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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玄幻]水明石 -【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全文完》 關閉[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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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一章 陣圖炮巖精
作者︰水明石
   低嘆一聲,估算著小玉也該順利離開了,他駕雲返回了真君神殿。果然,神殿凌亂不堪,小玉為求逼真,刻意打壞了不少門窗桌椅。連傷勢未愈的梅山老六都驚動了,此時正助老四指揮人手收拾殘局。見楊戩回來,雖然隔閡未消,終還是有了主心骨般地松了口氣,老四迎了過來,將小玉突然出現大鬧的事細稟了一遍。

    老六也插口道︰“這只小狐狸實在奇怪,失蹤了許久,這次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功力大進不說,掌法也厲害之極。二爺,我瞧她直接打到神殿,只怕是要對你不利。”

   楊戩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腳步不停,進殿落座。老四跟在老六後面進來,卻刻意站在殿柱邊的背光之處。老六有傷在身,外面動靜大了才被驚動,自沒有他看得清楚。小狐狸確在尋仇,下手狠辣,但明顯是從神殿裡殺出來的。聯想到六弟斷臂後楊戩的態度,他心中猜疑的毒蛇,也就更加劇烈地嘶咬了起來。

    早不尋仇,晚不尋仇,孫悟空剛被救走,便出了小狐狸的事。只是巧合,還是別有委由?

    “老四,你怎麼看?”

    楊戩平淡的一句問話,卻駭得他激零零一個寒顫,急抱拳應道︰“二爺,兄弟愚見,小狐狸若真和沉香聯起手來,還有那孫悟空恢復法力,那可是一大禍害啊!”

   楊戩起身踱了幾步,沒有去看老四。多智之人,思緒必然細致多疑。要小玉大張旗鼓地打出神殿,便是為了現在打的伏筆。老四已起了疑心,若能和老大一樣灰心離開,或許那個最難堪的場面,就不必真正去面對了?心中默想著,他索性坐實一層,冷冷地補充了一句︰“小狐狸練成了劈天神常,目的很明顯,就是為了報仇。我們大可以利用她這一心理。”

    老四身形一震,偷眼去看楊戩臉上的神情。劈天神掌?自己和六弟,並沒有說過小玉練成了什麼功夫,二爺何以知道得這麼清楚?

    除非……

    一個念頭幾乎讓他屏住了呼吸。除非……除非今天發生的一切,原是在二爺意料之中?

    老六沒想那麼多,只反問道︰“可是二爺,那小狐狸就是要找你報仇啊!”楊戩卻冷笑,森然答道︰“同樣是報仇,先找誰後找誰,這裡面大有文章可做!”

    話似隨口道出,也很有道理。但是,老四聽在耳中,淋灕的冷汗,終於浸濕了衣衫。他向殿柱後挪了幾步,目光深沉難測。是了,報仇。小玉與孫悟空有仇,與二爺有仇,但和自己兄弟,又何嘗無仇?當著她的面殺死那只老狐狸的,畢竟是自己和六弟啊!

    今後的路,要如何走下去?大約,是該為將來,好好打算一番的時候了……

    又議了些事,說到哮天犬至今未歸,楊戩多少有些擔心。沉香做事狠絕,老六是前車之鑒,那笨狗別出什麼事才好。想了一想,吩咐道︰“猴子被救走,無外乎淨壇廟、落伽山兩處可去。哮天犬一直沒有消息,你們兩個,先去淨壇廟給我打探一下。”

    老四老六應聲退出,尤其是老四,步伐匆匆,顯出不同於平時的懼意。楊戩落回座上,若有所思。梅山兄弟的安置已成定局,多想無益,反倒是老君那邊,該是善加利用之時了。

    這些天來,他一直與兜率避而不見,等的便是沉香恢復法力,道祖也必是心中有數吧。或許,該去一趟三十三重天上了,千頭萬緒,雖然絲絲不亂,卻也要收束後才堪真正放心。

    換去了朝服,楊戩避開諸天巡行的天將,悄然來到離恨天上。進兜率的路,他早已輕車駕熟,隱了身形徑自來到丹房。

    普入房裡,楊戩不由微微一愣。但聽“波波”輕響之聲不絕,煉丹的大鼎前布了一個極大的八卦陣圖,卦形上異光大盛,時虛時實,暴沖上撞,化作紅豆大小的點點金芒,暴雨般敲擊著半空懸浮的一塊玄色令符。

    另有一道禁制加在陣圖之上,任由雷火橫飛,星火四射,全被壓制在禁制內不得外傳。太上老君便默坐在一邊,看著那玄符出神,臉上似喜又悲,連楊戩現出身來都不留發覺。

    “道祖!”靜立了片刻,就算是楊戩也忍不住詫然,說道,“這是何物,竟令道祖你入神至此?”

    老君身子一震,手中拂塵光華一爍,化成千百萬根細長的光絲,便要應聲擊出。普出手忽覺不對,生生又收了回來,喝道︰“楊戩?你又擅闖我兜率宮?”

    楊戩微笑道︰“若再不來,只怕下次朝會,你真要將我送入爐中煉足三年了。”

    老君哼了一聲,目光不離玄符,說道︰“也好,來了也好,看來冥冥之中,真是自有天意。楊戩,你可知這是什麼?”口中說話,手上法訣變幻,緩緩斂了陣圖上的光華,撒去四周設定的禁制。

    玄符從空中墜下,老君衣袖一拂,送到楊戩身前。楊戩伸手接住,臉色微變。此物看似不大,卻沉重萬分,被雷火這般轟擊不休,竟還是觸手冰冷,不帶一絲溫度。

   老君道︰“以你的見識,看出其中異處了嗎?”楊戩道︰“三昧真火都無法煉化,又兼形制古異,奇書鳥篆,只怕是上古留下的異物罷?”老君一翻白眼,惱道︰“廢話,當然是異物,要不我練它來何甚?”語氣忽轉為自得,又道,“不過難怪你不識,玄魄巖精制成的器物,如今也只剩下這塊通行符令而已。它是提取七彩石的原料,女媧娘娘早就收羅得差不多了……”驀地停了下來,嘴角抽搐,似是想到了什麼不願提起的往事。

    似生怕楊戩追問,他自己先岔開了話頭,悻悻地道︰“你不是要刻那什麼勞麼子新天條麼?老道費了無數人力物力,最終的結果,是三界之內,再無現成的七彩石可用!”楊戩微笑,只道︰“沒有七彩石,想來卻是找到了玄魄巖精?否則道祖便不會拿這符令百般實驗。”

    老君抬眼,一抹冷嘲之色閃過,說道︰“玄魄巖精不用去找,現成的便在封神台裡。”楊戩奇道︰“封神台?”神色間顯出不解之意,心中卻是暗自凜然。古神絕跡三界,通天等教主萬劫不復,莫不與封神台息息相關,太上老君如此惺惺作勢,其中必定大有緣由。

    老君又是一陣沉默,看著丹鼎下嗶 的爐火入神,許久,輕聲嘆道︰“算了,你我現在合作共襄大事,那段慘烈的過往,我也不必再瞞。封神台與其說有封神之用,倒不如說,只是為了一番驚天之秘的上演。全新秩序,好個三界全新的秩序啊……”

    聲音忽而轉低,幾不可聞,卻又明顯帶了幾分淒愴,“通天自作自受,元始也咎由自取。只是……只是那些古神,在他們眼中,我們這些人無論如何苦修,如何盡心力守護三界,始終只是他們任意擺布的棋子……”

   道祖的感慨,倒確是發自內心,但除非有意放縱,豈會如此輕易地流露出來?示弱與人,必有所求,想來是與封神台的玄魄巖精有關了?推敲著老君的用意,楊戩呵呵一笑,突然說道︰“封神已逾千年,無論什麼內幕,都已是逝水難追。老君既能找到玄魄巖精,想來提煉之術也胸有成竹,楊戩倒躲了一步懶,免得此等末節上枉費心神。”

    他將手中令符擲還老君,施施然轉身落座,又道,“沉香救走了孫悟空,我已令人盯死了他的行蹤。待他們去落伽山求治時,我自會設局將觀音激怒。此事一畢,如何在佛門中穿針引線,又如何利用你的威信,為沉香出謀劃策招攬人手,那便是你道祖的事了。”

   老君微微變色,似楊戩此舉大出他意料之外,皺眉道︰“這後一步安排,你不說我也知道該如何去做。但七彩石之事……”楊戩不待他說完,便插口說道︰“有老君親自出手,豈有不成功的道理?新天條我已撰寫完畢,自問稱得上公正嚴明,滴水不漏。只等你煉石後化入其中,送入華山,即可大功告成了。”

    老君怒道︰“成功?真君,你說得倒是輕巧。封神台雖已殘破得不復原貌,但伏羲設下的陣法禁制並未失效,縱有通行令符,想深入陣中取出巖精也是不易。而且,七彩石性極靈異,不是等閑便能煉制成功的。天地至陽匯集,乃是煉制時的必需條件,封神台,偏恰恰位於此處……”

    楊戩神情越發自若,淡然道︰“封神台就算深入不易,也非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只怕是老君你別有所圖,一心要拉我下水吧?”

   老君更是惱怒,冷道︰“當年封神一戰,你職低位卑,自然不知其中內情。此戰固然為了聚合魂魄,分封神位,但收集修真枉死時的仙靈之氣,好讓我們作繭自縛,卻是其最終目的。老道不是要拉你下水,而是此行若無你我合力,定然非敗不可——嘿嘿,神王兄妹素以仁慈著稱,誰又能猜得到,非但封神之戰,連封神台都是他們設下的一個天大陷井!”

   楊戩微笑道︰“是陷井又如何呢?”悠然續道,“當年封神大典,人人都道神王兄妹率一干古神向天廷移交權力之後,便飄然引退往三界之外,但即便是當年,我也未信過這般荒誕不經的官樣文章。事實上又何來什麼三界之外的存在?道祖,只怕連古神自己,都已深埋入這陷井之中了吧?”

   此言一出,老君身形大震,喝道︰“你……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楊戩淡然道︰“我只知古神們煉石挽救天地之後,自身的消亡毀滅,早成了必然的定局。他們縱容各派宗主約定封神,名義上是為了建立全新的秩序,實際上,只為他們消亡之後,這三界還能按他們的心意運轉。如此一來,若不善加利用封神大典,古神們又何苦費去那麼多的心力?”

   老君眼神越發凌厲,森然說道︰“不錯,盤古創造萬物,萬物在他心中,不過是隨時可以抹去重造的玩具,古神們雖對三界感情至深,不忍見其毀滅,但我們這些生靈,縱然苦修成道,在他們心裡,也依然沒有平等可言……當年唯有我僥幸逃出了生天,所以你欲成大事,非我詳加指引不可!”

    楊戩一言不發,姜丞相在他面前魂飛魄散之事,想來老君並不知情,否則定不會繞了這麼個大圈來說話。他嘲諷般地輕笑一聲,其實老君何須費此心機?無論煉石之事何等凶險,他都避無可避,如今的語言交鋒,無非是實者虛之的把戲,好讓老君也別無退路。

    老君眼角余光,也在不住打量司法天神的神情。看不出楊戩有什麼震驚之意,老君隱約有些失望了,想往下說的話,忽然又猶豫不決起來。

    只因他知道,封神大典,那是自己心中最深的傷口,而在得知玉帝王母是死物時的震驚,不過是這道傷口在數千年後突然被剝離開來時的余痛。所以,就算只復述當時膚淺的表象,那根源於靈魂的屈辱挫敗之感,卻仍能讓他的身心都為之顫栗不已。

    他習慣精心地計算得失,每一步都謀定而後動。既深知煉石的凶險,這些苦等消息的日子裡,他一直反復推敲的,便是如何將這份凶險轉嫁出去,但如今事到臨頭,他才發現,自己還是算漏了最關鍵的一點。

    那便是,他要轉嫁的對象是楊戩,相互勾心斗角了八百年,卻始終無法揣摩的那個司法天神……

    但箭已在弦上,不發已勢不可行。

    老君的神情轉為平和,在楊戩身側坐下,安靜地道︰“你既看出來了,我就不必多加試探了。打開天窗說亮話罷,楊戩,新天條是你最為關念的大事,我會教授你全部的煉石之法。但為顯示合作的誠意,煉石之前,你須將王母的隱秘全部和盤托出!”

   楊戩微笑不答,老君惱道︰“其實算起來,吃虧的還是老道。王母的秘密,怎麼說也是你允過的交易條件……”還要再說,楊戩已振衣起身,笑道︰“好了,一言為定就是。老君,時候不早,我須得告辭了去,落伽山也是重中之重,擱誤不得,此事畢後,我再來煩你詳示煉石之法了。”

    不理會老君意外愕然的表情,楊戩突然似想起了什麼,柔聲又加了一句︰“楊戩此來,原是為了履行先前的舊約,不過老君既然以新約相替,那麼燈中之秘,只能待煉石時再面呈尊前了。”

    此言一出,他滿意地看著老君臉色變得古怪之至,忍不住縱聲大笑起來。在老君發作之前,他已搶先拈訣隱身,如先前一般悄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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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二章 熊飛躐玷設
作者︰水明石
    從兜率回來,楊戩尚未進神殿,哮天犬便匆匆迎了出來。這狗兒一身灰土,狼狽不堪,卻渾然不覺,只急著湊近稟道︰“主人,我盯梢被沉香發現,被生生關到了現在。幸好四哥六哥找了去,否則就真要誤了您的大事!”

   乍見這狗兒平安,楊戩心中一松,微微一笑,習慣性地伸手去撫他的腦袋以示褒獎。手伸到半途,卻又疾電般地收回,不滿地皺起了眉頭。哮天犬一呆,順著主人目光看向自己,頓時忙不迭地退後幾步,訕訕地道︰“屬下被吊在淨壇廟的地窖裡,那只豬懶怠成性,地窖起碼有百兒八十年沒打掃過了……”

    打斷了他絮絮的解釋,楊戩問道︰“那麼沉香現在何處?”

   哮天犬將情形細稟一遍,原來沉香救了孫悟空之後,便直接去了淨壇廟,由豬八戒帶著猴子去落伽山求醫,自己卻是去尋龍八和丁香來助力。楊戩又問了梅山兄弟的下落,知道他們一路追蹤到紫竹林後,才分開行事的,點頭吩咐道︰“老六等會就要來報信了,你小心別和他撞上。人是要追蹤的,但不是沉香,你立刻去凡間找尋小玉,將那孫悟空求醫的消息透露與她,好方便我下一步行事。”

    哮天犬這些日子不在神殿,自不知其中的變故,大奇之下,道︰“小玉?她不在神殿了?”正想追問,忽見主人臉色轉冷,只嚇得他一個哆嗦,應了個“是”字,轉身急急地離開。

    楊戩回正殿坐下,才批了幾件公文,便見梅山老六匆忙闖入稟報,說一路追蹤,已在紫竹林中親眼見到了孫悟空等人。他自問此行周折頗多,終於大有收獲,語氣頗為興奮。

    楊戩筆下不停,將一樁公案判審完畢後,才淡淡地道︰“紫竹林是吧?你帶路就是了,哪來的這許多廢話?”站起身來,黑色大氅,朝鎧鮮明,絲毫沒有換去朝服的打算。

   老六一呆,小心地道︰“二爺,落伽山到底是佛門重地,您現在這樣,等於是以天廷司法天神的身份公然挑釁,是不是……是不是有些不妥?”楊戩哼了一聲,冷然道︰“你既知我是司法天神,那麼這妥不妥當,到底是我說了算呢,還是你說了算?沉香砍的是你的手臂,不會是連你的腦袋,都被砍得不知所雲了罷?”

    此言一出,老六情不自禁地掃了自己斷臂處一眼,臉色頓時為之慘變。楊戩看在眼中,心下微微一痛,臉上卻絕不流露,喝了一聲︰“還磨茹什麼?前面帶路!”便自大步出殿行去。

    兩人馭雲而行,一路向南,約莫兩盞熱荼工夫後,順利潛入落伽山的竹林之中。老六當先帶路,引著楊戩和隱身林裡的梅山老四匯合。老四神色顯得極為緊張,見了二人才松了口氣,往不遠處的空地一指,壓低聲音道︰“二爺,觀音正在救人。您看,我們現在該如何是好?”

   整片紫竹林依山而生,坡勢陡峭,唯有山腰處老大一塊空地,泉水叮咚,祥光繚繞,奇花異卉妝點其間,是觀音菩薩日常的修行說法所在。此時,惠岸尊者與守山黑熊怪左右侍立,豬八戒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團團打轉,卻又不敢出聲驚動,三人的目光,齊齊聚集在泉邊的蓮華寶座之上。

   觀音寶相莊嚴,手持淨瓶,大慈悲法力源源不絕地催生著瓶中淨水,斜插瓶口的楊柳枝越發清翠欲滴,大放光明,孫悟空已換上了金鎖戰袍,平躺在蓮座前的一塊巨石上,雙目緊閉,猶未清醒。觀音低誦法咒不停,時而以柳枝醢淨水揮灑,以自身佛力,配合神咒,逐條接續著這猴子盡斷的經絡。

    石邊銅鼎裡信香高燃,楊戩略一注目,梅山老四已知其意,又道︰“菩薩施法前說了,信香燃盡之刻,便是那猴子全愈之時。”

    豬八戒與惠岸黑熊,俱不堪一擊,沉香至今蹤影全無,小玉也未能及時趕到。此時出手,就算成功激怒觀音,也勢必擱誤了那猴子的救治,更無從讓佛門承領沉香一個天大的人情。

    那麼,只有再拖延些時候,靜待其變了?

    楊戩片刻之間,已權衡定了得失,接過老四的話頭,沉聲說道︰“南海落伽山是佛門聖地,明著起爭端,玉帝那裡不好交待。”皺眉沉吟,故作難決之態。

   梅山兄弟都不敢再說,楊戩又看了片刻,忽然現出幾分戲謔的冷笑。沉香距他最近,愕然之下,順了他目光向林裡看去,卻見一柄九齒釘耙折射了竹林的斑讕陽光,正明晃晃地湊了近來。沉香恍然之余,又覺奇怪︰“舅舅是發現師父過來偷襲了?可我趕來時,為何沒聽說他與師父交過手?”

    “逮著你們了!”

    果然,發覺了異狀的豬八戒悄然靠近,一見楊戩,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又念到這是佛門重地,有觀世音菩薩撐腰,膽氣更是大壯,威風凜凜的一聲怒喝,舉耙便築。

    楊戩早有準備,微退一步避開釘耙,伸手各拉住老四老六,一聲斷喝︰“快撤!”不等這兩人反應過來,提氣直沖天際,馭雲疾飛。

    片刻之間,落伽山已化作一處小小的黑點,雲下全是茫茫大海,波起濤落,便如有人在放聲大笑一般。梅山兄弟面面相覷,似是仍不敢相信,自己等人竟是被區區一個豬八戒給嚇得落荒而逃了。

    老六楞楞地問道︰“我們……我們就這麼回去?”楊戩哼了一聲,道︰“回去?孫悟空一旦恢復了法力,那便是迫在眉睫的天大麻煩!”老六不解,又問︰“那我們再去阻止?”楊戩橫睥他一眼,森然道︰“阻止便是與佛門公然為敵,玉帝怪罪下來,這個黑鍋是你背還是我背?”

    老六雖不如老四心思細密,終也看出這二爺是誠心找碴,漲紅了臉再不肯說話。楊戩便負了雙手,對著遠處疾掠歡啼的海鷗出神,一任梅山兄弟默立在雲上,神情尷尬的進退不得。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條黑影帶著哀嚎,突然自落伽山方向飛來,勢如流星,卻手足亂掙,狼狽到了極點。楊戩眼力何等犀利,一掃之下便已認出,上前一步運掌輕拍,卸去來勢,接住後放落雲上。那黑影茫然抬頭,見了楊戩微帶笑意的神情,頓時現出喜色,叫道︰“主人,小狐狸已打到落伽山了……”

    楊戩制止他再往下說,輕揉了揉他的亂發,神色愈加輕松,說道︰“蚌鷸既然相爭,如何少得了我這漁翁的好戲?各位兄弟,且再走一趟落伽山罷!”

    一行人匆匆往回趕去,剛在紫竹林上駐停雲頭,便聽得下方連珠炮價的轟天亂響,兩條人影正在林中盤旋交錯,斗得如火似荼,好不熱鬧。

    “是沉香?那小狐狸的劈天神掌好生厲害,竟能和沉香斗了個旗鼓相當?”

    連哮天犬都為之駭然。習慣了小玉在密室裡的嬌柔顰嗔,短短幾日不見,再重逢時,小玉的表現卻令他大出意料,就如換了一個人似地。且不說逼著他去尋孫悟空時的霸道,便是此時面對沉香時的狠絕,也前所未見——這小狐狸不是愛著沉香的嗎?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去對付沉香,哮天犬,你和梅山兄弟拖住丁香和豬八戒等人。”

    楊戩冷眼看了半晌,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小玉也好,沉香也好,這招招的不共戴天,卻全是他這舅舅親手設下的險局。三尖兩刃槍驀地握緊,他冷冷下了命令,話音未落,身形倏化流光,直向激斗中的兩個年輕人撲去。

    法力從槍刃上送出,控制著力道,不輕不重地擊在沉香背上。小玉面現驚色,卻又生生忍了回去,轉瞬換成了寒冰也似的漠然。楊戩暗自點頭,原怕小玉會露出破綻,這層擔心終於可以放下了。

    那邊梅山兄弟發出一聲喊,已和丁香等人戰作一團。沉香從地上掙起身子,伸手抹去嘴邊的血跡,抬眼望去,目光頓變得如要擇人而噬一般。楊戩卻毫不避讓,只冷冷地看著他,臉上全是不屑之意。沉香原已暴怒,這一來更是忘了一切,騰身直撲楊戩,手中利斧轟然破空斫出。

    嗆地一聲,槍尖於千鈞一發之際格開斧刃。法力在楊戩刻意催送之下,將沉香斧上的勁道也帶得偏移出去,頓時以二人為中心,強悍無匹的罡風倏起,“呼”地向四下激射如箭,所過之處,竹石悄無聲息地被連根掀起,橫七豎八地倒臥一地。

    小玉口齒欲動,強捺住沒有說話,眼神裡卻有笑意一閃而過。楊戩雖說過要給觀音一個難堪,但小玉萬沒料到他會是以這種方式——以他和沉香的法力,一旦全力施為,這南海的佛門聖境,只怕頓時要毀得面目全非,連菩薩自己都無法認出了吧!

   火星從相交的兵刃上淬出,沉香勢同瘋狂,又如上一次一樣只顧用進手招式搶攻。楊戩不動聲色,也不反擊,只是一槍槍地硬架住他劈落的斧身,每交擊一次,精光異芒四下散逸,縱橫飛舞,便如炮仗煙花似地好看煞人。只是這煙花威力奇大,兩人交手不過數十照面,紫竹林中的仙亭小築,靈石異草,已不知被誤毀去了多少,連平日馴養放生的珍禽靈獸,也駭得末日般地亂闖亂撞起來。

    豬八戒等人不住叫苦,與梅山兄弟纏斗之余,還要分神逼開發狂的禽鳥獸類,免得擾亂了孫悟空的救治。如此一來人手更是緊缺,手忙腳亂地大落了下風。

    旋身後撩,又一次輕易破了沉香的殺招,楊戩向小玉微一示意,隨即朗聲喝道︰“我幫你拖住沉香,你且去找孫悟空報仇!”小玉聞言後冷笑一聲,臉上殺氣配合得天衣無縫,舉步便向泉邊的蓮台行去。

    那邊豬八戒聽得真切,更是連珠價地叫起苦來,一咬牙,跺著腳叫道︰“丁香,好姑娘,你先頂一陣,老豬我去拼了!”虛幌一耙,返身沖過去攔在小玉前面。

    “我說,我說小玉,我知道你這姑娘心腸好,不是真的要殺我大師兄對吧?”

    很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豬八戒強笑著插科打諢,只盼多拖一刻是一刻。見小玉毫無停步的意思,他大急之下,連聲音都自變了︰“你……你給我站住!”高舉釘耙,卻是不住發抖,怎麼也沒膽量擊落下去。

    小玉揚手亮出短劍,略一猶豫,倒轉了劍柄,運足法力擲了過去。她的萬年法力何等威力,又是這般近距離全力擲出,就聽啊地一聲叫,劍柄撞中釘耙,豬八戒虎口劇痛如裂,肥大的身體向後仰天便倒,只摔得七葷八素,再也起身不得。

    “菩薩,菩薩,我老豬拼死也擋不住了……菩薩!”

    豬八戒大叫聲裡,惠岸尊者和丁香也聯手從戰圈中沖出,前來攔截小玉。但一個照面之間,惠岸便栽落在地,吐血不止,丁香也被劈天神掌勁風帶到,凌空飛跌得無影無蹤,只余一溜長長的驚叫之聲。

    叫聲傳入沉香耳中,布滿殺氣的臉上驀現驚容。楊戩心知時機已到,法力慢慢回收,賣個破綻放他沖向泉邊。果然沉香一聲大喝,將斧刃當成暗器打出,自己飛身電馭般撲向小玉,掌風如刀,當頭便是一掌。

    腳下斜斜一滑,真君神殿苦練的身法派上了用場,小玉從容返身,舉手向上迎擊,兩股力道半空中轟然炸開,只震得地面上塵飛石走,連蓮台邊的深泉,也倒濺出大片的水浪來。

    “劈天神掌第六式!”

    “五行齊出!”

    驚天一擊,迫在眉睫,楊戩的目光,也就越發地深沉莫名起來。

    掌是他創的,使出的,是一個曾是仇人之後的女孩。而那五行齊出,卻是他平生唯一敵手,精心授與他的外甥的絕學。他安靜地看著蓮台邊的對峙,微微苦笑了一聲。

   這樣的全力施為,會是兩敗俱傷了吧?不過,不會出什麼事的,小玉是個很聰明的孩子,知道怎樣恰到好處地把握住分寸。沉香若有她一半的心智毅力,也許事態的走向,就不會是今日這個局面了吧?只是,這樣傾心相戀著的一對愛人,不得不全力地搏殺拼斗,終還是我造成的惡果啊!

   楊戩暗自輕嘆,耳邊霹靂般一聲巨響,山搖地動,連繚繞的祥雲,都被強大的壓力擠逼得分毫不存。無數紫竹無聲無息地裂成細細長條,箭一般標射四方,奪奪奪之聲不絕於耳,雖有守山黑熊怪捨命撲上,用身體擋下了標向蓮台的大部分箭雨,終還有一兩根漏網之魚擊在觀音的束發白紗之上。

    於是裂絹之聲響起,紗冠崩裂,觀音如雲的長發頓時散披了下來。

    觀音臉色凝重,微分心神四顧,手上救治卻片刻不停。小玉與沉香力拼一掌之後,將沉香劈落當場,無力起身,自己也被沉香反震了出去,遙遙聽見重物墜地之聲,料已不能趕回行凶擾亂。而信香,也只剩下最後一分長短了。

    她略覺輕松了些,但驀地又是一陣緊張。只因這時,黑熊怪突然大聲咆哮,不遠處黑氅當風,司法天神手持三尖兩刃槍,正一步步地,親自逼了近來。

   楊戩的步伐並不快,但三千年礪淬的殺氣,被他刻意提到了極限,每一步落地,都如萬馬千軍挾勢沖鋒,顯出無倫的慘烈氣度。肅殺壓力越來越盛,只迫得那守山熊怪幾欲發狂。就見這黑熊一聲大嚎,再也按不住本能的沖動,呼地一聲,熊軀挾風疾沖,只求將眼前一切,都撕裂個粉碎無存!

