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碼 或 安全提問
 註冊
|註冊|登錄

伊莉討論區

搜索
發表文章前請先閱讀相關版規儲值後自動升級用戶組搞笑、娛樂、精彩的影片讓你看
神魔斗羅鬥羅大陸無罪深海餘燼高武紀元重回年代
第一次魔魔神魔法穿越星際御龍烏賊誰讓他修

休閒聊天興趣交流學術文化旅遊交流飲食交流家庭事務PC GAMETV GAME
熱門線上其他線上感情感性寵物交流家族門派動漫交流貼圖分享BL/GL
音樂世界影視娛樂女性頻道潮流資訊BT下載區GB下載區下載分享短片
電腦資訊數碼產品手機交流交易廣場網站事務長篇小說體育運動時事經濟
上班一族博彩娛樂

[繁]轉生貴族憑鑑定技

快艇正妹豪乳吸睛

(4月新番)[繁]為美好

✡ 斗破蒼穹 年番/鬥

[簡]狼與辛香料 Merch

桃園觀音文林路 女子
長篇小說交流園地出版類言情小說玄幻魔法小說武俠修真小說科幻偵探小說原創言情小說都市小說輕小說
其他小說
樓主: aaa1593
打印上一主題下一主題

[東方玄幻]水明石 -【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全文完》 關閉[複製鏈接]

帖子
1560
積分
-2 點
潛水值
33434 米
151
發表於 2007-7-29 09:13 PM|只看該作者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六章 輕生似暫別
作者︰水明石
    急收槍勢,倒撞回來的法力震得自己胸前一疼,但楊戩目力何等犀利,只一眼望去,便明白這女孩內腑震碎,傷勢已沉重之至,再難救回。他的手微微一顫,隨即又穩如磐石,但第二眼,見到的,卻是沉香充血得如同瘋狂的眼眸。

    片刻之間,他想到了無數的補救之法,但那高懸瑤池的水月幻境,卻又令所有補救,都變得決不可行。眼角余光無意掃向開天神斧,木公的話驀而響起︰“……若有人自願化入神斧,在你這個主人允許的前提下,壓制神斧的靈性……”

    心中忽然一動,化入神斧,形同斧靈,也就無形中有了神仙之體。碎裂的內腑,或許也就有了機會,可以藉神兵和她體內的神力慢慢恢復如初。只是……只是自古而今,從無這等行險救人之法,凡人入斧,轉化成仙體時的劇烈變化,會有什麼樣的後遺癥狀,也是從來無人得知——

    洗筋伐髓的過程,會不會連所有的前緣,都一並洗盡忘卻呢?

    丁香的臉上,在迅速脫去血色,瀕死前的掙扎,已明確地顯露了出來。楊戩再看一眼沉香的傷心與驚憤,心中一陣悵然。這孩子……付出的已經太多,無論可不可行,都盡量為他減少一些可能的悲痛吧!再不猶豫,法力從槍身全力傾出,銀芒一爍,盡數注入了丁香的身體。

    “丁香!你別死……丁香!”

    法力流轉,由內而外,將凡人的血肉化為流光。而這種劇變而來的痛苦,令丁香劇烈地痙搐起來,噴出的鮮血染了沉香一臉一身。沉香反身抱著她,嘶啞地狂叫著,只覺手上越來越輕,而恐懼,卻也越來越濃。

    小玉被一拳擊飛,禍魁,並不是出手的那個女子。

    可一轉眼,連那被悔疚壓垮的女子,也都要香消玉殞在眼前了……

    “楊戩!楊戩!”恐懼催生怒火,而少年胸腔裡激蕩的怒火,很快便化成了無聲的決絕。他死死地咬著牙,因為他不知道,那個有著相近血脈的凶魔啊,到底還要掠走多少東西,才會滿足地放手離去,放過他,也放過所有相關的人和物!

    以殺止殺。

    唯一的選擇……

   收槍後撤,楊戩格開梅山兄弟的兵刃,且戰且退。這種強制的渡化極耗法力,若不借對戰掩飾一二,只怕要被瑤池觀戰的仙妖們看出疑點了。但退後的地點,有意無意地,卻是小玉被擊飛的方向。小玉方才現身時的反應,細想之下他還是有些不放心,同時,丁香的那一拳,也不知這孩子受不受得住。

    小玉猜出他的用意,身子一顫,含淚靠近了沉香。沉香輕擁著她,沒有說話,無盡的痛悔,正在心中恣意地撕剜著,翻騰不休。

    萬年的法力,深織內心的恐懼,使得小玉掙扎著清醒過來,要阻止她所知道的那場悲劇。只不過小玉雖然到了,立足未穩,便被受激狂性大發的丁香一拳打飛。可丁香也因這一拳完全失控,強烈的自責,使她在昏亂中,毅然沖到自己身前,硬受了舅舅一槍贖罪。

   舅舅並不想殺丁香,他本打算封印了小玉後,便捨了性命成全他最疼的小妹。只可惜三尖兩刃槍雖是凡鐵贗品,但凡人的血肉,還是承受不起。而自己,被丁香的血模糊了視線,在小玉第二次趕來時,忘卻了一切理智,甚至根本沒有發現,舅舅驀開神目,並非為了傷人,只是在強行施法——

    如果這世上真有什麼冥冥中的天意,昆侖山下的一波三折,是不是就是天意的一種?可設好的死局,竟天衣無縫到了這等的地步啊,連天意都不能改變最終的結果——就象多年前女媧娘娘的努力全然無效一樣,眾生共業使然的惡果,終還是由舅舅一人肩擔了去……

    紛亂的戰局,變幻的景色,眼前種種,盡是當時舊事。沉香慘然一笑,木然地看著萬道金光自天而降,他知道,是勝佛、哪吒和牛魔王父子,也趕來昆侖助陣了。

    火尖槍狂如蛟龍,金箍棒力壓千鈞,雙刃鋮寒光閃耀,頓將楊戩陷入重圍之中。眾人高呼酣戰,月芒戟、狼牙剌、九齒耙交錯分合,壓制得三尖兩刃槍再難施展,楊戩神情不變,負隅頑抗的同時,也只守不攻,全無司法天神素常的狠絕殺氣。

    就算支撐不到沉香拿起神斧趕來,這樣的死亡,也算是三界裡絕無僅有的輝煌了吧!如此眾多的高手聯手圍攻,楊戩啊楊戩,你的面子還當真不小——

    他略帶自嘲地想著,舉槍左引,架開了牛魔王砍落的雙刃鋮。但勁風凌厲,孫悟趁隙運棒搶攻。他抬槍急擱,勢已不及,被帶得立足不穩,踉蹌著向前沖出。一邊的康老大看準破綻,縮身橫戟疾掃,正中左腿脛骨外側。

    劇痛襲來,左膝一軟,竟已支撐不住身子。但不是時候,沉香,那孩子還沒有趕來。顯聖真君的性命,三界中最顯赫的名聲,只有楊家的血脈,才有資格來繼承這一切。而他的鮮血,則會為這孩子堵死可能存在的破綻,確保三妹一家未來路上的平安。

    久戰的倦怠疲憊,被這個念頭驅離身體,他再度振作精神,運槍將孫悟空等人一一逼退。但後背驀地大痛,有如被大鐵錘重重擊了一記。他不禁悶哼一聲,就勢翻身跌出,讓開了梅山兄弟遞過來的殺著,這才看清是牛魔王欺他身法不靈,悄然掩上偷襲了一式。

    喉中一陣腥甜,他勉力壓制下去,神色古井無波。偷襲又如何?不過是應得之報罷了,自己這一生的行徑,原也未如何光明磊落過。但眼前戟影閃動,康老大悍不顧死地直撲了上來,他提槍架開,觸目所見,卻是康老大因憤怒扭曲了的面孔。

    他心中驀然一顫。

    莽莽雪海中,曾有過一個豪越的聲音︰“好漢子,好功夫!在下康越石,多謝你救了我這兄弟的性命!”那時並不如何在意這六人。可灌江口的悠悠歲月,若只余三妹相伴在左右,沒有那句“從今後大家兄弟同心,九天十地,永不捨棄”的誓約,想來,也會孤寂太多太多吧。

    看慣了天廷的爾虞我詐,面對眾兄弟的全心信賴,口雖不言,他心底深處,又何嘗不感動貪戀過呢?但昔日逝不可追,曾有的情與義,也終於變成了輕蔑和怨毒。是啊,這一切,是他親手設計出來的死局。可為什麼要來昆侖呢?幾千年的兄弟了,一定要拼出個生死才肯罷休嗎?

    他有些失神地看著康老大,原以為不會再有波動的思緒,突然泛起不可抑制的蒼涼。但後背又一陣大痛,卻是被龍八掩了過來,一耙築中傷處。

    身體凌空跌出,孫悟空一棒掃來,雷霆般的法力壓上前胸,楊戩勉強護住內腑,臉色已是蒼白如紙。他振槍橫在身前,才蕩開孫悟空攻來的兵器,一抹黑裘驀然撞進視線裡。他心中又是一顫,梅山老六正發狂般地搶上前來,招招俱是同歸與盡之勢。

    槍勢本能地直剌敵人空門,卻被他生硬硬地強收回來,一任梅山兄弟趁機聯手攻上,壓制得他槍法再難施展。只聽得嗆地一聲大響,六件兵刃將他的三尖兩刃槍牢牢扣死。跟著梅山兄弟力合一處,一絞之下,法力如破堤之水般猛沖過來,頓震得他手臂酸麻,槍柄脫手直飛半空。

    鏡外眾人呆呆地看著,當日身在戰場,只知要克敵制勝,又如何想到,生死相搏的背後,竟隱藏了如此真切的痛楚?而一直沉默的哪吒,也突然以手捶地,哽咽著泣不成聲。眾人順他目光看去,乾坤圈正破空飛出,為阻止楊戩接回兵刃,重重砸上了楊戩的左肩。

    牛魔王睥準空檔,鋮上異芒如怒,快逾閃電地在楊戩傷處又加了一擊。“不要……”隨著小玉一聲悲呼,楊戩再也支撐不住,摔落出丈許開外,法力一渙,鮮血沖口噴出。

    “就是這裡嗎?”一直被金鎖帶著,踉蹌不穩地跟在哥哥身後的三聖母,有些呆滯地看著四下的景物,喃喃地問道。斜坡之上,一漲溪水之前,一堵高聳的石壁,第一次目睹,卻又熟悉得仿佛早就來過。

    昆侖山下的情形,她是事後聽眾人復述,才知道了具體的經過。但憑著直覺,她仍清楚地知道,大錯鑄成的終點,就是在這溪水邊,在這山坡之上。

    洶湧的淚模糊了視線,她拼命地擦去,一瞬不瞬地盯著哥哥,生怕錯過二哥最細微的神情。她本不敢再看,可一想到今日之後的事,她的淚就止不住,就生怕這一生一世,再也見不到哥哥如此自若的音容——

    圍攻的眾人合攏過來,殺氣在每一柄兵器的鋒刃上閃耀。“不……不要!”三聖母有些絕望地呼喊起來,張開雙臂擋在二哥身前。但就在這時,一個聲音,一個讓她的心一點一點地沉入淵底的聲音,驀地高亢地響徹了全場。

    “讓我來!”

    那聲音是如此地暴怒憎惡,輕易凍結了所有的動作,人人轉過頭去,看向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那少年衣上濺著未干的血漬,手持盤古的神器,正帶著毀滅一切的恨意,一步又一步從容地走向這邊。

   迅速試去嘴邊湧出的鮮血,楊戩緩緩站起身來。自從沉香走出劉家村以來,他第一次在這孩子的面前,顯出了毫不掩飾的欣慰之意。但不會有人看出什麼,這個時候,所有的行徑,都會被視為困獸的挑釁了吧!他默想著,微微一笑,將心裡的期待,化成了淡淡的一句話︰“沉香,恭喜你能拿到開天神斧啊!”

    但沉香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笑容,神斧的鋒刃,正隨了他的法力貫入,爍出森冷的金色。金色跳躍著,有些頑皮,就象那個酷愛裝扮成女俠的女孩。就在剛才,那女孩化成流光,從他的懷裡逸出,輕盈地注入了神斧。於是,重逾山岳的開天神斧,便也跟著變得輕盈起來。

    此時握在手裡,他甚至能感覺到丁香的每一個顰笑——那個笑鬧著,輕拂著額前一絡散發的女子,高興過,傷心過,癡戀過,失落過。他不曾愛她,卻在內心深處,將這女子視為一種責任,哪怕,只是家人必須相互擔負的責任。

    可這女子死了,九天十地,再也追尋不著。而殺死她的那個仇人,雖眾叛親離,狼狽不堪,卻是孤傲依舊,霸氣不改,有如昆侖之巔,居高臨下,巍峨獨立——

    沉香冷笑起來,抬臂作勢,神斧乍收又落,劃出一道完美的弧形,森然開口說道︰“開天神斧出山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為三界除了你這個大害!”

    楊戩微笑不語,深深地看了一眼開天神斧。充數的那柄贗品,已不知失落在何處,這場戲要如何演,才能逼真精彩?他沉吟著,抬手亮出了寶蓮燈,淡然地道︰“好,我今天就來試試,是神斧厲害,還是寶蓮燈厲害。”

    蓮燈閃爍,映得楊戩臉色更見蒼白。三聖母失措地靠近他站著,唇齒震顫不止,一句完整的話都無力說出。沉香放開魂不守捨的小玉,過來扶著母親,澀聲道︰“這一斧沒有事……舅舅雖然沒有誦口訣,但寶蓮燈自行護住了他……”

    不用細看,後面的事他清清楚楚。驚天的巨震聲裡,寶蓮燈光華大盛,與開天神斧硬拼了一記。自己出其不意,正不知所措間,舅舅驀地睜開雙目,似有些驚訝,但隨即便道︰“沉香,用開天神斧殺我,有點大材小用啊。”

    當時說過的話,再一次響在耳邊︰“為什麼不用寶蓮燈反擊了?是因為沒有燈油了吧?楊戩,你眾叛親離,現在連寶蓮燈都不願幫你了!”沉香苦澀地笑了一聲。那時沒見舅舅誦訣,燈斧對拼一記後,又不見他就勢反擊,便想當然地以為是天意所致。

    “好,我不用寶蓮燈,你也不用開天神斧,咱們決一死戰如何?”

