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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玄幻]水明石 -【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全文完》 關閉[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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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台共有八面,乾、坤、震、巽、離、坎、艮、兌,八方各立一柄碩大的黑色魂幡,幡上飾滿五色寶石,慢慢爍出光芒,如同一張張正在開啟的饑渴眼睛。

  玉帝自玉階緩步而上,剛剛踏上台面,整個台身,便突然顫了一顫。白玉石鋪就的地面,溫潤的如同少女白皙的顏面,卻似被投下石子一般,從玉帝的足下,隱洇出一圈圈鏽綠色的漣漪。

  玉帝低頭看著那漣漪,眼神極是複雜,九分的敬畏中,隱含了一分的厭惡。他將楊戩放在封神台的中央,動作輕柔的像是將嬰兒安放在搖籃中。

  退後一步,他端詳著楊戩的神色,不期然地長歎了一聲:“戩兒,本想讓你在幻夢之中,由你的朋友陪著,無知無覺地離開。你卻偏要逞強,不肯領朕的這份天大人情。”

  隨著他的話音,封神台四周,乳色的霧幔開始翻滾蠕動,擠出一滴滴汙濁的水泡。那水泡一凝成便迅速聚合,扭曲著幻出隱隱約約的形體。神台中央,也有物慢慢滲出,似霧非霧,陰寒蝕骨,只是因玉帝便在近前,那霧狀物也似懂得畏懼一般,不敢直接漫過楊戩的身子。

  饒是如此,霧上的寒氣,已足以令他如陷冰沼。但身下冰寒,體內的內息,又如滾炎般,沸騰激蕩不已。楊戩咬牙苦忍著,淡然看著玉帝,微笑道:“這是陛下苦心為楊戩安排的死地,楊戩焉敢不至?”

  封神台外,陰風大作,黑色的魂幡在怨氣中飄打得如同兀鷹的斷翅。無數的形體在台外彼此擁擠著,但被無形的力量所阻礙,不得而入。殘破的軀體彼此擠壓,斷肢折臂狂亂的揮舞,黑洞洞的嘴張裂著,從白森森的齒間發出無聲的嘶吼。

  “你看看他們,這些無始以來的惡業,受封神一戰中的重重殺戳引發,雖被伏羲大神的神台,困死在這虛無之境中。但戾氣重重,集而不散,漏沙成塔,遲早將三界的根基,侵蝕得殘破不堪。不過……”

  玉帝忽然笑了,他瞟了封神台外一眼,眼神中帶著幾分孩童的戲謔,“不過好在,我的外甥,戩兒,你在封神疆場殺人如麻,司法天神任上,更是跋扈朝野,構陷忠良,使得這沖天戾氣之中,也有了你種下的一份孽因。”

  他的左手,從寬大的滾金袍袖中伸出,溫和地拭去楊戩額角的汗滴,輕聲歎道,“困撓了朕多年的天大難題,如今,終於可以迎刃而解了。戩兒,不要怨朕,你知道嗎,伏羲大神離去之前,曾經說過朕,這世上情感萬千,了解與否,都不重要。但六道流轉,化生萬千,其最重者,無非一個愛字,大愛無我,無我,成就大愛……”

  說到此處,玉帝總是帶著笑意的臉上,瞬間透出莫名的不甘和煩惱。然而他轉臉看著楊戩,又恢複了原先的鎮定從容:“愛恨貪嗔癡五毒,根織於眾生命根之中,糾纏不休,互為因果。我看了無數年,當成消遣也好,想切實體會也罷,看不明白的,終還是看不明白。”

  手停在了楊戩的神目上,發散出淡淡的金芒,“戩兒戩兒,你可知道,若非你逞強恢複,朕也絕不會這麼絕情,會想到用你的血肉魂魄,來消彌這三界眾生共有的孽因惡果。朕的神力來自始創者盤古,朕要守護住這個不夠完美的世界。那麼,朕只有讓你的血與魂魄,成為這守護最後的祭品,為三界眾生消除去共有的惡業。也許,這就是傳承者的宿命吧?自伏羲神王弒殺了他的造主後,所有變革的傳承者,都必然要負擔的宿命……”

  金芒一分分地注入神目之中,激發了神目中的點點銀輝。楊戩身子一陣抽搐,鮮血從口裏噴薄而出,但他只是淡然地聽著,看不出絲毫的驚怒不安,目光越過玉帝,落在極遠的空中,甚至,帶了幾分解脫前的安然。

  平生所有的行止,便在這座高台之上,真正做個了卻吧。善惡有因,果報自現,當年出任司法天神的那一刻,不早就已了然與胸了麼?

  玉帝細看著他的神情,喟然歎道:“你是朕唯一的外甥,朕卻要給予你比驅散魂魄更為酷烈的刑罰。魂魄驅散,有大神通便可追回,再不然,就借用神器神力,逆轉時空,強變因果,讓必死之人,多增上幾分生機。但是,卻唯有你將身受的那些,沒有任何機會可以逆變,也沒有任何機會,可容人後悔補救——戩兒,你說朕的這種決絕,是不是……就是神王所說的無我大愛呢?”