    槍尖連顫,楊戩早有準備,連綿的槍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奇準無比地剌中了黑熊的四肢關節。鮮血頓如噴泉般標灑出來,方圓十丈之內,盡染殷紅,連觀音身上的素色月白法衣都未能幸免。隨即,槍刃放平,逆轉半圈,在黑熊腰上運力一拍,將這龐大的身軀橫挑起來。

    銅鼎中的信香忽而大亮,旋即黯淡下去,最後一分,終於也燃得盡了。

    觀世音猛地起身,莊嚴的法相,掩不住眸子裡深深的怒意。但當前的局勢,卻又不容她真正出手爭個高下——孫悟空經絡雖已接續成功,但人猶未醒,經不得變故。對這個親手接引入佛門的勝佛,觀音多少有著一份更甚於他人的關心與愛護。

    拈起的法訣緩緩松開,觀音只合什當胸,將所有的嗔怒,以大慈悲心轉化成振威的一喝︰“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聲音清越激烈,卻不帶一絲火氣,生生不息地流轉空中,往復回蕩不休。縈紆著有如空蒙的回憶,幻化出層疊的影像,於一剎那間一生滅,於一生滅中一輪回,卻如利刃一般,深深地割入了靈魂的深處。

    梅山兄弟與哮天犬全身勁道盡失,險些便跪倒在當場。從未有過的愧疚痛悔橫梗在胸臆之間,只恨不能粉身碎骨,以消彌無始以來所犯的錯失。手上兵刃已然提起,只有最後一抹清明,死死固守著神智,才總算沒有向自己身上招呼過去。

    觀音微微一笑,目光移在楊戩身上,再度提氣,又是一聲清喝︰“苦海無邊……”

    但這一次,她只喝出了四字。

    只因她眼前的那人,突然也微微笑了一笑,然後,一團黑影由小而大,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已挾了無從與抗的強橫力道,將她從蓮台上撞倒在地,摔得仰面朝天。而那黑影,便端端正正地壓在她身上大聲呻吟,碩大鼻孔裡噴出的熱氣,無巧不巧地正對著她的臉上。

    黑熊天生的腥臭之氣,中人欲嘔,只薰得她腦中一暈,連急帶氣,幾乎當即昏去。

    剎那之間,落伽山上靜寂如死,人人不能置信地看著眼前一切。黑熊猶壓在狼狽不堪的菩薩身上,血泊泊地流下,淋遍了觀音一身,清靜莊嚴的佛門道場,此時竟淒慘得有如阿鼻地獄一般。

    楊戩收槍停在空中,微帶冷笑喝道︰“觀音菩薩,你公然助逆,本該拿你問罪。但佛道素來交好,姑且這般小懲大戒一回。就此別過了,菩薩你好自為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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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三章 潛行凌荒岑
作者︰水明石
    一聲令下,清醒了的哮天犬和梅山兄弟,也各控雲頭跟了過來。等眾人飛到海上,楊戩卻停下了下來,只推說有事要辦,將眾人打發走了,自己又悄然折回落伽山。

    小玉慘然一笑,輕聲道︰“舅舅不放心我的傷勢,一路尋到我摔出去的地方。才幫我療傷完畢,便發現丁香正向這邊過來,他便要我配合著,好好演一場戲給丁香看。沉香,你知道嗎?舅舅唱念做打俱佳,普天之下,怕是再沒人比他更會演戲了!”

    果然,丁香在草後伏下身子,楊戩三尖兩刃槍一橫,已抵在小玉喉前,冷聲道︰“你沒有別的選擇,要想報仇,只有先跟我聯手。”

    小玉略一猶豫,咬了咬唇,板著面孔叫道︰“可你殺了我姥姥……”

    楊戩振槍後撒,閑散地踱了幾步,森然道︰“是老四和老六殺的,我可以把他們交給你處置。別忘了,你的命還是我救的!”

    從地上撐起身子,小玉想著的,卻是楊戩在神殿裡的落寞。心中一痛,只怕自己配合有誤,會壞了舅舅的大計,便截了他的話頭,佯作憤然,冷冷地道︰“你是為了救我,還是為了燈油?”

    楊戩回身,投向小玉的目光很是滿意,口中卻道︰“別管是為了什麼,找我報仇那是後話,你不要以為憑我自己的能力,就殺不了孫悟空。寶蓮燈裡的燈油足夠要他的命的,我只是想給你一個報仇的機會罷了。”

   那日小玉打出神殿之前,特意瞞了楊戩,割腕往燈中注滿了鮮血。楊戩此時提起燈油,也含有些責備她不肯愛惜自己之意。小玉聽了出來,側過頭按捺住心中的溫暖感覺,仍是按他的吩咐,針鋒相對地反駁道︰“你是怕得罪了佛門,無法向天廷交待吧!二郎神,別以為我是傻子,你以為我會相信,我殺了沉香和孫悟空,你就會把老四和老六交給我?”

    楊戩現出無奈之色,語氣中便帶上了幾分失望︰“那我該怎麼做,你才會相信呢?”小玉冷冷地道︰“除非你現在就把他們交給我!”楊戩微笑道︰“做生意也不會一次把錢都付清的……”掃了丁香藏身之處一眼,才又轉過頭去,向小玉續道,“我會先給你一個!”

    “二郎神,你真卑鄙!”

    刻意怒叫了起來,小玉的神情,全是不屑,卻又明白無誤地傳遞出談判成功的信號。楊戩眼角的余光,看到另一個女孩,因極度的震驚與焦慮,在雜草叢中明顯地顫動了一下,他知道,這次基於巧合的臨時設局,已成為落伽山之行的另一個意外收獲。

    橫槍在手,他再不停留,轉身向遠方走去。他轉身得很快很疾,無論小玉還是丁香,都沒看到他的嘴角,正悄悄逸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決絕而淒然。

    鏡外梅山兄弟俱已跪倒在地,茫然地看著楊戩的神情,這一絲微笑,便如重錘一般直錘入他們的心底,縈繞在心頭,再也揮之不去。

    老六喃喃地自語道︰“二爺是為了我們……是為了我們……我卻一直恨著他,昆侖之後,竟再也沒有去看過他……”垂眼看向手裡的兵刃,猛地咬牙,舉起便要向自己頭上砸落。

   老四離得最近,伸手急擋,老六的單鞭正砸在他小臂之上,頓時皮開肉綻。他卻猶如未覺,只一把抱住老六的身子,眼神裡全是痛悔,沉聲叫道︰“老六,千錯萬錯,都是我私心釀成的苦果……但咱們不能死在這裡。你忘了,二爺還在劉家村身受重傷,要死,我們也要找了藥醫好他,在他面前磕頭認錯,再一死謝罪!”

    老六全身氣力如被抽空,軟倒在老四懷裡放聲大哭,哽咽著叫道︰“是,我怎麼忘了……走遍千山萬水,求遍滿天神佛,我也要醫好二爺。我對不起他,對不起他……我要接二爺回灌江口,我把法力還給二爺,我不配做他兄弟,不配……”

    康老大只在一邊呆呆出神,也不知想些什麼。許久,忽地一掌擊在自己頰上,停了片刻,反手又是一掌,越打越快,也越來越重,轉眼間臉頰已腫脹高起,隨即鮮血點點飛濺,淒厲異常。

    眾人茫然望著,不是沒有一個想到要拉住他,或者,覺得讓他們發洩一下也好。

   沉香扶著母親和妻子,拖著腳步,被金鎖一步一步地帶著向前,鏡外的混亂與哭叫,他都聽如未聞。這個時候,丁香該已回來告之小玉和舅舅聯手的消息了吧?當時的自己,不肯信的是小玉沒有放下仇恨,切齒恨的是,楊戩又不知在設什麼圈套害人。然後,勝佛醒了,沖冠一怒,自己三言兩語,便與他一拍即合,同去積雷山說合牛魔王。

    此後的幾個月,三界風雲湧動,太上老君暗中奔走聯絡,代為勾通於妖魔佛門之間,終於令各方勢力攜手並肩,而觀音也終於親自出面,代表佛門參與善後。

    天條迂腐不公,是揭竿而起時的藉口,他劉沉香,便理所當然地成了反上天廷時的領袖,從此成了三界裡眾口頌揚的少年英才。

    而舅舅……

    心中一陣悸動,沉香死死握緊拳頭,不讓悔恨之情流露在臉上,卻強現了笑意,輕聲岔到不相干的話題上去,不讓自己,也不讓母親和小玉有空閑去想將來,去想那些即將重演偏又充溢了無盡悲傷的將來。

    光陰如水,兔馳烏走,落伽山諸事既定,封神台煉石,終於也敲定成行了。

    封神台,位於歧山之南,佔地百畝,巍峨高聳,幾與天接。

    幽王年,歧山崩,洛水絕,這座決定過三界命運的神聖高台,也於一夜之間,土崩瓦坼,空余了斷碑殘石,靜臥荒丘野草之間,無聲無息,就象那些曾經驚心動魄的輝煌往昔。

    天廷毀去它的理由,冠冕堂皇,只道周德已哀,不宜再有封神遺物,昭示周室王權,曾是天意神授,不可動搖。

    但事實的真相呢?

    遺址便在眼前,但無論是老君還是楊戩,都不復平素冷靜莫測,神色中流露的,是莫名的感慨。

    幾日之前,楊戩從落伽山歸來後,便如約去了兜率宮,將譽抄整齊的新天條交與老君。而令老君大出意料的是,不須再設計催促,封印王母的法訣,各方局勢的預籌,楊戩也都不厭其煩地詳加解說了一遍,竟似唯恐他不能領悟熟記一般。

    老君欣喜之余疑心大起,頻頻用語言試探不果,只得按秘術推算出了入陣的最佳時期,略說了一遍煉石之法。隨後兩人分頭安排,妥貼處理好一干後務,一個司法天神,一個道教宗主,便如人間下三濫的小偷般地易服潛行,溜出天廷,悄然來到這封神台舊址之前。

    三聖母一路上只盯著二哥入神,數日前在兜率宮中的情形還牢記在心中。不同平日與老君欲說還休的勾心斗角,低沉卻條理分明的話語,將他苦心布置的局勢,一一點破,一一和盤托出。那樣的平靜,卻讓她不寒而栗︰是二哥終於厭倦了這樣的掙扎,寧願孤注一擲,以聽天由命了?

    沉香猜出母親心中所想,默不作聲地扶著她,也不出言安慰。但一個念頭卻堅定無比︰舅舅決不是那種委成敗於人手的性子,封神台之行前的種種言行,定有極深的用意在。只是猜不出來,自己和道祖一樣迷在局中,卻看不透真正的棋眼,到底設在了何處。

    目光下垂,沉香看向自己的雙手。二十來歲的少年,這一雙手,還是未脫稚嫩。但水鏡中幾千年的閱歷,那樣清楚上演的陰謀陽謀。稚嫩,再不能是害怕成長的藉口;甚至,再不能擁有犯錯和任性的資格。

    他靜心推究著舅舅的心境。悲風嗚呼,草木偃伏,漫天的塵沙,使得視野模糊如夢中。當年,舅舅在題下聽調不聽封幾個遒勁字跡之後,便拂袖去了灌江口,一住,便是千年。

    封神之戰,就象姜丞相灰飛煙滅的魂魄一樣,該是舅舅記憶裡早已深埋的過去,不願主動記起,更不願去探求所有的細節過程。

    畢竟,在青冥幽光中現身的那個眾生之母,曾是舅舅面對過的,最溫暖的一抹亮色的來源。只是這抹亮色,卻成了舅舅步上既定宿命的起點。

    就如封神之於三界一樣,一場已預定下輸贏的棋局的開始。

    “封神台分為內外兩層,玉帝在外層分封神職,宣示上古大神離開三界,移交權力的同時,我們卻在內層苦苦掙扎。就算如我一般僥幸脫身,出來之後,也只有順應時勢,成了天廷伏首貼耳的恭順臣子。”

    老君的聲音,淡淡地響起,有著恨意,更多的,卻是挫敗與無奈。一聲長嘆之後,他悠悠地又道︰“其實我當年的逃出生天,細想起來,又何嘗不是古神故意的網開一面呢?我想了數千年也不太明白……只願這一次,莫要再重蹈覆轍……”

    兩人已行到封神台倒塌前的中心位置,現在只是一個小小的土丘,一只笨拙的灰兔伏在土丘上,吃驚地縮起前腳,看著二人越行越近,終於躍入附近的草叢,鑽回自己的洞穴裡去了。

    楊戩忽向灰免消失處一指,說道︰“老君,你看到了沒有?”

    老君一愣,道︰“那只是普通的灰免,毫無奇異之處。”楊戩淡然道︰“雖然普通,也知道趨利闢害,多留退路,所謂狡兔三窟,即是之謂也。老君,你的腦子,難道還會連一只灰兔都不如嗎?”

    老君聽出他話中有話,目光為之凝住。若有所思片刻,才冷冷地道︰“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兩千年了,但願還可順利進入才是正理!”上前端詳土丘,不住掐訣推算。

   所謂太易生水,太初生火,太始生木,太素生金,太極生土,是以水數一,火數二,木數三,金數四,土數五。九宮即判,合以四時八節,僅設陣之始,便有四千三百二十種局勢,猶不算其後的變化流轉,一步走錯便再難挽回。老君畢生精研道術,到此時也自忐忑,半晌,才咬了咬才,運指在地上劃了個小圓,又解下一件玉佩飾物,放置其上以為標志。

    隨即退後,就見老君大袖向空揮去,百十件奇形怪狀的法器從袖裡飛將出來,滴溜溜亂轉,卻又如活物般隨了老君的指引,按河書洛圖之數一一排列,羅列森嚴,璀燦如群星。老君喃喃吟動法訣,雙掌翻轉向下,一寸寸地壓向去面。那懸浮的法器也隨之向下,嵌於地面,發動開來。

    瞬息之間,連風沙都似突然頓住,鏡外諸人,雖能看見影象,卻竟也聽不到分毫聲響。哪吒臉上變色,心知老君借助法器,至少設下了近百道厲害之至的禁制,俱是隱泯行蹤,隔絕動靜之用,竟令伏羲水鏡這等上古神器,都為之神效大失。

    他久在天廷,事態演變看在眼中,感觸較眾人又不知深了多少。難過傷心之余,無力之感也一日甚於一日,雖竭力勸服自己,出陣後便能挽回所有的錯失,但一想到天廷中層層駭人的內幕,便頓時心灰欲死。

   此時看著鏡裡,老君一代宗主,道術當世再不作第二人想,而楊戩大哥,武道修為,公認的三界第一。這兩人聯手,仍是小心至此,步步驚心,未謀寸進,先竭力謀退。而自己等人呢?等出陣之後,沉香縱然不遜於楊戩大哥當年,自己縱能與他同心協力,就當真能護定楊戩大哥周全?

    連那般慈悲的古神,都有這些不可告人的過往,三界之中,還有什麼可值得信任?

    一滴淚水從他眼角滲出,無聲,卻悲憤莫名。

   老君這時已作法完畢,屈指一彈,幾團拳頭大小的火光從四下浮起,聊作照明之用。他神色凝重,說道︰“我現在設的禁制,便是如來親臨,合佛門全力,沒有兩三載功夫,也休想突這方圓百十裡之內查看動靜。但封神台所蘊陣法,畢竟是伏羲神王親手所設,厲害非常,成敗如何,只能聽天由命。楊戩,老道今日,形同孤注一擲,也算是上你一回惡當了。”

    楊戩淡淡地道︰“老君若是後悔,此時也還來得及。”老君冷聲道︰“你明明看出我這禁制,只能設不能收,卻又說的什麼風涼話?”楊戩微微一笑,隱約有輕松之意,卻不再說話,。

    老君低語一聲,沉香近在咫尺,聽得分明,卻是狡兔三窟四字。正要細想之時,眼前情形,已突然大變!

    但見老君身形如風,以那玉佩為中心,循奇門九宮之數大步而行,每一步踏出,俱是用上了十成力道,偏偏落足之處看似普通積土,卻硬逾精鋼,連半個腳印都不能留下。

    但法力透土而下,九圈走畢,波地一聲輕響,一道青色寒光無聲無息地破土而出,將老君放置的玉佩沖上半空,光芒到處,整塊玉佩如被火炙,剎那之間化為飛灰,飄散一地。

    老君沉聲道︰“一會不論見了何等變故,也萬莫移動一步,更不可提起護身法力與抗。”左手伸出,持的正是那塊通行令符,右手卻向地下虛攝,頓將鑽回洞穴的那只灰兔,生生又拽了出來。

    但見他大喝一聲,一口真氣迅疾無比噴向青光之上,噴出同時,灰兔被他擲出,自己卻斂起全部法力,斜沖兩步,靠近楊戩而立。

   他腳步未定,青光與真氣一觸,頓時大盛,如蛛吐絲,千萬縷青色幽芒絲一般向四周延伸,眨眼已充塞了老君設下的全部禁制空間,如亂麻般重重疊疊。而老君先前站之處,如被重擊,一應草木土石,蝕如灰燼。而那只被他隔空扔出的灰兔,更成了替死的羔羊,不及叫上一聲,青芒便變得有如利刃,無聲地將它卸成肉糜,和著血水灑落下來,不及落地,又如遇明火,蒸發無存,空余一陣焦肉氣味。

    老君輕嘆道︰“有三窟,也須知進退,自處危地,便是再設三窟出救不回來了。但這世上又豈有免費的午餐?坐而說食,終不能飽,卻又該如何是好?取捨之間,端的是艱難之至……”

   他口中說話,雙眼仍盯著土丘中沖出的那道青光,不放過絲毫的變化。就見那青光如有生命一般,扭曲變化,帶動無數青芒,向四下搜索不休。半晌,似無所得,漫空亂麻忽向回縮,聚合成一合抱大小的青色光球,球身正中向下凹入,大小形狀,正與老君手上所持令符一模一樣,連鳥篆古文,也凸顯得分毫不差。

    老君全神貫注地靜待良久,見光球再無變化,才松了一口氣,掌上符令向前飛出,端端正正地嵌進凹入之處。

    令符普一嵌入,光球表面,便如瀲灩水波,溢出層層波紋,連帶著空氣都有如實質,一環環地般地漾蕩開來。四下景物漸漸模糊,轉而化為一點點閃爍變幻的光環虹帶,再也看不分明。

    沉香三聖母等人身在鏡中,都不由自主地向楊戩身邊靠近了去。尚未站定,只覺足下一虛,向下急墜不休。待重新轉實之時,奇輝忽煥,眼前筆直的一條青色甬道,莊嚴靜穆,如琉璃世界般地炫美無倫。

    老君低聲道︰“當年進來時,也是這般景象。雖然心思各異,但想到三界封神之後,便能有段長久的太平盛世,終還是高興的成份居多。誰又料到……”話未說完,左肩一沉,楊戩已在他肩上重拍了一掌。

    老君身形一震,提氣便要反擊,但楊戩這一掌並未發力,拍上即收,說道︰“這裡有些古怪,道祖,不要多想陳年舊事,心神失守,你我便誰也出不去了。”老君一愣之余,轉頭向楊戩看去,見他神色凝重,隱約現出克制情緒的辛苦,心下驀然驚覺,額上冷汗頓時涔涔而下。

    眼前仍是記憶中的甬道,卻多了兩千年前絕未出現的異常。老君深知,以自己精修道術,堅如磐石的心志,剛才只因拘於封神舊事,便頹然失落,被外物所牽,這一趟煉石之行,又不知要平添什麼變故。當下,不由自主,目光便向落足處左側掃去。

    記憶之中,那裡該有一塊淡墨色玉磚,只需雙足踏上,便可從容出陣。但一看之下,他再度心神大震,幾乎便叫出聲來。

    青冥冥的光華一片,出陣的樞紐,竟已蹤影全無!

    一剎那之間,恐懼襲上心來,生似溺水之人,失去了最後的憑據,無數愁苦悲憤之情,在心底紛湧如潮,就見老君口角震顫,直欲大叫大哭,指天罵地一番。但心中卻又隱隱覺得極為不對,哭罵聲幾次欲沖口而出,卻又被他生硬硬忍了回去。

   啪地一聲,頰上一陣大痛,老君茫然回顧,楊戩面帶冷笑,森然道︰“道祖,你若想死在這裡,便再胡思亂想下去罷,再往後只怕我也自顧不暇了。那時心魔入體,自墮道基,就算你苦修多劫,也只有灰飛煙滅,在這陣裡化諸虛無。”老君茫然重復道︰“不能再胡思亂想?”呆了一呆,這才真正清醒過來,臉色大變,喝道,“楊戩,你好大膽,敢動手……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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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四章 了了境界徹
作者︰水明石
   司法天神眼中隱約的笑容一現即隱,老君平生的辛秘,與這封神台裡的陣法關極大,方才兩次都險些走火入磨。但伸手便這麼扇了他一記耳光,就算是為了救人,也足令這最重威儀的太上老君暴跳如雷,引開他全部的注意了。果然,二人一先一後踏上甬道之後,老君拽著自己的銀須大生悶氣,半盞茶的工夫,竟再沒有想到封神舊事,一腔心思,全注在這新的奇恥大辱之上。

   眾人齊齊‘呀‘了一聲,雖說看老君已不同往日,但道祖畢竟是道祖,縱然眾人心裡罵了他百回千回,有機會甚至會生死相搏,卻也不敢做出什麼無禮舉動——不想楊戩竟給了他一耳光。驚駭之後,又覺解氣,一口長氣呼出,又將自己驚了一驚。原來方才人人皆是一口大氣不敢出,生生憋住了氣息,如今一齊呼出,動靜倒也不小。

   小玉恨恨地看著老君,只覺楊戩該乘機再打重些,讓這老東西再明哲保身。沉香見到她目光,知道她心裡想什麼,沒有叫她,心思已不在這裡。出陣之後的事,本是他一直竭力避免去想的事情,但又不能不想。父母日後相處之事,讓他頭疼不已,舅舅的傷勢,也讓人憂心忡忡,然而最令他不知失措的,還是這裡的一干人等。

    天廷,原來年少輕狂時覺得那樣無能而又窩囊的所在,背後隱藏了多少秘密。當他大鬧蟠桃會,當他打出“踢翻靈霄伏玉帝,踏平瑤池擒王母”時,玉帝、王母、老君,這些人驚慌失措的表情下,又該是怎樣的嘲笑與不屑。

    這麼多人,這麼多的悔恨,這麼多迫切要彌補自己過失的需要,出陣之後,是自己能控制得住的麼?一旦控制不住,走漏風聲,天廷又會用怎樣的方式來應對,難道讓舅舅再一次看著,多年的安排與努力,在眼前付諸流水?

    三聖母落後了幾步,卻沒有象旁人一樣驚駭或解氣。她只看著哥哥,說不出話,淚水從眼裡湧了出來,臉色越來越蒼白黯然。就這般呆呆地愣了半晌,身子搖搖欲墜,虛脫般地立足不住,忽向前疾奔了幾步,撲在二哥背上失聲痛哭。

   她這一舉措極是突然,沉香這才注意到母親的異狀,一驚之下,急松開小玉,過去扶住母親。三聖母淚眼婆娑,低聲說了一句︰“那一次,就在我的眼前……”便再也說不下去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剛才,老君挨上那一掌時,她的眼前,一閃而過的,竟是龍八婚禮上初見二哥時的情形。

    那個惡形惡狀的乞丐,還有……還有一直溫柔地看著她的哥哥……

    沉香松了口氣,知道母親是一時感觸所至,但仍不放心,扶著她不住勸慰開解。所以,他也就沒有看到,小玉落在身後,突然大變的神情!

    沉香扶住三聖母之時,小玉無意掃了一眼身後甬道。目光到處,一片青冥之中,忽然便閃過點點雜色,有如白骨猙獰,快如疾風,一現即隱,又似利齒森列,怪狀奇形,飛舞欲噬。她出其不意之下,疾回頭凝視細看,卻已甬道沉寂,渺無異狀,直如方才,只是剎那間的幻覺而已。

    老君忽然止步,向後疾轉身形,幾乎與此同時,楊戩額上光華一爍,也自開了神目。但隨即兩人對視一眼,俱是緩緩搖了搖頭。

    方才剎那之間,兩人同時覺得背後仿佛被無數目光死死盯住,透出難以言說的怨氣陰寒。但回身察看,卻又分明沒有半分異常。

   老君皺眉道︰“不知何故,這裡的陣法已被全部觸動。那甬道屬木,以青為色,以幻為能,善惑活物心神,厲害非常,斷無能藉之藏身的道理,何況就算瞞得過我的感應,也必避不開你的神目!”他此時心地已恢復清明,知道楊戩那一記耳光,才是自己得以平安的關鍵,雖然不悅,但語氣到底是轉為平和了。

    楊戩斂了法力,微合雙目調息。他雖受封神影響較小,但這半盞茶的路程之中,老君神識昏沉,只一味生著悶氣,他穩守神識的同時,更要全神戒備四下動靜,自然走得遠較老君辛苦。

   老君明白此中原由,也不催他,等他再度睜開眼時,才向前一指,沉聲道︰“後面還有金、火、土三關,再深入水陣陣眼,才能進入心煉洞天。那洞天非實非虛,誰也不知建在什麼鬼地段上,是以薺子須彌之法,將一塊巨大的巖精築成了空心,外不盈十丈寬窄,內卻形如天然山洞,宏大壯闊無倫……”話未說完,便即停住,似在思付些什麼。

    楊戩心中有數,冷笑道︰“道祖,方才的凶險你我都親身經歷,來不得半分僥幸。兜率宮裡的話不盡不實那也罷了,此時情形有異,你若還刻意藏私,到時各人自掃門前雪,休怨姓楊的不夠仗義。”

    老君哼了一聲,卻不反駁,又想了片刻,說道︰“陳年往事,便都讓你知道又如何?當年各派宗主上仙八十一人,和不周山之劫後幸存的全部上古大神,便是奉神王兄妹的法旨,一並進入這薺子須彌之中,要合眾仙神之力,煉化神王另備的八十一塊巖精。”

   兩陣之間,是空蕩蕩的洞室,並無多少異狀。兩人並肩行在其間,偌大的空間,只有老君低沉的述說聲不住回蕩︰“當時神王法諭,要再煉出八十一塊七彩石以備平衡天地。封神之戰既奠定天廷神職根基,那麼這番煉石,便是決定上仙果位的關鍵,誰人出力最多,誰便可繼承神王的道統。嘿嘿,當時入了洞天,我們雖發現有異,封神一戰中枉死者的全部仙靈之氣,竟全被收集了起來,在八十一塊巖精間鼓蕩不休。但那時,又誰會想到,古神竟不惜全體身殉,也決意要除去我們這些苦修得道的後天仙人?”

    女媧娘娘慈和的神態,倏忽便如在眼前。楊戩輕嘆一聲,打斷老君的話問道︰“除去你們,與收集仙靈之氣又有何關系?”

   老君的雙手,忽然便緊握成拳,眉宇之間,閃過難言的痛楚,緩緩說道︰“有何關系?那八十一名宗主上仙是何等神通?若能通力聯手,全心合作,便是上古眾神,也無力與抗。可笑我等只因女媧造人,而古神又曾授過我等修煉之法,便以為古神斷無私心,事事意出至公。不錯,他們的確是出於至公,為了三界將來的平衡,捨小我而成全大我,連自己的命都不放在心上,何況是我們這些外人!仙靈之氣,各人苦修所得,雜而不純,收集來並無太大作用。而我們辛苦煉石之舉,卻正好完成神王的布置,推動那八十一塊巖精所設密陣運作,將這些斑雜的靈氣盡數轉化,注入三十三重天上,成為天廷平衡三界,維護眾生繁延的力量之源!”