    想來舅舅發現寶蓮燈竟有了維護之心吧?三兩句話間便又設了一個局,好讓自己認定他的棄燈順理成章。他的應變權謀,自己不能望諸項背,而這一份堅忍決絕,自己又何嘗能及得上萬一呢?

    “你這是找死!”

    那時迫不及待的自負狂妄,現在看來更象個天大的笑話。滿腔仇恨的少年並沒有注意到,在他放下開天神斧,沖上去生死相搏時,他正面對著怎樣的眼神——坦然悠遠,憐愛滿足,隱晦卻深沉。甚至在此後,在那樣生死懸於一線的搏殺裡,那眼神也一直不曾改變過。

    扼上咽喉的手指,舅舅又從容地松開了去,只略帶不滿地皺了皺眉頭,一任外甥的拳掌,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身上。看得出,他的傷勢又加重了一層,鮮血從口鼻裡湧出,失控重重摔落進溪水之中。

    小玉來了,語無倫次,卻又惶急到了極點。她無法明白地說清一切,可寒徹骨髓的害怕,又讓她固執地不肯選擇遺忘。但那爍亮的銀芒,終於切入她腦海的深處,將曾有的記憶一斬而斷,深深埋葬進幽深的鐵閘背後。

    劈天神掌重擊在胸前,舅舅的臉上只是不變的平靜。但哮天犬卻從遠方了疾沖過來,哭喊著擋在他的身前,硬受了小玉的第二掌。

    舅舅唯一沒算到的,大約就是哮天犬了吧!若等到四姨母醒來,昆侖山下的一切,便早已塵埃落定。但不知是不是數千年的追隨,使得這狗兒對主人的感應極為敏銳,哮天犬直覺到了危險的逼近,平生第一次沒有遵從命令,在最後的關頭拼命趕了過來。

    但趕來又有何用,誰會信一只愚忠笨狗的話?可是,若眾人能象哮天犬一樣,給舅舅多一點的信賴和安慰,那又該有多好……那樣的話,是不是事態的走向,就可能完全不同了呢?

    沉香失神地想著,一抹金芒驀地直射入眼裡。他這才發現,眼前高揚的開天神斧,正挾著暴漲的金光,一如記憶中的那般,全力劈向了溪邊安靜等候的司法天神。

    嗤嗤輕響數聲,銀鎧如浮雪般崩裂無存,血霧標射四方,眾人的視線都已渲成一片赤色。斧上無匹的神力,將刃下一切都震飛出去。漫天的碎石亂塵裡,重傷癱軟的身體,重砸到高聳的山壁之上,呈現出瀕死前的痛苦抽搐。

    三聖母踉蹌著奔過去,想接住哥哥撞在巖石上的身子。但沒有用,她只能徒勞地看著二哥摔在地上,曳出一道長長的血痕。她顫抖著手去捂黑衣裡浸出的鮮血,血是那麼炙熱,讓她在昆侖的寒風中都覺出幾分溫暖。可這溫暖,就如她的幸福一樣,都是以哥哥的性命為代價的啊!
...
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註冊登入會員

使用道具檢舉

帖子
1560
積分
-2 點
潛水值
33434 米
152
發表於 2007-7-30 11:02 AM|只看該作者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七章 嘉樂衍升平
作者︰水明石
    沉香咬緊了牙,扶住母親,只盼著時間能過得更快一些。果然,寶蓮燈飛出,擋住了自己的第二擊。但圍觀眾人的議論一句句傳來,眼看舅舅無力動彈的身子一陣痙搐,血從嘴角湧出,沉香知道,這些話,其實比那一斧,傷得舅舅更深更重。

    梅山兄弟早已跪倒在鏡前,每一刻都是難言的煎熬。康老大楞楞看向自己的雙手,就是這雙手,居然還重擊了二爺一杖!以後,還有臉和二爺做兄弟嗎?還有這個資格嗎?

    “小人……”“無恥……”唾罵仍在繼續著,。沉香盯著那個和寶蓮燈對峙著的沉香,仿佛在看著一個陌生人。沖動,不用腦子,自以為是,這就是那時的自己。這一路行來,虛擲了多少時光,又辜負了舅舅多少苦心?

    小玉的變化,原本大有疑點,可誰也沒想過深究。師父,牛魔王,梅山……所有人都只顧炫耀著勝利。但沉香,你又能怪誰?你不肯真正地長大,不肯多用一點心思思考……

    孫悟空制止了沉香,一行人終於離開。要不了多久,乾坤缽就會被劈開,沉香救母的故事,就會傳遍三界,為眾口頌揚。所有人都笑逐顏開,只除了昆侖山下,這個付出了一切,卻被他們憎恨遺忘著的親人。

    失魂落魄的小玉突然輕聲道︰“劈山……沉香,你不能……乾坤缽和舅舅的元神相連……”沉香一顫,只覺身上發軟,竟是沒了分毫氣力。

    哮天犬掙過來抱起主人,痛哭失聲。他的法力已被小玉打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束手無策。主人的氣息越來越微弱,他不知如何是好,但他卻不知道,更致命的一擊,還在後面。

    沉香等人也只能徒勞地等待著。“舅舅沒有事,”沉香喃喃地說,不知是說給自己還是為了安慰母親,“他在家裡呆了三年多,一直到我們被困入水鏡,他還在家裡,被好生照顧著的……”

    東南的天際突然蘊出似火的紅芒,沉悶的震動隔了千裡,猶自帶得昆侖山頂積雪如霰飛散。與此同時,三聖母一聲悲呼,手指前方,竟已說不出話來!

    便在震動普臨之際,楊戩的身子,也如被重擊,從哮天犬懷裡跌了出去。一路順著山坡滾落,亂石在他身上硌出深淺不一的血口,如受著無比的重壓一般翻裂開來,糾纏的筋肉下露出森森的白骨。鮮血噴湧出來,轉眼之間,已將所過之處,染得一片殷紅。

    哮天犬大叫,發足狂奔向坡下,一步踏空,也一路滾落。他顧不得自己,撲到主人身邊,整個人都驚得呆了。

    楊戩雙目緊閉,臉色慘白如死,額中神目,竟也如被重創。血從神目滲出,滑過面頰,流淌著匯成一灘赤色。哮天犬伸手去扶他,手掌剛一觸上,一股大力傳來,猾l匾簧 烊 貢換韉彌狽沙鋈ァbr />

   沉香也奔了過來,抖著手按上舅舅的腕脈,只覺得他體內氣息混亂之至,魂魄眼見便要消散無存。乾坤缽破裂的霎間,楊戩的元神隨之破滅,劈山時神斧的余威,卻分毫不少地傳到了他體內,傷口處的鮮血被擠壓著標出,骨骸慢慢凹下變形。咯喇輕響聲中,一根肋骨斷裂開來,又是咯喇一聲,第二根肋骨裂開。

    “怎麼會!怎麼會……娘,我們在趙府接回的舅舅對吧?不可能,不可能會在昆侖有事的啊!”沉香嘶聲悲嚎,眼楮已有些充血了,勢如瘋狂。他拼命運起法力,想護住楊戩的心脈,但沒有用,任他如何努力,也只是注定了的徒勞。

    三聖母目光散亂,被金鎖帶著,失了知覺似地昏昏噩噩。小玉哭著,卻仰起頭,對空中悲聲叫道︰“昆侖山,還在昆侖山的!昆侖神,你不是舅舅的好朋友嗎?你在哪?救救舅舅,求你了,救救舅舅!”

    似聽見山下的悲叫,昆侖的雲氣,驀地一陣翻騰。沉香慌亂中,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一抹奇異的蒼色,越來越近,越來越濃,正是在那山洞見慣了的形狀。沉香跳了起來,隱隱燃起一絲希望,叫道︰“昆侖神,是昆侖神?”

    蒼色懸在半空中,帶了幾分無力,看著那個認識了幾千年的故人,酸楚橫哽在心中。

    身體早就沒了……可為什麼還要有心的感覺呢?

    最初的憤怒,摻雜了隱約的害怕,後來變成仇恨,再到後來,靜穆如死的歲月流過,除了雲卷雲舒,就是冷眼萬物的生生死死。不再怒怕,卻連仇恨都一點一點地淡了去。只剩下倦怠,無休止的倦怠與不堪。

    從此便當自己是個不死不活的怪物,在天地之間廝混著日子。

    直到今天。

    今天的一切,象一把刀,生硬硬扎入心頭,挑起舊創,痛到極點,也挑起了全部的記憶。

    只因他知道,眼前那個瀕死的故人,所承受的是何等的煎熬。就如當年,他被那個女人剝離血肉,驅散魂魄時一樣。

    意識選擇放棄,彌留之際,只有願望還無法割捨。那麼強烈的願望,不是為了求生,只是想知道結果,或許,還想著見一見關愛守護著的那些親人?

    昆侖神還記得,最初見到楊戩時,只是個少年。但那種傷悲,那樣說不出來的悲傷苦痛,化不開的憂愁和悲涼,便已深深觸動了自己的心。

    原來,會有人和自己一樣的孤寂,一樣的痛楚,一樣的……對脾氣啊!

    從此便有了個微弱的希望,自己不復擁有的,就讓這少年能擁有吧,能快樂地生存下去吧。

    可那個女人……

    西、王、母!

    逃避了無數年的憤怒,火山般地噴薄而出。整個昆侖,突然如被凝固,連一片樹葉都不復搖動。死一般的靜穆裡,蒼色分開一半,射向楊戩的神目,強行渡入了進去。

    楊戩的體內,驀地便多出一道強橫無匹的法力,周轉遍身,寸寸抵銷著神斧一擊的余威。法力耗去,神斧之威隨之化解。楊戩傷口的鮮血不復湧出,眉宇間糾葛著的痛苦,也慢慢斂去不少。哮天犬掙扎著爬過來,這一次,他終於緊緊抱牢了主人。

    余下的蒼色又分開一半,擴散開來,如同一張大網,將哮天犬和楊戩籠罩其中。四下景物突然風馳電掣般地變幻無休,眾人尚未明白過來,山巒從下方掠過,河如帶,人如蟻。如蟻的人群變大,咚地一聲悶響,已落在一條無人的陋巷裡。

    “是昆侖神救了他!”

    鏡外,最先反應過來的龍八叫了起來,哪吒等人齊齊松了一口氣。三聖母跌坐在二哥身旁,依然魂不守捨,淚水不住灑落衣衫。小玉扶著她,又悲又喜,有救了,這一切,也終於有了挽回的機會……

    只有沉香擰著眉,帶著奇異的表情,望著天空。

    剛才的最後一瞥之下,他分明看到,那一抹殘存的蒼色,竟是勢如奔雷,直射向九重天上的瑤池聖地.

    昆侖神,終於是選擇面對了嗎?

    他不自覺地問了出來︰“那一天,瑤池發生了什麼?”

    那一天,發生了什麼?

    沉香在華山,龍四還陽後,在昆侖昏睡。哪吒,龍八,梅山兄弟等人,重傷了楊戩,正談笑風生,稱贊著沉香救母的英勇。只有嫦娥還留在瑤池。

    華山轟然化為兩半的情形,在觀音的法力下,現於眾仙眼前。那一場賭,無疑是王母輸了。但觀音也沒有想到,三聖母脫困的同時,山中一塊七彩石驀地大放異芒,直沖天宇,化作一份詳細明了的天條文牘。

    “余女媧氏也,天地有常,萬物恆化,三界共業使然。故苛日新,又日新,是為至理也。”

    觀音一字一字讀出,瑤池議論之聲大作,只有老君帶著高深的笑意,看著這天條暗暗欣喜。但想到方才那個人在昆侖傷重垂死的情形,卻不禁搖了搖頭。他不會去救,卻禁不住惋惜,這等的心機,這等的手腕,竟不能真正地為己所用,當真是令人又惜又惱。

    “余留此物,鎮於華山,陰陽流轉,應機現之。現之則沖舉九天,誥令六道,一切天人神鬼阿修羅等,凜然同遵。著玉帝聖母,兜率道祖,互為監護,慈恩廣被眾生,法令度衡萬物,欽哉!”

   觀音讀誦完畢,微微一笑。她身為佛門中人,雖出面以天條為賭注,但應當如何修改,一直心中無底。眼見新天條思慮周詳,舊弊盡去,比起她原先所想,高明出許多,不禁松了一口氣。她自不信古神能如此清楚地預料到未來,只當是出於老君手筆,更是欽佩︰“慈念三界者便是真佛,靈山兜率,果然道理相通,急天下之公義,輕一身之榮辱。原先當他略有私心,欲結我佛門以為大援,真是罪過,罪過!”

   王母卻是進退兩難。乾坤缽綁定了楊戩法力,她只當已萬無一失,卻終沒料到他竟會破釜沉舟,一至於斯。那個威震三界的顯聖真君,連自己都能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司法天神,會敵不過沉香那樣的毛頭小孩?她鐵青了臉,挫敗感從未象今日之甚。更何況,還有那份不知從何而來的新天條?

    女媧!

    創造者與主人,她真的在這世上留下了什麼嗎?

    心中飛快地計算著得失,口中,卻仍強硬著︰“華山下這份新天條……”

    但余下的話,她沒能再說下去。

    尖銳的嘯聲似挾了九天十地的怨恨,驀然貫穿了整個天界,只震得眾仙目眩神驚。尚未反應過來,一抹蒼色凌空而至,匹練般直卷向王母的寶座。但聽得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蒼色倏忽擴散開來,剎那之間,瑤池極樂之地,愁雲漠漠,濃霧彌漫,對面不能見物。

    “護駕,護駕!”

