鬆了,我差一點就……」話音未落,沉香已看到了結果。

  果然,上山的路轉了個彎,一面臨著懸崖,一面是高高的石壁。青石鋪成的路上,楊蓮向前一塊一跳地向前邊玩邊走。突然一塊青石一鬆,楊蓮身子一個不穩,驚叫聲中頓向崖下墜去!

  連鏡外諸人都失聲驚呼起來,楊震大叫著伸手去拉,卻哪裡來得及?呼地一聲,一人從他身邊搶過,整個身子傾出了崖壁,堪堪抓住了小楊蓮的肩膀。但楊蓮下墜之勢何等速疾,只帶得那人也向懸下跌去,卻正是楊戩。

  沉香驚叫道:「掉下去了,娘,你掉下去了!」就在這時,奇變突起!

  奪目的銀芒從懸崖下迸出,楊戩以比掉下時更疾更快的速度倒飛回來,乓地一聲正撞在石壁上,嘴角滲出血來。但手中仍緊抓嚇得說不出話的妹妹,不讓她磕著分毫。

  他額前正中的金痕猶散出異芒,籠罩了他的全身,也正是這道異芒才生生將他從必死之地救了回來。眾人明白過來,哪吒道:「我說呢,要這麼掉下去那就什麼都完了。楊戩天生神目,應是繼承了瑤姬的一些微弱法力。雖未經修練,但生死關頭還是會被激發出來的。」

  楊震駭得面色青白,扶起弟妹,查了半天確定無恙後,才算定下心來,突然想起,奇道:「小戩,你……你怎麼會飛?」卻見楊戩臉色竟比剛才撞傷時更為難看,不由驚道,「你哪兒不舒服嗎?身上難受?」

  楊戩低聲道:「我闖禍了,娘不准我用的……」楊震愣愣地道:「不准用?不准用什麼?」楊戩垂著頭道:「大哥,我們快點下山,去見爹娘。我……我闖大禍了!」楊震還待再問,他已負起妹妹,蹣跚著向村中走去。

  三聖母等人跟在後面,小玉一撇嘴,說:「什麼跟什麼呀,從小就這麼彆扭,難怪長大了害人!」剛順了山路回到竹屋前,大家又是一呆,瑤姬已和楊父背著小包裹,在等著兄妹三人了。

  瑤姬滿臉怒氣,全不找不出剛才飯桌上的慈愛了,對楊戩厲聲道:「說,剛才你做什麼了?後山的異芒是怎麼回事?」楊戩放下妹妹,跪倒在地,說道:「對不起,娘,是我錯了。您罰我吧!」瑤姬伸手便是一記耳光,怒道:「我叮囑過多少次?這麼小就這麼愛賣弄……你成心要害死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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