   封神之戰,是為了消耗各大宗派的實力,使有天賦的全數轉為神職,修為難有寸進不說,還須依仗天廷的恩典,賜下靈力轉化鬼骨,才能飛升變化。這些楊戩是早已知道的,只略一聯想,便明了前後因果,點了點頭,道︰“幽王十一年,天廷突然毀了封神台,隨即又放任下界淪入數百年的亂世,令無數稟賦特異之人橫死,好惺惺作態,收羅人才分封神職。想是那時,正好台內靈氣轉化完畢,天廷欲牛刀小試所至?”

    那一段歷史,史稱春秋戰國,征伐無休,是千百年來都絕無僅有的輝煌年代。但在諸仙眼裡,諸般學說大而無當,令人扼腕惋惜。

   其中老子是太上老君避禍轉世,算不得數,而創設了諸家學派的孔墨名法諸家,都流於名相,或以未知生、焉知死掩耳盜鈴,或以聰明正直、死而成神為幸,或以敬服神鬼百般貶低自身。雖百家爭鳴,余風至今仍影響後世,但大道割裂,各執一辭以為能事,鑿七孔後渾沌死,再不能如上古那般,出現諸如通天元始等力能抗衡天地的宗派教主了。

   老君點頭,臉色陰沉,春秋之後,他雖在天廷運籌帷幄,但充其量不過是維持了個三清四御的虛名,三界之主,只能是昊天金闕玉皇大帝。幾千年來的不甘,在得知燈中真相後化為苦澀,想到自封神以來的百盤算計,辛苦籌謀,他緩緩捋著長長的銀須,手指用力,竟生硬硬撥下了一把。

    兩人一時都緘默了下來,只並肩前行。走了不久,前方又是一條甬道,金華異彩,老君低聲道︰“此處屬金,以白為色,以殺為能,最是霸道無比,你我都要小心了。”口中說話,卻是退了一步,站在楊戩身後。

    楊戩哼了一聲,知道他是絕不會先自己入陣。但道祖原是以精研道術為主,並非以武入道,這般行徑倒也不是全因膽怯自私。當下翻腕亮出三尖兩刃槍,提氣戒備,一步邁出。

    只輕輕一步,眼前景相大變,處處白煙怒湧,更有無數白色氣團四下飛射,但卻不帶一分殺氣,連護身的些微真氣,都能將這白色氣團從容震開。老君也跟了進來,一呆之下,失聲叫道︰“怎會如此?”衣袖一拂,法力送將出去,層層白煙被他逼到角落,現出甬道的全形來。

    寬逾丈許,長不見頭,四壁上密布機構,原來想必都是厲害之極的殺著。但此時卻扭曲凸凹不堪,看不出原來形狀,空余了一地的銅金碎片,狀如粉末,竟是被人用大力強行破陣,將所有的設置,都擊毀得分毫不存。

    老君皺眉道︰“怎會如此?前方木幻一關完整無缺,威力宏大,而這步步殺機的金殺一關,卻是被破壞得幾無原形了?”楊戩細看壁上殘痕,說道︰“有人來過,但應是多年前的舊事了。道祖,三界之中,除你之外,還有人能進入封神台內層麼?”

    老君卻搖頭,澀聲道︰“就算能進入,又豈可憑一己之力,將這陣法毀成如此模樣?須知此地非實非虛,全是伏羲神王利用先天卦數設置的真實幻境,除非學識神通都遠在神王之上,否則就算那八十位宗主復生,與我合力施為,也只能保證全身而退,留全性命而已!”

   寒意從他的心頭升起,越來越甚,先前在木幻一關裡動搖了的心神,再度大亂起來。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這封神台內層的可怕,能從容在神王的幻境中破除真實,那樣的神通,便是三界,都可以信手毀損了去的啊!既然如此,這一生的追求,只期翼著真正的自由,難道終究是鏡花水月,永遠都可望而不可及嗎?

    楊戩一聲低嘯,驚得老君身子一震,他抬頭望去,正對上楊戩嚴若寒冰的目光。一瞬間,他渾然忘卻了數百年恩怨糾纏,當年利用陣法瞬間破綻,捨命沖出時的頹廢心態交織在胸中,只想著向人盡情傾述一番,至於對象是誰,老君此時已毫不在意。

    楊戩卻不予道祖開口的機會——司法天神的臉上,全是凌厲的決絕之意,以他的眼力閱歷,自然知道老君此時的情形緣出何故——

   法力凝結,他緩緩說道︰“事已至此,多想無益。成大事必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進則猶有生機,退則萬劫不復。道祖,當年的封神大典你便錯過一次,難道時至今日,還要錯上第二次麼?”聲音不大,但在法力催化下有如虎嘯龍吟,又如驚雷鼓蕩般凜然生威,頓將老君散亂的思緒一截而斷。

    老君陡然僵住,愣了片刻,低頭陷入沉思。半晌,神色忽轉欣喜,仰天大笑一聲,喝道︰“至此你也不容我後退了罷?不過,老道又何須後退?但率心性,莫問前因,明白了,老道明白了!”

    拂塵輕揮,漫步向前,就聽他放聲吟道,“園有桃,其實之肴。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不知我者,謂我士也驕。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憂矣,有誰知之!有誰知之!蓋亦勿思!

    園有桃,其實之食。心之憂矣,聊以行國。不知我者,謂我士也罔極。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憂矣,有誰知之!有誰知之!蓋亦勿思!”聲音平和輕松,瀟灑寫意之極。

    方才大懼之中,楊戩一番話如當頭棒喝,生生擊毀了他多年橫梗心中的心結。封神以來他的道術再無寸進,與此也有著極大關系,此時只覺海闊天空,行止再無拘絆,心知因禍得福,終於徹底融入了物我無別的無上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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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五章 七彩蘊晶瑩
作者︰水明石
    楊戩一笑,緊隨其後。道術只是載器,人的心性,不會因載器不同有太大變化。老君雖非善類,但此後有太多事須假手利用,是以抓住時機,為他破除心結,也不失是一件意外收獲。

    只有平衡不失,夾縫之中,才好左右逢源,自己雖無將來可言,但沉香和三妹,終不能全指望佛門的庇佑,多備幾條退路,雖不知沉香能否善加利用,終究要稍稍安心一些。

   後面依次是火、土兩關,同樣被破壞得不成模樣。老君仔細察看,看不出是何人所為,便也不多加糾纏,卻是想到一事,說道︰“後面便是水關,以黑為色,以流轉為能,是封神台內層,唯一一個神王以法器發動的厲害關卡。那法器不知什麼來歷,神王瓖在洞天之外,視同拱璧,只怕除了女媧娘娘之外,就再無人能知曉其具體用途了……就算破去了此關也不打緊,只但願那個不速之客,不知薺子須彌的密處,否則心煉洞天被毀,你我的奔波全成徒勞不說,更成了一場莫大的笑話!”

   水關是個極莊嚴的圓形空間,正中端正擺放著一塊數丈寬窄的巨大石塊。空間地下四壁,全如被沖刷了百萬年的河床海底,細膩潤溫,向外漲出,老君臉上變色,說道︰“好厲害的神通!竟是強抗整個水關的流轉之力,再強行反擊回去,以硬對硬一舉擊破!”急步去看那正中的大石。

   這大石正是老君提到的巖精,密密布滿了奇異的符咒。老君繞石一周,見無損毀之處,才稍松口氣,卻又是啊了一聲,伸手向大石背後撫去,道︰“老道上次來時,發現這陣眼非同小可,想不到在破陣之時,竟也被硬擠壓得飛出無影。不知是被闖陣之人帶走,還是干脆就毀在當場了?”

    那邊的巨石上凹出一個六尺來高的印痕來,圓圓的形狀,淺淺地倒似個鏡框一般。沉香心思重重地隨意望了一眼,驀地便驚出了一身冷汗,目光再也無法挪開,向三聖母急道︰“娘,您過來看看這個!”

    因老君設下的禁制,鏡外諸人暫聽不見裡面的說話,但都見沉香神色有異,一並隨了他目光看去,龍八搶先叫了起來︰“這印痕怎地如此奇怪?好象……好象老早就看得熟得不能再熟了!”忽然想到了答案,龍八不由驚得目呆口瞪,只當自己緊張過度,竟胡思亂想了起來。

    但鏡裡,沉香蒼白著臉看向母親,三聖母伸手撫過那印痕,神色上有些不解,終還是肯定地點了點頭。

   “真的是……伏羲水鏡?封神台內,水關的陣眼……竟也是神王的水鏡?”再度確認了一番大小形狀,沉香有些嘶啞地喃喃問道,“可這水鏡如何流傳了出去的。九靈洞那些人雖然厲害,但相對於古神來說,只是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如何……如何能用那般強橫的手段,輕易破陣取物?”

   話問出口,他自己也知不可能得到答案,只得移目去看老君。就見老君剌血制符,一邊拍向那巖精的四壁,一邊向楊戩說道︰“要進入心煉洞天,必須當年得到神王認可的諸人以自身精血為符,才能催動薺子須彌的機關前來接引。還好,巖精是一等一的堅固異物,破陣之人又誤以為只是陣眼,不願多費手腳,才總算避過了這場大劫。”

    話普說完,最後一道血符也印上了巖壁。紅光從壁上放出,老君伸手把住楊戩左臂,喝道︰“隨我來!”向前疾撞過去。

    紅光映到處的巖壁軟若無物,如同穿行水中,口鼻微微一滯,眼前忽然大放光明,老君曾在此經歷過一番生死大變,倒還罷了,余下眾人中便是楊戩,也於瞬息之間神色微變,被眼前風物,深深地震撼入心底。

   廣漠的空間龐大得無與倫比,淡霧蒸騰,穹形石頂上寒星大小的天然晶石閃動異芒,如天體星群軌跡,絲絲不亂,莊重堂皇。遠壁遙不可見,隱約的黑色跳躍在霧中,妖異莫名,發散著奇特的光澤。八十一塊巖精圍繞空間正中一張高大的盤雲寶榻,如群星拱斗,羅列有序,透出森嚴的法度。但地面之上,卻全是零亂到極點的衣履冠帶,夾雜著亂七八糟的法器兵刃。

    楊戩虛攝起一柄量天尺,指上微一用力,頓化作一抹飛灰,說道︰“連法器裡的仙靈之氣,都已涓滴無存。難怪天廷千余年前,便能放心毀去封神台。”老君卻苦笑一聲,向四下一指,道︰“看到沒有?楊戩,封神大典……便是你眼前的這一切……”

    長嘆一聲,他舉步穿行其中,尋找合適煉制成七彩石的原料。巖精被煉化得越多,支撐陣法轉化仙靈之氣時的耗費便越大,也就越難合於現在的需要。轉了一大圈,他終在左首第三塊石邊停下了腳步,那塊巖精幾乎未被煉過,也是整個洞天裡,唯一沒有遺下冠履的所在。

    楊戩觀顏查色,又見巖精位置也略移動過的跡象,心中頓時明了,微笑道︰“道祖處事小心,預料先機,楊戩甚是佩服。”八十一名宗主中,既只有老君一人逃出,那麼自是因他見機不對,在煉石過程中有所藏私,才留得余力自顧周全的了。

   老君嘆道︰“我若真能預料先機,就壓根本不會來這勞麼子封神大典。我還記得,我左側是通天師弟。封神之戰他好勝沖動,結果將門下弟子折損了大半,氣惱之余,為挽回頹勢,鐵了心要在這煉石過程裡孤注一擲,取悅古神。可他又如何想到?取悅的結果,竟只是自己最先灰飛煙滅罷了。我眼看著他們一個又一個地化為劫灰,心裡的絕望一刻比一刻更甚,卻還要隱忍待機,那樣的滋味……”

    每一堆衣履,都代表了一個曾不可一世的宗主修真。只是他們沒有他的幸運,沒有能力沖出這座古神為他們備下的巨大墳場,只能由著真元耗盡,成為新秩序的犧牲奠品。

    “連魂魄都不復能存在了,死在這個地方,魂魄與身體一樣,都會化為虛無。修道是為了解脫自我,可如他們這般,連以大法力逆回時空,都不能令他們復生的永遠消亡,會不會才是真正不留余步的自我解脫呢?”

    老君感慨地低語道,伸手拍拍身邊這塊黑黝黝的巖精。至人無夢,但將他的話都奉為圭阜的門人弟子卻從不知道,多少年來,身為道祖的他仍然有夢,這塊貌不驚人的巖精,曾一次次地引他重歷著噩夢,在汗濕衣衫的恐懼裡驚醒,然後,坐待天明,再難安枕。

    楊戩也在打量四下情形,封神時見熟了的一些面容從記憶深處湧出。倔強狂傲如通天,溫文沉穩如元始,和善易親如太乙,無一不是神通睥睨三界的大羅金仙,卻是連轉世重生的機會都永不復有,甚至不如那些生死海裡,流轉無休的普通凡人。

    一地零亂折射出的,或許,也將是他最終的結局?

    時、地不同,殊途而同歸。三千年的掙扎,卻只是既定的宿命,是清醒地走向這既定結局的過程……

    他深吸口氣,再緩緩吐出,似要吐盡心中所有的感慨和紆郁,目視老君,問道︰“看來道祖已找到合適的材料。卻不知兜率裡提到的那些煉石法要,老君有沒有要補充的地方了?”

    老君回過神來,突然微笑了一聲,道︰“自然沒有。不過,七彩石雖善封存一切,但卻比不得巖精堅固,受外力重擊時極易毀損,想來那也是神王兄妹不敢藉它長期封印盤古神力的原因了。”

   楊戩一笑,道︰“是以你不肯與我同時出手,怕的便是法力相沖,會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老君已恢復了平素的神情,冷冷地道︰“你若不信,那也不打緊,大不了你我入寶山而空回。但沒有七彩石為證,新天條就算推出,也不能令天廷那兩個死物承認。百般圖謀,一切依舊,可惜啊可惜!”

    楊戩淡然道︰“你不必相激,如何自處,楊戩心中有數。但老君的自處之道,卻也須三思而行,陣外那只灰兔,仍不失為道祖的前車之鑒。”上前盤膝而坐,額間銀芒閃爍,神目張開。

    玄魄巖精,水火不侵,五金不入,就連三味真火,也難損它分毫。唯一能煉化它的,只有法力精深的上仙,逆行內腑五行催動心火,以自身真元為薪,將心煉之火形諸於外,熔去巖精裡斑駁的雜質,才能得到至精至純的七彩聖石。

    心火發動,楊戩臉上一白,隨即紅如塗丹,卻又透出青灰之色。額間神目中光華漸濃,凝結如實物,時伸時縮,激射至巖精之上,如銀色火苗般地將整塊巖精都攏罩其中。又過了片刻,光芒眩耀如日,只映得洞天中霞輝閃爍,說不盡的千般祥瑞,萬道靈光。

    老君退了一步,護體真氣暴漲,護住周身。心煉之火與別物不同,剛猛霸道,離得太近,就算以道祖之能,也自奇熱難當。三聖母心中擔憂,想上前靠近哥哥,才一接近,如被火炙,痛呼一聲,踉蹌退後,全仗沉香扶持才不至委頓在地。

   反手捉住兒子手臂,三聖母惶恐地問道︰“老君……老君並沒說過煉石時,按訣發動的心煉之火會如此強橫難當!他……瞞下這一層是什麼意思?”沉香鐵青著臉搖了搖頭,卻不說話。煉石的過程必然凶險無比,老君若肯和盤說盡,那才真是怪事一樁。僅是在炙熱裡多受些煎熬麼?還是會有其他更危險的境遇?

   楊戩額上汗水滲出,尚未滴落,便化為水氣蒸發無影。熱氣騰起,身上如蒸熱霧,神目卻是銀芒如電,心火噴出,燃燒得越發猛烈。原本黝黑的巖精,在火下漸透出五光十色的異相來,彩華燦爛,耀眼生輝,卻又生出宏大無匹的吸力,竟是以心火為導,如鯨吞龍吸,將楊戩尚未轉為心火的真元法力,徑自噬入彩華之中。

   這變故突如其來,轉瞬之間,無法形容的疲酥乏力便襲遍了周身。楊戩悶哼一聲,伸手按在地面,勉強維持著不至癱軟在地,只覺口干舌燥,似乎所有的水分,都已在心火的炙熱中揮發無存。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難受到了極點,心跳更急如萬鼓雷動,似要震穿胸口,生硬硬地嘔將出來一般。

   他竭力維持著神識清明,一邊盡量抗御住這幾乎無從與抗的吸力,一邊催動真元,加速煉化的過程。但連呼吸都分外艱難,只想著就此沉沉睡去,意識裡的一切都接近了麻痺,眼前的光與影,聲與溫,都如虛幻般地飄渺不定。唯一能確定的是鋪開蓋地的黑暗,正從心中彌漫出來,帶著極度疲累,慢慢地湮滅著所有僅存的清醒。

    張口向舌上咬落,一陣劇烈的疼痛,助他暫時避開了沉沉黑暗的侵攏。他費力地掙開雙目,映入眼中的,卻是道祖那張童顏,在鶴發的襯托下,嬰兒般的紅潤光澤。

    看著苦苦支撐的楊戩,老君捻須而笑。那是一種戲謔嘲弄的微笑,是算計得逞的得意,卻混雜了僥幸,甚至是憐憫,仿佛那個位置上苦熬的無辜殉者,原該是他自己。封神帶來的心結既成過去,現在的他,又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太清境大赤天道德天尊了。

    “七彩石善能封存一切,但它更大的特性,卻是善能吸取一切精元。所以巖精每多轉化一分,你體力的流失,便要快上一分,哪怕全部煉化成功後,也還是個不死不休的局面。”

    或許,還有一點是不同的?當年的自己,是滿懷的憤怒與不甘,而這個人,在此生死大劫中卻為何仍如局外人一般地安然淡定,那人的皸裂的唇上浮出一抹倦怠又極有深意的微笑。

    老君的笑卻從臉上倏然斂去,他白眉輕擰,眼中頓多了些冰冷的寒芒。

   他的左手縮回袖裡,觸上了那個微冷的器物——該是這個人早就猜出,其實道德天尊的手裡,還掌控著唯一的生機吧?所以,才沒有意想中的那種驚惶失措。而兜率宮裡的和盤托出,入陣前的三窟之喻,都不過是這個人預設的應對,要將道祖手裡的生機,變成一張不得不當場打出的明牌而已。

    他忽然有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

   只因和司法天神多年的交手,他雖佔過上風,卻每因這個人難測的心思而功虧一簣。道祖雖擅長的就尋找人心的縫隙,將自己立於不敗之地,但他卻看不透楊戩的所思所想,面對這司法天神,便如面對著深不見底的海淵,縱然能激起水面的波瀾,但卻無從揣度深淵之下,到底隱匿著什麼樣的旋渦激流。

    道祖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但猜不透的事,便要小心為上,以守為攻以退為進,好慢慢求個萬全之策。

    那是他能活到今日的籌碼。

    更何況,王母縱然能夠夠封印,但玉帝呢?

    玉帝的破綻,不得而知,所以,注定了只能架空,只能威逼利誘,不能一勞永逸。而修改天條也好,天廷的權力重新洗牌也好,卻必須有一個人來承擔所有的過失,成為新一輪權力分配理所當然的藉口。

    唯有司法天神,才是這藉口的最好人選。

    老君的眼神愈加陰沉,只因他知道,現在的自己,已別無選擇。

    此刻的楊戩,形神萎頓不堪,真元即將耗盡。現在的袖手旁觀,就算能斷盡這個人的生路,卻也等於將未來單純的幕後收益,變成了沖上前台的冒險,火中取栗,為他人做嫁衣裳。

    如此不留後路的行徑,又豈會是他太上老君的本色?

    所以,在明知煉石必然凶險的前提下,這個人到底是篤定地算計好了一切,從容確認了平安脫身的可能性。

    這三界之中,原來最了解自己的,竟是這個斗了八百年的敵人啊!甚至,比道祖自己更加地了解——

    道祖五指驀地收攏,握住那器物從袖中緩緩探出,色澤金黃,狀如鋼環,正是費盡心思才取了回來的法器金剛琢。

    巖精的黝黑色已分毫不存,但見七彩晶瑩,靈動如活,老君又靜待了片刻,確認整塊巖精盡數煉化成功後,低喝聲裡,法力貫入琢中。就見金剛琢異芒暴起,在老君手裡跳躍無休,隨即黃光從琢心噴將出去,潮水一般地覆在新煉就的七聖石上,將它一寸寸地緩緩撥離地面。

    “能收一切法寶物件……難怪老君當年,可以脫出生天!”

    眾人之中,沉香最先明白,大叫了一聲。飲泣不已的三聖母抬起淚眼,帶著些期翼,更多的是害怕。她已沒有再看向哥哥的勇氣,只急切地去打量金剛琢的情形。

    鏡外雖聽不見,但猜也猜得出老君在出手施救,緊張萬分的眾人,總算齊齊松了一口氣。只有哪吒臉色蒼白,連握緊了火尖槍的雙手,都在輕微地顫抖著。

    只因這一生之中,真正全心關愛於他的,也唯有太乙與出任司法天神之前的楊戩了。所以進入心煉洞天之前,因為不知鏡中的說話內容,他的心中,始終抱著一份隱約的期待——

    古神慈悲,關愛眾人,那是人盡皆知的事實不是嗎?他們設的陣法,也只會為善除惡匡扶正道不是嗎?雖然姜師叔說過……說過……

    劇烈的悲傷凝結在心頭,但他仍睜大眼牢牢盯著鏡面的一切,那一地的衣履炙痛了他的雙目,可他就是不肯移開目光。

    哪怕是斷送最後一點希望,哪怕是這三界中再沒有什麼可以信任,他也要知道,那注定不改變的過往,到底殘忍與冷酷到了何等的地步——

    恩師的結局,已無力與救。可楊戩大哥呢?將來,楊戩大哥,萬一也是如此……

    那樣無情的天廷,怎可能比古神更加慈悲,眾人的悔恨,出陣之後,又能不能真正挽回些什麼?

    悲愴的狂笑,從他口中迸出,止不住,也不想止住,只因他的心,正漸漸地,變得沒有一分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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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六章 掠影供偶瞥
作者︰水明石
    鏡裡,琢身嗡嗡作鳴,黃光疾噴如怒,老君神色緊張,口裡法訣也越誦越快。但就在七彩石被完全撥離地面的剎那之間,雜亂難言的暴叫怒罵,霹靂轟鳴的法寶爭斗聲驀地充斥了整個空間。整個洞天諸相,粼粼似微風拂過,水紋般地漣漪輕起,分解重組,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老君微微一愣,正要全力催動金剛琢,眼前火光一閃,一樁金鐘大小的物件挾著噴薄的九龍幻影,已劈空向他身上罩將過來。

    “九龍神火罩?”

    哪吒在鏡外失聲驚呼,五個字顫不成聲,三界之中,再不會有人比他更熟悉此物的了。淚水奪眶而出,一個思念了兩千年的挺撥身影,倏忽便出現在鏡面之中!

    老君左手拂塵急格,但神火罩來勢何等迅疾?拂塵尚未抬起,罩身已端端正正地橫砸在了頭上。他心中一涼,正欲提法力強抗,驀而大奇,那神火罩竟是毫不停滯,直接從他頭上穿透了過去。他急回頭向後看去,饒是素來鎮定無比,也不禁臉色大變!

    手上勁道為之一失,金鋼琢頓時失控墜下。

    但見神火罩烈焰怒飛,金光暴起,風雷響動,閃電急馳,機栝如魚鱗密布,飛舞響似驅車,筆直沖向正中的盤雲寶榻。榻上也與方才全然不同,祥光灼灼,瑞彩幌幌,一名玄袍男子端坐其上,只向空虛虛一點,神火罩便轟然炸裂,化作千萬道碎片四下飛濺。

    發覺有異的眾人,齊齊順老君的目光向後看去。在看到這男子的同時,也幾乎是所有人,都被這男子的眼神吸引去了全部的心神。

   那是怎樣的眼神?已經不僅僅是慈悲。洞察一切,又包容一切,令天地河山都失去了原有的光彩,令日月星辰都變為空洞的虛無,去來今中,只剩下這眼神的存在,靜穆威嚴,無始無終。但就這樣的一雙眼裡,又隱隱有著極淡的憂郁和悲傷,似背負了所有眾生的原罪,疲憊得不堪重負一般。雖仍是了無悔意,卻令旁觀者無由地酸楚到了極點。

    “神王……伏羲!”

    兩聲呼叫,回蕩在洞天上空,一個驚駭莫名,一個悲憤淒愴。前者是老君,後者,人人都認出來了,那便是九龍神火罩的主人,大羅洞天金仙太乙真人。

   一只手按在巖精之上,另一只手,向空操縱著神火罩攻去。只是全然無用,再威力宏大的法寶,在神王面前,也依舊不堪一擊。太乙向來和藹的神色已扭曲變形,如顛似狂地慘笑叫道︰“輪到我了罷?伏羲神王!輸便是死,死固吾份,只願你此舉至公,確是出乎存念三界的一片悲心!”

    語音未落,最後一點精元也被抽離了身體,整個人頓如浮雪向火,消融蝕化,魂魄從軀殼裡浮出,如被禁錮,動彈不得,轉眼間已淡化無痕,消散在洞天陣法無匹的威力之下。

    無數光華挾著飛舞的法器,暴雨一般地鋪天蓋地亂射四方,洞中宛如慘烈至極的上古戰場,吼聲與血色交織,地動天搖。但就在如百萬天鼓亂擂狂鳴之際,“嗆”地一聲脆響,驀地從諸般亂音裡掙出,然後,一切音聲都化諸烏有,只余淡淡的薄霧蒸騰,縈繞著遍地的殘履遺物。

    一片靜寂裡,老君茫然四顧,沒有了神王,也沒有了紛亂的末日景相,更沒有了昔日同門們垂死的掙扎,空曠的洞天之內,除了自己,便是脫力跌坐在地的司法天神。

    目光下垂,金剛琢落在自己的足邊,七彩石,也墜回了原來的地面。

    “……當年的……水中之影……陣法……”

    是司法天神低啞得幾不可辯的聲音。老君皺起白眉,一時竟沒反應過來,只跟著重復了一遍︰“陣法?”

    楊戩已無余力多說,以目示視,令老君去看洞天裡八十一塊巖精。老君先是不解,繼而一震,伸手將金剛琢收回掌內,法力貫入,又將七彩石吸離了原位。

    轟轟的連珠巨響再度震動全洞,一大片赤色光芒,霰化如霧,正劈地騰起,向盤雲寶榻上暴卷而去。水煙溟鰠恣@懇壞嗡  從秩袢緄額瘢 磷盼褰鴝烙械姆   br />

    “是元始師兄的法器。”

    老君喃喃低語道,他已明白了楊戩想要說出的意思。眼前的一切,並不是真實的存在,只不過收取七彩石動搖了陣法,而這心煉洞天不知何故,竟將昔年影相,如水中倒影般地全數記錄了下來,陣法的影響一除,諸般幻相,便全部從頭復演起來。

    他本能地轉頭看向另一個方向。就見淡黃的微芒閃過,兩千年前的金剛琢也正被全力催動著,卻是隱在垂及地面的大袖裡。袖底幾乎原樣未動的巖精,正被巨大的吸力牽引得輕輕搖動,眼見便要撥地升起。

    沉香望向母親,意欲詢問,三聖母微微點頭,抹淚輕嘆道︰“水關的陣眼既是水鏡,心煉洞天多少受了些影響。機緣湊巧之下,這般重演並非全不可能……”話未說完,突然一震,看著不遠處,失聲訝然道,“恩師?”