  他眼中微帶著些好奇,然而那好奇也是冷漠的,因為他的造主,並沒有給他去體會這世間一切情感的多余之舉,即使是所謂大愛,在他來說,也不過是必須完成的一項使命罷了。

  所以,沒有多少猶豫,按在神目上的手指,開始了緩慢地向下劃引。淡金的指甲過處,金芒彙成一縷跳躍的神火,深深烙進泛著銀輝的神目之中。待手指劃到神目盡處,唯見一裂焦痕,在前司法天神的眉間,觸目驚心地凹陷了下去。

  ————————

  有銀輝從焦痕處慢慢散出,如夢幻泡影,飄渺卻不真實。靠近了玉帝收回的手指,卻又被金芒逼散回空中。“這便是你傳承來的天生法力,戩兒。”玉帝的聲音恍如歎息,“它間接來自這世界的造主,今天,終於可以再間接地回歸本源。”

  他在看著楊戩,生滅無常,再強橫的強者,終究還是脆弱的。也許千百年後,塵封的故紙堆裏,還會有關於這個人的零星傳說,但曾存過的生命,卻早已頹然逝去,留不住一絲痕跡。

  玉帝向空升去,峨冠華袞,氣宇莊嚴,緩慢退出封神台外。而台外,陰風中一直狂舞不止的魂幡,忽然便立在空中紋絲不動。它們不再安撫那些怨恨的戾氣孽邪,無始以來的因果,終於令神台的屏障,都失去了繼續堅持的動力。

  ————————

  殘亂的形體,森寒的齒刃,狂亂的嘶吼,潮水般向台中漫去,與台中湧出的怨氣互為呼應。一時間陰風飛旋,鋒芒如刀,卻只在楊戩身邊盤旋。對著候了無數年的血食,只知饑渴怨恨,終還是有所顧忌,但飄浮空中的銀輝,已被黑氣重重繞裹,慢慢消彌分解殆盡。

  滅神陣中侵入體內的赤絲,在封神台無處不在的怨氣感染下,又在血脈中開始了瘋狂的滋蔓,游走在周身血肉間隙之間。

  楊戩安靜地躺在封神台中央,他的臉上冷漠依舊,唇角還帶著一絲冷笑,但身體已經失去了一切的生機,即使這樣徹骨的痛楚,都不能讓他僵硬的身子顫抖一下。只有那雙誰也看不透的眼睛,仍平靜地看著台上的陰霾怨風,就如那三年裏,對著那間滿是塵埃的小屋一般。

  封神台外,八面巨大的魂幡軟軟的垂著,只有黑色的流蘇還在微微晃動。玉帝伸出手去,隨意把玩著黑色的絲線,就像他曾把玩過的無數得失成毀。他的目光投向封神台,那裏的一切都和他無關了,之所以還遠遠的看著,只因為他好奇。作為天地間的至尊,七情六欲只是他刻意模仿來的調味劑,而好奇卻是他也無法控制的。若不是如此,他又怎麼能捱著這與三界同壽的命運呢?

  封神台起了某種微妙的變化,如同一個剛剛睡醒的少女,輕輕舒展著柔軟的腰肢,踮起腳尖極緩慢的旋轉著,踏著那舞步。極輕又極刺耳的咯咯聲從封神台的深處傳出,那些純白無任何瑕疵的地磚,廊柱,雕紋,頃刻間爛出了暗綠色的鏽斑,腐濁的液體迫不及待的溢出。封神台的底座,本就是無數屍骨堆砌而成,森森白骨彼此勾連,難以磨滅的怨恨將它們牢牢禁錮。除了貪婪,在沒有什麼力量能夠讓它們複蘇,而如今,它們已經嗅到了血的味道。

  重又變得幹枯瘦弱的身體上,無數的赤絲沖裂了肌膚,暴然而出。這些被覃絲貫穿的小小傷口上,正綻放出一滴滴飽滿的血珠。很快,玄衣被血濕透,潮潮的黏貼在身上,就像無數個悶熱的雷雨天,冷汗濕透周身一樣。破爛的窗紙,清晨和黃昏會送些太陽的斜輝,而夜晚,夜晚那道清輝從來都是觸不到的。一直便這樣睜著眼睛,從白天到黑夜,獨自計算著光陰的短長。所有的人和事,全如同過眼雲煙,心已疲倦得再不會痛。

  ————————

  血流進了眼裏,眼中也澀痛起來。楊戩驚覺似地,再將目光移到扭曲的神台上。殘缺的形體更加古怪變形,破爛不堪的甲胄,在怨霧中東一塊西一塊地掛著,森然的指骨間,猶是鏽爛的刀戟,卻搖搖晃晃地似墜非墜。

  只是不敢上前,這血食的眼仍是睜著的,那樣的冷靜與悠遠,便是只余憎怨的余業,也本能地有著恐懼。

  相由心造,心未隨相轉,諸業,又如何能加諸於身?