   亂糟糟的叫嚷聲裡,瑤池乍暗又明,依然祥雲繚繞,仙樂飄悠,渾似什麼也沒發生過一般。觀音手舉柳枝,神色間全是訝意,方才異變突起,她不及多想,誦起大日如來伏魔咒便要強行擯開迷霧。不料咒法施出,如涓流入海一般,起不了分毫作用,且不說那蒼色裡蘊著極高明法力,單是帝位上突然迸出的奇異神力,竟也爍絕三界,凌厲無匹!

    她不禁駭然看向鑾座。王母不言不語,端坐如儀,只是臉色蒼白,想是被嚇了一跳的原故。玉帝卻比王母更不如,簌簌發著抖,偏又要竭力維護著形象。雙手撐在御案上,抖得連御案都輕微作響。

    “是老君?”她移目去看道祖,老君離帝座不遠,雙手攏在袖裡,一臉的高深莫測,她心中頓時釋然,“太上道法高深,有此神通,也不足為奇。”

    她卻不知,老君眼角的余光,也在悄然掃向鑾座,也只有他看出了,玉帝撐在御案的雙手下,一縷蒼色正迅速淡去,湮滅無痕——老君不禁一個寒顫,原來就在瞬息之間,那狙殺者已被玉帝從容擊滅,再無半分的生機可言。

    “眾卿!”

    大亂的瑤池裡,玉帝的聲音突然響起,雖然帶了絲顫抖,卻無疑讓局面平穩了下來。

    “新天條既已出世,天地有異兆沖舉,非但不足為異,更是無上之喜,眾卿不必失措,自損我仙家威儀。老君,菩薩,你們說,是也不是?”

    觀音一愣,老君已躬身施禮,從容應道︰“陛下所言甚是。”

    王母臉色大變,道︰“陛下……”話普出口,忽而又停了下來。玉帝斜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娘娘,你方才受驚了。不過,詳情既已稟報給朕,朕便代你向眾卿說明了罷。”王母還想再說,玉帝目光忽轉森冷,她一凜,微一頷首,輕聲道︰“本宮全聽陛下吩咐。”

    她縮在大袖裡的手掌,正慢慢滲出血,浸在金光閃耀的朝服上,任誰也看不出來。

    她的血是金色的。她身邊的那個男子,至高無上的太上開天執符御歷含真體道吳天玉皇上帝,方才若正面受了那一擊的話,也會流血……流出淡金色的血來。

    她不明白他為何仍能如此篤定。

    雖然三界之中,只有她和他,才算得上是同類。

    但這個男子的心,她從來就沒有摸透過——

    那也難怪,女媧娘娘的神通法力,較之伏羲大神,始終是要遜上一籌的。

    所以,就連伏羲大神煉就的法器,也自能睥絕萬古,成為理所當然的萬古一帝,她只能做西王母。

    玉帝的聲音回蕩在瑤池,她沒有細聽,想也想得出他會說些什麼——他和他的創造者伏羲大神一樣,最喜歡的,就是有關平衡的游戲。她也好,老君也好,所有的人,都只是他平衡游戲中的一枚棋子。

    她的思緒,又飄向那些久遠的過去。

    共工怒,以頭擊不周山。不周傾,天崩地圻。

    三界之中,誰也不曾忘記過這場災難,只是,沒有人想過追究,不周山傾之後,天地,如何竟又安然無恙了?

    七彩石,只是濟一時之急,不能長遠。

    這些往事,現在,除了她和他,再也無人知曉了吧。

    其實,不周山傾,天不會墮,地也不會裂,只不過那個上古大神,創造了天地,又想著毀天滅地,重歸混沌的那個古神盤古,他留在三界之間的神力,便也無法封印住了。

    盤古是三界的始創者。

    當生命開始在三界繁延之後,再不受始創者的控制,就算是盤古,也無能為力,以至於他一怒之下,想將所有的一切,抹去了重來。

    存在過了,誰又甘於重歸虛無?

    所以,盤古之死,便成了偶然中的必然。

    但他遺留下來的神力,卻不是三界能承受得了的,於是有了不周山的封印,有了上古年代的安祥。

    有生命便有爭斗,失敗者最常見的心態,便是同歸於盡。

    於是不周山傾。

    不周山是死物,如果是活物呢?活著的法器來封印盤古的神力,那麼,還有誰能毀了去?

    只緣於伏羲的這一念,三界之中,才有了王母和玉帝,有了她和他。

    王母還記得,女媧造人,不全是排遣寂寞,只是為了創造她和玉帝,所作的嘗試之一。那些凡人,雖然一無是處,但是,她也好,玉帝也好,最初的生存,卻必須藉了那些凡人的肉身,以為爐鼎,慢慢壯大,以便成長到能完全封印住盤古神力的地步。

    她和他都不會自主成長的,沒有哪個法器,可以不藉外力,自由生長。

    凡人,便是鍛造她他的丹爐,而她或他幼年時的特異,卻又令那一對凡人夫妻,所撫育的後代再不平凡。

    或象她的兄長木公,僅僅因為朝夕的相處,便間接獲得了無上的神通。

    或象他的妹妹瑤姬,血脈傳承下去,天生就擁有異於常人的法力。

    而她和他的孩子,如果再和凡人結合,後代就會產生變異,就象織女的兩個孩子那樣,死後物化成異物。

    如果那兩個孩子再長大成人,再和凡人通婚,最終的結果,就是產下沒有一點生命跡象的法器。

    所以她憎恨陰陽交合,憎恨私欲戀情,憎恨這種基於血脈的傳承。

    只因她和他,只能徒勞地守護,在這個傾注了古神全部心血的世界裡,面對著無數生命的更迭與輝煌,卻永遠不能擁有真正的存在。

    她和他,甚至連木石都不如。

    就算木石無知,但久久受日精月華薰陶,慢慢地,便會有了意識,修練出知覺和自我。從此不論得道成仙,還是淪落為妖鬼,因修行而獲得的自我,都已成為真正的生命。

    而她和他,能力來源於盤古神力,知識來源於古神封印,兩者相輔相承,又相互鉗制。

    這種鉗制的後果,便是她和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所有生命的每一點絲微悲喜,也能清楚地明白,這悲喜代表什麼,自己該作何應對。

    但卻永遠不能體會到這些悲喜的具體感覺。

    所以注定是死物,無論守護著三界的生命多少年,她和他,永遠只能是,無從擁有情感的死物。

    只不過,女媧的修為既遜於伏羲,在抵銷盤古神力負面的影響時,終還是略有一絲破綻。

    那就是盤古神力中,未完全消泯去的,對生命的憎恨。

    她有著強烈的偏執,對所有威脅到她的人和物,也絕不肯妥協。

    但他不一樣。

    他沒有任何破綻可言。

    舉重若輕,談笑自若,無悲無喜,只有利與害,得與失的精確取捨——

    這樣極致的完美,確保了昊天玉皇上帝,只會選擇隱身於幕後,冷眼看著台前眾人不知疲倦的演出,精確冷靜地守護著三界的平衡。

    “娘娘,你或許也該反思一二了罷?天廷高高在上,與凡間隔絕得太久太久,未免會有些耳目閉塞,不恤下情。”

    玉帝安靜的聲音傳入耳中,她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愣了一愣,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手上的血仍在流著,是的,是該去一趟凡間了,法器,是無法自主地修補損傷的,那些凡人……縱然賤如螻蟻,卻是她繼續生存下去的保證。

    勉強壓制住傷勢,王母款款起身,向玉帝施了一禮︰“陛下,經過此番浩劫,本宮深感近年來深居天宮,養尊處優,對三界體察不夠,因此請命下界做一世凡人,體會一番,經歷一番人間苦難。”

    “娘娘聖明……”雷鳴般的諛辭夾在悠揚的仙樂裡,伴著眾仙妖們的歡呼之聲,勾兌出了三界未來,一片安寧太平的美妙前景。
...
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註冊登入會員

使用道具檢舉

帖子
1560
積分
-2 點
潛水值
33434 米
153
發表於 2007-7-30 11:04 AM|只看該作者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八章 悔極枉聚鐵
作者︰水明石
   那天,只有嫦娥在天廷,但現在,沒人去問她詳情,她更沒有余力去說。沉香等人被金鎖帶著,木然地拖著步子,穿越大街小巷。龍八看著四下的景物,欲言又止,沉香卻想了起來,喃喃道︰“是這兒,丁香被收養的地方。”想到龍八的婚事,精神突然一振,快了,舅舅,再堅持幾個月,我們,我們會接你回家,照顧你,伺候你……

    哮天犬不知道這些,主人的傷,令他驚慌失措。法力沒有了,他只能看著主人在生死邊緣掙扎,只能徒勞地拭去楊戩嘴角湧出的鮮血,闖進一家又一家醫館苦苦哀求︰“求求你,救救我主人,求你們了!”

    哮天犬是急昏頭了。楊戩這樣的傷,豈是凡間大夫能治的?更何況,他的衣衫早在山上劃得破爛,滿是血漬污痕,誰又肯正眼看他?連換了幾家,客氣的說聲沒得救,不客氣的,直接叫人轟了出去。

    天漸漸黑了下去,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雨水打在身上,狂亂中的哮天犬總算冷靜了一些,卻是一個激靈︰主人傷得這麼重,如何能受得風寒!茫然四顧,見不遠處有間破敗的土地廟,抱著楊戩,弓著腰擋住些雨,踉蹌地奔了進去。

    有的時候,知道一件事,並不代表能接受。眾人此刻便深深了解了這一點。明知楊戩雖然傷重,卻“幸運”地撿回了一條命,被帶回劉府照料了三年多。可為什麼?為什麼還是會這樣害怕,這樣恐懼?

    被哮天犬抱著,穿越了大半個城,楊戩仍是一點知覺也沒有。現在,被哮天犬扶靠在牆上,總算不再一直咯血,眉卻緊緊蹙著,痛楚是那樣鮮明。哮天犬低聲哽咽著,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想起主人多少淋了些雨,他便搜出些枯枝爛草,點起火,好讓主人稍暖和一點。

    沉香又去把脈,因為他實在無法忍受什麼也不做地等待。龍八沒話找話︰“我們,我們還是想想哪位菩薩上仙有辦法好不好……”也不知有人聽見沒有,人人的目光都是一片茫然。

    廟外有了動靜,一個老乞丐托著破碗進來,看見他們,一愣。哮天犬原本呆坐著,聽到動靜,本能地擋成楊戩身前,直到看清老人,才放松了一點。老丐雖不認識他們,但瞧這個樣子,哪還有不明白的,坐下嘆道︰“新來的?唉,這世道……你們有沒去老大那上個名?”

   哮天犬一呆,囁嚅著問︰“什麼……什麼上名?”老丐打量打量他們,雖然衣衫骯髒,細看卻是好料子,心說不定是什麼人家落魄下來的,難怪不懂街面上的事,好心提醒道︰“你要在這城裡討生活,不向老大交份子可是不行的。”放低聲音,“背後人都叫他潑皮張,我們可不敢,只能尊聲老大。這城裡靠人施捨過日子的,全要向他交份子。明天我帶你去見見他,免得找你麻煩。”

    哮天犬明白過來,小聲說︰“不,我不是……”可是看看自己的樣子,只覺嘴裡滿是苦澀,這副樣子,說不是乞丐,有誰能信?

    楊戩對這些毫無所覺,沉陷在永無止境的昏沉痛苦中,不得解脫。三聖母用手試了試他的額,滑下,掠過臉頰,從一直以來的麻木呆滯中清醒過來,失聲痛哭。她的哥哥,一直以來,讓人畏,讓人恨,卻從來沒有人能夠否認,他是高貴的,威嚴的,怎麼會、怎麼會有這樣的一天!

    哮天犬的肚子叫了,老乞兒聽見了,瞧他咽著唾沫縮緊身子,憐憫地將手中吃剩的半個饃遞過去︰“今天趙老爺收了義女,府中慶祝,喏,反正我也吃飽了,給你吧。”哮天犬接過來,卻不吃,小心地將老乞咬過的地方剝下,貪饞地塞入口中,剩下干淨的,想喂給主人。

   哪吒擔心地瞧了眼老乞兒,怕他不高興,畢竟這時楊戩二人還得靠他幫忙。但老人世態炎涼,什麼都經過了,早已是心境平和。心裡存了先見,當他們是敗落下來的富家子弟,也不生氣,反暗暗關注。楊戩昏迷不醒,根本喂不進去,哮天犬急得滿頭是汗,主人法力已失,若不進食,餓也餓死了。老乞兒搖頭道︰“他牙關不開,你怎麼喂?拿著這碗,去弄點水來,泡爛了灌吧。”

   哮天犬依言做去,總算是成了。放下碗,老乞兒問了幾句,見他沒心思多說,便坐到火邊不再言語。又過了半晌,看他抱著楊戩低泣不已,才輕嘆一聲,說︰“都會有落難的時候,哭也沒有用。兄弟,日子久了,你自然也就慣了。”輕描淡寫一句話,讓眾人不寒而栗。久了,就會慣了嗎?