    不遠之處,又有兩條人影消融散去。幾乎與此同時,伏羲神王驀然站起身來,眼神凌厲,帶著一分感慨,嚴如寒霜地落在太上老君所在之處。

    兩千年前的太上老君,正利用金鋼琢全力移開巖精,好掙脫石中那如附骨之蛆的吸力,但神王的目光,卻明顯不是在看向道祖——

    那目光穿透了兩千年的光陰,筆直地落在兩千年後另一個人的眸底,那一雙同樣疲憊憂郁,卻決絕無悔的黑眸之底。

    楊戩驀然一凜,神王的這一眼中,包含了太多的意味,他心底的一切思緒,都似被這一眼看得盡了——

    難道當年太上老君的逃生,只是因為神王預見到了兩千年後二人的闖入?

    但楊戩來不及想下去,另一人引開了他全部的注意。

    “王兄。”

   一聲輕而柔和的喚聲從容響起。古神與宗主們各施全力交戰的混亂戰場之上,大神女媧,如在清景秀麗的仙宮靈苑般地緩步行來,不帶一分煙火氣息,也如不見她最為關念的生命,正在她的眼前一個接一個地毀壞無存。她只是款步而行著,似累極了的旅人,一步一步地走向永恆的終點。

    神王的目光柔和了下來,伸出手去,堪堪扶住女媧疲倦得站立不穩的身子。

    “不會有僵化不變的平衡。所以變化不可避免。但是王兄,自從弒殺了盤古大神後,三界的生命,就是被詛咒的存在。願您的慈悲願力,化解這詛咒,讓它隨我們的消亡而消失。讓生命重新回歸於自由,讓現在和未來的付出,都不再是了無意義的輪回業海,好嗎?”

   伏羲卻在微笑,饒有深意地看著兩千年前的那片虛無,微笑著安靜地答道︰“我允許了變化的存在,但高於眾神的宿命,那是眾神也無力改變的真實。最後的完成者,必須要承受那宿命最後的詛咒,就象你我一樣,可以選擇做還是不做,卻不能拒絕隨之而來的後果。你已經盡力了,我的王妹,但現在,豈非還是一如最初的所見嗎?那高於你我意願的傳承啊……”

    那片空間陡然一虛,大袖裡的金剛琢終於移開了巖精,整個洞天一陣顫動。兩千年前的那個兜率宮主,身化流光,向空左沖右突,忽似著覓著歸路一般,向現今的他再度入洞時的那一角疾投而去,倏忽不見。

    神王只安靜地看著,並沒有出手阻止,余下的古神,合力對抗著八十名宗主拼死釋出同歸與盡的法寶,也都無暇追擊。

    “過去與未來,在這一刻彼此交織,宿命的傳承,也在這一刻成了必然的結果。王妹啊,你看,即便是盤古消亡的那一剎那,也比不了此時的輝煌燦爛。有序的自由,生命的狂想,從未如此真實地觸手可及過……”

    低沉的話聲裡,神王忽然抬頭向上,雲氣般的玄光從他雙目中凝聚射出,又化成數十百丈的一片晶熒光雨,飛裹向下。所有的法寶靈器,與這光雨一觸,都轟然墜地,再無半分動靜,僅存的一兩名修真仙人,雖駭極而呼,也於轉眼之間,在光雨的一擊之下化諸了虛無。

    洞天重歸靜寂,古神們紛紛現身,向正中的寶榻周圍合擾。人數並不多,外貌奇形怪狀,唯一的相同之處,就是那種似要從骨髓裡搾取精力的疲憊倦意。

    躬身為禮,眾神向著神王兄妹虔誠地低首致意︰“生因烏有,復歸虛無,虛無有盡,悲願不孤。唯願眾生,繁盛長存,唯願三界,紺淨無塵。喜樂非樂,流轉非苦,灰身入滅,唯眾生故。”神態莊嚴,祈願極為沉深真摯。

   親見剛才恍如地獄的蓄意屠殺過程,人人心頭似壓了一塊大石,鏡裡鏡外,都對所謂的古神慈悲,有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滋味。但此時,面對著他們無悔無怨的靜穆表情,就連積壓了幾千年的不忿不甘的太上老君,除了發洩似地猛催法力,好盡快收取七彩石脫身離開之外,也是一句怨恨之語都無法說出口來。

    兩個時空重疊在一起,七彩石慢慢縮小,緩緩收歸金鋼琢內,而另一時空裡,神王兄妹攜手而立,烈焰從兩人身上發生,如火投油,驀地充塞了洞天的整個廣闊空間。

   焰光微藍,似是心力所結,對外物全無影響。只是所過之處,巖精結成的陣法立刻靈動如活,充盈的仙靈之氣頓時逆轉激蕩,開始了煉化雜質的過程。而剝離的雜質化成獰猙的黑氣,似有無數業力在浮沉翻滾,鋪天蓋地而來,諸神只安祥默立,心力之火從身上發出,卻是一任黑氣襲上身體。瞬息之間,被包裹其中的血肉魂魄,已被撕裂吞噬得涓滴無存。

    一片火色之中,這一時空中的金鋼琢嗡嗡作響,黃色光芒電也似急向空暴長。景物忽又扭曲模糊,漣漪波紋不斷,似有似無。七彩石最後一分也被收入無存,老君狂笑一聲,憑記憶向前半步,大袖卷出,準確無誤地攝住了司法天神的身子。

    他看著模糊難辨的四下幻相,吐氣開聲,厲聲喝道︰“宿命也好,入滅也罷,我命由我,再不由天。這一次我沒有再輸,伏羲神王,你終於也無奈我何了!”身隨音化,幻成一道紫熒熒的冷光,如兩千年前一樣,剌空飛騰而去。

    景物如水,其質也變得如水般毫不滯澀。紫光向上直透,轉眼已穿透心煉洞天,余勢依然不竭,疾馳如電,遇土則以土遁,遇水則以水遁,應機格物,變化多端。這般逃命之法原是老君故智,此時冷靜中重作馮婦,自然較當年更為得手應心,如意之至。

    也不知過了多久,鏡裡風聲傳來,只見皎月當空,疏星閃爍,紫光就地一旋,在一團雲氣上現出原身,竟已遠離封神台,隱形直沖入了南天門內。

    老君手上松開,楊戩身子一晃,立足不住,已跌坐在雲上。他微牽唇角,乏力地笑了一笑,卻是淡然不語,也毫不以自己的狼狽為意。

    “此番巖精煉成,依仗真君處頗多。”老君停住雲頭,微笑著拱手別道,“恕老道不送真君進府,實有諸多不變。”老君冷冷掃向楊戩,他對此人甚是忌憚。他們方才雖然共度患難,但也是相互利用而已。

    楊戩微笑起身,一揖到地︰“老君客氣了。他日大功告成,別漏了楊某一杯慶功酒才好。”說完,竟自駕雲頭去了。老君看著那遠去的雲路,冷笑連連。

    楊戩在封神台耗費真元甚巨,此刻連雲頭都有些掌控不住。楊戩心中明白老君此舉,半是試他法力還剩幾何,半是為看他難堪笑話,甚至是希望自己出語相求。楊戩心中有些可憐這位道祖,此人外謙和內剛愎,看似精明實則糊塗。如此待人,怎能成就大事?

   方才的調息,凝聚些許法力。楊戩強凝法力駕雲而行,一路歪歪斜斜,待得到了真君神殿,雲氣幾乎消散殆盡。楊戩剛踏足神殿的地磚,腳下竟然有些發軟。他急忙扶住殿柱,手臂竟然也在顫抖,看來身體已經到了極限了。“不能是這裡,不能讓任何人看見我這個樣子。”楊戩咬緊牙關,小心避開殿中的守衛和梅山兄弟,閃身進了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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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七章 久矣劃地囚
作者︰水明石
    密室中一切如舊,靜謐如常。楊戩舒了口氣,倚在門上的身子慢慢的軟了下去。他實在是累狠了,但他也總算能夠休息一下了,因為他已經回家,只有家才能提供安睡之所,何必在乎那是床還是地。

    鼎中輕煙滲出,原來是四公主聽不見外界動靜,覺出不對,出鼎來看看了。三聖母脫口而出︰“四公主,別吵著他……”話音未落,只見四公主身形一滯,又化為一股輕煙,已被吸入楊戩體內。

    “入夢?”龍八訝然叫道,看看姐姐,很是好奇,卻不敢追問。魂魄都有入夢的能力,並不需要法力,四公主自不例外。但在不自覺的情形下,如此輕易地闖入神仙的夢境,只能說明楊戩這一次耗力委實過甚,竟如凡人般真正地昏睡了過去。

    三聖母也是一驚,跟著又放寬了心,手按在二哥向來緊鎖的眉峰上,心底突然一痛︰不知二哥的夢裡,會見到些什麼?張口欲問,卻不知從何問起。

    沒想到,四公主卻在鏡外幽幽地開了口。

    “那時,我不知自己已闖進了他的夢境,只當被他暫且安置在那個曠野裡。可那兒卻像神殿一樣冷清,像神殿一樣只有黑白兩色……不,並不是黑白,而是灰白,一切都是灰白色的,死氣沉沉,冷寂得讓人發狂……”

    她站在原地茫然四顧,只有無垠的荒野撞入眼裡。寸草不生,堅石裸露如利齒,配著灰蒙蒙的天,白慘慘的太陽,悶得人喘不過氣來。於是恐慌陡然生起,她發瘋般地奔跑向遠方,只想逃離這個恐怖的所在。

    “可怎麼跑都沒有用,看不出一點變化,到處都是一樣,沒有分毫的生氣。我大聲地叫他,希望他快點出現,帶我離開,我不知道是在他的夢裡,他自己都在這裡,怎麼能帶我離開……”

    她奔跑著,哭泣著,大聲呼喊著,感受著一種重重疊加的悲傷。那悲傷折映在她的心底,仿佛沉積了無窮的歲月,排遣不開,推卸不去,無由地痛入了骨髓。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摔倒在地,大口喘著氣,絕望像潮水一樣將她淹沒。沒有用的,無論怎麼逃都沒有用。不知為什麼,這個念頭頑固地駐扎在她的心頭,讓她癱倒在地,再也不想動彈。

    “可是我再一次睜開眼楮,一切都變了。藍天,白雲,明朗的陽光,就像無數個晴朗的天氣,我躺在海面上見到的一樣。青蔥的山色,是龍宮裡最美最美的圖畫也比不上的嬌妍。我像是從地獄回到了仙界,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直到我看見了他……”

    她再一次愣在原處,不明白為什麼會回到這個正常的世界。不遠處一個身影走近,她驚喜地叫道︰“真君,是你救我出來的?”可是那個粗葛衣衫的男子並沒有理會她,徑直向山下走去。她追在後面,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也不知他為什麼換了裝扮。

    眾人靜默無聲,聽她斷斷續續地說著。

    “其實看見他時,我就有點奇怪,似乎有哪裡不對。走近了才發現,那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的確不是,只是形容有些相似而已,那個男子已步入中年,眉宇間甚為寬厚慈祥,完全沒有楊戩的冷漠和強橫。她看得分明,卻讓自己更加迷惑不解,不覺跟著男子一路行去,來到一間寬敞的木屋前。

    “你們知道我看見了什麼?”她咯咯地笑著,“你們不是都想問我麼,我告訴你們,我見到一屋子的人。好多啊,好多的人……”

    她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只是覺得,一定和楊戩有關系,於是站在門口,看向一屋言笑晏晏的人們。

    屋中人很奇怪,除了歸家的中年男子,還有一位少年,他們的穿著十分古樸,眉目間和楊戩幾分相似,一名氣質高華的婦人,溫婉中透出雍容,卻也是荊釵布裙,農家打扮,細心地做著針線活兒。

    然而屋中還有別人,四公主一眼便見到了熟人,三聖母坐在桌邊,沉香摟著小玉,也不知在說什麼悄悄話。四公主大喜,再顧不上想這些奇怪的事兒,沖過去拉住三聖母叫道︰“三妹妹,你聽我說,一定要聽我說,真君是為了你好,真的,你相信我……”

    可是三聖母只是繼續說著自己的話,笑容未變,竟似一點也未聽著。四公主松了手,又去找沉香,找小玉,可是沒有人聽得見,沒有人看得見……

    “我現在知道了,那是夢,是他的夢。那屋中,是他的父母兄長,是他最疼愛的妹妹,是他最牽心的外甥。”

   但那時身在夢中,她不知道,只徒勞地要讓人聽見她的話。三聖母對沉香說了聲什麼,沉香挽著小玉出門,四公主跟了出去,外面卻不是方才的景色,依稀已來到了華山。不過她也迷糊得久了,沒有去想這又一件怪事,卻是追在沉香身邊,一遍又一遍說著,要讓他聽見,要讓他知道,知道他的舅舅,為他做過些什麼。

    “上了華山,天也晚了,太陽掛在華山峰頂,火一樣的紅,紅得似乎漫山都在燃燒。我一直追在他們身邊,可是到了一處地方,卻突然停住了……”

    沉香和小玉的身影消失在夕陽中,她也沒有注意,只是盯著眼前那一片野草地。

    草色如血。草下似乎有什麼事物吸引著她,讓她無由地想落淚,想撲地大哭,流盡一生一世的眼淚。

    “我忽然就知道了,那是他的墓,是他為自己造的墓。沒有墳,沒有碑,只有一片荒草,在夕陽下燃燒。我不知道是在他的夢裡,只是想著,他死了,死了……”

    她悲呼一聲,撲上前拼命地挖著,黑色的泥土在她指下翻出,和著她的淚。

    “可是我什麼也沒挖到,那太陽就 地一聲砸在地上,我耳中一片轟鳴,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見了。”

    再能看見時,竟是在華山底的甬道中,卻比記憶中的黑,也比記憶中的深。她猶豫了一下,雖然明知三聖母在外面,還是忍不住摸著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了。

    打開地牢的門,一陣陰風讓她遍體生寒,打了個寒噤。這裡比外面更黑更陰森,不見了淙淙有聲的瀑布流水,不見了若有若無卻讓人心安的光華,四壁的山巖在黑暗中咧嘴而笑,呲出尖厲的爪牙,似乎隨時要向她撲來。

    然而她那時沒有注意到這一切,她的視線被囚台中間一個身影牢牢吸引,再也看不見別的。

    “他就在那裡,背對著我……”

    他背對著她,站在那裡,一道光柱從半天裡劈下,生生將黑暗擠開,顯露出那個人來。他沒有束冠,黑發散披,只穿著那件白袍,在光柱內白得近乎透明,似乎要消失一般。

    “真君……”她不敢打擾他,好半會才怯怯地叫了一聲。

    他半側過頭,神色是見慣了的沉穩,卻讓她心抽搐得疼痛。

    她驚呼著撲了過去,又被光柱彈了回來,跌倒在地。她掙扎著爬起來,看著他白中泛著青色的臉,沒有血色而又發紫的唇,心痛地質問︰“誰,誰做的,真君,你的法力呢,你為什麼在這裡,你為什麼不離開!”

    他眉峰擰起,微有些詫異,探究地看著四公主,像是奇怪她怎會在這裡,又像是奇怪她的問題。

    “為何我不能在這?我一直在這裡,從來都未曾離開過。”楊戩的聲音,比這囚洞的巖石更苛刻殘忍,他攤開自己的雙手,“這雙手上沾染的,都是弒親的罪孽了嗎?沒有任何地方,比這裡更適合一個罪人了。”

    “不,真君,不!”龍四恐怖的叫起來,她的聲音在巖壁間回蕩。強光下,那雙手上傷痕累累,鮮血自指縫間一滴滴的落下。

    “真君,你,你還有親人啊。三妹妹已經沒事了,真君,你做到了,她和沉香一家都在外面,很開心,很快樂……我親眼看見的!你出來呀,先出來好不好!”

    他搖搖頭︰“我活著,蓮兒怎麼會快樂呢?我親手把她禁閉,迫她母子分離,受了二十年的苦楚。只有我死,才能償還這一切,蓮兒才能……”驀然停下,若有所思。

    “我一定是瘋了,才會一次又一次地沖過去,又彈回來。”四公主喃喃地說,“我還是不知道進了他的夢,卻清楚地明白了,他要死了,真的要死了,我永遠也見不著他了……那是他的夢啊,為什麼他會有這樣的夢,為什麼,你們告訴我啊!”

    她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翻身跪坐在地,顫抖的手揪住嫦娥的衣襟︰“你們對他做了什麼,為什麼他會一心求死,他不必死的,不必的!可以像小玉說的那樣,為什麼不可以……”

    嫦娥無語,也無力掙開她的手。四公主松了手,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搖著每一個她能看見的人。

    “為什麼你們都要逼他,為什麼一點生路都不留給他。三妹妹,你為什麼只想著那個劉彥昌……”她最終還是無力地滑倒在地,淚流滿面,“為什麼讓我忘了一切?為什麼不給自己一個機會?他答應過我,答應我的……”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倚靠在門的楊戩突然直起身子,隨著他一聲斷喝︰“龍四,你大膽!”鏡裡四公主的魂魄已彈出體外,跌落在地上。

    楊戩板著臉站起身來,有種被窺見心事的惱怒。他冷看著掙扎站起的龍族公主,幾乎本能地提起法力,就要擊散這個膽大包天的魂魄。只是觸到龍四驚懼地仰視著他的目光,這才驚覺自己要做什麼,在最後一刻生硬硬地收回了法力。

    但余怒未息,他一言不發,揮手就要驅她回到定魂鼎去。四公主卻不肯移動身子,直直地盯著他,魂魄流不出淚,神情卻悲淒更勝過淚流滿面︰“你的夢,為什麼會是那樣?你根本做好了一死的準備,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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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八章 負中如結
作者︰水明石
    沒想到她還敢問出聲來,楊戩微微愣了一下,側轉了臉不答話。四公主哭道︰“你的夢裡,所有人都不知道真相,甚至包括小玉……是你做的,你在堵住自己一切的後路!你不會放過我的,你也要在我魂魄上動手腳。我還陽後就不會記得你,不會記得密室中的這幾年,是不是?”

    楊戩微微點頭,他並不在乎讓她知道。鏡外四公主的身子和鏡內的自己一同顫抖,聽見自己說︰“為什麼要將自己逼到絕境?你有沒有想過,你會讓所有關心你的人傷心!”

    楊戩仍不答,側對著她,露出一個淡然而悲涼的笑容。剛才那個夢境裡,正因為她異乎尋常的關切和悲傷,才讓他驚覺龍四是魂魄闖入。她不該記得的,一切都是水中的幻影,時過境遷之後,就再不會留下分毫的痕跡。

   身體疲憊乏力,實在不想多說什麼,但他太清楚龍四的性子,不給一個解釋,她是絕不會罷休的。半晌,他終於還是勉強振作精神,平靜地用只是陳敘事實的語氣答道︰“不會有人在乎的。也許,除了哮天犬。他跟了我太久太久,忠誠是他的本性,我若強行施法,怕反而會傷了他。但好在外人眼裡,他只是我楊戩一條愚忠的笨狗,無論將來如何,也不會有人肯去相信他的話。”

   四公主不顧一切地叫了起來︰“不,我在乎,我在乎,真君……楊戩,我喜歡你!”想到一旦成功,自己再也不會記得這幾年困守斗室卻芳心暗喜的日子,四公主悲從中來,竟將心裡話說了出來,“我不要忘了你,求你不要讓我忘了你。我不敢企求你的目光,我只想看著……遠遠地看著你!”楊戩想到自己苦戀嫦娥的痛楚,越發堅定了消除她記憶的決心,只是搖頭。

   四公主反漸漸鎮定下來,幽幽道︰‘我知道,你決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那我求你……‘楊戩轉過身來︰“什麼?”冷不防四公主飛身而上,在他唇上輕吻一記,飄身退後。楊戩撫著唇   退了幾步,滿面的不可思議,臉上竟紅了。四公主原本極窘,看了他的樣子,竟似比自己還害羞,倒放松了,大膽地看著他眼楮︰“我不能改變你的決定,只能如你所願,忘了你,但我希望你記著我,不要忘了我……”見楊戩別過臉去點了點頭,她主動微笑著飄身入鼎,說道︰“既如此,真君,求你先離開一會,容我靜一靜,好嗎?”

    離了密室,楊戩走了幾步,忽然停住步子,心說不好,這龍四公主的性子,怎麼會如此乖乖聽話,又怎會突然如此大膽?急轉頭往回走,剛推開門,就和向外飄去的四公主撞了個滿懷。

    “你瘋了,這樣出去,不久就會消散,誰也救不回來!”楊戩用法力攏住她的魂魄,不讓她離開密室,四公主卻拼命掙扎。楊戩有些無可奈何,如此下去,只怕當場就要弄傷了她,只得問道︰“你到底想干什麼?”

    四公主瘋狂地想掙脫他的鉗制,卻怎麼也離不開這間斗室。她絕望地一步一步向後退去,無淚地哭喊著︰“我要去找沉香,去找嫦娥姐姐,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你為什麼不留給自己一點生路!難道你不想一家團聚,難道你想真的就這樣帶著罵名死去!”

   楊戩的心中,突然一陣重重的抽搐。家?夢裡的情形依稀記得,那樣的溫暖,那樣的和諧。爹和娘,大哥和小妹,還有,唯一的外甥……他深深地看向四公主,看著她悲淒欲絕的神情。滿懷的辛酸,突然有點宣洩的沖動,他不禁苦笑了一聲。那麼,就說給她聽聽吧?反正,將來她也不會記得。

    可是又能對她說些什麼?這熱心腸的龍族公主,知道了他必死的結局,能安心留在這裡麼?

   也許,有那麼一段時間,在沉香一步步成長時,在事情順著他的籌劃進行時,他曾經有過,有過那樣一點憧憬。四公主會為自己說明一切,娘,應該會諒解自己。就像小狐狸說的那樣,以後,和娘,和三妹,和沉香,生活在一起,不管這天上人間的紛擾,不管這王母兜率的爭斗,就像在多年前簡樸的山村。盡管沒有了爹,沒有了大哥,但沉香會和小狐狸成親,會生兒育女,會讓楊家更加興旺起來……

    這樣的生活,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就算不如人意,仍是背負著這樣的罵名,但如果能看到娘和三妹的平安喜樂,對於他,同樣也是一種,渴求千年,值得小心珍視的幸福。

    然而終究只是幻想,幻想。他早就該知道,他是罪人,害死父兄的罪人,伸手可及的歡樂,永遠只是水月鏡花的虛幻。這就是對他的懲罰,必須接受的懲罰,用他的死,換三妹的生,換一家人的團聚,換得多年前那個悲劇的不再重演。

    就如伏羲兩千年前所言那樣,可以選擇做還是不做,卻不能拒絕隨之而來的後果——既是注定的宿命,也是他唯一的贖罪之法。

    可這些,又該怎樣和她說呢?

   “四公主,你知道嗎,我母親,瑤姬仙子,她還沒有死。”四公主仰起臉,越發不明白︰“瑤姬仙子沒死?那……那你更不應該……”“不,我應該死,我早就應該死!”楊戩情緒似有些失控,在室中來回踱步,越走越疾,“若不是我天生的神目,娘不會被發現,不會被抓走,爹和大哥也不會死!三妹也不會小小年紀就和我流落江湖,衣食無著!”

   一下停住步子,楊戩捏緊手掌,不願回憶的痛苦再一次湧上心頭,像是忘了四公主還在身邊,仿佛只是說給自己聽,低沉地道︰“是我太大意,我以為劈開桃山就能救出娘,能還給三妹一個母親,沒有想到……”三聖母站不住身子,一下子坐在了榻上,“不,二哥,不關你事,你是為了救我,是我的錯……”

    楊戩深深吸了口氣,繼續說道,“天可憐見,娘竟沒有死,我還來得及彌補,這一次,我再也不能失敗。”說道此處,楊戩本已暗淡的眸子,爍出了幾星光芒,卻轉瞬即泯。

   “可是救出了娘之後呢?‘楊戩有些失神地望著室頂,仿佛看見遙遠年月裡那雙帶著怒火的眼楮,‘無論如何,我都是她眼中害死父親和大哥的孽子,我又要如何面對她,如何……”四公主不知其由,眾人卻是明白,三聖母更是哽咽難言︰從一開始,就是因為她,二哥這幾千年的歲月,原來都是負著這樣沉重的罪責……

   “三妹,她從沒吃過那樣的苦,我讓她一人在山下呆了二十年……我再沒想到會是我,會是我……”楊戩原只是想訴說一些心事,但一提起此事,深深的歉疚讓他失去冷靜,失神地看著自己雙手,“竟是我,讓三妹嘗到和娘一樣的苦痛……就算成功又怎樣,不能看著獨子長大成人,這會是她永遠的遺憾,我永遠無法彌補給她……”

   右臂上的某處,灼灼燒痛。楊戩撫上右臂,嚙血為誓的痛楚,綿延千年。“我曾經以為,身上痛了,心就不會再痛,後來才知道,那是多天真的想法。只有死亡,……”又是一陣疲倦,浪般襲卷了楊戩的身體。楊戩覺得眼皮澀重,偏偏胸中諸多煩亂,就算想閉目片刻養神,亦是不能。楊戩心中苦笑,“不,連死亡都不能給予自己慈悲的安寧……恐怕要待到魂飛魄散,那才真是無憂無慮,無哀無痛……”

    “真君。”四公主看著楊戩,顫抖著聲音輕喚了他一聲。她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悲傷,那是深深烙在靈魂上的慘痛。

    哀哀的啼聲,令楊戩心中一凜。時局如此詭詐多變,他絕不能任由這種頹廢繼續下去。他本不懼死,但是他不能輕言“死”字。只因大事未成,他縱然以死相謝於地下,亦會含恨九泉。

   鏡外四公主的身子劇烈顫抖起來,一邊的龍八越來越擔心,卻怎麼也安撫不住。他一咬牙,干脆橫下心一掌擊落,將姐姐劈暈了過去。他揉揉鼻子,半是解釋半是自言自語地道︰“我姐……這樣不行,還是讓她睡一會的好。”聲音越說越低,最後的尾音咽在了喉嚨裡。沒人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只有嫦娥過來,默默將龍四抱回懷裡照顧。

   再看鏡中,那裡的四公主已止了泣聲,飄向前勸慰楊戩道︰‘你不要這樣,過去的事不能怪你。我想瑤姬仙子是你親生母親,她一定能理解你。三聖母那,我會勸她,她一向溫柔又善解人意,知道你栽培沉香的苦心,也一定會理解你的——你不要總一個人自苦,我會支持你。你答應我,一定不要有事。‘

   楊戩沉默著,這樣一個承諾,他給不起。四公主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他,突然松手退後,魂魄動蕩散開。她帶著微笑向收攏她魂魄的楊戩道︰“你不答應我?我攔不住你——誰也攔不住你。可是你也攔不住我,攔不住我和你一起死,一起魂飛魄散,你不可能整天守著我。若你不答應我,我定與你同行。”

   楊戩心知她所言不假,有些怒意、有些感動地看著她,她卻不懼,仰頭直視他的眼楮。楊戩漸漸垂下眼,嘆了口氣︰“你太固執了。我沒有想到,除了哮天犬,還會有人願意為我而死,也許為了你,我應該活下來。”四公主綻開明媚的笑容,不能得他青睞,但能得此一言,此生又有何求?

   楊戩淡笑著走過去,將她摟在懷裡,四公主驚喜交集,方才她大膽地吻了他一記,卻是抱著必死之心要去通知沉香,此時想起臉仍是熱的,沒想到楊戩竟過來抱住自己。緊張地在他懷中依偎,聽著他穩定的心跳,四公主慢慢放松下來,絮絮道︰“我想瑤姬仙子不會怪你的——你那時應該還小。沉香完成你心願之後,你們一家就可以團聚了,小玉和沉香也會在一起,我弟弟喜歡丁香,我要想辦法幫幫他。你主意那麼多,一定會有辦法的,是不是?”