  楊戩蒼白的臉上,突然有了極淡的笑意,似了然,也似因眼見的一切。身體已越來越覺寒冷,但是,生死由己,就算是必死之地,最後的道路,卻仍在他自己的掌握之中。只因善與惡,無非一大堅固妄想,心念不動,諸相自然不動。

  待殘破身體裏,最後一滴血流得盡了,一切也就都走向結束。他只是死亡,魂飛魄散,卻不是台上無能為力的祭品。做與不做,就像這三千年一樣,依舊,唯有他自己才能做出選擇。

  怨霧中,有嗚嗚咽咽的哭聲傳出,爛胄殘兵裏,閃爍過蒼蒼的白發。似有老者顫巍巍地倚門守望,似有無心奩妝的嬌妻,口咬青絲哭斷肝腸。更有牙牙學語的稚子,哭鬧著在霧中伸手索求著父母。無始惡業相互波連,多少家破人亡的慘劇,多少妻離子散的淒涼,正在霧中凝如實質,無語哭述著,其慘也切,其恨也深。

  惡業和罪孽,原就有他的一份,不屑於逃避,也不屑於委過。只是,他還想繼續看下去,他一生最重的原罪,唯有父親兄長的容顏,記憶中爛漫的花雨,還有三妹那稚嫩的童音。除此之外,行徑無悔於心,再多的惡業,也自能坦然面對下去。

  有生皆苦,有念皆妄,心再疲憊,卻從來不會退縮,不會由人擺布著,懺悔這一生的行徑。

  ————————

  “就在那一天,我提起了全部法力,我想沖去封神台,擊毀這天,這地,和那個死物。但是……”沉香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卻傳遞出明顯的自嘲,“法力提起,我卻不知擊向何處。無意識地流轉周身,我卻發現……”

  他目光下移,溫柔地看著小玉,“法力貫入傷眼,境隨意轉,所有發生了的過往,都能在我左眼一一折射出來。我看到了湖邊的舅舅,看到了不周山崩時的慘狀,還看到了……和你初遇的那座小山……”

  “沉香……”

  “我茫然四顧,法力散去,左眼前的,便又是憎靈怨霧籠罩、更勝無間地獄的封神台了。舅舅的安祥,戾氣的狂暴,如此混亂地交織在一起。我只覺得,我也快死了,這樣的旁觀,卻什麼……也不能做……”

  “但就在這個時候,那些慘淡的霧氣裏,突然有微紅閃過。”

  “微紅?”

  “是,封神台外的玉帝若有所思,然後輕歎一聲,低聲自語道:‘朕懂你。不是害怕不甘,你只是要朕知道,就算現在,做與不做,也始終在你。戩兒啊戩兒,只可惜,雖然眷念過溫暖,你終還是放不下的,放不下累了你一生的責任。’說完話,他緩慢地舉袖一拂,台內怨霧之中,便綻出了一枝絕美的桃花,鮮亮明豔,仿佛還沾染著初春清新的薄露……”

  “舅舅……也看到了?”

  “是。他看著枝上的花瓣,微笑了一聲,然後……就那樣緩緩合上了雙眼。”

  ————————

  諸業已作,諸事已成。

  天地間的罪孽,就由這一人的血肉魂魄來平息了罷。無關善惡,只是余習,只是那份不肯放下的責任和執著。

  可以選擇不做,但這果報,卻要他守護的眾人來承擔。三界來日無存,眾生重歸於鴻溟,一生執著的信念,便淪為一場空花夢幻,徒然擲諸了虛無。

  不在意生死,不在意手段行徑,卻不能不在意這場奕局的成敗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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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目合上,天地之間,唯余一片昏暗。

  有物正浸遍了周身,泥濘膠著得像退潮後軟膩的淤漿,透出說不出的陰寒和詭異。起始只有薄薄的一層,慢慢越來越多,似有無數冰涼的手溺在水裏,正和著絕望伸出,死死拽住這台上唯一的活物,如同抓緊了無始以來,三界所有不甘和怨恨的根源。

  赤絲以一種空前瘋狂的速度,從體內的血肉間蔓延出去。它們的根,深深紮在骨髓的深處,而延伸的赤蔓,正和壓裹上來的膩物,完美地融成一體。

  裂膚綻出的點點血珠,很快變成涓涓的細流,帶著生命和活力,被赤絲拼命地抽離,被愈加沉重的軟膩怨霧,近乎貪婪地略奪了去。

  這些狂暴的怨霧,在那雙眼睛合上的同時,便驀地靜止如死。它們波動著,小心地盤旋,分出一縷,再分出一縷,試探著浸纏過去,迫不及待地,吮吸起玄衣上濃郁的血腥。

  赤絲穿入裹遍了周身的怨霧層裏,彼此傳遞共鳴的悲怨,令微顫的封神台,開始了更明顯的搖晃與掙動。底座無聲地塌陷下去,像是肥膩的油脂,散發出屍骸獨有的難聞腥臭。於是,便連空中的玉帝,都現出了緊張之色,松開把玩垂縵的手掌,馭雲退到數丈開外。