   余下幾天,哮天犬除了留在破廟裡照料主人,就是想找些門路討生活。沒有了法力,他連常人都不如,每次都是垂頭喪氣地回來,伏在楊戩身上痛哭不已。“我真是笨,主人,求你,沒有你哮天犬真的活不下去,你千萬別丟下我……”小玉心中一酸,抓緊了沉香,人人都知道,這狗兒必是想起當年真君神殿裡,楊戩和他說過的那些話。

    那老乞丐心腸極好,看這兩人不成事,又不肯學著乞討,便天天多帶些殘羹剩飯回來。哮天犬用慢火熬成薄粥,一口口喂給楊戩,自己只刮些熬焦的鍋底殘米果腹。

   這一天,又是傍晚,老乞丐回來了,卻是一臉的惶恐,抓住哮天犬,喘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快……快帶著你朋友走,老大要來了。讓他見著,你們要麼入伙,要麼,就得被活活打死!”哮天犬一呆,愣愣地反問︰“老大?”老乞丐和他這幾日處下來,知道他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倒象全不懂人間生活一般。一時也解釋不清,只管拉他,要他背起楊戩快走。

    就在這時,重重的咳聲響起,有人冷笑著罵道︰“老王頭,有新人入伙居然瞞著老大,你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

   老乞丐嚇得一哆嗦,畏縮地收手退到一邊。廟門被踢開,六七個壯實漢子闖了進來,鶉衣百結,卻拾綴得極為干淨。為首的尖臉吊眼,一道刀疤從鼻梁上橫拖過左頰,平添了幾分狠勁。三聖母一直半跪在哥哥身邊,此時抬眼望去,失聲驚呼,這個疤面漢子,她在龍八的婚宴上,便是見過的了。

   “懂不懂規矩,嗯?不拜老大交份子,就想在這兒混?”一個手下不等疤面漢子發話,已一腳踹倒了哮天犬,惡狠狠地罵了起來。哮天犬跌倒在地,硬著頭皮分辯︰“不是,我只是借宿……”那手下又是一腳踹下,“借什麼宿?奶奶地,城南的破廟廢屋全是我們老大的地盤,留在這兒,就要入伙!”哮天犬捂住腹,還想分辯,,卻已痛得說不出話了。

   疤面漢子一擺手,示意手下先停下來。他饒有興致地看了看哮天犬,又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楊戩。三聖母想起當日二哥所受的折辱,惶急地擋在哥哥身前。所幸疤面漢子已將目光移向了哮天犬,得意地一笑,道︰“小子,我看你頗順眼的,以後就跟著我混了罷!討飯三年,換個皇帝也不干。”

    哮天犬掙扎著起身,叫道︰“不,我不是乞丐,我不能討飯,我……我……”主人的身份,如果淪落成乞丐,主人醒了後,怎麼受得了?豈不成了三界中天大的笑話了!

    疤面漢子臉色沉了下去,冷哼著︰“給臉不要,不識好歹!”正要示意繼續動手,卻見哮天犬眼角余光不停地看向楊戩,不禁好奇,又問,“這個活死人是誰?”

    哮天犬大驚,擋在楊戩身前,顫聲道︰“不,我主人傷得很重,你,你,你要打就打我吧!”

    疤面漢子呸了一聲,道︰“老子要教訓誰,輪得到你小子管麼!”飛起一腳,將哮天犬踢開,又一腳掃在楊戩肩上,無所依憑的身子軟綿綿地滑倒在地。

    “不要,不要打我主人……”哮天犬想撲過去,卻被人七手八腳地按住。疤面漢子冷笑︰“主人?在我的地盤上,我就是主人!”一揚頷,幾個乞丐會意,四下找尋,遞過幾根粗大的荊條。

   疤面漢子在空中虛擊一下,目視著哮天犬,問道︰“你真不願入伙?”哮天犬咬著牙不答,等著他動手鞭打。疤面漢子卻又是一聲冷笑,反手重重抽在楊戩身上,荊條又韌又硬,剜開衣衫,留下深深的血痕。三聖母失聲驚呼,疤面漢子意猶未足,將荊條擲給手下,“給我狠狠地打這個廢人,打到那小子同意入伙入止!”

    五六個惡丐一湧而上,荊條拳腳,雨點般落下。楊戩毫無知覺,血順著嘴角湧出,傷口崩裂開來,身子翻滾在地上,染出一地的血紅。三聖母失聲驚呼,這些,只是皮肉之傷吧,可是重傷待斃的身體,還能經受多少這樣的皮肉之傷!

    哮天犬拼命掙扎,要過去,卻哪裡掙得開?疤面漢子一付心滿意足的樣子,擺擺手,示意先停了毆打,問哮天犬︰“你想好了沒有?”一腳踏上楊戩手腕,用力下踩,腕骨咯咯作響。哮天犬痛哭出聲,聲嘶力竭地大叫起來︰“我答應你,什麼都答應你!你松開,松開!”

    縮在一邊的老乞丐也看不下去了,壯著膽子過來,作揖勸道︰“老大,這人快沒氣了……才來的不懂事,小的以後負責教他們,按時交足份子。莫要再打了,真出了人命,還得給他們挖坑下葬……”

    他幫著央了半晌,又湊錢幫哮天犬預交上份子,疤面漢子才得意狂笑,帶著眾惡丐離開了破廟。哮天犬搶過去扶起楊戩,摸了摸腕骨,還好,未斷,只是紅腫燙熱。

    撢去灰塵,擦洗血跡,哮天犬咬著牙,忙碌地料理著主人的新傷舊創,好讓自己無暇無想以後的日子。

    以後的日子,該怎麼辦?

    此後的每一天,都是無休無止的折磨。楊戩傷勢反復不定,哮天犬不敢離開他太久,外出乞討一會,便喘著氣奔回來,見主人無恙,才又提心吊膽地離開。

    康老大緊緊握住拳,只覺胸中悶得要炸裂了一般。哮天犬的擔憂神色,和後來灌藥失憶時絕望的目光混合在一起。那是他做下的好事,只以為是好意,卻奪走了二爺最後的安慰……

    沒有哮天犬在身邊,二爺此後的日子,該有多寂寞,沉香家的僕人,又能象哮天犬那般了解二爺的喜怒哀樂,盡心盡意地照顧好二爺嗎?康老大不敢再想下去,反手給了自己一記耳光。

    嫦娥臉色蒼白,想哭,卻沒氣力哭出聲。惡丐頭兒來了又去,每次都有新的折辱加到他身上。幸好,幸好他沒醒,幸好他沒醒……她不住地默念,卻在看到四公主死灰般的面色時心猛地抽緊。是了,他醒了,不但醒了,還看見了她們。

   這些事,楊戩都不知道,加諸於身上的拳腳荊條,他也毫無所覺。沉香把過脈,知道傷得雖重,但被木公法力護著,性命是無礙的,只是淤血未散,人一時醒不了。可慮的是,哮天犬從未乞討過,又來回奔跑著照顧主人,哪能乞到多少錢財?時不時讓潑皮張派來的人一頓呵斥,厲害起來少不了拳打腳踢,看準了哮天犬不怕自己挨打,只怕主人受傷,竟全是往楊戩身上招呼。再這樣下去,怕是打也打死了。

    看哮天犬匆匆奔來望一眼,又飛跑出去,三聖母愣愣地坐在地上,目光不自覺地又落在哥哥身上。衣服早被哮天犬偷來干淨的換了,不復昆侖山時的血污,但新的血漬,又從內衣慢慢滲了出來。

    晚上,哮天犬愁眉不展地回來,他又沒討到多少錢,萬一那些人再來,拿主人出氣怎麼辦?

    怕什麼,來什麼,潑皮張的手下果真是來了,哮天犬閉上眼顫抖著,他被他們拉開,無力掙扎,更不敢看主人在他們腳下無意識地翻滾、嘔血……

    三聖母也閉上眼,痙攣的雙手將衣角揉得不成樣。習慣了就好,那老乞丐說習慣了就好,可就是僅僅看著,她也無法習慣。哪一天?丁香是哪一天成婚?不要再這樣下去了,快一些吧!

    小玉什麼也沒做,只是縮坐在破廟一角,緊緊堵住耳朵,閉著眼楮,不看,不聽,也不想。

    沉香卻很沉靜,一直看著,等著,看到那斜眼漢子一腳踢在楊戩胸口,讓他嘔出一口血時才有了反應,近前去,在推搡中仔細把著脈。

    等一干人罵罵咧咧地走了,哮天犬抱著楊戩抽噎時,他轉過臉輕聲說︰“淤血吐出來了,如果沒有意外,舅舅這兩天就會醒。”

    一句話將眾人從渾噩中驚醒,三聖母希冀而又不敢相信地問︰“真的,二哥能醒?”沉香點點頭,沒有多說,更沒有母親的喜色。醒轉,對舅舅來說,不過是一場噩夢的開始罷了。他在昆侖的時候,是做好一死的準備,而不是這樣的……活著。

    沉香法力高強,說得自然不錯,楊戩第二天晚上便醒了,哮天犬正小心地喂他飲水,冷不防竟呆住了,不敢置信地喚一聲主人,再叫一聲,聲音不由地顫抖起來。

    血和著水噴出,人又昏了過去。但大家都知道,那是因為傷勢太重,再調養幾日,遲早還會清醒過來。嫦娥又想到了那次街上的偶遇,掩住面,淚滲出在衣袖上。或許,就這麼昏迷下去,一直捱到龍八的婚禮上,他還能少受些傷害,尤其是她的傷害……

    半個月後,楊戩第二次清醒,哮天犬淚流滿面,激動得不能自持。然而還不等他宣洩心中的狂喜,廟外的腳步聲又驚起他一頭冷汗,今天,潑皮張竟是親自來了。

    哮天犬看了一眼主人,主人醒轉的驚喜被恐懼佔據,主人醒了,他要怎麼和主人說,他要怎麼才能不讓主人受那些混蛋的侮辱?

    他沒有辦法,只能看著斜眼漫不經心地踢了主人一腳,畏縮著遞上銅錢,一點不敢接觸主人的目光。

    他以為這樣已是極限了,沒想到……沒想到他們竟要他帶主人上街乞討,這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呢?

    不可以,但必須,他不能讓主人死的,絕不能。在老乞丐的勸說下,他避開主人的目光,一點一點喂下米湯,服侍主人睡下,然後,一夜無眠。

    第二天,城裡就多了一輛穿行於大街小巷的板車,一個奄奄一息的病人。

    人人臉色煞白,胸口痛得喘不過氣來。那些施捨的銅錢扔在楊戩身上,卻似砸在眾人心頭一般。頑童的叫囂,路人的閑言碎語,甚至連土地這樣卑微的小神,都來落井下石,還有……

    那個獨臂人。

    九靈洞的慘狀,從遙遠的過去清晰地重現於眼前,三聖母終於暈厥了過去,是她,她親手將二哥逼入了深淵,如今,奄奄一息,重傷待斃,卻還要為了她,去面對那樣凶殘的對手,去背負她鑄成的大錯。

   悠悠醒來,第一眼,卻見到了沉香眼中的喜色,她一愣,遲疑著想問,卻不敢。沉香扶著她,輕聲道︰“那個妖怪是來約戰的……但不是現在,他願意等舅舅恢復過來再公平一戰。娘,我們真的該謝謝他,否則,按舅舅的性子……”哽了一下,險些說不下去,“否則,舅舅……如何支撐得到丁香的婚禮……”

   如果沒有惡丐的打擾,沒有意外的事情發生是一種平靜,那麼很幸運的,從獨臂人走後到現在,很平靜,很平靜,沒有再出現疾風驟雨般襲來,叫人喘不過氣的人,或事。從昆侖到城中,也是直到如今,眾人才能、才敢稍稍松上一口氣,將提在嗓子眼的心略微放下些——不過很快的,那一顆心,又懸了起來。

    不是因為楊戩不勝痛楚蹙緊的眉——雖然見了不忍,但這些天,確實也見慣了。也不是因為來往行人嫌惡的目光,還是老丐的那句話,久了,便慣了。讓一干人同楊戩一起煞白了臉色屏住呼吸的,是街邊出現的兩個女子。

   嫦娥和四公主互握的手緊了緊,那是她們,她們遇上了他。看到楊戩仿佛一瞬間抽干了所有血色的臉,嫦娥彎下了身子。哮天犬,你快帶他走,帶他離開,不要讓我們見到,不要讓他強行平定的心神再受刺激!百花摟住兩位好友,好在她還算是局外人,看著鏡中四公主不屑地斥罵地上雙目緊閉的人,看著嫦娥往楊戩懷中塞入碎銀,義正詞嚴的一篇教訓,她清楚手上抱住的兩人為何會搖搖欲墜。她不敢想若是換了自己,是不是還能看下去。

    她只看見,楊戩的眼光裡,那剛剛掙扎起來、微弱燃燒著的生命之火一點點絕望黯淡,變成空洞,似在看著居高臨下的二女,又似誰也沒看,他的靈魂仿佛已經從軀體中剝離,只剩一個軀殼在承受無休無止的折磨苦難。

    龍四呆然望著自己遠去的背影,看著楊戩臉上淒絕的笑意,唇邊噴瀉流淌的鮮血,如彼岸花驀然綻放,她感覺聲音像不是自己的,“我沒說,我什麼也沒說,我沒遇見他,是不是?”

    龍八知道姐姐受刺激過甚,只得道︰“是啊,姐,你閉著眼,休息一會兒,剛才什麼也沒遇到。”

    嫦娥卻低低道︰“那些話是我說的,我說過多少傷他的話,為什麼,到現在還不肯放過他?”龍八急得連使眼色,嫦娥卻恍若未聞,好似月下的一抹幽靈,神思飄忽,不知落在了何處。

   三聖母掩面抽噎。她驕傲的哥哥啊,縱是小小年紀帶她飄泊四方之時,也從未向人乞求過什麼,他是如何忍受的這一切,如何忍受!回到破廟中,哮天犬抱住他的身子,不讓他看見那片銀色的冷冷的月光,卻又怎麼遮得住。楊戩木然的目光透過哮天犬的肩頭,投向外面那一片銀輝,也許只有這不解事的月光不會歧視他,會毫無差別的將自己的光芒投注在他身上……
...
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註冊登入會員

使用道具檢舉

帖子
1560
積分
-2 點
潛水值
33434 米
154
發表於 2007-7-30 11:05 AM|只看該作者
若有安裝色情守門員,可用無界、自由門等軟件瀏覽伊莉。或使用以下網址瀏覽伊莉: http://www.eyny.com:81/index.php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一章 喜幔血色紅
作者︰水明石
   看得出,楊戩的傷勢惡化了許多,但惡丐的吩咐,哮天犬又不敢去違逆。看著哮天犬佝僂著背起主人,雜在眾丐群裡向城南走去,哪吒狠狠地咬住了唇。去趙家討喜錢……他將目光投向還算清醒的百花和龍八,看見他們別轉過臉輕微地點頭。哪吒的心頓時一陣抽痛,那天的婚禮他有事未到,只是聽說三聖母參加婚禮時,找到了楊戩帶回劉家村照顧。沒有想到,他沒有想到是在那樣一種場景,東海龍宮的面子,來的神仙可不少啊!