   楊戩嗯了一聲,慢慢舉起右手。四公主仍在說︰“其實嫦娥姐姐不是真的那麼冷淡的人,她只是不願惹麻煩,有意疏遠各仙家。她沒有遇著能英雄過後羿的人,又有一份歉疚,所以才會這樣。以後,我會幫你,幫你們……”四公主心中有些酸楚,話卻是真心,哽咽了一陣,還是道,“你們在一起,將來一定會……會很開心……”

   楊戩靜靜聽著,口中應道︰“也許是我想太多了,四公主,你說得不錯——等沉香劈開華山,有你在,我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右手凌空虛按,銀色的光芒將四公主的魂魄攏在一起,卻另有半透明的金光在她體內一閃。哪吒看得仔細,不禁一個哆嗦。多年前他在師父那裡,見過這種金色符咒︰“是用於魂魄的忘情符,一旦還陽,種種緣由全部忘卻。”

   四公主仍在呢喃︰“你們住在華山嗎?應該是的,三聖母喜歡華山,你那麼疼她,一定也是跟著妹妹住,小玉還想讓你帶孩子呢。”光華轉盛,“也是,三聖母生下沉香不久就被你關了,瑤姬仙子是要回天宮的,小玉和沉香自己還是孩子,看來真的要麻煩你呢。我可以經常去看你嗎?”她身子一抖,眼神有些迷離,“奇怪,魂魄也會困嗎?”在楊戩懷中化為青煙,回到鼎中。

   嫦娥手已發軟,抱不住人,龍八急忙接過姐姐,就聽嫦娥語無倫次地自語︰‘四公主說的不錯,他為什麼沒有聽,他為什麼要讓自己走到這一步……我不信,我不信他真的不想這一切成真,他是渴望些什麼的,我知道,我知道……‘聲音漸低,淚霧迷眼,她知道的,在真君神殿裡,在靈霄殿外的雲柱下,他也曾想過向她傾訴。他只是太孤獨了,只要有一點點希望,他都會去抓住,他又怎會甘心就死?

    三聖母,是為了她麼?嫦娥不自覺地問了出來︰‘三妹妹,是因為你嗎?他太寵著你了,不敢再面對你,不敢冒險面對你的責怪……‘

    三聖母無意識地重復︰‘是因為我嗎?因為我的任性,太讓他失望,讓他不敢相信,我能理解他的苦衷……不錯,不錯,如果真的是這樣,我真的還會恨他……為什麼我會這樣,為什麼……‘

   小玉伏在沉香肩上悲泣,沉香卻沉默地站在一邊,一言不發。他很累,累得不想去安慰母親和妻子,也不知該如何去安慰。究竟有什麼原因,會讓一個人人甘心就死,讓一個人在追求多年的幸福前止步,親手毀掉渴望著的一切?樁樁往事在眼前晃動,看得見,卻道不明,也猜不透。只有恐慌積壓在心頭,讓他覺出了窒息般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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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7-27 03:20 PM|只看該作者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九章 藏匣策萬全
作者︰水明石
   接下來卻是異乎尋常的平靜。在楊戩刻意虛瞞之下,沉香與孫悟空在下界的大肆招攬人手,靈宵瑤池非但不知,更當這妖孽心懼天威,現已銷聲匿跡不足為慮了。於是,天廷一片歌舞升平之態,唯聞阿諛與附和之聲。偶爾朝會上提到積雷山為何久攻不下,楊戩便借口紅孩兒是落伽山門下,不宜多造殺戮傷害佛道和氣,同時又稱拖得越久越能將懷不臣之心者一網成擒,從容將自己別有用心的徐圖之計,變成了中樞贊成褒賞的既定之法。

   兜率暗中與楊戩商略,議定新天條銘刻完畢後便送入華山,再以沉香救母為名,由老君秘密聯絡操縱,大鬧一場造出聲勢。然後由佛門來作說項,以進為退劈山打賭,為新天條出世鋪平道路。但七彩石質地特異,天條又詳盡繁多,非短期能峻全功的。於是,轉眼兩個月過去,連楊戩在封神台大損的真元都全部恢復了過來,老君那邊卻還是全無動靜。

   這兩個月裡,除了朝會和回房調養練功之外,楊戩幾乎足不離密室。八百年來經手的舊案文牘,全被他暗中調來藏在此處,一一重新批點審閱。四公主在鼎中醒來之後,見他突然忙著清點舊案,極是奇怪,試探著追問不休,楊戩只淡淡地答道︰“新天條出世之後,我是不會再留在天司法天神任上了。但多年來我構罪他人,曲解律法之處委實不少,須得事先一一注釋清楚才好。”

    四公主記得前事,原還有些擔憂,怕他不肯放開懷抱。但此後與楊戩日日相對,見他神色平和,一改以前的壓抑沉郁,不覺便放心了大半。她又故意提起對未來的諸般憧憬,楊戩一笑之余,偶爾也會接上幾句,生似那日失控傾述之後,反而化解了他延綿千年的心結一般。

    眾人雖知後來的結果,但對著楊戩難得的輕松時日,心情到底也隨之舒緩了許多。嫦娥抱著醒後癡癡盯著鏡面的龍四,想起曾聽說許多錯判的案卷不翼而飛,天廷至今未能找回,以致涉及的一干罪仙都不能重歸仙班。卻不知與楊戩此次的舉動有無關系?

    另一個念頭浮現了出來︰“以他那樣的算無遺策,如果一心求死,又怎麼容忍自己落到那步田地?是不是……是不是他安排過什麼後著……和這些文牘有關?也許他有辦法救治好他自己……”

    這念頭是如此的荒誕,卻讓她突然有了一絲隱約的期待。嫦娥脫口問出了聲,同時睜大眼看向鏡裡的楊戩,只盼著兩者之間,真的有著什麼微妙的聯系。

   人人為之一震,三聖母也燃起一縷希望,拼命回想哥哥在家中過的三年多。但那些年,她連提起這個二哥都復不願,又哪裡知道具體的情形?但憶及中秋前的那次救治,她突然便有了些喜色,急急地叫道︰“嫦娥姐姐,你說得對,二哥不會束手待斃……也許我們出陣之後,便能看到他恢復如初,就象,就象這次封神台後一樣,多將養些時日就沒事了……”

    她大聲地說著,象要說服別人,實際是在說服自己,沒有多少信心,卻盡量顯得真實可信。沉香苦笑了一聲,卻不去打斷母親的話語。這樣或許也不錯——有著希望,才有等候下去的勇氣,無論是不是自欺欺人……

    又過了些時日,舊案全部整理完成。這日早朝散後,楊戩施法將佔了大半間屋的文牘裝入一只徑尺見方的玉匣之內,沒有送回原來的署司裡,卻是回了自己的房中,如以前布置試煉沉香的關卡一樣,以心血為引,在玉匣上施下了重重的咒法。

    眾人不解其意,只靜靜地看著,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這舊案文牘失蹤之事,果然與司法天神有關。但收起此物究意用意何在?更何況一直到最後,也沒見他拿出來派過用場。

    收起玉匣,楊戩靜坐案前,微微有些出神,一切,終於到了快結束的時候了。

    孫悟空既已復原,按猴子記仇的性子,滿腹的佛經早丟到了九霄雲外,不大鬧一場,豈肯善作甘休?而觀音,自己當日殺上落伽山,明擺著是給她難堪。她又出名的寵護弟子,紅孩子為沉香反上天廷,老君再拋出造福三界的香餌相勸,勢必一拍即合。

    想到老君,記起早上眾仙散朝,老君故意落在後面,低語一句“五日後三更”,再凌空書了個“石”字時,那一番仙風道骨,卻又掩不住得意的神情,楊戩不禁好笑起來。

    必是新天條注入五彩石成功,五日後三更便要施法送入華山之內了。此舉對老君有百利而無一害,難怪他會積極若斯。其實,這老道也不算太過討厭,只要交易得當,他不會言而無信,更不會佔了便宜還賣乖。想是偽君子當得久了,連老君本人,都習慣了這付表象了罷。

    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楊戩輕輕地笑了一笑。現在這樣,或許才是最理想不過的,沒有任何退路,也容不下任何幻想。那只小狐狸,幸好打發她離開了。聽她叫著舅舅時,自己還真的很想放縱一回,讓這注定了的結果,來得遲一些,再遲一些。

   五日轉瞬即過。到了傍晚,楊戩喚來哮天犬,問了些下界的動向,又將龍四肉身存放之處告訴了他。哮天犬有些奇怪,楊戩輕嘆一聲,看著他,神色分外溫和,說道︰“萬事俱備,不久沉香便要反上來天。我身為司法天神,那時定然在靈霄脫身不得,只能由你送四公主去昆侖還陽了。記住,她未清醒之前,你莫要輕易離開。”

    哮天犬一喜,只當主人要自己等龍四醒來,好帶著她趕去說清真相,忙不迭地點著頭應道︰“您放心,哮天犬一定不會誤事。”楊戩微微一笑,拍了拍他腦袋以示嘉獎,令他再去凡間打探各方的動靜。

   目送這笨狗離開,楊戩深吸口氣,舉步向密室走去。七彩石送入華山,一切水到渠成,最後的結局,終於便近在眼前了。兩個來月他一直盡量留在密室,便是怕龍四對那次的夢境仍有疑心,平添意料之外的變故。只是這個爽直的龍族公主,論起機心手腕,又如何比得上自己?這些日子稍加做作,便騙得她滿懷高興,一心等著自己安排她還陽證明真相。

    還陽後,從此便是陌路之人了。他下的符咒,也確保龍四魂魄歸體後,沒有三兩天的功夫,休想清醒過來。等到那時,就算哮天犬發現不對,也無計可施了吧?只願這笨狗別當真笨到了家,離開自己便再也無法過活下去。

   推門進去,龍四照例問他外面的情形,楊戩微笑著撿重要的說了。龍四聽他語氣輕松,只道事情順利,暗自代他歡喜︰“二郎神,沉香經歷了這麼多,終於有了極大的進步。再過些日子,真相大白,你舅甥倆聯起手來,改天條也好,救三妹妹和瑤姬仙子也好,都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

   楊戩有些出神,但隨即恢復了平素的鎮定冷靜,微笑道︰“是再容易不過了。四公主,我有事要外出幾日,你的情形,我已告之了哮天犬。到時我若來不及趕回來,便由他帶著你去附體還陽。”龍四一愣,隨即歡喜起來,在鼎中笑道︰“好啊!等我醒後,有哮天犬的鼻子為向導,就可以在最短的時間裡,找到你和沉香爺兒倆了!”

   鏡外龍四聽著對話,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嫦娥擁著她,想問後來的事,又不敢。龍四將頭伏在嫦娥肩上,哭道︰“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幾天後哮天犬便來帶走了我,他說主人已到了昆侖,要快點去,好讓我重見天日。我只顧著歡喜,以為一切都可以結束了,他再不必象以前那樣的痛苦壓抑。可沒想到……為什麼我竟會全忘了呢!他……楊戩,他為什麼要封印我的記憶?他明明答應了我,答應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珍惜他自己的呀!”

    離開密室,楊戩回自己房中靜坐練功。卻與平日不同,帶著莫名的微笑,將頸中幾千年不離身的銀飾取下,凌空劃符,指上逸出縷縷銀光,定在空中不動,組成一張繁雜威重的符文。

    五指收攏,那符也漸漸變小,收於銀飾之內。楊戩點了點頭,自語一聲︰“隨身多年,此物終是派上了用場。老君,若這樣你都突不破乾坤缽的屏障,那你這道祖,也就當得太過無味了。”

   銀飾收回頸中,盤膝運氣。一道弱光從飾上射起,與楊戩神目爍出的銀芒相接。凝滯了片刻後,弱光慢慢縮回飾內,下接的銀芒,卻似被大力牽引著,觸到銀飾後,涓涓細流般傾注進去。開始有所滯澀,但隨著時間推移,楊戩臉色微微發白,飾物斂納銀芒的速度,也越來越快,越來越疾。

   沉香不知舅舅在做什麼,只奇怪地看著。小玉扶了三聖母在桌邊坐下,等著楊戩收功。這間房他們進進出出了八百年,閉上眼也能繪出它的擺設︰一榻一桌一椅,余下的全是書。在正殿處理完公務,回到房,楊戩除了修練休息,便是手不釋卷。他少年時顛沛流離,還須照顧小妹,求學之途,較常人艱辛了百倍。盡管現在文才武略,無所不精,卻從未有過滿足之時。

   小玉環視著滿室書牘,想起沉香被逼背書的事,感慨道︰“幸好,舅舅只化出了五千本。沉香,他若是要你讀完他腦子裡所有學識,大約你直到如今,都還被困著出不來呢!”三聖母卻黯然低頭。二哥胸中所學,何等精深廣博,沉香那般浮躁淺薄的性子,運氣縱好,又如何斗得過他?只是,樁樁疑點,卻從沒有人認真深究過,就連自己這親妹妹,也全被仇恨蒙敝住了理智。

    龍八看了一會,想起日後拽去銀飾之事,有些愧疚,自語︰“這法器不知有什麼用。增進功力的?可沒見真君用過。”哪吒搖頭,遲疑地道︰“不象,倒象在封印法力。”一言點醒了龍八,回神細想,說︰“是很象。可現在大事未定,好端端地,真君豈會封住這麼多法力?”

   說話聲裡,楊戩收功起身,向空擊了幾掌,威勢平平,這才滿意一笑,更換下朝服神鎧,攜著那個盛了舊案文牘的玉匣,悄然離開真君神殿。沒香摸不著頭腦,算算日子,再過不久,就是自己聯絡眾人,殺上天庭的時候。積雷山必反,勝佛被激怒,觀音有老君說合,每件事,舅舅都已安排得妥當之至。但為何要在這時拿走舊案牘文,難道這些舊案也和舅舅的布署有關不成?

    不一會雪山高聳入雲,又是見慣了的昆侖風景。楊戩緩步入洞,昆侖山神幻出一個大大的笑臉相迎,叫道︰“奇哉怪也,你這幾年跑得好勤,倒比那幾千年裡來得都多!咦,那是什麼?給我老人家帶來的禮麼?”

    話音未落,疾風一旋,已將楊戩手裡的玉匣奪了過去,浮在空中翻來覆去地簸弄。楊戩也不和他爭搶,在石凳上坐定,微笑不語。

   風刃冰刀一股腦兒上陣,木公連換手法,在玉匣上敲打半晌,終是誇張地嘆道︰“不好玩,你以血為引,下了密咒。哼哼,明擺著欺負我沒有形體,無血可放——也不對,我老人家和你不沾親。這破玩意兒除了親人滴血解咒,便再也無法打開。裡面裝的什麼東西?又是送給你那寶貝外甥的?”

    楊戩淡然道︰“你先收好,我再和你詳說。”

   木公不甘心地嘀咕了幾句,見楊戩若無其事地靜等著,不禁洩氣︰“真不知呆在昆侖千百年的,是我還是你——比耐心,居然從未贏過你!”霧氣一卷,右側一塊大石無聲地飄起,泥土下陷,那玉匣飛過去埋沒土中,大石再落下壓實。“藏好了,該你說了罷。我這兒都快成你的私家庫府,屍體,玉匣,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給我塞了來!”

    楊戩不理木公的抱怨,神色間是說不盡的寂寥,突然道︰“我死之後,四公主會還陽,屍體自不必你再勞神。但那個玉匣,卻要煩你選個時機,交給我那不成器的外甥。”

    眾人正帶著笑聽木公逗趣,楊戩的話,比山洞中亙古的寒意更甚,斗然響起,冷得人人笑意僵在臉上,心頭窒息了一般。

    雲氣翻騰,一抹蒼色夾雜其中,生氣般地跳躍不定,木公近乎咆哮的聲音從蒼色裡傳來︰“什麼叫你死之後?總不成還要我去替你收屍?不管,我再也不管你的閑事了,自己的事自己解決,你給我好好活下去!”

    楊戩牽動了一下嘴角,似有些感動,輕嘆道︰“木公,還有兩個時辰。如果兩個時辰後你還這麼激動,那麼,只怕今日,便要煩你替我收屍。”

   雲氣凝住,蒼色疾射到楊戩身前,微微顫抖,“到底出了什麼事?死只是逃避,全無用處的逃避。你不是這種人,除非……除非……西王母?”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個名字後,山洞的洞口乒然合攏,重重嚴冰封鎖了整個空間,木公一氣之下,竟將自己的那個冰雪之關拿出來發洩了,“你不說清楚,今天就別想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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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章 從容定存歿
作者︰水明石
    三聖母籟籟發抖,和兒子兒媳相擁著取暖。楊戩仍是坐在石凳上,臉色越來越蒼白,衣袖止不住地輕顫著。木公這才發覺不對,冰消寒散,洞中頓時溫暖了起來,厲聲道︰“你的法力呢?”蒼色疾繞楊戩一圈,“你……你只剩下了三成功力?”

    楊戩搖頭示意他不必緊張,說道︰“沒事,我自己封印了起來。”木公又是一怔,靜止下來,似在分辨什麼,半晌,道︰“是你這飾物?東西不錯,可你封印法力干嗎,活夠了自己找死?”

   楊戩道︰“我原本便該死,找與不找,那也沒多大區別。”木公怒道︰“你若該死,這九天十地,又還能剩下幾個不該死的人?”楊戩輕嘆一聲,說道︰“兩年之前,沉香大鬧瑤池,被我騙得散去法力,險死還生……”木公不知究裡,但仍堅持道︰“你那外甥胡鬧又胡塗,定是闖下了什麼禍端,逼得你不得不如此絕情。”

    楊戩不答,只顧自己說下去︰“王母起了疑心,令我用乾坤缽將整個華山罩住,從此無論神人鬼妖,都再不能踏入其中一步。”木公大驚︰“乾坤缽?”楊戩慘然一笑,道︰“不錯,我發動罩將下去了。”

   蒼色乍漲又縮,乍縮又漲,顯然激動萬分,木公喃喃地道︰“罩下去了?糊塗,糊塗……楊戩,你……你比你外甥更是糊塗!”楊戩道︰“今晚三更,有人要搬運件東西到捨妹囚室中去。木公,我法力若是全盛,三界之中,誰能強入得了此缽的屏障?”木公聲音驀之撥高︰“強入那道屏障內?你知道有人要做這等事,你還……是了,我是氣昏了,你封印法力,原便是為了那人能成功對吧?”

    楊戩點了點頭,說道︰“但我現在還死不得,沉香那孩子我放心不下,這局棋他一人根本沒可能下得完……木公,想來你是不會讓我失望的罷?”

   蒼色一陣波動,楊戩也不催,木公對這些古神器的了解,只在他之上。果然,半晌之後,木公嘆息著道︰“乾坤缽是上古法器,一經施用,便與施術者的元神相連。搬運物件,強行進入屏障,你縱然元神受損,有我在也不至有太大危險——可你妹妹呢,你那三妹怎麼辦?讓她在山下關一輩子?或者,讓她知道,為了救她,賠上了她二哥的一條命?”

    三聖母手足冰涼,沉香和小玉一左一右扶著她,神色慘白,也好不到哪兒去。她反手抓住兒子,帶著一絲慘笑問︰‘這是什麼意思,沉香,他們說的是什麼意思?‘幾句話問來,聲音嘶啞,面目扭曲,竟是十分可怖。

   哪吒人在鏡外,雖未受寒氣所侵,卻也如冰水當頭澆下,聽到三聖母問話,怒氣忽然沖上心頭,沖著鏡內大喊︰‘什麼意思,你會聽不懂?他會元神受損……他已和乾坤缽連為一體!他還要去昆侖,不但讓我們打成重傷,還要和著乾坤缽,再受你兒子一記開天神斧!這樣你才能出來,才能跟你的混蛋丈夫糊塗兒子,快快活活地過上好日子!‘

    怒吼變成了哽咽,越來越低,只有楊戩的聲音,仍波瀾不驚地在洞裡回蕩著︰“三妹不會知道,不會再有任何人知道了。記得與你說過,王母曾偷換了我設在囚室裡的咒語。”

    木公道︰“不錯,你還說換入的法咒只有一半,完整的咒語,是發動某種法器的口訣,除非發動之後,再強行毀去法器本身,否則誰也無法破除——”聲音忽而顫抖了起來,“那法器便是乾坤缽?你……難怪你會罩下去……難怪!”

    三聖母身子一軟,頹然欲死,多日來的那個疑問水落石出。那個法咒,逼得二哥只能發動乾坤缽,發動的後果,就是他一步步地放棄所有——原來,早在二哥去華山看她最後一面時,就已決定了用他的死,來換回她的生機了……

    薄情,自作自受,句句說辭從記憶裡閃過,那都是出自她的口,刻薄得不留一分情面。可是,她用來傷害的,竟是這天地間最寵著她的那個人!

    沉香扶著母親,自己也快站不住了。“但舅舅說過,只要有時間由他架空中樞,大權在握後,自能騙王母放出娘來。如果不是我……不是我太笨,大鬧天廷,惹得王母生疑,他根本不用設下這麼慘烈的局來……”話沒說出口,卻刀一般地橫在心中,痛徹了肺腑。

   楊戩輕聲嘆道︰“所以我沒得選擇,不發動乾坤缽,縱然赦得了三妹,縱然改得了天條,只要步出那光柱之外,她便會魂飛魄散,永不超生……是我害了她,害她受了二十余年的苦楚,母子分離,終日以淚洗面。現在這般結局,那是再好也不過的了……將來,我娘被赦出來,有三妹陪著,沒有了我這早就該死了的孽子,一家人只會更加開心快樂……”

    那日王母用的是傳心術,寥寥數語,沒有任何神仙聽見。但從那一刻起,他一生的期翼,就注定成為虛無的幻想,永遠不可企及——

    “乾坤缽是上古的法器,但自來到本宮手裡,還一次也不曾用過。司法天神,說起這法器,簡直象是為你專門量身定做的一般——怎麼說呢,它固然妙用無窮,卻偏偏有個小小的毛病,對施法者極有好感,有好感到了要休戚與共,同生共死的地步……”

    王母那時的話,宛如驚雷,王母那時的得意,也清晰得如在眼前——

   “罩下乾坤缽後,你便是它,它便是你,從此你二人便綁成了一體,你的元神成為它最有效的力量源泉。三界之內,只有開天神斧能奈何得了它,但現在就算有人尋到了此斧,也需法力遠勝於你才行。所以司法天神,為了你自己,你千萬別任由這種事的發生——只因乾坤缽碎裂的那一刻,便是你楊戩元神破滅,必死無疑的時候!”

    回憶著這些,他卻沒多說什麼,似這些與自己已全然無關。但目光中的落寞,一點一點地增加,糾集在山洞的空曠處,疲憊中蘊著深深的辛酸,暴露出內心深處隱秘的柔軟與黯然。

    木公再不知說什麼好,蒼色漸漸淡了去,雲霧彌起,在楊戩身側環繞著,想安慰他,又不知從何安慰起。楊戩合上雙目,許久緩緩睜開,深邃而冷靜,說道︰“三更天已到,木公,要勞你費神了。”

   振了振衣袖,定氣凝神,放松了神識安靜地等候著。他不能提起法力護體,太上老君道術再高深,象乾坤缽這種上古法器,也必要費上一番工夫。若他的法力再幫著法器對抗,七彩石裡銘了新天條,被外力激蕩得狠了,萬一有所損傷,只怕會前功盡棄。三聖母失魂落魄地看著二哥,唇齒輕顫,一句話也說不出。

   一片寂靜裡,楊戩身子驀然大震,一股重壓傳來,連人帶著石凳,竟生生被壓入了地下幾分。木公幻出的雲霧暴漲,聲音也緊張起來︰“開始了?我先護住你心脈。”楊戩張口欲語,一時竟說不出話,勉強提氣,低聲道︰“護住就成了,不要與抗,七彩石經不起震蕩……”重壓又至,他腦中一陣眩暈,周身骨節  輕響,在寂靜的山洞中,分外剌耳明顯。

    雲霧變幻無休,顯然木公極為擔心,卻又不敢自作主張。楊戩五官中都緩緩地滲出鮮血,極是可怖,卻只蹙了眉硬行忍著。又過了片刻,他神目處朱果大小的缽影忽現,火炙般地錐疼中,缽影一虛,悶哼聲裡,整個人向後倒撞,直摔到石壁之上。

    雲霧裡無數光芒耀出,火樹銀花般地交織成網,將整個山洞照得亮如白晝。沉香搶上前想扶住舅舅,楊戩從他手中滑過,跌落在地。雲霧中的光網席卷而至,將楊戩震離身體的元神強壓了回去。光網復又收縮成團,懸在頂上,柔和的流光瀉下,楊戩閉目調息,一時也無力起身。

    “沒事吧?沉香,啊,舅舅他沒事吧?”

    小玉顫抖了聲音問,沉香抬眼看向她,眼神裡竟全是惶恐失措。這一次是沒事,但下次,拿起開天神斧劈山時呢?誰去救他?在家裡那三年多,自己,甚至都沒去看過他一眼!突然心中一緊︰“是在昆侖神這兒拿到的天開神斧。難道,難道也是舅舅預先安排的?”

    楊戩的呼吸悠長了些,扶住石壁,緩緩站起來。想了一想,拿起銀飾,取下,銀芒從飾中折射。他神目中光芒接住,控制著引回體內一些,余下的又全逼了回去,依然戴回頸上。

    木公這時才松了口氣,想幻出笑臉,但嘴角強向上勾,倒帶了幾分愁色。圍著楊戩轉一圈,他道︰“仍封印著五成法力……為什麼不全拿回來,怕你那外甥劈不開乾坤缽?”