  軟垂的八面魂幡,無風自展,向上揚起,一霎間繃得筆直。幡身陣陣哀鳴,千萬點晶熒光雨,正從幡體寶石裏噴薄而出。光雨灑處,不斷塌陷的台面,便被鉻上一層奇異的結晶,向上緩緩凸起還原,溫潤光滑一如最初所見。

  但魂幡本身卻在迅速變化,起始矗立入雲,漸漸縮得高不逾丈。只因那光雨略一停駐,封神台便暴亂如掙紮的狂獸,連魂幡立足處的地面,都在不停地由晶瑩而淤軟如泥,再由光雨強行變化回結晶。而每一次變化,都足以蝕去魂幡的基底幾分。

  原本濃密的怨霧,也因這瑩雨弱去了些許。但卻只令霧氣翻騰如怒,蜂湧著向台心湧集。無數怨絲在霧中揮舞,糜碎的血肉,穿紮在怨絲之上,被怨霧層層包裹,消融得如同六月的飛雪。

  那樣的疼痛,已不只是身體,連魂魄都隨了撕裂開的縷縷筋血,緩慢地散成霧霰。但楊戩沒有睜開雙目,任由血肉剝離,神識漸轉為昏沉模糊。他的心中,仍平靜得泛不起分毫的波瀾,只有一些零亂的過往,浮現在魂魄斷續的記憶裏。

  “三界眾生的共業……”

  很多年之前,有一個清悅的聲音,輕柔地歎息著,向他說出了這一句話。但這並不是宿命,或是冥冥中預定的安排。人生的路是如此寂寞,一路行來,艱難得似乎永無盡頭。這樣的艱難掙紮,有他一人肩負就足夠了。

  善惡是非,到頭都空無一物,只願今後的三界,能掙脫那宿命的共業。縱然三界眾生,只是一個空洞的口號,但付出他全部心力的家人,原也是這眾生中的一部分。

  “生因烏有,複歸虛無,虛無有盡,悲願不孤。唯願眾生,繁盛長存,唯願三界,紺淨無塵。喜樂非樂,流轉非苦,灰身入滅,唯眾生故。”

  越來越昏散的魂魄,感受到了迷漫台上的光雨。這光雨也是熟悉的,潛入神台內層之時,數千年前的幻相,就曾在他身邊,重新上演了一遍。而古神入滅前,向神王致意的幾句偈語,更明徹得如同昨日甫才聽聞。

  守護三界,那是神王至死不能捨下的余習,就如滅渡血湖厲魄的地藏王,一樣從不知道,什麼是放棄與退縮。

  他的責任,也已經盡到了。

  ————————

  封神台上,又開始了新的變化,魂幡蘊在寶石中的光雨,也噴薄完了最後的一抹。玉帝只冷眼看著,古神創造這神台,封印封神之戰和無始以來的業力糾纏,時至今日,終於被怨恨的余業徹底沖破。

  但他並不擔心。破是為了立,完成的時候到了。

  全新的世界,神王的夢想,宿命傳承的終點,還有,他追究了多年的完美平衡。

  不遠的整座神台,正如暴風中的荒林,嘶吼著扭曲變形。無數黑色魅影,從塌軟斜倒的台身拼命掙出。森然的利齒,勾連的骨髓,與迷漫的怨霧混成一體。連帶這片不在去來今和三界之外的大幻空間,也隨之翻騰不定起來,忽而日月雙墮,忽而五色雲集,更有點點的星辰起滅,明明色彩斑讕至極,卻偏籠罩著說不出的灰寒死氣。

  神台中央徹底崩塌,八面神幡,一一向中央傾倒,奮展的黑幔,顯出無比的不甘。但塌陷處湧出黑綠的斑繡屍水,幔身甫一觸上,便已被蝕化得了無痕跡。

  明暗交替的雜亂景象裏,只有一片銀芒,半浮在無邊怨霧之中。

  魂魄幻成虛影,裹附在支離破碎的軀殼外,銀芒從魂魄中迸出,固執地不肯散去。但顛舞的赤絲已蔓延了整個神台的範圍,將怨霧和神台的重重鬼魅虛影,穿透結合在那軀殼之上。惡業怨力凝成實體,利齒起落,咀嚼聲像春日瘋長的萬蠶撕咬,將點點的血肉,從那具僵硬的軀殼上強行剝離。而每剝離一點血肉,魂魄上閃爍不定的銀色光華,便也隨之分散,越發顯得黯淡不明。