    到了趙府,哮天犬求了半晌,好容易央動管家在牆角找了塊空地。可管家不耐煩的牢騷聲,卻將惡丐頭目引了過來。哮天犬才安置好主人,便被頭目連踢帶打地拽去了正廳。

   吉時將近,轟天的炮仗,飛揚的喜幔,交織著紛雜的歡聲笑語。大院裡越發的熱鬧,但零星的話語,變化趕來祝賀的神仙,令楊戩的臉色,陡然便慘白如紙。三聖母緊上幾步,擋在他的身前,試圖遮住來往賓客的目光,別讓眾人發現。她已經不敢再看哥哥的眼楮,在聽到這是龍八和丁香婚禮時,那雙眼楮是怎樣的震驚。看他收縮著身子想往陰影處挪去,卻偏偏連指尖也無法抬起,她只恨自己無能為力,不能為他擋去將要到來的羞辱。

   她強迫自己移開目光,注視院前落地的大紅喜幔。來來往往的人群穿梭,落在耳中的話也似甜的滴蜜。不過她已聽不清楚,只是模糊地想到,紅色,喜慶,為什麼會用這樣鮮艷的紅代表喜慶?那是鮮血的顏色啊,從人身上流出的血,染在布上,慢慢凝固成了無希望的暗黑。然而在最初,它也是這樣鮮艷奪目的紅啊,濺在幔上,是不是也會這樣的喜慶?或者,婚禮上滿溢著歡喜吉慶的紅,最終都會變成鮮紅的血,褪成那種血液凝成的死亡的色彩?

    樂聲大作,迎親的隊伍回來了,一身吉服的龍八,正扶了丁香喜氣洋洋地步入前廳。三聖母沒有去看,盯著喜幔上的喜字出神,突然便想起了華山上成親的自己。

   和劉彥昌的婚煙,快樂麼?這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不快樂,她不會頂撞哥哥,不會咬緊牙關死撐了二十多年。她是要人寵著的,二哥的寵愛,讓她無法接受後來的怒氣,而劉彥昌除了給予她這份寵愛,還給了二哥不曾給她的尊崇。看到這個男人驚為天人的目光,看到他小心翼翼、唯唯諾諾的舉止,看到他吟風弄月後投來的尋求認同的眼神,她陶醉而滿足。在他面前,她是妻子,是仙子,是生命中最意外的一份大禮。

    因此,她不在乎他的無能,不在乎他的懦弱,卻在乎他的背叛……

    但若不知道這一切,她和他,應該還能幸福地過下去吧?幸福而漫長的歲月,人人稱慕的愛情——可已經毀了,毀了,毀在他的背叛裡,毀在冷酷的真相裡。

    如果不知道呢……

    陡然冒起這個念頭,卻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她怎麼能有這種想法?她應該慶幸的,慶幸知道了這個男人的真面目,慶幸識穿了他,擺脫了他……她怎麼會後悔?不!

    陽光帶不來半點熱力,她只覺遍體冷汗,這個念頭如蛛網般糾纏。她知道自己是在後悔,後悔知道這一切。然而,就那麼渾渾噩噩地過下去嗎?在虛假的情義裡,永遠虛假地幸福下去?那二哥怎麼辦,這世上唯一全心為著她的那個人……

   那樣的一間小屋裡,她將二哥一直拋在那裡,不聞不問。她是他最寵的妹妹,卻也是這世上傷他最深的人。遺忘與冷漠,憎恨與唾棄,來自親人的這一切,都會交構成最苛刻的痛苦煎熬……可就算沒有法力,二哥依然還是神仙之體。神仙的一生,漫長得沒有邊際,那樣的煎熬,豈不也要漫長得永無邊際?

    不能再想下去了,她的指甲掐進掌心,不許自己再想下去。然而她是真的害怕呀,她害怕即將到來的三年歲月,害怕看見那間小屋,更害怕離開水鏡之後,回到家中,面對背叛她的男人,面對三界中人背後的恥笑,面對重傷在身,需要她長久照顧下去的二哥……

    水鏡,水鏡,為什麼要有這樣奇異的功效?鏡如水,折射著時間的留影,但時光如水,再難逆轉,就更應如水一般從容逝去,不該留下任何追溯的痕跡……

    視線被大紅的喜字牢牢吸引,無法離開,那紅色忽然漫延開,擴大,模糊了形狀。她盯著那喜字——不,已經沒有喜字了,她困難地呼吸,那雙喜已經渲成一團,就像血,一大塊血漬。

    那血漬又在擴大,與院中的喜幔相連,鋪天蓋地的血幕,血潮,向她撲過來。她無法呼吸了,也不敢張嘴呼救,怕那血進入口中。那是二哥的血,她不能飲他的血。但她也不想死,死在這片血海裡。

   耳中的聲音忽然放大,她一下清醒過來,急促地呼吸著,兒子的手臂正牢牢抱住她亂舞的雙手,一迭聲地在問她怎麼了。她疲憊地搖搖頭,一抬眼,小玉純淨的雙眼正對上她,讓她又一陣心慌意亂,好像剛剛的胡思亂想,在光天化日下被人看破,讓她無地容身。幸好小玉只是木然地看了她一眼,又轉過視線,呆呆地沉入自己的世界。

    推開兒子的手,她悄悄掠去鬢邊的汗水,站直身子。那些雜亂的思緒,也許只是一場噩夢罷了,和她有什麼關系呢?她累了,被經歷的事實弄得身心俱疲,於是做了一場可怕的白日夢,如此而已。

   但她不敢再看那喜幔,只得茫然望向前方。太陽也真是太刺眼了,讓她有些眼花,看不清院外走來的人是誰。那人是誰,沉浸在幸福中,容光煥發,那樣的淡定優雅,卻在看到二哥時一下子愣住。是誰?她望向沉香小玉,卻見他們低下頭去;她轉身看向哥哥,卻見他流露出淡淡的自豪與喜悅,嘴角竟噙了笑意。

   誰,誰能讓他在這種處境這般境地還能露出這樣的笑容,三聖母甚至有了些妒意,睜大空洞模糊的眼楮,人近了,近了……是她,是她自己?是呀,她怎麼忘了,她聽了嫦娥的話,悄悄去打聽楊戩的下落,遍尋不著,卻在院中見到了他。三聖母一陣眩暈,看著笑意盈盈的自己,竟是那樣的陌生——水鏡中的光陰雖是虛擬,卻早將心底的那份歡喜,一點點磨蝕成沉重的枷鎖,曾經的自己恍如隔世。這樣的三千年,是怎樣的一世呵!

    只是二哥,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喜悅,是聽見旁人說我去找你,於是,你就這樣輕易地為我感動了嗎?天啊,如果有可能讓一切重來,哪怕是只從此刻開始,我也要收回自己的話,扶你進房,祈求你的原諒,絕不讓你眼中的喜悅變成麻木的自嘲與寂寥……

    她急切地想著,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驅離剛才那可怕的雜念。那時的自己,上前了幾步,又猶豫著站住,甚至,在那惡丐聞聲趕來,對二哥橫加污辱時,也依然選擇了沉默。三聖母神經質地揪住衣角,為什麼……為什麼當時不肯認他?只知道猶豫,只想著逃避正發生的一切?

   一邊的沉香,卻是目光倏縮。因為,他看見自己過來了,扶著外婆,在看到哮天犬時吃了一驚,然後,當目光轉向母親的身後時,神色變幻,顯露出掩飾不住的厭惡和惱怒。看著四公主三言兩語解了圍,自己扶外婆轉回了前廳,沉香無由地松了一口氣。那時的自己,真的是一刻也不想再面對了。但隨即,他驀地握緊了拳,舅舅正掙扎著,從母親的身後,竭力尋找著外婆遠去的身影。

    新天條頒布三界後,闔家的第一份大禮,便是玉帝釋放了秘密囚禁著的外婆。那時便是母親,也萬沒想到,十日曬化在桃山的外婆原來還在人世。對天廷曾經的怨恨煙消雲散,玉帝的親情,老君的仁厚,令自己一家感動莫名。如果沒有水鏡,這眾人還要抱著感激,天真地過上多久?

    沉香回思著,細想著那已成過往的八百年歲月。八百年裡,舅舅靠近中樞,握緊權力,揣摩天廷勢力分布,推測著上位者的應對舉措,凡此種種,終成了舅舅能夠算無遺策的最大資本。改天條也好,外婆被釋也好,那般宏大的籌謀,原來,都不過是舅舅多年努力的厚積薄發而已。

   沉香苦澀一笑,敬服中帶著濃濃的自嘲。沉香救母……譽滿三界的過去,現在看來更象個不堪的笑話。一向自負自信,怎想得到,這一切都舅舅精心布局的結果?甚至,舅舅的每一步舉措,雖在水鏡親眼目睹,但直到最近,直到方才看到了外婆,才如冷水澆頭,觸類旁通,真正地了了分明。

    “禁錮王母當然容易,但更改天條,救出家母,卻非一人之力便能做到。”兜率宮裡的這些話,包括有關王母破綻的交易,並非只為了積雷山敗後的東山再起。那都是實者虛之、虛者實之的宏謀大略,是舅舅確保他身死後,外婆必會平安被釋的造勢之舉。

   老君曾冒奇險,利用董永之子行剌,既知道王母的破綻,就決不會放過這一良機,正好完成舅舅借刀殺人的本意。而在封印王母之後,玉帝便會被推上了前台。這死物的習慣是幕後的平衡與操縱,必然要扶織一個全新的人選來替代王母。而對玉帝來說,又有什麼人選,能比暗中搭救過的妹妹更加合適呢?

    更何況從老君的角度而言,有了新天條才有了瑤姬母女的生路,這一家三代人,都欠著老君天大的恩情,如此善莫大焉的選擇,就算玉帝一時不能決斷,老君也會千方百計地全力促成。於是一切水到渠成……

    但舅舅的狂喜之中,為何還有著隱約的疑惑?是了,他親手設下的局,為將來預定了必然的發展趨勢,但如此快地實現,就算是舅舅,也肯定是大出意料吧!

    沉香的腦中,閃過昆侖那一抹勁射瑤池的蒼色,不禁一陣黯然。他突然有些慶幸起來,幸好舅舅當時瀕死垂危……雖不知木公在瑤池做了些什麼,但舅舅這多年裡唯一的朋友,大約是再也無法從瑤池平安回來的了。而此後天廷的變化,王母莫名的下凡,卻又定然與木公有關……

    回去找到二爺,然後就去殺了那個疤面漢子!

   鏡外,康老大已將唇咬出了血。他怎麼敢,他怎麼能,怎麼能打二爺的耳光!之前,這混賬用二爺要挾哮天犬,將他抽打得血肉模糊;這裡,又在眾多舊識面前將他打翻在地。二爺的性子,他不會在乎皮肉之苦,卻如何受得住那些憐憫中夾著不屑,幸災樂禍中又帶著假惺惺仁義的目光。更何況,還有一句句話從旁邊飄來。你們在說些什麼,你們這些神仙難道看不出嗎,二爺已是連一根手指也抬不得。什麼到如此地步還苟且偷生,什麼利用哮天犬為自己續命,你們空為神仙,難道看不出,他,便是連生死,也已由不得自己。

    老六看向康老大,欲言又止。鏡中的康老大,正抱著哮天犬氣沖沖地離開。大哥,多年兄弟,難道你也看不出,二爺投向哮天犬的目光,是不捨、是欣慰、是慶幸他不再受自己連累的安詳嗎,你為何還要如此說話!可是我又有什麼資格怪你,難道我們……不也是如此……

   我為什麼不認他,甚至不敢讓娘見到他!三聖母顫抖著身子,看向因送走楊戩而松了口氣的自己。為什麼,為什麼不讓他見一見母親,不讓他見一見辛苦救出的母親!你以為這是你兒子的功勞嗎?你以為哥哥丟了你的臉嗎?面子,你的面子就這麼重要,重要到毀了他最後的一點安慰!劉彥昌,她厭惡地看著他一副不計前嫌寬厚待人的模樣,接受眾仙家的誇贊,二哥說得沒錯,她真的是涉世不深,竟對這樣一個男子傾心相待……沉香暫時按捺下如潮的心事,順她目光看著父親,輕輕嘆了口氣。他回去後該如何與父親相處?甚至連他,也無法面對劉彥昌志得意滿謙和有禮的模樣。

   楊戩已被下人架入了後院的柴房,眾人便陪著他,在這裡度過了七日。看著他躺在廢枝爛葉裡艱難的呼吸,看著他漠然地瞧著蟲蟻叮咬自己的肌膚,看著惡聲惡氣的僮僕不耐煩地給他送食。七天,沒有人想到給他送口水,就看著他原本就失了血色的唇一點點干燥,一點點裂開,一點點滲出血,一點點變得更加蒼白。三聖母咬著唇,狠狠地咬著唇,為什麼咬不破,為什麼不讓自己分擔一點哥哥的苦楚!沉香扶住母親︰“娘,堅持住,我們就要回去了。我記得,婚禮後你就來看過舅舅。”三聖母無力地點頭,不錯,她來過,來過。“二哥,是有潔癖的。”她忽然冒出這麼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眾人卻懂她的意思,環視這間塵土飛揚,臭蟲跳蚤遍地的柴房。楊戩素來好潔,連衣衫都偏向純色,哮天犬在身邊時,竭力維持著他的習慣,每天都為他換上干淨的衣袍。可是現在,這裡,有誰能來照顧他?