   楊戩不答,墨扇握在手中,揮出,化為三尖兩刃槍。木公一震,說道︰“你打定主意了?”楊戩點點頭,三尖兩刃槍又起變化,竟化成了開天神斧模樣,卻是在楊戩的手裡嗡嗡地顫抖著,仿佛一個無助的孩子,發覺自己即將被托付給另一家人的命運,只恨追趕不上再不肯回頭的親人。

    眾人連受剌激,都似麻木了,只呆看著說不出話來。木公嘆道︰“楊戩,神物認主,你便是想送給外甥,也是不成的。”

   楊戩撫著神斧,直到它慢慢平靜下來,才微揚嘴角,淡然道︰“若我死了呢?要劈開乾坤缽,非開天神斧不可。”木公不語,想了許久才道︰‘也許,還有另一種方法。若有人自願化入神斧,在你這個主人允許的前提下,壓制神斧的靈性,或許能……‘楊戩已意興蕭索地搖頭︰‘何必呢,劈山後我元神破滅,已無幸理。何必多害一條性命?能為沉香死的,定是他心中看重之人,何必讓他傷心。這孩子,吃的苦頭也已經不少,我是逼得他太緊了。‘“不,舅舅,不要,不要對我這麼好!原來神斧就是舅舅的三尖兩刃槍……難怪它會斷,難怪接起後我再也拿不動它!我,我竟用舅舅的神兵傷了他……”

   沉香靠著山石無力坐下,看舅舅將神斧放好,手中又出現一把三尖兩刃槍,只是全無靈性,一眼可見乃凡鐵所造。楊戩默念法咒,舉袖拂過,槍聲鍍上一層光華,好似原來一般。楊戩自失地一笑︰‘這凡鐵應該已傷不了他。到時我再逼他一步,他也不會再留情了。既已開始,就演到底吧!‘沉香想起丁香死時舅舅錯愕的表情,原來他根本不想傷害任何人,除了他自己。他只是作勢威嚇,錯手傷了丁香。而自己,只見到丁香的血,卻沒有看見舅舅眼中的沉痛與悲悔。

   木公嘆息聲裡,楊戩又道“還有那個玉匣,裝的是我八百年來,故意錯斷的舊案文牘。你先收著,不要透露出去,等將來,你看沉香有沒有可能接任司法天神……”木公失聲道︰“什麼?司法天神?”楊戩淡然道︰“手上若無權柄,憑什麼去守護親人的周全?等他再成熟一些,或許也該去天庭任職了。新天條還算得上公正,只須他按律執法,再不必象我這般處處違心。”

    木公喃喃地道︰“你竟這般殫精竭慮地替他設局?那些舊案糾正過來,光這筆人情,就足夠他在三界裡左右逢源……這個小子,坐享其成,真是天大的好福氣……”楊戩微微一笑,不再多說,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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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一章 森戈蕩瑤池
作者︰水明石
    酒闌更殘,凡鐵化成的三尖兩刃槍,隨意地橫拋在石階邊。後殿向來無人敢擅入,所以,司法天神難得不講威儀地在殿前席地而坐,也不用擔心會被誰撞個正著。

    日間兜率密信傳來,各方終於敲定了沉香的舉事之期。隨即楊戩道道嚴令傳下,生造出各種離奇的借口,將天廷的各路兵力,都盡數調離了遣往下界。如今,除了南天門和靈宵瑤池尚有些微薄人手應景以免王母玉帝起疑之外,偌大的三十三重天上,已無片甲駐守。

    積雷山昔日親手布署下的鐵桶重圍,也於當日被他下令全部後撒,美其名曰準備蓄勢待發,一舉成功,實際卻等同放棄對要道的扼守,放任山上眾妖自由出入。

    真正是萬事俱備了,只等著明天最後一擊的到來。

    左手微微一緊,手中碧玉杯碎為飛灰,被他緩緩散向風中。皎潔的月色下,後殿挺拔的黑色雲柱,在地面曳出濃重的陰影。司法天神便安靜地坐在這陰影裡,微抬頭看著高懸的明蟾,沒有多想什麼,只是一種延綿了千年的習慣。

    過了今夜,連這習慣都將付諸遺忘了吧?在靈魂的洶湧暗流裡,再蒼涼的記憶,也只如彼岸之花,綻放後唯余狼藉的灰燼,那炙痛人心的血色,會被時空的洪流,沖刷得不留一點存在過的痕跡。

    他突然記起了很久前填過的一首舊詞。

    那首詞的詞牌,居然叫做《二郎神》,盛唐時凡間教坊的祭神曲樂。不過也不足為奇,那時他已出任司法天神,位高權重,在人間的香火自然會隨之鼎盛起來。

    填青詞合樂以媚上神,原是芸芸眾生自我安慰的辦法之一。

    眾生的痛苦,只能祈告於上神,可神仙的悲傷,卻又能祈告於誰人呢?

    “徘徊久,雲迥出,輕寒侵袖。漸寫遍愁思新墨淺,怕寫到,帶寬人瘦。不覺歲華成暗度,算又向,衢塵拜走。漫說起,冰輪皎潔,冷笑傳杯掉首。

    然否,哀多於樂,氣橫牛斗。未必是炎涼諳世味,看慣了,白衣蒼狗。此意誰堪相慰藉,只天籟,風悲竅吼。問平生悴損,零落何如,沉吟金鏤。”

    依稀還記得,他低聲吟了出來,這闕詞原以委婉纏綿見長,獻上天來的青詞莫不如是。但到了他這主神手裡,卻一改風骨,凝咽悲抑中不失疏落空曠,述盡了平生的悵然寂寥。

    “主人。”

   哮天犬怯生生的聲音響了起來。他剛從下界回來,奉楊戩之令,將明日的動向傳遞給小玉,好讓她及時趕去天廷暗相助力。此時來到後殿,雖早聽過這首詞,但聲音普一入耳,心頭便突然浮起深切的痛楚。他不懂其中的含義,卻是不由自主地叫了主人一聲,本能地想化去主人神色間的寥落之意。

    低吟聲驀然而止,楊戩抬眼看向哮天犬,不由溫顏一笑,抬起手懸在空中。後者會意,立刻湊上前將腦袋送到主人掌下,又叫了一聲︰“主人!”

   楊戩揉著他一頭的亂發,微微的暖意湧上心頭,畢竟九天十地,也唯有這條笨狗,才肯不離不棄地生死相隨了。但這感慨卻決不外顯,他淡然開口,問起了小玉的情況。哮天犬扼要說了,偷看楊戩臉色,見主人神色柔和,微笑不語,頓時一陣輕松,剛才的不安早忘到了九霄雲外,喜道︰“等他們鬧上天庭後,由四公主來說明真相,我瞧沉香那小子,當場就得給您叩頭認錯!不過,好在他這次比以前出息多了,總算沒白費您的一片苦心。”

    “是啊,真相……”

    楊戩輕聲重復一句,哈哈一笑,在這笨狗身上略一借力,振衣站了起來。他這一番獨酹已飲了不少,微帶些醉意,蒼白的臉色卻因之略見了紅潤。哮天犬不知就裡,只當主人高興,心下越發歡喜,一邊討好般地陪主人說話兒,一邊向漆黑的夜幕看了又看。

    旁觀眾人都緘默無言,甚至不忍去看司法天神靜矗在月下的身影。只有這懵懵懂懂的犬兒,猶自興奮中夾著期待,滿懷希望地惱恨金烏為何遲遲不肯馭上天宇.

   第二日,一切都按著眾人已知道的軌道運行著。群妖擁著沉香,高舉“踢翻靈霄伏玉帝,踏平瑤池擒王母”大旗直闖南天門。平天大聖牛魔王闔家一馬當先,孫悟空與豬八戒威風八面,卻是誰也沒想過,素來戒備森嚴的天廷重地,何以竟讓如此一群烏合之眾,毫不滯留地順利殺上了靈霄寶殿。

    靈霄當即失守,眾仙退往瑤池,急調司法天神護駕的御旨,也十萬火急地傳到了真君神殿。楊戩召來梅山兄弟等部屬,並不如何著急,最後一個步出正門,卻又停了下來,回身看向這座住了八百年之久的神殿。

    黝黑寒冷的神殿,仍如他剛飛升天界時一般陰森莊穆,便是揮灑遍三十三重天的祥光瑞氣,都不能改變它絲毫的特質。但無論三界如何畏懼憎恨,卻唯有此處,才見證了他耗盡畢生心力的掙扎。

    退了幾步,楊戩親手合攏了大開的殿門,緩慢而安然,象是要藉著這一動作,將整個神殿都驅入絕對的沉寂中一般。

    永不再開啟。

    一步步穿過曲水小橋,見慣的瑤池風物,從未象今日這般折映著慌亂與驚忙。楊戩仍象平素一樣,向著正中的御座躬身施了一禮︰“小神護駕來遲……”

    話未說完,便被王母厲聲打斷︰“先不要說這些,想法護住瑤池再說!”

    “是!”

   他淡淡地應了旨,暗自向上看去。王母的語氣極為憤怒,又雜夾著幾分的不知所措,自她存在於三界以來,從未遇過如此聲勢浩大,卻只沖她而來的討伐與反抗——便是當年孫悟空的大鬧天宮,熱鬧的表象下仍是盡在算中的了然,是天廷自己勢力對峙的結果,而不是象現在這樣,引以為豪的天廷重地,轉瞬便成了不堪一擊的紙樣燈籠。

    法器保護自己的本能,讓她惶恐得不能自已,如非玉帝手持玉盞,面無表情地示意她不得輕舉妄動,只怕她不是直接沖出瑤池逃開,便是失控得當場要大發雷霆。

   星殞電馭的法寶光芒,山崩地裂的喊殺暴吼,血水殷紅得有如末日獻祭,雨霧般向空迸出,復又灑落下來,染渲著瑤池前的一切。駐守的單薄天兵再也抵擋不住,數層防守頃刻告破,隨著一聲清朗怒喝︰“王母娘娘!”萬重斧影橫掃著遇見的所有障礙,諸路反天的人馬,已直沖入這向來歌舞升平的仙家聖地。

   群仙驚恐萬狀,有的真,有的假,有的趁機盤算私心。李靖一個示意,太白金星趁機進言,討旨去赦被判面壁五千年的哪吒。太上老君退在眾仙之後亦步亦趨,便如真正老者一般籟籟發抖,顯出龍鐘的昏耋之態。但白眉下的目光卻銳厲如鷹,一瞬不瞬地捕捉場上變幻的戰局,隱約流露出按捺不住的得意與暗喜。

    楊戩深吸了口氣。手裡只是凡鐵,卻不礙他三千年礪淬的孤傲氣宇,大步上前,寥寥幾句命令傳下,原已亂成一團的天兵們頓時穩住陣腳,護在御前死死抵擋住敵人暴風驟雨般的攻勢。

    已經夠了,不能再讓那孩子更進一步地逼迫天廷了。

    只有形成暫時的僵峙,才能讓雙方都產生僥幸的心理,從而讓佛門的調停介入,變成眾人求之不得的自願。

    司法天神終於加入了戰團。

    “楊戩!”

    已略見穩定的場面,忽然又是一陣大亂。隨了一聲熾怒如狂的暴吼,萬丈的金光從人群中沖起,嗆地一聲,正擊在楊戩手中的三尖兩刃槍上。鏡外的哪吒身子猛地一陣顫抖,那是他挾著滿腔的怒火,從天牢匆匆趕到瑤池來了。

    楊戩手臂一酸,身向後仰,乾坤圈貼面飛過。哪吒收回法寶放聲狂笑,厲聲喝道︰“想關便關,想赦便赦,當我哪吒是什麼人了!”不屑地向楊戩重重呸了一口,身化流光,乾坤圈再度出手,竟是要直砸向御座上的王母娘娘!

    “護駕!”

   眾仙惶恐的亂叫聲裡,楊戩不動聲色,三尖兩刃槍在太白金星腰上一挑,太白身不由己,已沖上前一把抱定了哪吒。哪吒雙眉豎起,喝道︰“金星,你做什麼?”太白金星抬眼向前,正看見乾坤圈下王母扭曲得不似生人的暴怒面孔,一個寒顫下突起急智,叫道︰“三太子,她是君你是臣,就算你不念君臣之義,也莫要累了老夫和你生身的父王!”

    哪吒愣了一愣,手上便有了幾分遲疑。就這麼緩了片刻,在別處酣戰的四大天王搶將過來,各祭法寶,將他的乾坤圈生硬硬逼了回去。哪吒哼了一聲,知道時機已失,卻是氣不打一處,暴喝道︰“無君無臣又如何?金星,你不知我哪吒,原本便是天生的叛逆麼!”

    在天廷死水裡消磨殆盡的戰意,頭一次如兩千年前那樣,澎湃激蕩得再難自制。再不要看那低眉順目的奉迎,再不要學那勾心斗角的奸詭,哪吒轉頭看向激戰中的沉香等人,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向往神情,仰天長嘯聲裡,混天綾與火尖槍全力擊出。

    反便反了,那又如何!

    楊戩將投在哪吒身上的目光收回,唇角風淡雲輕的笑意一現即隱。很久沒在這個昔日袍澤的身上,看到封神時高呼酣戰的風發意氣了。雖沒想到他會在陣前公然倒戈,但這樣的決斷與自由,自己從來渴求而不可得。即便現在只能旁觀,卻也終是值得代為欣喜。

    孫悟空自打入瑤池,便一直盯緊了楊戩。見他被乾坤圈偷襲得狼狽,不由頓足大笑。運棒又擊飛幾名圍攻的天兵,他騰身暴起前沖,放聲喝道︰“楊戩,你且吃俺老孫一棒!”法力提到十成凌空擊落,就聽喀嚓嚓幾聲大響,瑤池水榭的玉石地面,已被棒上勁風生生地壓出無數裂紋。

    楊戩手腕一翻,三尖兩刃槍突然收起,寶蓮燈魅影般現在掌中。他知孫悟空必會出手約斗,早等這一刻多時了,口訣默誦,真氣貫入燈中,青華疾爍向上,“轟”地一聲,青金兩道光芒在空撞了個正著。孫悟空猝不及防,整個身子已被震得直跌出去,險險失足摔倒。

    寶蓮燈溜溜輕轉不休,楊戩神色淡定,控燈護在御座之前,並不追擊,卻也不允眾人再上前半分。

    抖斧擊倒一名天將,沉香的眼中,除了一片血色再無其他。但熟悉的青華爍起,他猛然回頭,看到的,正是孫悟空被寶蓮燈擊飛的一幕。

    那燈是自己對母親愛的記憶,是自己賴以防身的法寶,如今,卻玷污於仇敵之手,成為惡人恃之為非的資本,令三界未來的希望,都陷在青華裡岌岌可危。沉香輕咬住唇,冷笑從唇上閃過,這種情形,他決不允許發生,他要從這個人手裡,拿回該屬於自己的一切。

    三聖母絕望地貼近哥哥站著,看兒子帶著全是仇恨的笑意,一步一步走上前來。但卻不是想象中的強攻蠻斗,這二十歲的青稚少年,上前後的第一件事,竟是收起了染滿血跡的鋼斧。

    終於不再徒恃武力了,所以,他有了更好的處置辦法,抬手向前虛按而出,法訣從口裡誦起,淡淡的光芒,驀地便纏上了燈身。

    “我是在用法訣,和舅舅搶奪對寶蓮燈的控制。”

    沉香扶著母親,低聲說道。後面的事記得清楚,群妖士氣大振,高呼酣斗,拼命沖擊天廷最後一道防衛。幸好小玉突然現身截住了孫悟空,否則殺紅眼的眾人,早就忘了上天前觀音安排的佯攻之計。

    他向後看了一眼,王母雖憤怒不安,玉帝卻深沉莫測,一邊吩咐金星去西天求援,一邊觀察著老君等派系首腦的動向,平靜而若有所思。

    分明三界之主並不在意充溢了三十三重天的混亂殺氣,而是一心在思付著這場反抗形成的幕後原因。

    或許,還有善後之策。

    但那時的自己,以為靠武力就能打造出全新的將來,而公義,則會理所當然贏得所有的支持。所以勝券在握時,自己從沒想過,原來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博奕的表象,淋灕盡致的殺伐背後,是對奕者怎樣嘔心瀝血的苦心布署。

    緊緊地握住了拳,沉香似要將如熾的悔恨,都牢牢握在掌心裡,但卻是一言不發,只靜對眼前的每一個細節,強迫著自己,永遠,永遠都不要忘記……

    寶蓮燈懸在空中搖擺不定,相近的血脈,同樣的口訣,能拼出高下的,就唯有彼此的法力了。楊戩不住催出真氣,臉色已微微有些發白,但既勢成騎虎,松手便等於放棄控燈,他不禁苦笑一聲,自嘲般地搖了搖頭。

    知道自己為戰局分神,比不得沉香因恨意而來的心無旁鷙,對峙下去結果必不樂觀。但由著這孩子收走寶蓮燈,瑤池的兵力就更難以為繼,為今之計,只有設法解開這個僵局再說。

    微轉頭向失措的眾仙群裡看去,正撞上太上老君帶了點貪婪意味的目光,楊戩心中一動,向階上的御座掃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王母也正留意著這邊的爭燈之戰。他心中頓時有了計較,以目示意太上老君後,隨即真氣猛然一撤,放棄控燈的同時,將沉香的法力一並強引向了自身。

    被他這麼順勢一導,沉香尚未明白過來,已身不由己地向前沖出。寶蓮燈當即失控,光華四下逸出,便如炸起了千百枚雷火,威勢駭人之至。楊戩卻早在料中,提氣於胸,硬受了傳遞來的法力一擊,右掌向空拍出,呼地一聲,將寶蓮燈擊飛向太上老君方向。

    道祖的瞳孔,倏忽收縮,腳下蹌踉不定,似被震炸帶得站不穩身子,袍袖卻向前揚起,金剛琢黃芒一爍,寶蓮燈已化成一抹微光,直鑽入他的大袖之中。

    石桌轟然裂成幾截,司法天神砸落在桌上,單手撐地便欲掙起,胸口一陣悶痛,險些又摔了回去。附近的哮天犬大驚失色,兩步奔了過來,扶住主人急道︰“主人,沒事吧?”

    楊戩卻不回答,借力站起身來,向老君站立處遙遙一拱手,笑道︰“老君,多謝你助我一臂之力,收取寶蓮燈不被逆賊所得!”真氣貫注其中,在震天的殺伐聲裡,清朗地傳遍了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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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二章 豪賭因勢揭
作者︰水明石
    王母的目光,當即向道祖看去。沉香聽得明白,也騰身飛到了道祖身邊,伸出手來叫道︰“老君!”

    老君白眉掀起,臉上現出被算計了的惱火,沉香呆了一呆,只當自己觸犯了這素以仁厚著稱三界的長者,余下的話便哽在喉裡說不出來了。老君垂下眼簾,冷哼著掩飾住方才的失控,心念電轉之下,借勢微帶震怒地喝道︰“沉香,你不是真的要鬧翻三界吧!”

    沉香又是一呆,手僵在了半空,老君卻不容他細想,一振拂塵,冷冷地續道︰“再這樣鬧下去,只怕要釀成三界以內,有史以來最大的災難了!”

   沉香急道︰“可是不這樣,難以造就新秩序啊!”老君仍是冷笑,問道︰“那你將如何收場?”沉香這才記起上天前的商議,暗罵了自己一聲,只當是老君在點醒自己,急抱拳施禮道︰“這就仰仗您老人家一句話了!”想到寶蓮燈,還是有些不甘心,又加了一句,“老君,寶蓮燈能否還我?”

    老君臉色一沉。他身為道祖,這一作勢自有其逼人的威嚴,沉香便不敢再說,恐老君當真動怒不肯相助。半晌,才見老君向四下一指,喝道︰“那你讓哪吒等人先住手再說!”

    當下沉香放聲喝令群妖退後。他身為反叛首領,又是齊天大聖的得意門人,眾人自唯他馬首是瞻,集合後便不再強行搶攻。天兵們已被殺得心驚膽寒,停戰後潮水般退後環衛在御前,誰也不敢趁機反擊。

    楊戩潛運內息,壓制住傷勢,持槍站在一邊,靜看著老君兩邊奔走調停。兵戈雖止,唇槍舌劍仍各不相讓,在天條公正與否上糾纏不清。

    “天條最大的不公之處,便在於你們這些人濫用天條!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王母娘娘,二郎神,已不知犯下多少天條了,也沒有受到懲罰,但你們卻因為我爹和我娘成親,就把我娘壓在華山下二十多年!”

    沉香的聲音,激昂地回蕩在瑤池之中。楊戩暗嘆一聲,這孩子的話,還是和上次一樣地不知所雲。濫用天條與天條不公之間,根本構不成任何的因果,有人違背律法未卻被懲處,只能說執法力度有待加強,又豈能作為其他犯事者不該受罰的理由?

    王母卻明顯心不在蔫,爭辯能否佔到上風,對掌控整體局勢毫無影響,她冷冰的目光,只在太上老君身上盤旋。又過了片刻,趁沉香大聲辯得正急,她逼視著兜率宮主,放低聲音悄然喝道︰“老君,你過來!”

    楊戩嘴角微掠笑意,不再聽沉香越說越遠的廢話,只戲謔地看向老君進退兩難的神情。道祖在封神時就曾垂涎過寶蓮燈,此番自以為坐得漁翁之利,卻終於還是做了黃雀前的螳螂。老君猜出他心中所想,狠瞪了他一眼,卻抗不住王母接連的催促,只得靠近御前,半躬下身去。

   王母冷聲低喝道︰“把那東西給我!”老君手中拂塵猛然握緊,咬牙應道︰“老道聽不明白!”王母縴眉豎起,尖聲道︰“你當我是瞎子嗎?我都看見了,給我!”她這一發怒,臉上驀轉金色,幾乎是要擇人而噬。老君心中一凜,知這法器已快自控不住,再不敢觸怒於她,手從袖中伸出,將寶蓮燈遞了過去。

    一個時辰過去,又一個時辰地過去,爭論猶自未停,玉帝一直一言不發,只在眾人爭出火氣要大打出手時,才淡淡地開了口,示意要商量一番,讓沉香等人再等上一些時候。

   哪吒被押在天牢面壁,許多事不知內情,此時有些急了,湊近沉香問道︰“沉香,太白金星已去了西天,如來佛祖真要插手此事,怕就不太好辦了。”沉香低聲道︰“他來了更好,觀音菩薩早就料到了這一步,否則也不會放任紅孩兒和孫悟空這麼鬧法。”哪吒一喜,笑道︰“原來佛門也看不順眼這勞麼子天條了?好,沉香,此次一定能大功告成!”

   這一等又是五個時辰,群妖都不耐煩起來,玉帝素來不動喜怒的神情裡,也微現出一些詫異,探究地看著孫悟空豬八戒這幾個佛門中人,全神貫注地沉思著些什麼。王母看了他一眼,似想討些主意,見他全無反應,只得又向不遠處看去。就見她盯著司法天神手裡凜然生寒的三尖兩刃槍良久,終於下定了決心一般,傳音叫道︰“楊戩,你過來!”

    楊戩微不可察地笑了一笑,自行險將燈擲進老君袖中,他便一直在等王母的這一聲傳召。當下向後退了幾步,在御座邊從容地施了一禮。

    “若有寶蓮燈在手,你有沒有把握應對眼前的局勢?”

    王母才問出聲,那邊群妖見久無決定,反而將司法天神召近御前,已再度鼓噪起來,沉香更大聲叫道︰“楊戩,不如拿出寶蓮燈來,我們再打一場如何?”

    王母目光倏轉陰寒,似乎當場就要暴發,一邊的老君看得真切,急步上前奏道︰“不能再打了,娘娘,且再拖延些時候,等佛祖前來善後如何?”轉身向沉香連施眼色,三言兩語,又勸住群妖多等兩個時辰。

    王母這才放松下來,配合著老君的說法,佯作與玉帝商量起天條公正與否。玉帝卻突然望向楊戩,半晌,才收回目光,淡然地道︰“娘娘,你說沉香這孩子,他長得像誰啊?”

    聲音並不太大,卻刻意讓御座邊的司法天神聽到,司法天神眼中閃過復雜的光芒,隨即微闔起雙目,掩飾住驀然生起的震驚之意。

    玉帝平庸的表象下,是沒有任何情感的局外旁觀,若真看出什麼疑點,原也是在意料之中。但司法天神從未想過的是,他會將沉香與自己相提並論,說出如此似警告又似試探的一句話來。

    楊戩向遠處那個含怒而立的少年看去,剎那間無數念頭紛至沓來,又被自己一一否決了去,但充溢胸臆的寵溺和憐惜,還是慢慢轉成了另一種激烈的決絕情緒。

    放置神斧時,就想過逼緊一步,讓那孩子不再留情,這樣模糊的想法,在玉帝那句話後,終於成為最上好的選擇了。也好,就由楊家的血脈,來送自己這最後的一程吧,最後成全這孩子一次,用注定要毀滅的聲名和性命,去根除所有可能存在的破綻和懷疑——

    也算是,遲到了三千年的贖罪!

    同樣驚詫的還有沉香,年少的輕狂,早變成了現在無地自容的羞愧。像誰?自己如何配像舅舅?那樣莽撞幼稚的行止……但忽然,他想到了一個可能,身子一僵,臉色一片蒼白︰“是玉帝起疑了,認定舅舅還在顧念著親情?”他默想著,不覺冷汗淋灕。

    結局是早已知道的。

    但過程,竟比親身經歷時,更加的撲朔迷離。

    王母臉上早已變色,薄怒道︰“陛下,你就沒別的可說了?”玉帝搖頭道︰“縱有別的可說,也沒有這個有趣。”微合上眼,忽又自語一聲,“像誰並不重要,堵不如疏,大勢所趨而已。但一味順勢,只怕隨波逐流後,便再難自控。這順逆之間,當真是難哉難哉,難矣哉!”

    眾妖站得遠,自然聽不清這兩人說的是些什麼,豬八戒得意地笑道︰“不錯,這次真商量起來了。”但兩個時辰轉瞬即逝,玉帝王母仍不象有下了決斷的模樣,連沉香都有些忍耐不住了,大聲喝道︰“兩個時辰到了,商量出什麼結果了嗎?”

    老君暗看著王母臉色,佯作忙亂地小聲提醒道︰“陛下,娘娘,時辰到了啊!”

    玉帝抬眼直視老君,道祖驀地一驚,只覺玉帝的目光嚴如寒刃,竟是直切入自己內心的欲望深處。但這種感覺陡然消失,道祖再看過去,玉帝已恢復了平素的老樣子,正不安地追問道︰“這兩個時辰怎麼過得這麼快呀!老君,你說太白金星怎麼還沒回來?”

    便在這時,一聲通報傳來︰“太白金星回來了!”瑤池內頓時一陣轟然,眾仙妖心情各不相同,卻都移目向入口處張望了過去。

    太白金星匆匆入內,回來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陛下,娘娘,如來佛祖正在講經,無暇來此解圍啊!”他抬袖試了試滿頭的汗水,又從袖裡取出一紙絹書,呈了上去,說道,“佛祖有幾句話,讓老臣轉交陛下。”

    玉帝接過絹書,目光從由近而遠,自眾仙與群妖身上一一掃過,許久,示意王母休要急躁,緩緩說道︰“無暇來此解圍?這講經就這麼重要嗎?”

    群妖大喜討論,眾仙患得患失,誰也沒有留意到玉帝的語氣,明顯和平日不太一樣。豬八戒猶自在一邊大聲嘲笑起來︰“佛家講究普度眾生,我說你們,和一個普通的凡人也沒什麼區別嘛!”此言一出,又引起一陣轟堂大笑。

   絹書展開,玉帝一字字地讀了出來︰“因因果果,果果因因,善因善果,善果善因,惡因惡果,惡果惡因……”不待他讀完,王母已忍不住叫道︰“一個繞口令能解什麼圍?”沉香雖早知觀音另有安排,但眼見如來這繞口令般的推脫之辭,還是覺得解氣無比,叫道︰“古人雲,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現在連佛祖都不願幫你們了,還不知道錯嗎?”

    他話中諷剌之意極濃,王母面孔頓時為之扭曲,手拍御座,尖聲喝道︰“沉香,你給我聽著,即便是玉石俱焚,天廷也不會在一個妖孽的威脅下改了天條,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玉帝卻只瞧著絹書入神,微蹙長眉推敲著佛門用意,渾沒有去管已瀕暴怒邊緣的王母。

    沉香冷笑道︰“自作孽不可活,既然天道不公,那麼不要天也罷!”左右妖魔更是群情激昂,放聲大叫︰“殺了玉帝和王母,平了天廷!”各舉兵刃便要動手。

    王母厲喝一聲︰“楊戩!”寶蓮燈現在手裡,凌空向前擲出,司法天神伸手接住,上前一步,護在了御前。

    舉燈作勢,楊戩卻沒有多在意沉香,眼下的局勢,沉香的態度反而是最不重要的閑棋。打與不打,都由不得這孩子自行做主,只看老君和自己要將氣氛營造到什麼程度而已。

    他沉思著看了看玉帝,玉帝方才的一席話,現在的神情,無疑比王母值得玩味得多,隨即又掃了老君一眼,示意道祖適可而止。老君會意,搶上雙手亂擺,叫道︰“陛下,娘娘,不能再打了!”口裡惶恐亂叫,卻是單手拈出法訣,悄然用傳心之術,向空傳出了時機已到的訊息。

    於是,仿佛要呼應老君的話一般,萬道霞光憑空爍現瑤池之上,佛號飄渺悅耳,白衣大士寶相莊嚴,已自空中冉冉而降。

    老君如眾人一般地現出驚喜之色,卻還是禁不住不為人知地冷笑一聲。觀音其實早已到場,但為了最佳的調停時機,一任淋灕的鮮血灑遍了瑤池,卻也只能是隱忍不出。成大事者不拘於小節,佛門尚且如此,他道德天尊的所作所為,誰又敢說不是真正的慈悲呢?