  ————————

  “就在我的眼前……小玉,那樣殘酷的慘烈,就在我的眼前,一一清晰地發生著。怨霧魅靈雖然濃密昏暗,但舅舅軀體的淩剮分解,森森白骨,被折碎吞噬的情形,卻在銀芒中分外的明顯。到了後來,轟地一聲巨響,整個封神台轟然倒塌,與怨霧赤絲糾纏裹繞,色澤也不再昏暗,反轉成暗紫之色,宛如淋滿了血腥的巨大日輪。”

  ————————

  殘缺的魂魄,破碎的軀殼,仍飄浮在一片暗紫血色之中。僅存的意識,早已昏亂不堪,除了劇烈的痛楚,連一生的過往,都因魂魄被噬,變得有些支離破碎起來。

  但恍惚中,有聲音從遙遠的過去響起,仿佛彌天蓋地的怨氣惡業糾纏,只不過是午睡時一個短暫的夢境。

  “戩兒,戩兒……”

  那個久遠前的聲音,響在有著陡坡和流水的樹林裏。林中一個孩子的身影,正忙碌地撿取著枯薪。久在商隊的大哥回家了,爹娘累了一天,他要多揀一些薪柴,好早一點背回家,幫著母親煮好今天的飯食。

  父親的微笑,陽光下閃爍的金鎖,還有那句溢滿了疼愛的笑語:“……傻孩子,今天可是你十三歲的生日啊……”

  三千年歲月匆匆而過,那一天,卻竟是他一生之中,曾有的最後一個生日。此後的日子,蒼涼落寞,三妹太小,習慣了對他的處處依賴,卻忽略了她的兄長,原也不過是一個只大她五歲的孩子。

  但那不是小妹的過錯,即便後來,幾千年的兄妹情誼,竟斷送得那麼簡單幹脆,他仍是不能去責怪這唯一的妹妹。

  眼睜睜地看著父兄殞落崖底,而盼了太久的依戀,又在漫天花雨裏化成了縷縷的青煙。短暫的幸福,十三年的歲月,從此,成為一生最不能觸及的深痛。

  從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是一個天棄地厭的罪人,任何救贖和寬恕,終究與他無緣,只能擦肩而過。就算此後,灌江口的歲月平靜而安適,但八百年司法任上,違心的種種權謀,卻令他的罪孽更深重一層,真正地恕無可恕起來。

  那麼又何必強求呢?小妹的關心理解,豈會為他這樣的罪人而發?這樣執著的一生,原只為了此心所安,而不是軟弱的乞求,好追尋回那所謂的幸福。

  ————————

  色澤暗紫的神台廢墟,無始以來,怨力惡業的集合糾纏,慢慢開始了平靜下去的跡象。懸浮的魂魄銀芒,淡得幾不可見,糾繞在僅存的殘骨碎骸之上。但要不了片刻,連這些都會被分噬殆盡,天廷的第一戰神,從此,只能是三界中飄渺的傳說,慢慢地,被徹底遺忘了去。

  怨業的顏色,也漾起了些許的異樣,噬化的魂魄血肉,正如同清泉瀉傾,滌去業力中無邊的暴戾。最裏的一層怨霧裏,已連赤絲都轉為淡素的白色,在一片暗紫裏縱橫交織。於是,暗紫如絹被水,飛快地渲染了開來,但見縷縷皎白電射,瑩晶炫目,鮮活生動異常。

  裏層怨霧轉化最快,黑氣血色迅速褪盡,收縮成一團白色軟霧,皎若水靈,清靈祥淑,說不出的好看。待又噬化幾絲銀芒後,那白霧一陣蛹動,向外翻起,竟似有物在伸展腰身,急切地要出來面對新奇的世界。

  殘存的魂魄一陣悸動,只因有一雙粉雕玉琢般的小手,正輕柔地撫摸在碎骨之上。那蛹動的白色軟霧,由手而臂,由頭肩而膝足,幻化出來了一個小小的女孩,探究地盯著自己的小手,看著從碎骨上沾來的點點血腥。

  血腥被附近的怨霧吮去,小女孩卻甜甜地笑了起來。不再對那幾塊碎骨有著興趣。她搖晃著張開稚嫩的雙臂,懸在虛空之中,索要抱擁般地淺笑蹦跳著,奔向了前方不可測的暗紫。

  玉帝在遙空上好奇地看著。雖只是業力的幻化,但暗紫裏,是未轉化的怨霧魅靈,利齒如刀,正貪婪地吮吸著血腥,捕捉一切能被吞噬的物什。

  這樣的女孩,嬌柔可愛,天真鮮活,卻馬上,就要步著那個人的後塵,被無數怨業,撕成零亂的肉糜血粉。

  但他更多的注意,卻在那個就要永逝無存的虛弱魂魄上。那樣的悸動,反應出那人突如其來的恐懼和畏縮。難道,竟是後悔了麼,和看過的芸芸眾生一樣,到了最後的時刻,開始動搖一生堅持的道路?