   七天後,三聖母終於等到自己的到來,跌坐在楊戩身邊,聽著自己的話語,原來話語真的能傷人,比最鋒利的刀更厲害。楊戩的目光已轉向柔和,卻在聽到利用二字時收回,不顧干裂的唇,緊緊抿上嘴。“二哥,你喝一點,再喝一點……”三聖母喃喃勸道,因為她記得明白,她這一離開,又是三天。

    看到沉香將楊戩帶回了劉府,安置在小屋裡,龍八舔舔唇,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有點結巴地向眾人道︰“好,好了,至少回到沉香家,能撐到我們回去,是不是?”百花點頭,重復地向嫦娥和四公主勸告︰“至少不會再受那些惡丐的欺凌了,至少……至少衣食有了著落……”
...
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註冊登入會員

使用道具檢舉

帖子
1560
積分
-2 點
潛水值
33434 米
155
發表於 2007-7-30 11:06 AM|只看該作者
所有積分大於負-100的壞孩子,將可獲得重新機會成為懲罰生,權限跟幼兒生一樣。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二章 欺凌各哽噎
作者︰水明石
   眾人本都心裡悶著,似是喘不過氣一般難受,此時聽了他們之語才有了一點活氣,老六一遍遍說與自己聽︰“不錯,這樣二爺就能等我們回去了,再過三年多我們就能去找二爺了,我去求觀音,求佛祖……不,二爺不喜歡求人,大哥,我們怎麼辦?”老六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康老大用力點頭,也許這樣最好,二爺不用面對那些目光,不用面對那些言語,二爺他……寧可獨自一人。

   小屋中,三聖母的心也安定了些,甚至竭力擠出一絲笑容,渴望得到肯定的征求答案︰“二哥在這裡,不會有事的對不對……我們回去就能找到他,對不對……”百花扶住嫦娥,示意龍八照顧好姐姐,用最值得信任的口氣肯定地說︰“不錯,三妹妹,真君在這裡不會有事。”三聖母放松了身子,又自責地搖頭︰“我,我三年也沒有去看過他……”百花再次高聲說︰“三妹妹,你想想你二哥的性子,他是不是寧可一個人在這裡度日?”三聖母點點頭,在床上倚住身子,沉香和小玉此時也覺站立不住,一下坐在了床上。

   屋外人聲響起,下人端著飯菜來了。沉香看著盤中的飲食,這麼多天來總算有了一點可以自我安慰的事,低聲道︰“還好,還好……”小玉卻在搖頭︰“不,他們,他們待他不好,我知道……可我從來沒有管過。”三聖母恍惚中也想起,聽說過下人們揩油水,克扣份銀,她不願多管這二哥的事,心想也不會為難他到哪裡去,從沒過問過。“不,不會太糟的。中秋我們還見過二哥,見過他……”

    果然,隨著下人們摸清了主人對這個病人的態度,送來的飯菜就一天天差了下去,口中的話也一天比一天難聽。三聖母也只能徒然坐著,聽著,忍受著,他們也離不開這間小屋,在這裡要坐三年嗎?哥哥便在這樣在家裡躺了三年多嗎?

   送飯的又來了。楊戩身子癱瘓,就是進食,也只能小幅度吃力地張口,兩人沒這份耐心,一邊罵一邊無可奈何地等他咽下一口,再撥入另一口。飯食已經從白米飯變成了糙黃米,又變成混著糠帶著砂石的陳米。那個叫劉富的瘦子,向同伴劉剛抱怨道︰“我們算是倒霉,分來侍候個癱子,別人有個什麼事都有賞錢,我們可好,一點外快沒有。”

   劉剛與他同病相憐,唉嘆埋怨了一陣,又自我安慰地道︰“也好,活清閑些,就是錢少。你聽說沒有,夫人和少爺都是神仙,這人過去也是,我看他餓兩天也死不了,不如把那錢我們分了如何?”劉富大喜,巴不得如此。再喂了一口,楊戩微微啟口,劉富勺子一搗,磕在牙上,出了血。呸了一口,劉富把碗丟給劉剛︰“伙計,輪到你了。下次我們輪流來吧,哪用得著兩人。”劉剛接過碗,也贊同劉富之語,這樣他們就有更多的空閑了。

    三聖母閉上眼,楊戩艱難的吞咽,兩個下人不耐的神態,讓她不敢想日後如何再去面對哥哥。耳邊的話卻一句句清楚地傳來︰

   “每次吃個飯都要這麼久,煩!”這是劉富坐在床邊無聊地抱怨。劉剛本就窩了火,再聽他的話,更是不樂意耐著性子再喂,像是想到什麼主意,嘿嘿一笑︰“看著兄弟,以後就這樣。”三聖母不由自主地睜開眼,就見劉剛一手捏開楊戩下頷,一手抓了飯捏成團塞入,也不待他咽下,兩三把將半碗飯盡數塞了進去。拍拍手和劉富走出去,猶自聽得劉富佩服地誇他,遠遠地又飄來一句︰“不如以後改成粥吧,灌進去就行,免得麻煩。”

    沉香的臉已經白了,幾乎和床上躺著的楊戩一般。如果舅舅在家中幾年過的就是這般日子,如果這種情況要延續三年多,如果他們要在這小屋中看著這一幕幕上演,他們能不能堅持到再見楊戩的一天?而楊戩,又能不能堅持到見他們的一天……

   床上的楊戩不知道他們的動靜和心情,他只是努力地吞咽下去,那塞滿口腔的飯團幾乎嗆到了氣管。塞得太滿,不少都掉在了襟前,但總算咽下去了,若是被飯噎死,那算不算三界中一個更大的笑話?他這樣想,露出一個苦澀而自嘲的笑容。人走盡了,他又開始運功,身上掉落的米飯卻引來了老鼠。陰暗小屋中,僵臥在床的人,幾只耗子爬來爬去,讓人幾疑是進了停屍之地。三聖母不寒而栗,下意識地去摸楊戩鼻息,又停了手,慘然自嘲,她難道沒有看見嗎?二哥痛得渾身抽搐,自然是還有呼吸。

    劉富和劉剛卻自得於想出的主意,只一人隔一兩日送些粥來,果然減少了很多麻煩。只需掰開口,不管是熱是冷,不管嗆著與否,不管溢出多少,只管灌完,這一日的任務就算結束。而兩人輪換,更是互相躲懶,總想著還有別人,這來的日子竟越來越稀了。

    三聖母痛楚地捏著床單︰“我若來看看他,若來看看他……我們竟都沒有來看看他!”小玉卻笑了︰“我來過,來過……瞧,我很快就要來了。”

   眾人只當她神智不清說瘋話,沉香心疼地將她摟到懷裡。小玉卻掙脫了他,伏在床上。隔著被,隔著衣衫,將臉頰貼在曾經溫暖寬闊的胸膛,縴指撫過垂落床前的手掌,輕輕握住,仿佛一切都沒有改變。低低地呢喃也在耳邊,她不要僅僅做他外甥的媳婦,她將冠上他的姓,做他的女兒。

    被褥薄極,能感受到些微的體溫,但更多的,是艱難的呼吸,劇痛時的痙搐。斷裂的肋骨無法接續,已深深地陷塌下去,令少女嬌嫩的臉頰,敏感地發覺了具體的所在,她甚至能想象出,那斷骨在皮肉下支離扭曲的情形。

    只是她刻意去忽略,忽略感覺到的一切,忽略看到的一切,閉上眼楮,關閉所有的情感,只要記得在他懷裡的嬌嗔,只要記得,這懷抱曾經的安然。

   此後數日不見人蹤,直到一天半夜,才見劉富匆匆端了碗粥送來,想是怕餓死了人不好交待。小玉正伏在楊戩身上,沉香知她情緒不穩,拍著她的肩輕喚︰“小玉,讓開些……”小玉卻恍若未覺,身子微微顫抖著,頭埋得更加深了。沉香無法,反正對於這屋中的人與事而言,他們都是不存在的虛無。但疑惑隨之生起,小玉的模樣,很像有什麼心事,最近以來,一直都是如此。

    正猜疑時,門聲一響,當年的小玉推門走進屋來。沉香心頭冒起寒氣,原來小玉真的來過……她來做什麼?她為何將頭深深地埋在被中?她是在逃避什麼?

    正在床前灌粥的劉富驚訝地抬頭,小玉讓他出去,自己端起了粥碗。

    小玉聽見了自己進門的聲音,這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事實。於是她更用力地低下頭去,拼命掩住雙耳,可是那聲音還是在耳邊回蕩。

    “小玉,你……你想做什麼!”她聽不清是誰在問,她只聽到自己冷冷的話語。她秀麗的鼻翼,在微微地翕動著,雖然伏在薄被上,卻仍隔不斷嗅覺的靈敏。一種淡淡的米香,正從無到有,緩慢地從空氣間,從記憶裡,一點一點地泌入鼻中。

    米只是發霉的陳米,熬成的粥也極稀薄,但加熱了後,一樣會散發出香味——對床上忍饑的病人而言,這種香味,大約更是誘人吧!

    當然,也許僅僅是錯覺,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可為什麼……為什麼這些天一直都能聞見這香味?縈繞在鼻端,縈繞在靈魂的深處,成為她無法擺脫的夢魘——

    只記得仇恨時,原來連她也可以,如此狠心……

    將手舉起,放在眼前,和另一個小玉的手一樣,白嫩、縴細,指甲泛著玫瑰紅。但另一個小玉,正將法力運到手上,讓手上的一碗薄粥沸騰,翻滾著冒出熱氣。萬年法力做到這點綽綽有余,不在乎有多燙,有法力護體,這點熱度,對她來說算得上什麼。

    沸粥托得穩穩的,伸向仇人的手,也穩定而執著,執著於記住的仇恨。

    沒有掙扎,也許是無力掙扎,輕易的,就翻正了他的身子。手掌上移,掰開下頦,固定成一個屈辱的姿態,讓他只能看著,等著那散發粥香的碗移近、移近……

    在自己面上,她看到一抹猶豫,她幾乎想大聲呼喚,喚醒沉睡的記憶,但那手卻沒有半分遲疑,仿佛那抹猶豫,只是錯覺。

    低喘和嗆咳聲,猛烈地震動著整個胸腔。她感覺到了,淚眼模糊地強迫自己去看,她要看清眼前的每一個細節。

    小半碗粥已經毫不猶豫地灌了下去,縴細卻有力的手指緊緊鉗住唇,只在嘴角漏出少許殘液。癱瘓的身體,在猛烈的痛楚襲擊下震顫抽動,落在女孩的眼裡,卻比最迷人的樂舞,更令她開懷欣悅。

    下意識摸著自己喉頭,喘息著,和床上那個人一起,想象流過喉管的灼熱,似乎這樣能分擔一些痛苦——然而終究是分擔不了。

    沒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堅強,她終於還是不敢再面對了,遮住了眼,不去看那人急迫的咳喘,不去看自己沒有絲毫放松跡象的手掌。

    粥入口的一剎間,楊戩並沒有太多感覺,然而隨即便是麻木的鈍痛和喘不過氣的窒息感。入口太急,沒來得及想什麼,不由自主地想用力咳出來,嘴卻被堵得嚴實,氣一滯,粥便嗆入了氣管。火炙般的燙痛,使他一瞬間幾乎昏眩了過去。

    手抬起,又落下,蓋住口鼻,緊緊地壓下去,人為地造成不能呼吸的困境,迫使他拼命咽下滾燙的粥液,引起陣陣悶在胸口的咳喘。

    但噩夢遠沒有結束。

    雖然遮住了眼楮,但小玉還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正俯身審視著他的神色,笑著用清脆的聲音問道︰“是不是嗆著了?別急,別急,我會慢慢地,慢慢地全都喂給你……”

    手上再次運功,已有些冷卻的粥面又翻滾起來,用力捏開口,碗湊到嘴邊,頓了一頓,慢慢地傾斜。

    滾沸的半流質,緩緩地,傾入口腔,滑過舌面,滑過上次炙燙造成的紅腫傷處,堵在咽喉裡,被急喘的氣流沖得倒溢,溢著嗆進肺裡,令她的手掌,感應到那人又一陣更加劇烈的喘息痙攣。

    她知道他正艱難地掙扎著,想吸入一口空氣緩解。她甚至能想象出,那空氣被吸進肺裡,會帶來何等的清新舒適。但她卻調皮地笑了,手中粥液如燒紅的鐵水,瞥準他吸氣的同時,猛地向下傾出,堵死了所有空氣進入的渠道。

   剛才的煎熬,又完整地上演了一遍。小玉專注地感受著,看著他的眼楮,輕聲夢囈般地笑問道︰“香麼?這粥的香味,引得我都餓了呢——比湯藥不知好喝了多少倍……”話語嘎然而止,困惑地偏偏頭,又搖搖頭,像搖走什麼不該有的記憶,繼續微笑道︰“來,你再嘗嘗,不要急呵。”

    真的不急,每次灌入口的沸粥都不會太多。他仰躺的姿勢,會確保一點殘汁,都不能溢出口角,而她縴指的鉗制,更會讓所有的殘酷,都能收獲到最滿意的果實。

    就這樣,一次又一次看沸粥在仇人的喉舌間施虐,炙出復仇的印記,又怎麼捨得著急,讓這復仇的快樂,就這麼輕易地結束?