    玉帝猛地放下手中絹書,目視觀音,搶在眾人之前出聲喝道︰“菩薩,且助我天廷解圍如何?”

    觀音菩薩合什應了一句︰“阿彌陀佛!”足躡祥雲,手持淨瓶,端的是清靜之至,再無半分當日熊血淋身的狼狽。她未當即回應玉帝問話,只向沉香說道,“沉香,如此鬧法,非但救不出你娘,只怕還會禍亂三界眾生啊!”

    沉香怒道︰“他們只顧著自己,根本就不把三界眾生放在心上!”觀音微微一笑,不再多勸,轉身向玉帝道︰“陛下,娘娘,貧僧與你們打個賭如何?”

    玉帝目光驟寒,旋即斂去所有鋒芒。“好個果果因因……”他重復一遍絹書上的語句,慢條斯理地振了振衣袖,卻不再說話,甚至王母不忿欲語,都被他用目光強壓了回去。

    楊戩冷眼旁觀,心中又是微微一震。各方聯手設下的這一棋局,玉帝轉瞬之間,便已從容看破了去?甚至看破的同時,這法器連應對之法,都已成竹在胸了?

    不過這也無妨。

    勢不可擋時,唯有順勢而行,才能保得住未來的平安。玉帝這樣的應對之法,不正是自己最希望看到的嗎?

    司法天神微笑一聲,神情越發淡定,全是如釋重負的輕松。

    觀音見玉帝不語,便繼續說道︰“若陛下和娘娘贏了,貧僧助天廷退兵,但若不幸貧僧贏了,便請天廷赦免三聖母,修正天條不公之處,不知陛下願不願意?”

    玉帝點了點頭,道︰“這個賭倒也有趣。”王母大急下正要開口勸阻,玉帝微一欠身,搶先向她道,“娘娘,這輸贏對我們都有利,你便讓朕做一次主罷!”語氣裡帶了十成十的懼內之意,只引得場上群妖都齊齊狂笑起來。

    王母卻聽出了他柔和話音裡的不容置否,心頭一凜,悻悻地應道︰“全憑陛下做主!”玉帝不再看她,向觀音道︰“菩薩,朕答應和你賭了,賭什麼都行。”

    觀音笑道︰“那好,我們就賭沉香救母!貧僧與大家一起坐觀沉香救母,若沉香能將三聖母從華山救出,就算貧僧贏了,由貧僧作主修訂出新天條來,如何?”

   玉帝目光忽然一凝,似有些出乎意料,有意無意地看向楊戩,許久不出一言。王母卻突然笑出聲來,道︰“原來是賭這個?菩薩,賭這個的話,連本宮都可以代陛下作主。”觀音追問道︰“娘娘和陛下都願意?”王母輕輕冷哼一聲,這個賭法對她而言,簡直等於勝券在握,毫不遲疑便答道︰“當然,我們賭了!”

    觀音點頭微笑,又向沉香道︰“貧僧今日插手俗務,所為的是三界內的芸芸眾生。沉香,若玉帝真有個好歹,必將造成三界大亂,塗炭生靈,想來這也不是你們想要的結果吧?”

    沉香沉默不言,且不說來前便有定計,便是觀音這兩言兩語,他也無從反駁,只有豬八戒在一邊打著哈哈︰“菩薩,我們為的,可也是為了三界眾生呀!”話音未落,觀音淡淡一句︰“淨壇使者,莫要忘了你的身份。”頓時將豬八戒駭了一跳,合什躬身,再不發一言。

   觀音環視在場所有人、妖、仙,神態優雅從容,但目光移到楊戩身上時,清靜的禪心卻突然一陣波動。落伽山上的那一幕,是她不願記起的奇恥大辱,否則老君前來說項,她斷不會立即應允了下來。但就算如此,直到方才現身之時,她也還有著一兩分猶豫,畢竟權力場上的勾心斗角,與自己普度眾生的悲願格格不入。

    但這些猶豫,在她看到楊戩的剎那之間,便完全化成了烏有,那日壓頂而來的巨熊鼻息,仿佛又噴在了面孔之上。她暗暗誦了一聲佛號,只想︰“太上一代道宗,心性人品,斷然唯善是從,縱是結我佛門以為大援,也定為了三界公義之所在。”

    默思計劃的細節,她從容說道︰“沉香,盤古開天時,曾留下一把神斧,你若能找到那把神斧,劈開乾坤缽和華山該不是什麼難事。”沉香應聲問道︰“那神斧真能劈開華山?”觀音道︰“天地都能分開,小小一個華山算得了什麼?”

    沉香大聲道︰“好,我跟你賭!”又是一番討價還價,議定了具體的打賭期限,八太子和丁香自告奮勇,當即陪沉香往下界尋找神斧去了。

    觀音提到開天神斧時,王母神色微微有變,轉頭見楊戩微垂雙目,神色毫無波動,卻又放下心來。這權臣的法力三界內少有抗手,別說神斧下落尚在未知,就算找得到,沉香等人中誰又能有那份修為破缽劈山?得意地輕笑一聲,王母終於恢復了平素的雍容自信。

   鐺鐺的兵刃交擊聲外傳來,小玉倚在沉香身上,有些茫然地向前看去,半晌才想了起來,低聲道︰“是我……我一直纏著勝佛,直到舅舅示意才敢收手罷戰。”果然,孫悟空與手持長劍的小玉,一路翻翻滾滾地打回瑤池之中。一個金箍棒重逾千鈞,一個劈天神掌威風八面,竟是斗了個旗鼓相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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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三章 委惡絕交游
作者︰水明石
    觀音大聲喝止,小玉停下手來,卻轉頭看向楊戩,等著他的示意。楊戩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她這才嬌吒一聲,恨恨地對孫悟空道︰“孫悟空,我早晚還要找你報仇的!”虛出一招,借機脫身向瑤池外奔去。

    孫悟空也不追趕,拍腿大笑不休,觀音以楊柳枝醢水向空灑出,法力到處,幻出尺許有余的一方水月幻境,現出沉香等在下界的情形。頓時整個瑤池都為之一靜,人人仰起頭,全神觀看尋斧之行的諸般動向。

    三聖母看一眼水月幻境,又看一眼哥哥,恐慌悶得她喘不過氣來,抓住小玉問道︰“小玉,乖,你當時在瑤池的。你告訴娘,二哥他……他是什麼時候去的昆侖?”

    小玉用力咬著唇,沒有回答什麼。因為她突然有了一種沖動,只想沖出水鏡沖回劉家村去,留住遺忘了三年多的那份憐愛寵溺,逃開所有即將發生的傷害與痛楚。

    淚眼已經模糊,魂不守捨地被金鎖帶動走著,她和三聖母這才發現,楊戩正悄然退向水榭邊的偏僻角落,傳音示意梅山老四過來。

    老四不敢違背,心中卻忐忑不安。瑤池險些失守,觀音又出面為沉香撐腰,偌大一個天庭,眾仙大多選擇了獨善其身。連玉帝的態度,都漸趨松動,真正負隅頑抗的,也只有王母和這位二爺了。可是,眼下局面,是頑抗就能如願以償的嗎?

    這個二爺啊!固執至此,將來若真有個閃失,也是自作自受,不值憐憫。眾兄弟為他,真小人做過,偽君子也做過,仁至義盡。自古危牆不立其下,是時候了,再不能為了區區愚忠,去陪他沒頂於洶湧的險局之中了!

    楊戩所想的,卻是另一層。老四多智多疑,小狐狸卻極是單純,萬一漏了什麼破綻,反會被他套出內情。當下吩咐道︰“神斧便在昆侖,老四,你和老三、哮天犬去下界拖住沉香,一定不能讓他成功。”老四心頭一撞,道︰“這麼說……”楊戩沉下臉點了點頭,神色頗是不耐。

    老四的心思,在急劇地盤算著。去還是不去?有觀音的水月幻境懸在半空,這一去就等於是公然破壞賭斗。楊戩位高權重自不在乎,可眾兄弟呢?何況以沉香的法力,兄弟們一個失手,被當場格殺的可能都有。

    咬了咬牙,他斟詞酌句,小心地稟道︰“二爺,小的有些話,不知該不該說。”

    “說。”

    “當初我們對付三聖母一家,一是為了捍衛天條,二是為了二爺的前程作想,但眼下,是觀音菩薩在和玉帝王母打賭,如果天廷輸了,也不是二爺您的責任,若沉香贏了,那天廷就會赦免了三聖母,修改天條,您和三聖母一家化干戈為玉帛,也未必是一件壞事啊!”

    老四的話,合情合理,楊戩靜靜地聽著,微有些感動,神情卻突然轉冷,森然道︰“老四,你該不會在我最艱難的時候,胳膊肘朝外拐吧?”

    老四一震,叫道︰“二爺!”只當已觸怒於他,駭得臉上一片蒼白。

    楊戩放緩聲音道︰“老四,你是我最得力的兄弟,也是最能知道我心思的兄弟,我希望在任何時候,你都能跟我一條心。”老四拼命點頭,卻不敢看他,話聽在耳裡,也全成了警告的反語。楊戩緊了緊手中的三尖兩刃槍,又道︰“我先設法引開孫猴子,好方便你們溜出瑤池。”

    楊戩轉身欲行,老四突然想到一事,竟驚出了一身冷汗,脫口便問道︰“二爺,這次為什麼沒讓老六……”一種隱約的可能,讓他不寒而栗。

    楊戩淡然道︰“他少了一條胳膊,不太方便,讓他跟我一起引開孫猴子吧!”老四仍有些疑慮,目光不住向瑤池外飄去,終還是一頓足,匆匆回了眾仙之中。

    楊戩回到水榭,老四正向老六附耳低言︰“一會變化了跟二爺出去一趟。”卻見楊戩腳步不停,徑直走到御座之前,躬身向王母奏道︰“娘娘,有觀音菩薩在場,孫悟空等人不敢亂來,小神有了一個解決天廷之圍的對策,想請四大天王和我到外面商量一下。”

    此言一出,四大天王都是一愣,看向王母意欲詢問,王母也有些不解,但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這幾人各施神通,接二連三地變化了悄然外出,旁人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但卻逃不過孫悟空的火眼金楮。孫悟空大奇之下,在哪吒身上一拍,低聲道︰“俺老孫也出去一趟看看。”不待他答,撥毫毛變了個假猴兒留在原地,真身已倏忽不見。

    小玉慘然一笑,道︰“舅舅這一趟出去,一是讓我配合著威逼四大天王離開天廷,讓王母再無可用之兵。二就是將梅山老六交給我……最後的決戰便在眼前,他要趁著這個機會,假我的手逼他們回灌江口去。”

    哽咽了一聲,她向鏡外的梅山老六嘶聲問道︰“我放你離開時,你不是起了誓,要找齊眾兄弟返回灌江口,再不管三界是非的嗎?為什麼後來會去了昆侖……你不守信,你們梅山兄弟都不守信!就算不知道真相,也不該……也不該找去昆侖,與舅舅他刀兵相向……”

    鏡外老六臉色慘白,無言可對,康老大緊握著雙拳,喃喃地道︰“回灌江口?”驀地明白了過來,胸中一陣大痛。他抬眼看向老四,抬手便是一拳,厲聲道︰“老四,你真是混賬!”

   梅山老四並不躲避,呆呆地看著鏡裡,道︰“是,我確是混賬!小狐狸放了老六後,老六尋到我說要回灌江口。是我鼓動老六去尋你出山,也是我跟蹤沉香,一路放出消息,好讓你們及時趕到……我知道二爺肯定要去阻止沉香,六兄弟當著沉香的面和他決裂,才是最好的棄暗投明的辦法……我只想給兄弟們留一道後路,但我萬萬沒想到……”

    康老大咆哮如雷,厲聲道︰“你哪裡是因為二爺出賣兄弟才義憤填膺的?你……你分膽是看中了沉香在三界的影響,想另攀高枝對不對?你……老四,你這混帳真是該死之至!”所有不明之處一一迎刃而解,這個昂藏七尺的高大漢子,猛然便跪倒在鏡前,捶地痛哭失聲。

    鏡裡楊戩已綁起老六交給小玉,正與小玉一唱一和,只駭得四大天王心膽俱裂。四人這才知道司法天神假解圍為名,實際是不忘舊惡,要趁機對付自己兄弟。小玉的厲害都親眼見到了,有她與楊戩聯手,四兄弟豈會有半分生機?

    再看看掙扎大罵的梅山老六,四大天王更是冷汗不止。梅山兄弟追隨楊戩多年,如今為一時之利,便毫不猶豫地賣出給了仇家。與這等狠辣的小人結下大仇,將來在天廷又該如何立足?

    “我們離開天界!”為首的魔禮青咬著牙吐出這句話來,“二郎神,你無非記恨著我們兄弟,但若在天廷公然殺害同僚,你的罪卻也不小。不如各讓一步,容我們自行返回西天我佛座前,再不管天界的是是非非!”

    楊戩微微一笑,這四天王法寶厲害,真動起手來,也要費上一番手腳的。肯主動離開,王母再無可用之人,目的也算是達到了,當下便道︰“離開天界?好啊,設時務者為俊傑,我就先放了你們一馬!”

    四大天王合什當胸,魔禮青最後看一眼面對了數千年的天廷風物,低誦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大喝道,“楊戩,我們兄弟撤了,走!”四人身化流光,貫空直投西天而去。

    梅山老六被玄鐵索縛住,破口大罵不休,楊戩側過身子不去看他,黯然之色一現即隱。小玉唇齒微動,想出聲安慰,又怕被老六看出不妥,生生忍了回去,只默默將老六施法定住藏到一邊。

   猴子瞧這裡熱鬧收場,惦記著瑤池的情況,也先一步轉了回去。小玉確定再無旁人後,忍不住拉了楊戩袍袖,有些著急地問他︰“舅舅,該做的都幫您做了,沉香正在找尋神斧,您什麼時候告訴他實情?剛才瑤池那場大戰,你們兩人……”想起沉香和楊戩搶燈時那種憎恨的目光,她突然便打了個寒顫,一種不祥的感覺席卷上心頭。

   楊戩微笑道︰“處置好老六的事,你便去昆侖的玉虛洞,那是我少年時修煉的舊府址,且在那兒等我吧。放心,沉香不會有事,只要拿起了開天神斧,他所有的心願,就能全部達成。”見她神情有異,知道這孩子是在擔心自己,只得暗嘆一聲,假意安撫上一句,“沉香與我誤會頗深,有你在場我才好說明一切,否則要他相信,可委實不是易事。”

    此言一出,小玉當他已安排妥當,頓時高興起來,連聲應允。楊戩打發她離開,自己返回瑤池,奏報王母四大天王返回西天之事。孫悟空正站在群妖處生著悶氣,見他進來,忍不住便重嗤了一聲︰“呸,照他那德性!”

    方才猴子回來,火眼金楮略一觀照,便發現哮天犬等人已全部不在,原地只是變化出來的假身。他稍一思付,頓知上了惡當,楊戩容自己在外面看熱鬧,定是為了方便這幾個下屬變化行事。

    又懊惱了一陣,孫悟空總覺不甘,念頭一轉,突然便有了個辦法報復。當下他大步上前,得意地向觀音問道︰“菩薩,若他們暗中設障,妨礙打賭的公正,是不是就算他們輸了?”

   楊戩此時已奏報完畢,王母猜出他在挾私報復,生硬硬地擠出一句︰“很好,司法天神,本宮算真正見識到你的陰險了!”氣惱之余,冷哼道,“楊戩,天廷就只能指望你了。”楊戩只當聽不出她話裡的諷剌,躬身恭敬地笑道︰“娘娘放心,楊戩有寶蓮燈在手,一定可以力挽狂瀾!”

    退了幾步,正聽見孫悟空向觀音的問話。他神色不動,聞如未聞,心中卻暗道了一聲︰“來了!”

    孫悟空唯一破綻,就在於好勝之心。一發覺落了下風,千方百計都要掰回一局。昔日瑤池斗酒,便是利用這一點,激得他暴跳如雷。此時人人羈在瑤池脫身不得,自己自不能如哮天犬等人一樣變化離開,唯一的脫身之道,怕是又要著落在這猴子身上了。

    知道時機已到,待那猴子又亂嚷一陣︰“若人有利用人多勢眾,先一步探出神斧下落,同時故意將沉香引向別處,那麼不就成了明擺著耍賴皮嗎?”楊戩冷笑不止,突然便語帶嘲諷地提氣喝問道︰“猴子,莫要血口噴人。你有何證據,能證明我方在暗動手腳?”

    孫悟空一呆,隨即大怒,嘿嘿怪笑兩聲,道︰“證據?要證據還不容易?”猛提起一口真氣,向空噴出,幻出萬柄風刃,直射向前哮天犬等人立足的諸仙陣營裡。

    眾仙猝不及防之下,急提法力護身,王母勃然大怒,叫道︰“菩薩,你要縱容這猴子動手不成?”孫悟空卻得意大笑,手指前方道︰“非也非也,老孫不過是想讓大家看看,我那不成器的晚輩楊小聖,到底養了幫什麼樣的酒囊飯袋!”

    他風刃襲過,看似駭人,威力卻極平平,眾仙有護體法力,輕易便能抵御得住。但哮天犬與梅山兄弟,都是假身留在原地,轉眼便被絞散得消失無蹤。

   群妖一陣嘩然,楊戩卻只是冷笑,道︰“證據,這算什麼證據?眾目睽睽之下,你偷襲殺人,毀去肉身,卻還要公然誣陷嗎?”孫悟空一愣,假身已散,真身又不知在何處,楊戩這話強辭奪理之至,卻還真不易反駁,只得怒道︰“這幾人分明不在原處,早開溜尋找神斧去了,楊家小兒,事實俱在,你還敢當眾信口雌黃?”

    這次不待楊戩開口,王母已森然出聲回護這權臣︰“孫悟空,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他們是去尋找神斧了?”孫悟空呸了一聲,喝道︰“若俺老孫找出證據來,是不是就算你們輸了?”語氣極不客氣。王母面色一寒,伸手在御座上一拍,驀地便站起身來。

   觀音眼見要僵,口誦佛號,止住孫悟空,說道︰“悟空,娘娘說的也是,沒有證據,就不能證明別人在暗設障礙。”孫悟空斜睥向前,正看到楊戩嘲諷又略帶不屑的神情,不禁切齒冷笑道︰“證據?俺老孫去找就是了!”哪吒知他脾氣,伸手拉住他毛茸茸的手掌,低聲勸道︰“菩薩好象胸有成竹,勝佛,不宜平添波瀾……”話未說完,手上一輕,孫悟空不耐眾人來勸,已如先前一般,金蟬脫竅而去。

   見這猴子站立原地,突然不言不語,楊戩頓知計已得售,微微一笑,向觀音道︰“菩薩,若是我方證明了貴方暗中搗亂,又該如何算法?”觀音冷看他一眼,不屑與言,又知孫悟空這一離去等於送人口實,只得向玉帝道︰“陛下,娘娘,看來暗中行事以增勝數,雙方都是難以避免的了。不如這樣,不論哪一方搗亂在前,只要被捉到證據,便算這一方輸了,如何?”

    玉帝笑而不答,王母返身落座,冷冷地道︰“就依菩薩所言吧。”楊戩就勢上前,朗聲說道︰“好,就請菩薩、娘娘和陛下看仔細了,楊戩這就去找證據。”單手持槍,反負在身後,大步向瑤池外走去,群妖被他氣勢窘住,不由自主地讓出一條道來,誰也沒想到上前阻止。

   他駕雲疾馭南天門,片刻已離了天廷,卻是放緩了腳程,閑散地一路綴著孫悟空,當真是一付要捉這猴子老千的模樣。孫悟空在前方也發現了,筋頭雲擺脫原也容易,但離開瑤池後怒火一消,只覺剛才被楊戩句句扣住話頭,似乎又上了一回惡當,便索性佯作不知,邊走邊思付應對之策。

    楊戩並不著急,按原先議定的計劃,為避免沉香直沖上昆侖啟人疑竇,須由這孩子在下界亂闖段時間,才由兜率通知其藏斧的所在,現在還沒有到趕去昆侖的時候。將諸事又默想一遍,確信再無遺漏後,他心中一陣輕松,現出幾分開朗的笑意。

    沉香木然跟在旁邊,看著舅舅唇邊的微笑。這笑容仿若已不屬於這塵世,象飄渺浮風般不可捉摸,溫文中顯出難得的悠閑。但不知為何,折映在眼裡,卻只顯蒼涼,摧肝裂腸,幾乎不忍卒睹。

   後面的事,眾人中有不少是親身經歷的,自然都知道得清楚。當時觀音又施水月幻境之術,讓眾仙妖看到孫悟空急中生智,將計就計地大繞圈子,存心戲耍楊戩一通。兩人在下界斗了數日,楊戩才勉強趕上了筋頭雲,悄然掩身近前察看的結果,卻是孫悟空正躺在林裡呼呼大睡,被這猴子結實地嘲弄了一頓。

    那時在幻境裡,只見到他悻然的臉色,抽身便走的無奈,人人盡情地冷笑熱諷。但此刻卻分明看出,這一追一逃,無非是他打發時間的好戲,才一離開猴子的視線,神色便已輕松無比。

    只見他似要返回瑤池,卻趁猴兒得意忘形擺脫了糾纏,調轉雲頭便向西疾奔而去。不久氣候漸轉寒冷,雲下山勢連綿起伏,全是蒼翠的莽莽林海,小玉頓時一個哆嗦,畏寒般倚進沉香懷裡,喃喃地道︰“昆侖……沉香,昆侖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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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四章 流年彈指歇
作者︰水明石
    已近金秋時節,但夏日余威猶在,昆侖山上生機勃勃,連萬年不化的冰峰,也都薄了幾分雪衫。

    沉香以為舅舅要查看自己取神斧的情形,不料楊戩卻到了另外一個地方。那地方離昆侖神所在,只有一山之隔,險峻陡峭,縱使靈猿亦無法攀爬而上。堅石之間,荊棘叢生。楊戩望見那澀綠棘刺之間,赫然綴著幾朵粉白嬌嫩的小野花。

    楊戩的唇角不自覺閃過一絲笑意,那只調皮的小狐狸啊。撥開荊棘,後面是一座半塌的洞府。破損的洞府牌匾上,青苔已經被細心擦去,露出“玉虛洞”三個字。

    楊戩才到了洞口,小玉就從洞裡鑽出來。她笑著拉著他的手進洞,滿臉得意之色。

   楊戩進洞府,不禁愣了一下。玉虛洞自從他藝成之後,就沒有再踏足。他吩咐小玉來此相候,也是因為地處偏僻,便宜行事。此洞廢棄千年,應是破敗不堪。但楊戩沒有想到,洞中已被收拾的一塵不染,破損的石桌石凳也修復一新。楊戩的視線很快就移到了石桌之上。桌上擺放著些新鮮的山果,還有五只酒杯,環著一壺新酒。

    看楊戩注意到洞中這些變化,小玉的臉有些發紅了︰“舅舅,我等得有些無聊,就胡亂收拾了一下。”她拉著楊戩的手,笑道,“舅舅,我剛用冰鎮了壺梅子酒,可以消暑解乏。等沉香救出了三聖母……”

    想著憧憬中的將來,她調皮地又是一笑,“大家也可以在這兒小聚一聚,我要沉香給舅舅您斟酒賠罪!”

    楊戩的目光只是停留在那幾只酒杯上,半晌,才嘆道︰“小玉,沉香有你,我就放心了。”

    小玉聽楊戩說起沉香,芳心暗跳︰“舅舅,我什麼時候能夠見到沉香?”

    “很快。”

    小玉一喜︰“舅舅,馬上就要成功了嗎?”楊戩雖然一直讓小玉幫忙,但是乾坤缽一事,他一直是瞞得滴水不漏。眼見小玉為幫自己,忍受相思和誤解之苦,日漸憔悴,楊戩心中暗痛。如今,終於能夠放這個女娃解脫了。只是,楊戩的目光又不自覺地看向那壺梅酒。

    “小玉,謝謝你為我做了那麼多。”楊戩取壺,斟了一杯酒,親手遞到小玉的手中。小玉受寵若驚,她紅著臉道。“為舅舅我分憂,本是小玉應盡之責。”

    楊戩為自己斟一杯,“我敬你。”

    小玉怎敢讓楊戩敬她,趕緊將手中的杯子,一飲而盡。她放下酒杯在桌上,忽然便是一陣暈眩,不由自主地跌坐在石凳上。她勉力抬起頭,瞧出去的楊戩,模模糊糊,只是一個高大的身影。

    “舅舅……”小玉的舌頭有些僵硬,“為什麼……”

    楊戩看著小玉,“小玉,謝謝你放過了梅山兄弟。還記得嗎,我說過要給你一個交待的,今天,你姥姥的大仇就能報了。”

    “不,舅舅。我已經沒有仇了,我早就沒有仇了。”小玉說不出話來,她流著淚,只是搖頭。

    “這是怎麼回事?”三聖母看著那酒杯喃喃道。她看著小玉,盼她能夠給個解釋。

    聽小玉輕輕道︰“舅舅換了原先的梅酒。我從來沒有喝過這種酒,它寡然無味,清清淡淡的,卻又醇烈無比,還有一種淡淡的草香味兒……當時,我很暈,魂魄都在飄蕩,似乎在流水中一般。”

   “彈指流年。”三聖母的臉上,現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神色。楊蓮嘆道︰“還是在灌江口的時候,二哥閑來曾經釀過一種酒,取長風為魂,水澹為魄,佐以極少量的忘憂草汁。二哥說,飲了此酒,就會在夢中,追憶往昔歲月。故而,他為此酒取名‘彈指流年’。但是,這酒是讓人安神睡去,為何二哥要騙你服用呢?”

    “彈指流年。”小玉默念著,眼中的淚止不住的流了下來,“舅舅原來是這樣,把我對他的感情和記憶,全部抹去的。”

    夢中,飄忽之間,小玉仿佛又回到了真君神殿的密室。她偷著懶兒溜去和四公主說悄悄話兒。四公主笑著點她的鼻子︰“你這個小狐狸,還不去用功,當心真君回來考察你的功課。”小玉吐著舌頭,為何這位四姨母,越來越有了些二舅母的架子?

    小玉無奈,只能去亭子一個人練劈天神掌。她才練了一會兒,哮天犬就跑過來蹲著看她練功。小玉面帶得意之色,笑問哮天犬︰“我的功夫怎麼樣?”