  ————————

  卻連這至尊都沒有想到,當小女孩銀玲般的笑聲,在暗紫裏嘎然而止時,那悸動的殘魂碎魄,突然靜止得如同逝去,而有蒼熒的流光,一點一點從魂魄裏逸出。

  ————————

  流光凝成瑩白的光影,雖被陰霧纏裹,仍是明亮不可名狀,耀眼欲花。玉帝不由半眯了雙目,輕噫一聲,喃喃自語道:“明白了,原來如此……戩兒,都到了這個時候,竟還捨不去你的執念麼?”

  便在他歎息聲裏,光影向空沖射,起始細如游絲,卻在貫入暗紫霧障後,陡然炸裂了開來。光華到處,一片悲叫鬼哭,無數黑影在暗紫裏乍現旋滅,或是浮腫的人頭,撕裂的大口裏利齒如刀,或是白骨嶙峋的枯瘦手足,向空抓搔作勢,或是殘肢斷軀,蠢蠢蛹動不止。

  炸裂的光影凝如實物,澄明如鏡,托在那小女孩的足下,半空中盤旋向上,沖破了最外的一層怨力,正對著玉帝所在的虛空。那女孩看向玉帝,呀呀地學著語,搖搖擺擺地踏在光影之上,在悲風回旋,吱吱啾啾的綠黝鬼魅,起滅啼鳴不定的無窮怨業中,笑著向光影的盡頭張臂奔去。

  玉帝若有所思地看著,小女孩天真的笑貌,觸動了他久遠前的一些回憶。他抬起頭,沉思了一陣,這才想起,無數年前,也有一個這樣的女孩,最愛撲到他的懷裏,用小手環在他的頸間,粉聲粉氣地叫著哥哥。

  那便是所謂的親情?但如他,卻終是領略不了其中的情感。

  ————————

  上前了幾步,玉帝溫和地俯下身,將這柔軟的小小身軀抱入懷裏。

  不能領略又有什麼關系呢?他雖不懂得愛,但同樣沒有著恨,只要他願意,就能模仿出任何的情緒反應。

  只是,幼童的體香,固然芬芳清盈,卻如他預料的一樣,輕得沒有一絲份量。

  業力所化,又怎會有著重量?被剝離的魂魄,淨去了怨霧的惡業,可那人的執念和堅持,卻令噬其血肉的業力,折射出那人不肯割捨的記憶。

  “不是阿瑤……這麼小的孩子,只能是蓮兒了吧!”玉帝端詳著懷裏的孩子,好脾氣地笑了笑,將目光投向前方的虛空,“朕的化身,正在九天之上,陪朕的小妹說笑宴飲。而戩兒,你小妹天性爛漫,如同她母親一樣單純,你心中的痛楚,她是永遠不會明白,更不知你最後一刻,竟會苦念幼時的她至斯。癡兒,念力虛影,隨形而滅,你落此地步,仍要強求著那一時片刻的溫情麼?”

  ————————

  前方,光影的光華耗盡無存,原本隱約閃爍的銀芒,在這一霎間也完全黯淡了下去。但構成光影的瑩白流光,在光華耗盡後,也已被暗紫消融幹淨。那流光是心力凝成的,是造主的傳承,也是弒殺造主的變革者的傳承。

  所有暗紫惡業,向流光的源頭,那黯淡的銀芒爍處疾湧過去。鬼影悲鳴,一刻不停地生滅變化,由暗而明,由明而七彩流溢。於是,濃如膠質的暗紫,饑渴如旅人,觸在正中的碎骨之上,便向內迅速收縮起來。

  霰雨似的銀點,在碎骨被蝕化的同時,星星點點地逸散在暗紫裏。又都在轉眼之間,被塌縮的業力吞噬得涓滴不存。那最後的一縷殘余魂魄,終於永逝難追,重歸了虛無寂滅。虛無中再沒有了痛楚,也再沒有了索寞和掙紮。

  有生皆苦,有念皆妄,滅盡無余,不受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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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7-30 11:50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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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點灰滅同時,萬道精光,從灰滅處直沖霄漢。暗紫的怨霧業力,內中縷縷淡素的白色,呼應般地暴漲擴散,與精光構連成一體。就聽得連串霹靂聲,天崩地裂般地從裏中震出,灰暗紫黑等諸般死色,霎息間已褪得幹幹淨淨,但見一片皎如玉壺冰雪的潔白,如同浩森滄波,充塞了神台廢墟所在的整個空間。
  玉帝目光凝住,深深地看著足下這片純白,那是滌盡了宿業的諸業凝成,連三界最無暇的玉極晶冰,都不足以與之比美的壯闊美景。而純白的正中,如棉如絮,飄渺翻騰,正在向內緩緩陷塌,有如封神台崩潰之前。但不同於那時愁雲慘霧,惡業牽引,反倒是雲蒸霞蔚,瑞氣千層,說不出的令人賞心悅目。