   可是粥只剩下了半碗,很快便見了底,小玉意猶未盡地抿抿唇,直起腰,遺憾地瞅著他,拭去他嘴角的殘粥,輕聲細語地說道︰“看來真的很香啊。可姥姥會生氣的,怪我沒好好地伺候你——都是你的錯嘛,喝得這麼急!難得我有盡孝心的機會……”口氣裡,甚至有一絲撒嬌的意味。

   小玉睜開眼,怔怔地向床上看去。那時沒在意過,可現在,就在眼前,床上的那個男子,強忍著劇烈的痛苦,看似漠然的神色裡,卻分明隱藏了憐愛和諒解。他只安靜地看著她,似乎還在看向神殿裡,在他懷裡微嗔撒嬌的女孩。她是忘了一切,他卻記得,這個曾想叫他爹爹的孩子……

    向床沿跌坐下去,放縱自己壓抑已久的抽泣,小玉任由沉香輕柔地摟著安慰。她知道,一個彌漫著粥香的世界,已牢牢裹死了她全部的身心,永遠、永遠都無法逃離……

    楊戩的口腔已給燙傷,那些下人卻不知道,即便知道又如何。依舊是粗暴的“服侍”,不會在乎。他發炎潰爛的口腔咽喉,使進食也成了一項酷刑。

   一天,又一天,孤寂的小屋,像他們事先所想的一般冷清,卻不像他們所想的那樣平靜與安穩。時不時好奇來看的神仙,下人的冷語,這就是他們所希望的嗎?楊戩,他是不是寧可與哮天犬流落街頭?至少,那裡沒有人認識他,沒有人會說,堂堂司法天神落到如此地步,不會有人說二郎真君也有這樣的一天……

    楊戩似不在乎這一切,能被他冷看一眼的,已是極高的待遇,更多的神仙,一番話語過後,得到的只是如水般的平靜無漪。

    真正快受不了的,反倒是鏡裡鏡外的眾人。無人打擾時他們還可以轉開目光,或怔營出神,或調息理氣,暫時不去想也不去看。但多事的神仙們,卻打破了這種臨時的平靜,生生將他們拉回到現實中來,讓他們不得不面對著這些痛苦的事實。

   當神仙們來得稀時,他們才松下一口氣,更有人想到不幸中的幸事,嫦娥仙子沒有出現過。畢竟這麼長的時間,他們也知道了楊戩,他的平靜並非偽裝,這些神仙的態度,就如大海中投下的小石子,根本算不得什麼。只有少數人,才能在他的心湖上掀起滔天巨浪。嫦娥仙子,就是當然的一人。

    只有嫦娥自己滿嘴的苦澀,她來過一次——但唯一可以自慰的是,那時自己並沒有進屋,不過站在院中而已。雖說到底見了一面,卻是……卻是為了制止豬八戒的無禮,應該不會有什麼事的。

   她不是那種喜歡多事的女子,好友得脫,事情解決,楊戩的下場就不是她所關心的事了。見了他在街頭的落魄,她甚至有一絲惻隱之心。這種落井下石的事,她本不會去做。只是……她不為人知地輕嘆一聲。她那結拜的哥哥豬八戒素來好事,當年又被楊戩折磨過一番,豈肯易放過如此好的天賜良機?

    嫦娥記得清楚,那天這結義兄長象往常一樣,笑嘻嘻地趕來廣寒宮喝桂花茶,卻含沙射影地說起了楊戩的近況,顯然是聽別的仙友提到了什麼。興災樂禍一番後,他更是突發奇想,說怎麼也是徒弟的舅舅,不去探望探望於心不安,拉起自己便駕雲往劉家材而去。

    她自然知道,這一去,無非是這兄長的舊怨作崇。但天蓬因她被貶成豬胎,後來更被楊戩痛加鞭撻,她自覺欠這哥哥良多。更何況,新天條出世之後,玉帝刻意交好佛界,使得她這淨壇使者義妹的身份,無形中也沾光不少,也跟著水漲船高起來。

   她不在乎這份虛名,卻樂於見到眾仙的目光裡多了許多尊重,再不復昔日的輕浮和曖昧。這個哥哥,她感激,愧疚,不願違他的意。同時,又想起老君知道楊戩的下落之後,說笑中也隱約地提過,楊戩法力心機非同凡響,不知如今受的傷,是否有痊愈的可能,又是否示弱於人,以待東山再起。這事在她心中縈繞,時有隱憂,如今正好順勢走上一趟——

    算一算日子,已近在眼前了,嫦娥黯然地低下頭去。果然,沒過幾天,一朵祥雲從天而降,豬八戒甫一落地,便握住好妹妹的手,興沖沖地向小屋行來。

    眾人從半掩的門中看得分明,一顆心無不提到了嗓口。好在嫦娥淡然一笑,輕輕抽回了手掌,立在原地不肯動步。三聖母不自覺地顫聲問了出來︰“嫦娥姐姐,不能進來的……你……你沒進來對吧?”
...
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註冊登入會員





使用道具檢舉

帖子
1560
積分
-2 點
潛水值
33434 米
156
發表於 2007-7-30 11:07 AM|只看該作者
如果瀏覽伊莉時速度太慢或無法連接,可以使用其他分流瀏覽伊莉,www01.eyny.com(02,03)。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三章 滅愛雨聲狂
作者︰水明石
    看得出,嫦娥並不願進去,卻也沒有離開的意思,猶豫不決。她的心思,這時極為復雜,雖不放心老君提過的隱憂,但想到楊戩在街頭任人拳腳相加的模樣,不知怎地,她就是不想跨進屋再瞧見他一眼。

    有豬八戒去瞧瞧就行了吧,她這樣想,事實上,她也不怎麼相信如此重傷能有痊愈的一日。又想了片刻,她到底下了決心,歉然地向豬八戒道︰“我這般進去,始終不太合適。不如小妹留在屋外,煩請兄長自便了好嗎?”

    豬八戒訕訕縮回手,好在臉皮厚,並不覺得什麼——自從定了兄妹名份,不怕人言,他隔三差五,便要去一趟廣寒。雖不能一親芳澤,得償宿願,但這般親近談笑,那已是老豬幾百世修來的的福份了。

    尤其是現在,想到惡有惡報,思慕仙子多年的那個人,躺在屋裡動彈不得,而仙子卻只對我老豬嫣然而笑,攜手同行,這一番快慰,比得知那人的下場時,更加令人開懷大喜。罷了,只要讓那人知道妹妹對我言聽計從,當年的一口惡氣,便也算是能出得盡了。

    一念及此,豬八戒嘿嘿地笑個不休,連帶著胸腹上早就不見的鞭痕都一塊癢癢起來。他不禁放大了喉嚨,故意嚷嚷了起來︰“好妹妹,是哥哥的不是,沒想得周全。也是,月宮仙子心若冰清,那個混帳,若說現在這般不堪,就是當日威風八面時,又怎配你多看上一眼?”

    說罷,他掏出釘耙變的小梳子,耙了耙頭發,朝嫦娥一樂,甩著袖子推門進屋去了。

    三聖母臉色發白,就在嫦娥的聲音響起之時,她清楚地看到,二哥驀地睜開了雙目,雖然平靜,卻有掩飾不住的黯然。她伸手拉住沉香,想說話,終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失措地看著豬八戒冷笑進屋,居高臨下地來到床前,斜睥著眼,上下打量這個昔日的大仇人。

    沉香拍拍母親的手臂以示安慰,眼眸卻漏過門隙,一直盯著外面的嫦娥。豬八戒的性子,他極為了解,不來這一趟反倒不太正常。只是,為什麼連嫦娥仙子都跟來了?他沉吟一陣,求解似地向鏡外問道︰“嫦娥姨母,你……為何會來?”

    鏡外的嫦娥一怔,臉一點點漲紅,吶吶無言,但沉香並無罷休之意,專注等她回答。嫦娥無奈,斷斷續續,將老君交待,自己擔憂,豬八戒的提議,一一道出。

    沉香微微頷首,仿佛解了心中一大疑團似的舒了口氣,但並未對眾人說什麼。多日以來,那些神仙亂紛紛的探視,他原先也只覺煩亂和惱怒。但次數多了,他留意到舅舅在這些人走後,神色間一現即隱的,往往竟是冷嘲之意,不由在心中暗暗生疑。

    如今聽了嫦娥的解釋,他的臉上,現出的便也是與舅舅一般的冷嘲了。原來如是……是啊,神仙們再不堪,也道貌岸然慣了的,豈會真的無聊到這個地步?就算混雜了幾個看熱鬧的閑人,但更多的,卻只能是來自天廷各方勢力的窺測。

    至於老君,這道祖更是老謀深算。他是明知舅舅心慕嫦娥,若有一分余力,定然不願示弱於佳人,這才故意用語言教唆,種下誘使嫦娥來這一趟的前因,借機查勘舅舅的真實傷勢。好個老君啊!難怪能與舅舅斗了多年,隨手一步棋,便蘊入了如此的深意。

   不想讓人看出異樣,沉香暫將心事放下,對著床前的豬八戒嘆了一口氣。師父心寬體胖,似乎肚子都大上了一圈。現在這種機會,想來師父已日思暮想得久了,不知會說出些什麼?舅舅從不會示弱於人的,但嫦娥便在外面,那是舅舅最致命的破綻。舅舅該付出多少心力去隱忍,才能受得住師父必然沖口而出的冷嘲熱諷呢?

   豬八戒仍在打量楊戩,從鼻子裡哼哼著,想引起床上這病夫的注意。但楊戩神色平淡,連目光都沒有移過來分毫。他不由得大為無趣,哈哈干笑幾聲,自己給自己找台階地開口說道︰“二郎神,我說啊,你的運氣還真是不壞。有個那樣的好妹妹,得意時可以拿來當墊腳石,失勢了,還能當後路保全自己一條命。嘖嘖,好的壞的都能沾光,你這哥哥,當得可比俺老豬舒心得多了。”

   見楊戩的神色仍是古井無波,他索性大剌剌地往床沿一坐,裝模作樣地把了把脈,連連搖頭,又道︰“我瞧你這傷,幾千年都沒什麼指望恢復了。真是可惜了啊!枉老豬這一趟來時,還琢磨著要以德報怨什麼的。可惜你嫉妒成性,當日對俺老豬的不敬,現在一一報應到了自己身上——我佛再慈悲,也沒法去救你這樣自作自受的混帳!”

    他語帶譏諷地說了半晌,不時地瞟看著楊戩的反應。但視線到處,那人的眸子裡既無怒氣,也不是見慣的陰鷙冰寒,卻是一派安寧漠然。這裡的一切,劉府的小屋,得意洋洋的自己,仿佛都沒有映入那雙眼裡,幽深得不可觸及,卻又蘊涵著不逝昔日的威嚴與孤傲。

    豬八戒微顫了一下,猛地站起身提氣戒備,慌亂之色形諸言表,但轉瞬便醒悟過來,一張臉漲得通紅。他張了張口,找不出話來挽回面子,本就不多的禪心,頓被攪得亂作了一團。

    無名之火騰騰而起,豬八戒只覺得自己很生氣,只想揪住這個人,讓他望著自己,看見他的眼楮中出現一點反應,一點證明自己存在的反應。

    “我今天可是和我妹妹一塊來的。”果不其然,一點微弱的波動出現,雖然轉瞬即逝,卻證明了這句話敲到了痛處。

   “哼哼,你知道啥叫妹妹麼?妹妹是拿來疼的,我妹妹,嫦娥仙子。”豬八戒一提到這個妹妹,立時得意起來,捋了捋袖子,來了勁頭,“我妹妹對我可好啊,只要我去,啊,那叫一個體貼啊!怕我老豬長得胖,去一趟累得慌,一到就招呼著落坐端茶,那個忙乎,讓老豬我都不好意思!”

    “可是我心安理得!”豬八戒提高嗓子,又覺得沒必要,湊近了冷笑道,“你知道什麼叫心安理得不?想你也不知道,我對妹妹好,妹妹自然就對我好,懂不懂你?”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那個人的軟弱只是片刻,幾乎讓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那雙眼楮雖然也不再是一片漠然,看向了他,卻是帶了幾分嘲諷譏刺,縱然有傷痛,也不能不說,掩飾得很好。

    咬了咬牙,一個念頭陡然生起,豬八戒又復得意起來,仰天打了個哈哈,放柔聲音說道︰“是了,差點忘了,反下天廷,樹旗為妖,那可是司法天神曾經的宏願呀!不過可憐,我那好妹妹就在屋外,出了門就能見著——可憑你現在的情形,只怕是連下床一步,都已難如登天了吧!”

   他搖了搖頭,似是不勝惋惜,又環顧四周一番,裝模作樣地現出喜色,續道,“俺老豬既來了這一趟,就證明你我還是有著幾分緣份。想來這般癱在床榻之上看月亮,怎麼也比不了你神殿裡的自在逍遙——再說了,月亮又如何能與活生生的月宮仙子相比?咳,怎麼說呢,佛渡有緣人,老豬又素來大度,只好不念前嫌地來幫你一把了!”

    他絮絮地說著,眾人卻無不為之色變,猜也猜得出這老豬在打什麼主意。果然,就見他上前掀了薄被,伸手揪定楊戩衣襟,半拖半抱地,直接便將人拽下了床來。

   一聲悶響,豬八戒一只手吃不住勁,楊戩大半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愣了一愣,加勁上拎,楊戩身子已完全癱瘓,衣襟被強行拎起,手足卻軟軟垂下,分毫由不得自己。頓時,楊戩一直平靜的臉色,驀然便變得鐵青。劇烈的嗆咳聲裡,人人都看出他竭力想控制住四肢,卻是連強撐起軟垂向後的頭頸,都復已無能為力。

   豬八戒知他傷得極重,卻沒料到真到了動彈不得的程度,一呆之下,頓覺自己這行為和出家人的身份頗是不合。急切之余,他的話裡便帶了幾分辯解之意,大聲向門外叫道︰“嫦娥妹子,咱們的顯聖真君老想著見你一面。我說,哥哥我是出家人,慈悲為懷,怎麼也得與人方便不是。好妹子,看在哥哥的份上,你就勉為其難一回吧!”