    哮天犬卻撇著胡子,聳聳肩,一幅瞧不上眼的模樣。小玉看哮天犬樣子,覺得有趣極了。她忍不住又要逗弄哮天犬玩,故意做勢嚇唬哮天犬道︰“哮天犬叔叔,不如你來指點小玉幾招吧。”說完,合掌就撲,就等著與哮天犬追追逃逃的耍樂子。

    不同往常,掌到面門,哮天犬卻站著不動。他的眼中,忽然現出了悲色︰“哮天犬只是一條狗,沒有多大的本事。小狐狸你好好練功,幫主人一把。主人現在一個人,我真的很擔心啊……”

    “哮天犬叔叔。”小玉愣在當地,看著哮天犬慢慢回過身,瘦瘦的身子,竟然有些佝僂。

    “哮天犬叔叔剛才是什麼意思?”小玉被哮天犬的話弄得心煩意亂。“我一定要找舅舅問個清楚。”但諾大的神殿突然變得死一般沉寂,小玉在殿裡一個人亂走,卻怎麼都找不見楊戩。

    忽然,小玉瞥到幾人正頭也不回的往外走。小玉追上去,大聲問他們楊戩在哪裡,但沒人肯回答。她一路追下去,直到連神殿都看不見了,這群人才止住腳步,冷冷地轉頭看了過來。

    小玉待看清他們的面目,不禁呆住了,竟然是梅山兄弟。梅山兄弟冷笑著,大聲咒罵楊戩,他們的臉上,十分的憤怒之中竟然刻著七分怨毒。

    小玉退後幾步,緊緊捂住耳朵,那些誹謗之詞,她是一句都不能入耳的。小玉大聲叫道︰“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你們聽我說……”

    康老大冷嘲︰“小狐狸,你和楊戩是一路的,你想要說什麼?”小玉頓時語塞︰“我……”梅山兄弟狂笑著紛紛駕雲離開。

    雖然天性狡黠,伶牙利齒,可小玉礙於楊戩密令,不能替他辯白半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梅山兄弟帶著怨恨遠去。但她心中委實憋屈至極,悶著頭往回走,早把這些人所有的祖宗都挨個請出來問候了一圈。

    “死梅山,等我告訴舅舅,有你們好果子吃。”小玉想到此處,心情舒暢許多。她畢竟是個孩子,渾然未覺察凶險已近。

    “小玉,你喚誰做舅舅?”那個聲音冷冷的,小玉如同被冷水潑頭一般,她愣愣的看著前方的雲路,姥姥正看著自己。她的目光,也是冷冷的。“你認賊作父,將你親身爹娘置於何地?”

    “姥姥,我好想你啊。”小玉的眼眶盈滿了淚水。

    “誰是你姥姥?我被你氣得日夜不寧,特地從地下趕上來看看,我的乖孫女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小玉心中悲苦,她不敢再看那個死魂靈,唯有長跪在地,以頭觸地,哀哀地喚著姥姥。

    死魂靈背過身去,長嘆一聲︰“你不要再喚我,我也從此不再認你。”小玉跪在地上膝行搶前幾步,她要抱住姥姥訴說心中的矛盾苦楚,卻從姥姥的身體中穿了過去。死魂靈消散去,卻留下徹骨的失望,將小玉的心浸得冰寒透了。

    小玉冷極了,她一路哆嗦著,她要回真君神殿。她已經沒有家,真君神殿就是她的家,家中有她此刻最需要的溫暖。“舅舅。”她低低的喚著,仿佛這能夠稍微驅散些心頭的寒意。

    真君神殿到了,小玉卻再也回不了家了。一扇厚重的大門,將小玉無情的關在外面,任她如何敲打都緘默不言。小玉軟在門上,記憶中一個聲音淡淡的響起︰

    “你出去後,就不要再回來。事成之後,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小玉心中突然升起不祥之感,她感到恐懼,她有一種大禍臨頭的預感,,卻不知道這種凶兆要應到誰的身上。從前的事,從前的人,都像走馬燈似的在小玉腦海中旋轉。小玉感到有些暈眩,從來未有如此迫切,她想要再見楊戩一面,胸有似乎有千言萬語,要對他傾訴,但是舅舅又在哪裡呢?

    “舅舅吩咐我的事情,我都已經做完了。所以,舅舅就不再見我了?”小玉有些傷心的想著,“我還能幫舅舅些什麼呢?”

    “燈油。”小玉忽然想起了寶蓮燈,她笑了,她終於可以為楊戩再做些什麼了。小玉取出匕首,一刀割向自己的手腕,刀鋒過處,一滴血都沒有。小玉急了,她用匕首使勁劃下去,數刀過後,手腕上只多了幾道白色的擦痕。

   小玉看著自己的手腕,呆呆發楞。忽然,她聞到了血腥氣。血不是從她的手腕上流下來的,而是……小玉悚然回頭一看,沉香倒持小斧,斧刃上的鮮血一滴滴的滴在地上。那種可怕的情景,再一次浮現。上一次,是楊戩的三尖兩刃槍上,沾染的是沉香的鮮血。那麼這一次,沉香的板斧上又是誰的鮮血?

    這是天地間罪人的血。

   鮮紅的血,滴在純白的台階上,變成了澀澀的黑。純黑的真君神殿,似乎極慢,又是極快的,風化腐朽。小玉的手輕輕一觸,那道她怎麼也推不開的門,竟然化為了飛煙。整個神殿在瞬間土崩瓦解,悄無聲息。原本墨玉般堅硬,卻早就是不堪重荷。其實,裂紋很久前就有了,人們不經意地忽視過去,此刻終於完全碎裂。

    幸好,神殿中該走的都走了。

    那麼他呢?

    他在哪裡?小玉看著空空蕩蕩的一片空地,心中忽然生出了恐懼,那是因為記憶忽然間被吸空所致。她甚至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那個“他”是誰?

    粉塵打著旋兒慢慢轉動,如同舞者柔軟的身段。無聲的悲歌在響起,慢慢的,卷起那些粉碎的灰塵。黑色的粉塵和白色的粉塵,混雜在一起,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灰。

    小玉跪下去,踫起一捧灰,死灰竟然帶給她溫暖的感覺,如同親人給她的最後的體溫。

    “啊!”小玉的心空洞洞的,她發出野獸的悲鳴。她的心已經被吸空了,留下一個個深深淺淺的黑洞。小玉的眼楮望出去,絕望的深淵是什麼顏色,天地間就是什麼顏色。唯有風卷起死灰,如同一條灰色的龍,昂著頭欲向天的盡頭。

    小玉追過去,不管跌倒多少次,她都要追過去。是的,因為她還認得那條龍,那龍的紋,曾經盤踞在黑色的寬氅廣袖上。現在,它卻要去哪裡,是要尋找它的主人嗎——可銀色的龍身,為何如此黯淡,那能與神鎧比輝的明亮與生氣,都遺失到哪裡去了?

    小玉已經不敢細想,她一步都不能停留。因為她只要一停留,這些斷斷續續的片段,也會消失無影。

    無聲的悲歌在響起,淡淡的香味沁人肺腑。思憶如同年華般美好,又如年華般逝去,再無挽回。

    小玉力竭了。她跪在地上,頭痛欲裂,什麼都不能去想。因為只要一想,那些珍貴的片段,都會被無情的洗去。

   身上已經被汗水濕透,小玉咬著牙,硬著心腸,不理會這些。她看到了自己手腕,淺淺的幾道白印下,是從前割的舊傷疤。小玉哭著狂笑起來,為什麼這個夢那麼長,為什麼我還不能醒來?她張嘴欲向腕間咬去,但冥冥間,似乎感應到什麼。小玉一抬頭,看見那雙熟悉的眼楮,依然是那種淡淡的笑意,卻帶著些許傷感,似乎在輕嘆︰“傻孩子,這又是何苦?”

    “舅舅。”小玉哭了,淚水決堤般湧出,她再也無法抑止自己,不去想著這個人。

    我是一只在山林中野慣的小狐狸,愛在花叢中忽然竄起來追逐蝴蝶。身邊的最親的人,就是我姥姥。後來,遇到了沉香,我的世界便和他的交疊。再後來,姥姥死了,我的世界便只有沉香,而他的心中卻有兩個女孩。

    那個時候,也許為沉香而死,將這條命捨了給愛人,便是我最好的結局。偏偏楊戩救了我,他可是我的大仇人啊,也是沉香的死對頭。

    因割血帶來的恐懼和屈辱,不知何時被另一種感覺所取代。我不再是父母雙亡的孤兒,也不再是注定被拋棄的異類。藥碗被一只手穩穩的扶住,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切成熟男人的品格,他就是我一直期待的父親。

    小玉癡癡的看著自己伸出的手,拳心緊握,虛懸的手臂不知是要伸向何處,也不知是在等待何人。小玉孤獨的等待著,她緊攥著拳,固執的不肯放手。也許,她將毫無意義,無有希望的等下去,直到永遠。

    “小玉。”一雙溫暖的手,搭在小玉冰冷的手上。小玉順著那雙手看上去,少年溫柔的笑著,“來,小玉,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嗎?”

    “沉香……”小玉不確定的喚了一聲。少年點頭微笑,明朗的笑容,如同他身後那片天地一樣,灑滿陽光。

    “小玉。”沉香的臉在耀眼的陽光下,顯得格外的自信,神彩飛揚。他傾身將左手伸給小玉,“小玉,跟我走吧。我將給你幸福,你答應過做我的新娘。”

    幸福感瞬間淹沒了所有的空虛,小玉握著了愛人的手,她的指縫間,漏下最後的一撮灰塵。小玉當然不會察覺到的,那只是一撮灰塵而已,她的眼中都是幸福的所在。

    小玉往前跨了一步,她步入少年的陽光中,步入了幸福美滿的憧憬裡。那是她一直期望的,也是“他”允諾下的。

    “他?”

    小玉遲疑了一下,如風的少年已經轉過身大步而行,她被他拖帶著往前奔去。溫暖的陽光下,小玉四肢百骸都愜意無比,她是山林的女兒,腳下就是芳草,身邊就是樹林,前方是心愛的少年……

    但瞳孔卻驟然縮緊,沉香背著的斧子上,有一抹鮮紅的血跡,永遠都無法干涸的血。

    因為,那是天地間罪人的鮮血。

    塵落,天變,勿回頭。

    血色向上洇開,天空是一半明媚,一半卻是血色的透亮。那種透亮,是薄的不能再薄的一層膜,似乎一捅就破。

    “小玉,什麼都不要管了。我只想你們幸福……”

    空氣突然變得澀重,如同窒息者最後呼出的氣息一般。一道道沉重的鐵閘,從四面八方擠兌過來,只留下一條狹小的通道。通道前景色依然明媚,少年依然微笑關切,但是,小玉卻知道,通道的盡頭,再不是自己期待過的那樣的幸福。

    她不能自由地奔跑了,被鐵閘限死的風景,無望得近乎絕望。

    那麼回頭吧!可前方有少年的微笑……

    回頭之後,如果連這微笑都遺失了呢?

    不,她寧願失去一切,都不能放棄這少年一笑。小玉又向前跨了一步,她需要有一個愛人,需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他們會有很多漂亮可愛的孩子……

    有個聲音嬌笑著︰“我們妖精本來也沒有姓,那以後我跟您姓好不好?”

    “叫什麼都沒關系,小狐狸,我倒是希望以後你和沉香的孩子,能有一人繼我香火,讓他姓……”那個聲音越來越輕,小玉竭盡全力側耳傾聽,卻怎麼都聽不見。因為她這一停,已經走不脫了。

   腳下大地上,變得軟綿綿,那是那是濕漉漉的血,如同從濕透的海棉裡飽蘸出來。小玉悚然回頭,身後的天上是無數鮮紅的嘴,那些嘴一張一合,塵世間所有的聲音加起來,都不如他們發出的嘈雜。小玉的頭要被炸開一樣,她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那些聲音卻如亂針刺般直刺入她的耳鼓,她無法辨清他們都在咒罵些什麼。最後所有的嘴都在張合,口型一模一樣。千萬個舌頭在揮舞著一個聲音︰“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不!”小玉哭叫著,她的聲音淹沒在洶湧的波濤中。

    一股大力將小玉托起,向著前方拋去。那半邊天地,有著陽光,少年,還有他所許諾於她的幸福。

    “勿回頭。”

    “小玉,小玉。”沉香緊緊抱著妻子,妻子的身體在發抖。玉虛洞中,小玉伏在石桌之上,她的背顫抖著,似乎被噩夢所擾。楊戩的手輕輕撫過小玉的鬢發,掌下光華閃爍,映在楊戩的眼眸之中,那樣的絕決無情。

    沉香一下子就全明白了,舅舅是在觸動昔日的施法,為小玉消除所有相關的記憶。小玉服下寶蓮燈燈芯,得到了萬年法力,不是四公主可比。所以舅舅才會借用“彈指流年”,讓小玉自行回憶,然後順勢消除。

   小玉伏在石桌上的身子,慢慢平靜下來,似乎進入了安靜的夢鄉。楊戩收手坐下閉目調息,片刻他睜開眼楮,看著眼前的女孩,額角的發都被汗濕透了。楊戩剛要伸手過去,卻硬著心腸停住了。他低頭看著自己那杯未飲的酒,“今天過後,許多仇恨都會散去。楊戩平生所欠的舊債,都一並還了罷。”說罷,楊戩摔杯在地,杯中的酒潑在地上,立刻化為了碧煙,酒杯碎成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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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五章 所謀在此時
作者︰水明石
    就在這時,一個覆蓋了整個昆侖的聲音,從山下清楚地傳到玉虛洞裡︰“一個博愛的人,大家會支持他,一個能抵制誘惑的人,大家會信任他,而一個願意為大家犧牲的人,大家也能為了他而犧牲。但就算如此,也未必就能拿起神斧——只因你還需要一樣東西,那就是智慧!”

    聲音威嚴神秘,但楊戩一聽便知,正是木公在故弄玄虛。想起在天庭幻境所見,木公所設置的三關,無論是融化人心冷漠的冰雪之關,還是後來的權力取捨與博愛之心,都有極深的用意所在,只願這些能給沉香多一些啟發,千萬不要重蹈自己這舅舅的復轍。

    他舉步向外行去,普出洞口,天地驀而大震,萬道金霞飆若電馳,自山下直沖天宇,同時極為熟悉的感覺傳遞過來,隨身多年的神兵,正急切地尋找著舊主,又萬般地驚惶和失落。

    木公已讓神斧出世,一切,終於到了最後的時候了。

    步履從容,循光華而去,但當轉過山道,觸目所及,楊戩的神色,突然便變了。

    隔了一叢樹林,沉香正咬著牙,在丁香的幫助下,拼命抬起神斧,但無論如何努力,也只能勉強提離地面而已。

    “舉起來都這麼費勁,帶著它還怎麼駕雲啊!”

    沉香失措的叫聲清晰可聞,但楊戩並沒有看向這外甥,因為樹林之後,還有另外兩人,兩個他萬沒想到會在昆侖見著的人。

    “小玉的安排出了什麼差池?”

    那是他下意識的想法。但梅山老四和老二才一回頭,他一眼看過,心中陡然一寒,剎那間一切了然如鏡。

    恭敬陪笑,兩人一如往昔,但閃爍的目光,卻都在盡力隱藏著什麼。老二是揮之不去的恐慌,恐慌裡又雜夾著難捺的怒氣,而老四,同樣畏懼著,但更多的,是盤算最佳時機之意。

    “二爺,您來了就好!”老四搶先開了口,“我們一路跟蹤沉香,發現他已拿到了開天神斧,正想設法稟報於您……”

    楊戩緊了緊手中槍,沒有回答,緩緩向前走去。林後是萬丈絕壁,絕壁下那曾經單純清澈的少年,正為一個觸手可及的希望,咬牙盡著最大的努力。這樣的重荷,原不該由這孩子來承擔,他也不願就這般轉交到這孩子的手上,只是,現在已別無選持。

    “沉香。”

    正竭力壓制神斧掙扎的少年,身子驀地僵住。然後,轉過頭來,向聲音的來源處看去。

    司法天神安靜地佇立著,迎視著沉香憤怒的目光,眼眸深不可測,沒有一絲可能的波動。因為他知道,這裡的一切,都會被水月幻境忠實地折映於九天之上,折射於那兩個死物的眼裡。而他即將噴薄的鮮血,也將最後一次,為這孩子滌盡所有的嫌疑,鋪平未來的康莊大道。

    “你沒有悟透死神的話,你的智慧,竟沒能猜測出,有我楊戩在,開天神斧就斷不會被任何人拿起!沉香,不要怪我狠心,為了神斧,你的死期便只能在今日了!”

    他面無表情地說著,甚至帶了些冷哂的嘲笑,於是他如願以償地看到,沉香鐵青著臉,在丁香幫助下單手強提神斧,另一只手,則抖腕亮出了兵刃。

    那個暴怒的少年在大聲喝叫著︰“我不怕你,楊戩,你來吧!多行不義必自斃,你是在自己找死!”

    楊戩一笑,振槍舉步向前,殺氣適時散出,頓時莫名的重壓籠罩全場,沉香神色更見激動,法力猛提,便要含憤搶先出手——

    一條人影從山上疾沖下來,青色勁裝,額前散發微垂,正是龍八。就見他揚耙大喝一聲︰“這廝交給我了,今日我定要為姐姐報仇雪恨!”話音未落已旋身上前,提氣全力築落,凶猛狠惡,間接有之。

    楊戩步伐不停,槍刃信手揮出,龍八招式尚未成形,便已施展不開,只得抽身疾退。他一呆之下,更是大怒,正要再度猱身出擊,眼前驀地一花,一道紅光映入視線,跟著手臂一陣酸麻,整個人踉蹌著向後跌出。

    紅光毫不停留,就勢向前撲去,嘶啞的悲叱聲裡,嗆地一聲響,楊戩手中的三尖兩刃槍,已被一柄短劍輕易架住。

    “小玉?”

    看清了來者是誰,饒是楊戩,也掩飾不住眼裡的震驚之意。玉虛洞裡沉沉睡去的女孩,此時髻發散亂,如鬼如魅,神色驚惶,顫抖得有如風中的一枚枯葉。

    她終還是回頭了,於是她的眼裡,就只余一片血色。

   天是紅的,地是紅的,塵落天變,溢過來的殷殷鮮血,像狂笑的魘影,在她的視野裡飛舞翻騰著,狂暴而粗野,帶出一種尖銳的雜音,像詛咒,激烈地鼓蕩回響著,吸引她只想瘋狂地掩耳大叫。但偏有一種低沉的話語,夾在那雜音裡,拼盡全力也聽不清,可又像天籟召喚,勾勒出極樂之境的美景。

    她腦中卻全是混亂,唯一的念頭,就是撲上去留住那話語,擦盡那血色和雜音。

   兵刃的寒光,實質般地剌痛了她。叮叮的交擊,也如雜音一樣,逼得她無處可避。萬年法力已提到了十成,卻不忍擊向那兵刃的主人。要阻止……並不知道要阻止什麼,只知道寧願用手中劍,用拳和掌,甚至用自己的身體,去擋住這幾人擊向彼此的槍刃,也決不能,決不能讓這雙方,都再向進一步……

   有東西在記憶深處拼命地掙扎。“不是那樣……他是為了你好……”她喃喃地低語,法力循經絡無意識地沖向腦部,搖撼著腦裡的一道道沉沉鐵閘。那鐵閘剛剛落下,還沒有完全割絕一切,她依稀記得鐵閘那邊,有著溫暖讓她心醉的陽光——她記得奔走在陽光下的歡樂,寧可自己埋葬於那一片明媚之下,也不甘被那鐵閘強驅著,鎖在無望的夢鄉裡再難醒來。

    “啊!”

    她狂亂地嘶叫起來,劍上光芒大盛,連出數式後驀然和身後撲,伸手就要去搶沉香勉力提住的神斧。

    沉香連喊著小玉的名字,但這個最深愛的女孩,卻對他的聲音毫無回應。她只死死盯住神斧,毫無章法地搶奪,卻又提劍戒備,不允楊戩趁機上前一步。

    “小玉,你怎麼了?我是沉香啊!”無論怎麼叫,也叫不回愛人的神智,回應他的,只是小玉驚惶木然的眼神,像面對著末日的羔羊般惶恐失措。沉香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悲痛,陡然間,兩行眼淚墜落下來,厲聲怒喝道,“楊戩,你這個畜生,你對小玉做了什麼?”

    他沉浸於愛人的痛苦和自己因關切而來的狂怒中,所以沒有注意到合力支撐神斧的另一個女子,在聽到小玉的名字從他的口裡呼叫出來時,目光忽然便也顛狂散亂得不可收拾了。

    “你使出十成力,就一定能要了她的命。”一個聲音,冷冷地,在丁香的思緒裡盤旋,帶著幾分惡毒和快意,“她一會幫沉香,一會幫二郎神,誰知道她真正的意圖是什麼?讓她消失吧!那樣的話,沉香就只屬於你了,再不會被人搶走了!”

   因仙丹而來的神力,緩慢集聚在右拳之上,丁香目光迷離地看向小玉,再不肯用理智去對抗那突如其來的挑唆之音。“你丁香只是一介凡人,凡人如何對抗神仙的思想?出手吧,為什麼不呢?責任不在於你——”隨了那聲音的又一句慫恿,丁香仰天大叫,一道耀眼的精光,從她的右拳全力逼出,重重砸上了小玉的身體。

    就算小玉有萬年法力,也當不起這突如其來的一拳。被勁風卷起的單薄身體,摔向高空又疾墜向下,瞬息已蹤影全無。沉香目瞪口呆,急叫出聲︰“丁香,你干什麼?”

    “我……”丁香迷茫四顧,猛地單手抱頭,尖叫著哭道,“不關我的事……是楊戩,是他的思想控制了我!”

    小玉被擊飛之際,楊戩目光倏縮,但手中槍一緊,卻終是消去了相護的念頭。這孩子有燈芯法力護體,就算生受一拳,也斷不會有性命之憂。相反,他輕笑一聲,聽著丁香不關邊際的分辯,神色間竟微有著幾分輕松。

    終還是低估了萬年法力的威力啊。自己見她沉沉睡去,只當咒法已被觸動,又如何想到這孩子的執念,竟會頑強到了這般的地步?不過,還是增添不了任何變故,畢竟她剩下的,只是一些模糊的執念而已了啊,誰也說服不了——除了讓沉香更加地憤怒。

    看向狂亂的丁香,他突然便覺出幾分憐憫。她也是無辜者之一吧?莫名地被牽扯了進來。凡人的意志,當真就薄弱到這個地步了嗎?無論是劉彥昌還是丁香。不過兩者還是不同的,那姓劉的是懦弱,而這個女孩卻是放縱,對內心欲望的放縱。

    沉香,我的外甥,這女孩的心結,多少與我有些關系。那麼現在,就由我來親口點破吧,讓她再沒有借口去回避。否則這欲望的瘋狂,遲早會毀了你和小玉,也會徹底毀了她自己。

   “是你自己做的,沒有人控制你。丁香,你要記住,就算是神,也不能完全操縱人的思想。”他開口打斷了丁香的尖叫,安靜地說道,“每個人都有邪惡的一面,但是很多人都把這邪惡關在一扇陰暗的門裡。其實我的法咒並沒有太大的作用,只不過你將它當成了藉口,給了自己一個開啟邪惡之門的理由。從那以後,你的良知就一直在和邪惡做斗爭,當你的邪惡戰勝良知的時候,你就認為是我控制了你的思想,就能聽到我的聲音,就會覺得那些事情是我讓你做的。”

   丁香猛地僵住,另一只手也松開了神斧,發狂地捶著自己的額頭︰“你騙我!不,不是我,楊戩,一切都是你害我的!”但隨即,她抬起淚眼,喃喃地自語道,“我不知道是誰做的……我總覺得我沒那麼壞。對不起沉香,對不起,我不是成心的,我為什麼要那麼壞呢?為什麼!楊戩……為什麼你要給我理由打開那扇邪惡之門?為什麼……”

   鏡外龍八移開了目光,心緒復雜地嘆了口氣。那時他在場,雖然暴怒,卻已覺得很有道理。現在重看一遍,解開丁香心結的最好辦法,確實就是這樣不留情的快刀斬亂麻——如此一來,就算此後丁香沒有化入神斧,未因神斧之力忘盡前緣,她也會因這一番直接的點破,從而擁有一個直面自己內心的全新未來。

   “丁香!”神斧壓得沉香搖搖晃晃,但丁香的狂亂與痛苦,還是讓他倍覺不安。他對她的感覺不同於小玉,更接近於兄妹,有著責任的同時,也有著家人般的親近。所以,最初的驚怒過去,他急切地出聲安慰道,“我相信你,是他害你的,不關你的事!你等我放下神斧,丁香,然後我們一起去對付楊戩!”

    楊戩沒再說什麼,該做的都已經做了,剩下的就要看這女孩自己的意志。他向上橫睥一眼,雲卷雲舒,安適悠閑,一如天界。天界的水月幻境裡,仍在清楚反映著此地的一切吧?那麼,通向深淵裡的最後一步,也終於可以從容地邁出去了——

    “二爺!”旁觀的梅山老四猛沖過來,伸臂攔住他的前行之勢,“你的責任已經盡到了,何必再與沉香為難……”

    就在他沖過來的同時,楊戩深邃的目光裡,驟然現出微不可察的蒼涼,但唯一做了的,卻是陰冷地低叱一聲︰“滾開!”槍柄一挑,似重實輕,就勢將他摔到了沉香身邊。

    龍八大喝一聲,振耙過來阻止,交手不過幾式便被逼退在一邊。但也就在這時,一聲狂怒的暴喝聲響徹全場,而被摔出後,正臥地偷窺著場上情形的老四,也隨了這喝聲自地面一躍起而起——

    “大哥!”他狂喜地叫道。眼前,康老大面沉如水,手持月芒戟大步過來,而發出那一聲暴喝的,黑貂獨臂,正是梅山老六。

    其余梅山兄弟聚合過來,抖腕亮出兵刃,排成一列,將沉香和丁香護在了身後。

   老六切齒冷笑,又喝了一聲︰“卑鄙小人!你的報應到了!”康老大卻是舉戟前指,森然道︰“楊戩,沒想到吧!你綁了老六送給仇人,誰知仇人恩怨分明,不忍濫殺無辜,反助我們看穿了你無恥的嘴臉!眾兄弟本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子,為了一個義字和你走到一起,你……你竟敢如此對待我們!”

   自看到老四的那一刻起,眼前這一幕,便注定要上演了罷?那麼就配合他們演到底吧,臨陣反戈的這一擊,原也有助他們擺脫事後的糾葛報復啊!楊戩默想著,有些自嘲地輕輕一笑,順了康老大的語氣淡然說道︰“算了吧,老大,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們是為了一個義字才跟著我嗎?若沒有榮華富貴,威風八面,你們肯甘心給我做上幾千年的狗?”

    康老大的手止不住地哆嗦著,氣怒交集,僅存的一分猶豫也拋諸了腦後,厲聲喝道︰“我呸!好不要臉的說辭!從今日起,我等與你恩斷義絕,卑鄙小人,納命來吧!”大喝一聲,向眾兄弟一示意,戟挾風雷,出手便疾攻了過去。

    老四老五等人紛紛跟上,式式均是殺著。楊戩神色不變,飄移走避之余,運槍左格右擋,將眾人殺招逐一化解。他微抬首向前望去,沉香正將開天神斧放回原處,憤憤不屑的眼神,卻冷睥向戰團之中,看模樣,只恨不能當場撲過來拼命。

    是時候了吧!凡鐵鑄成的三尖兩刃槍,如何傷得了服食了無數仙丹的勝佛弟子?偷襲不成,反死在外甥的反擊之下,這樣的下場,楊戩,那也是你大快人心的報應了罷!

    嘴角牽動,他又淡然地笑了一笑,身化流光,疾撲向前,再不講究任何身法和招式,只平平地一槍,向那孩子身上剌去——

    威勢依然驚人,但幾千年來,第一次在對敵之時,他撤盡了護身的法力,也第一次,一任自己的破綻,明顯得人人可以看破。

    背心要害,全在梅山兄弟的兵刃之下,槍勢外開,身前要害,也全在沉香的出手範圍之內——

    但預料中的反擊並沒有如期而至。

    槍尖一滯,雖未破入體內,但遇阻迸出的法力,已電傳入柔軟的血肉經絡裡——只因他的槍下,並非神仙之體,而只是一介普通的血肉之軀——

    一直抱著頭,在一邊喃喃自語的丁香,便在這刻不容緩的一瞬間撲了過來,大張著雙臂,擋住沉香的視線,擋在她深愛少年的身前,擋下那一柄直剌過來的槍刃……

    感受著無盡的痛苦,仙丹的神力,並不足以護住她屬於凡人的髒腑。血從口中嗆咳而出,而她的臉上,卻全是滿足︰“我……不是壞人……沉香……你不會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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