  百丈金塵異彩,從陷塌的中央陡然迸起,照耀中天,高沖入雲。無數祥氛瑞相,從金塵裏電閃傳續。但見下有飛瀑跳珠,瓊花微薰,上有長虹浮影,青嵐聳秀,襯著仙闕靈宮,碧雲銀霞,時而清輝流射,時而赫日光明,不過一彈指間,三界無邊美景,竟俱在金塵之中,遍示得一無遺漏。

  又是一陣光明大作,金塵奇速無比地往回收縮,四下的純白也隨之向中合攏,激起萬道霞光,彌天蓋地,直剌得人雙目欲盲。於是,玉帝的神色之間,竟微不可見地現出了一絲狂喜,自己合上雙眼的同時,猶不忘舉起金色大袖,遮住懷裏正喃呢玩耍的小小女孩。

  巨震聲動千裏,有物向空延伸,莊嚴不可逼視。唯有飛簷淩虛,向風若翔,危閣崩雲,崒然山出。縮攏的金塵純白,正隨了巨震聲裂地聳起,化成一座巍峨無比的高大神台。

  玉帝睜開雙目,微微一笑,將目光投向了這全新的神台。這神台因高為基,突兀峻峙,簡中有繁,繁中喻簡,台頂不置一物,呈出了上古特有的磅礡威重。而台身之間,點綴了青瑣丹墀,雕楹玉碣,綿亙連屬,貴逾萬物,卻又極澄雅清和,不以勢危,使覺其森竦。

  縷縷純白霧靄,縈繞在台頂的平地。霧中傳出簌簌的輕響,便有茂密的桃林,憑空現出在神台之上。根須紮進台頂,枝葉向空舒展,有極淡的微紅,在白靄裏時隱時現。

  枝繁葉茂,桃花早過了盛開時節。唯余微紅飄渺,幾不可辨出。

  “癡兒,癡兒!”

  笑意從玉帝臉上斂去,這從不知情感為何的死物,無端地,有了一種全然陌生的情緒。

  “古神對三界的眷念,令無始惡業滌盡之後,執念化入業力,在這三界之外鑄造了全新的封神台,默對著那三界眾生的繁延生息。而你呢,戩兒,你已永逝無存,但最後的執念,卻令你的掛牽,也終是留下了一分痕跡?”

  他緩慢地移開袍袖,似是知道,衣袖下,會有著怎樣的變化。

  袖下,如他所料,沒了那粉嫩的小小女孩,唯余一捧明豔的花瓣。那花瓣是如此的絕美,在神台瑞光裏,閃耀著動人的光澤,充溢滿了溫暖的初春氣息。

  拎穩龍袍下擺,小心地兜起這掬花瓣,玉帝向更高的空中升去,歎息著看向足下的桃林。

  這片桃林是沒有一絲重量的,連同那神台也是。再莊嚴華美,也只是業力的余習糾纏。如果他願意,他隨時可以將這兒化成空無。

  但他卻不想。

  連他都不曾發覺,身為死物的自己,頭一次,有了一種不願去做的心理。

  只因這種滌盡了惡因的業力,再不會給三界帶來任何禍害。可那個人呢?直到滅神陣外,他才真正明白,在靈霄恭敬地口稱著“小神”,讓他饒有興致去探究的那個人,原來早就傳承了盤古的毀滅,又傳承了神王的變革啊!

  他是該想到的,這一場從遠古開始的三界成毀掙紮,最後的傳承者,早就注定由如此的人物來承擔。

  那樣決絕寂寞的性情啊!

  舉袖向下方拂去,袖挾清風,力道卻控制得正好。就見桃林中頓起微風,繁葉一一剝離枝頭,向空飛舞,還原成了薄薄的白色霰霧。

  袍擺松開,炫美的花瓣,向林中傾瀉而下,沾染在枝頭,跳動如明豔的火焰。

  那是三界從不會有的異美,只因那個已逝的魂魄,這三界之中,已再不會有可與之比肩的人物。

  ————————

  玉帝的眼裏,有微芒閃過,短暫失態不複存在,鷹一樣的冷曬,自失般地浮現在臉上。

  “癡兒……朕與這三界同壽,可見識了你這樣完美的設局之後,這三界之中,還能有什麼,可以再一次滿足朕的好奇呢?”

  那是三界至尊,離開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說話。

  ————————

  漫長的述說,終於告一段落。小玉早站立不住,簌簌地發著抖。一種輕微的絕望,潮水般地湧動在她的心頭。

  她抬眼去看自己的丈夫,眺進眼中的,竟是他鬢角的微霜。早在十多年前,那兒便有了縷縷白發,但只有今日,她才陡然發現,這白發竟是那麼剌眼,讓她無由地想哭。

  很多年前,在一間小小的密室裏,有個男子微帶著笑意,眼中滿是寵溺的溫柔,扶起她一口一口地喂著傷藥時,她也曾這樣想哭過。

  她想過做那個人的女兒,撫平他緊鎖的眉頭,好好地孝順他,讓那個人不要再一直寂寞下去。

  她吃力地向聖母廟方向看去,似想抓住溺水前最後的一根稻草。那裏,有間一年才開啟一次的小屋,有著那個人淡然不變的長久微笑。

  雖然已經明知,那微笑,只是丈夫心中遙遠過去的折影。

  “為什麼會是這樣……沉香……”

  帶著明顯的哭腔,小玉喃喃地低問,但突然又不忍了,因為,她看見她的丈夫,正出神地盯著虛空,似要將某些東西,用力地壓回思緒的深處。

  “當年在桃林中,我用金鎖化成了舅舅的幻相,再用畢生修為,將那幻相維持到今日。唯其如此,這眾人,才有了一個可以堅持下去的理由。但是,那又如何呢?四姨母長居地獄,現在的我,又何嘗不是……”

  不知過了多久,沉香淡然地開了口,聲音裏有著一絲冷嘲。在這一霎間,小玉幾乎有一種錯覺,似乎又聽到密室之中,那個殆盡心力算計一切的強者的聲音。

  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這只是她的丈夫,她的愛人,永遠承受不了與那人一樣的寂寞。而那個人,那個天地間最寂寞的魂魄,早連同掩飾在索漠冰冷後不顧一切的關愛和守護,在她最深愛的丈夫眼前,在多年前的封神台上,灰滅得了無一分存在的余地。

  “也許時間能沖淡一切,再深的痛,也終有一日,會淡如雲煙,只余下輕微的惆悵。可惜這樣的解脫,卻注定了不能有我……”

  沉香輕歎著說道,慢慢將眼罩帶回左眼上,眼前高聳的神台桃花,也隨之消失在了不可見的黑暗裏。小玉茫然地看著他,心已疼得麻木,再分不清有著什麼感覺。

  一只手溫柔地環在妻子腰裏,沉香的臉上,又浮起了那不變的微笑:“小玉,十多年前,我設計屠盡劉家村,讓他們重入輪回。八太子從此對我言聽計從,而知道內情的你,口雖不言,心中,卻多少有些疑問,對嗎?”

  “劉家村?”

  小玉重複了一遍,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低聲道:“那麼做……你也是不得已。不是安排了好的轉世麼?那也算是事後,彌補這村民們良多了……”

  沉香淡笑道:“彌補?我不認為那是彌補。相反,他們應該謝我,因為我讓他們忘記神仙的存在,還了他們一個全新的平凡人生。”

  悵然的目光穿越了林梢,投向看不到邊際的天宇。夜已將盡,黎明前第一道曙光,已悄然播灑在大地之上。

  “托水鏡殘片之福,只要我願意,就能看到任何曾發生的過往。所以我劉沉香,才能成為三界中最公平清明的司法天神。可唯其如此,現在的我才越發知道,平凡,永遠是可望不可求的幸福。”

  “沉香……”

  沉香輕輕地搖著頭,示意妻子不要說話,“舅舅如果有知,一定還會罵我沒出息。但若一切可以重來,我甯願……我還是劉家村的那個只想當著土財主的少年,而不是……背負起如此的原罪,眼看著舅舅,付出了那樣慘烈的代價……”

  低頭輕吻上妻子的額,揮手解去了林中的結界,“由身而家,由家而天下,我要護住我自己,護住我的家人,然後,才是三界的平安。但我真的太累了,小玉,不要怪我告訴你這一切,讓你來和我共同承擔。我不想步舅舅的後塵,所以,我從未像現在這樣,需要你的愛和依戀,需要你來告訴我,我沒有做錯。當然,你可以選擇,繼續我們的愛情,還是放棄我這個不祥的罪人……”

  松手,大步向林外走去,峭風穿林而入,振起司法天神漆黑的大氅,在風中飄灑如欲飛的鷹翼。但這鷹翼能飄展多久,便是沉香自己也不知道。只因那鎧甲之下,曾經單純的少年,現在早已無從單純,也接受不起再單純下去的後果。

  小玉癡癡站在原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一時間竟有些走神。

  第一次初遇時,那個少年,就是這樣轉身離開的,給了她一生不能放棄的愛戀。那時他的腳步,輕浮跳脫,年輕充滿了活力。

  現在的腳步,卻不再快樂,沉穩凝重,讓她有著一種窒息的心痛。

  “其實,何必讓我選擇呢?沉香,難道連我,你也想著要試探了?”

  小玉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含著淚的微笑,她的眼神,由黯然漸漸變得清澈。

  “這樣寂寞的三界,你和我,早就無法離開對方獨自存在……你決意告訴我一切,讓我分擔這份沉重的秘密,豈不也正是為了這捨不去的依戀嗎?”

  她如此微笑著,緊追向前方,和沉香並肩而行。輕柔的步姿,襯著丈夫沉穩的行走,交織出無比和諧的節奏。

  朝暉從東方噴薄而出,將兩人的影子,在山路上拉得極長。晨風拂過,但見二人衣袂飛揚,纏綿繾綣,宛如世上最完美的神仙眷侶。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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