    緊上幾步,他大開屋門,將人從床邊拽了過來。鏡外的嫦娥不禁一個哆嗦,院中自己那娉婷的身姿,終於如記憶中那般,出現在眼前了。

    嫦娥人在院裡,屋裡的話,斷斷續續地也聽到了幾句,眉心輕顰著,心不在焉地撫著玉兔,暗怨這結拜兄長多事。楊戩千年的相思,在她而言更象奇恥大辱,雖習慣了他在她面前的黯然神傷,也習慣了他被她諷剌得無處容身,卻並不願任何不相干的人提起。

    此時,小屋開門聲傳入耳裡,她不情願地退了一步,一眼看去,正見了楊戩被亂發覆了一半的面容。天廷見慣的威嚴蕩然無存,艱難的嗆咳,窒息的低喘,落魄的司法天神額上已全是冷汗,半癱在門檻外,再無一分尊嚴可言。

    唯一不曾改變的,也許只有那目光了,躲閃著,卻終忍不住投過來的目光。挹郁一現即隱,深邃的痛楚隱藏在漠然的面具後,一如往日無數次那般。但還是有所不同的,就在目光投過來的同時,楊戩的冷汗越發淋灕,緊抿的唇上,竟變得一片青紫。

    豬八戒在一邊干笑著,怕嫦娥惱了,索性便全推到了楊戩身上,信口開河地道︰“是他,咳咳,這個,是他好一番央求,我才好心帶他來見妹妹你的。好妹子,你可不能怪俺老豬啊。

   嫦娥白了豬八戒一眼,楊戩早就不能動彈,不能言語,分明是這位哥哥強搬他出來,真是多此一舉。但想到老君的顧慮,心中微動,不再責怪豬八戒的自作主張,只放柔聲音說道︰“小妹豈敢怪罪哥哥?只是他昔日有些出格的言行,小妹實在不願授人以柄,令三界中的流言不能平息。”

    豬八戒大喜,連連點頭,叫道︰“是啊是啊,是出格之極。當年我就想給他幾個大耳括子了,那般的胡說八道,沒由來地污了妹妹你的好名節!”

    嫦娥卻搖了搖頭,向豬八戒拎著楊戩衣襟的手上瞥了一眼,道︰“二郎真君雖然傷重,卻未必無力支撐。兄長你如此對他,似乎頗有無禮之嫌……”

   豬八戒忙不迭地松開手,失了外力的扶持,猾l匾簧 鈮 硐蠔笱觶 砣 吭諉趴蚺裕  剎壞米約鶴髦鰲5 允淺挪蛔∩磣櫻 蛞徊嗷 攏 ぴ諉偶魃隙  壞謾V 私漵檬忠恢福 笊亟釁 蔡燁矗骸昂妹米櫻 綣皇嵌燒婢 現砦一谷喜幌履閼夊妹米幽兀 制窕帷  窕岫運蘩瘢磕憧矗 純此饃磣櫻 嫻囊訝 恢杏昧恕  br />

   嫦娥沒去聽他在嚷些什麼,只探究地看著狠狽的前司法天神。想是因傷勢的沉重,癱軟的身體正不住地痙搐著,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仿佛在耗盡他全部的氣力。青紫的唇微微有些震顫,喉頭也在艱難地蠕動,窒息帶來的痛苦,迫使這男子竭力多吸入一絲空氣,但這努力注定徒勞,伴隨而來的,只是更加辛苦的低咳與喘息。

   憐憫之意一閃而過,嫦娥連自己都沒發覺地皺起了眉頭。眼前的卑微,昔日的不可一世,構成了如此鮮明的對比。這樣卑微的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僅僅因為懦弱懼死,還是抱著東山再起的固執妄想?但不論是哪一種,都令她心中的憐憫漸漸轉淡,變成一種隱約又說不清的厭煩感覺。

    他千年的相思,她不屑甚至憎恨。但那樣高傲的男子,會為她黯然神傷,捫心自問,她也未必就沒有一點的自豪。但現在不一樣,這樣不堪的境地,若他仍在心底默念著她的名字,豈不沒由來地辱到了她的顏面與清高?

   厭煩越來越盛,嫦娥只想當即抽身離開。不過,萬一真有復原的可能……雖說集市初見之時,她便把過他的脈,但到底還是不放心。可是,就算只有豬八戒在場,她也不願露出試探的痕跡。月宮仙子素來超脫,若顧慮著這種種放不上台面的可能,豈不是要墮落成前司法天神一般的惡俗了?

    “可這麼做,是為了眾人作想——他的行徑,絲毫看不出悔改,連太上老君這般的仁長,都擔憂不已。見死不救自然不能,但預作籌謀,卻也不是壞事。若只效東郭先生之仁,將來遺禍三界,我和三妹妹,就罪過非淺了。”

    她心緒轉了又轉,想到是自己不忍,告訴了三聖母,楊戩才被收留在劉府的,心中一凜,頓時有了說服自己的最好理由,當下輕垂雙目,款步便走近了門邊。

    仍不願刻意去探他脈息,她的目光,落在了楊戩被汗水沾在額角的散發上。遲疑了一陣,就見她俯向楊戩側倒著的身子,從懷裡取了一方白色繡帕,擦試著他不住滲出的大滴冷汗。

    嫦娥的動作很是輕柔,一直緊張著的眾人,也齊齊松了一口氣。幸好……幸好仙子仍是溫柔的,沒有象以前一樣,以唇齒作刀劍,在他的心上,留下一道又一道傷痕。

   繡帕移到頸邊的動脈上,持帕的手便停了下來,似在整理被豬八戒拎皺了的衣領,卻是縴縴玉指,仔細地按在脈上,全神貫注地體察著每一次跳動。楊戩原來一直躲避著,不願和嫦娥觸上的目光,也在這一刻驀然凝住,慢慢地,凝固在嫦娥的臉上,不帶任何情感,卻蘊盡了從未有過的蒼涼。

   辛苦重聚的真元,被他小心地隱匿起來,一任頸邊溫暖的縴指,注入細微的法力,穿行在殘破的經絡裡,痛如針錐。但這一點疼痛又能算得了什麼呢?他本以為這種境地下的見面,會在她的臉上,見到他寧死也不願看到的憐憫。但他終還是錯了,原來,連這不堪承受的憐憫,對他而言,竟也全是奢望了。

    蛾子……

    就算沒有豬八戒,這一趟,你也遲早會來的罷?雖猶豫著沒有進屋,但來意,卻與那些神仙沒有任何的區別。原來這便是你來見我的唯一理由了啊,生恐我有著分毫恢復的可能……

   冷汗如漿,片刻已浸濕了衣衫。但那縴指終於移開了,縴指的主人,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嫦娥輕咬了一下貝齒,眼前這人的傷勢,沒有一點作偽的可能,老君的懷疑當真是多慮了。她心中一陣輕松,見豬八戒正憨笑著看向自己,便也報之一笑,掩飾著,在楊戩額上又擦去了些汗滴。

    就這麼片刻工夫,楊戩的臉上,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連唇色都干涸得近乎灰白。她知道,那是大汗造成的脫水所致——掩飾用的繡帕也證實了這一點,濕漉漉地幾乎能濾出水來,握在手裡,極不舒服的感覺。

    她本能地松開了手,任隨這繡帕飄落在地上,似是多拿一刻,便要被那人的卑微多污染一些。

    濕帕在風中翻滾著,沾上垢灰,折映進楊戩幽暗的眸子裡,帶著冷冷的嘲哂,傳遞出嫦娥不言自喻的厭煩。楊戩從嫦娥處移開目光,安靜地盯著這曾經潔白的繡帕出神,卻是連僅余的蒼涼都漸漸泯滅,透出了不帶一分生氣的寂寥麻木。

    豬八戒討好般地湊過來,靦著臉笑道︰“多好的一方帕子,這麼弄髒了,實在是可惜得緊。我說妹子,你看,這天也快黑了,陪我去看看我那寶貝徒弟吧?老沒見了,我老豬還真有點想得慌呢!”

    他一直站在一邊,起初忐忑不安,到後來又頗有幾分嫉意。現在好容易找了個借口,也不等嫦娥有所表示,便象來時一般地,緊緊地拉住了她的手掌。

    嫦娥沒有掙開,豬八戒更是一樂,絮絮地說道︰“你和三聖母也有些日子沒聚了,走吧,這是下人才來的地方,咱們這麼從天而降,傳出去只怕會惹人笑話的。”輕輕一拉,見她也無意反對,一步邁出,便向院門處行去。

   嫦娥不置可否地跟上,回頭看一眼軟在門邊的楊戩,有意讓豬八戒將人抱回屋去。但目光到處,不遠處就是僕人的小屋,正聚賭吵鬧著,人聲嘈雜,於是到了口邊的話,便又被她咽了回去,只想︰“三妹妹說過,有專門的下人在侍候這二哥。待會自有人抱他回床,又何必開口,去掃了兄長的好興致。”

    兩人的背景,消失在院牆邊,天色也漸漸晚了,斜陽鋪在地上,殷紅如血。眾人徒勞地候著,目送夕陽最後一抹余光斂去,人人都知道,除非輪值前來送食,是再不會有僕人,能想到這間孤零零的小屋了。

   天黑了又亮,整整一天過去,這屋裡終究還是沒人來過。楊戩一直盯著那方繡帕看,便如當年看著那盞廢棄在階上的寶蓮燈一般,偶爾牽動嘴角,艱難地微笑一聲,便有血從他干裂的唇上渲出。淋灕難止的冷汗,直曬炙熱的陽光,使得虛弱的身體大量失水,到了入夜時分,竟是連神識都慢慢有些散亂起來。

   也就在這一夜,淅淅的小雨從天而降。屋門沒關,木門嘶啞地響著,一下一下被風蕩開,送回,敲擊著楊戩癱軟的身子。三聖母守在他身邊,怕鏡外的好友難受,一直沉默不言。此時悄然抹去淚水,忍了又忍,終還是詢問般地向沉香說道︰“有兩天了……明天,下人們也該過來了?沉香……你說呢,是不是呀?”

   沉香扶著小玉,正俯身試著舅舅的脈息,聞言苦笑一聲。過來……遲早終會有人過來。可這樣的折磨,到底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呢?妻子,嫦娥姨母,娘親,每個人在追悔著往事。但每個人的心底,都確實有著一道邪惡之門,區別只在於何時打開,面對著誰打開而已。若不敢面對這道門打開的真正原因,這樣的追悔,又能挽回些什麼?

   風雨越來越大,楊戩大半個身子,都浸在屋外的污泥積水裡。三聖母心疼難當,卻又有些慶幸。二哥是側在門檻之上的,被飛檐隔阻了雨幕,連飲一口雨水,緩和唇舌焦炙般的干渴都成了奢望。現在,疾風卷灑著驟雨直砸在臉上,身上,灌入他昏沉中半張的口中,雖然嗆出一陣又一陣的劇咳,但到底,可以彌補些大量脫水所致的虛弱了。

    鏡外嫦娥木然地看著,已經辨不出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她棄下的那方繡帕,污穢了本色,被風雨挾裹著漸飄漸遠,不復映在那個人一直凝望著的視線裡。那人疲憊失神的雙目更見黯淡,微微瞑合上,令她無由地顫栗了一下,難以承受的悲傷突然便席卷而來。

   再大的風雨都會停止,再懶惰的僕人,也會有來送食的時候。而那日的行徑,好友沒有明說的責怪,最終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被這眾人,甚至被她自己,習慣性地慢慢淡忘了去。但她給他的傷害呢?他千年的相思,水鏡中回溯的這些歲月,注定是徒勞的交錯。但傷害卻是真實的,真實得讓她無以背負,不能忘卻,卻又不敢不去忘卻。

    出陣之後……出陣之後該如何去面對這些傷害?

    天終於大亮,也終於有人端著粥碗過來了。見了楊戩的情形,僕人有些不解,猜不出所以,不耐煩地將人抱回了屋內。眾人都如釋重負地輕吁了口氣,嫦娥卻沒有絲毫的喜色,緊緊地抱住自己的頭,伏在了龍四公主的肩上。

    龍四癡癡地看著鏡裡的楊戩,渾沒注意她的反常,只有百花咳了一聲,嘟囔著安慰了一句︰“都是過去的事了,妹子,你休要太往心裡去。淨壇使者是佛門的紅人,多順著他點,在當時原也是人之常情。……”
...
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註冊登入會員
若有安裝色情守門員,可用無界、自由門等軟件瀏覽伊莉。或使用以下網址瀏覽伊莉: http://www.eyny.com:81/index.php

使用道具檢舉

帖子
1560
積分
-2 點
潛水值
33434 米
157
發表於 2007-7-30 11:08 AM|只看該作者
所有積分大於負-100的壞孩子,將可獲得重新機會成為懲罰生,權限跟幼兒生一樣。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四章 暑寒替未央
作者︰水明石
    過去多久了?三聖母已經辨不清日子,只覺得比華山下的二十余年更長,長到沒有盡頭。唯一知道的,就是春去夏來,天氣越來越熱。小屋本是儲物用的,住不得人,三伏天便如蒸籠一般。楊戩本就體弱,不時冒虛汗,此時更是汗出如漿,衣被盡濕,幾欲脫水。

    “人呢?怎麼沒有人來?”

   三聖母一次次到門前張望。她還記得,上次被嫦娥一激,二哥大汗淋灕,不過一晝夜的工夫,便因體虛脫水,險些難以支撐下去。那時是暮春,現在卻正值盛夏,再這麼下去,恐怕真的不堪設想了。沉香扶著她輕聲安慰,無法勸住母親的焦慮,再看看屋外瓦藍的天空,自己也不禁長嘆了一聲。

    實在是太熱了,連遠處樹蔭的知了,都叫得有氣無力。可這小蟲又能知了什麼呢?故事後的依然有著故事,冷酷的真相,往往隱在溫和的面具後面。知了知了,只有真正的無知者,才敢這樣大聲地宣告著吧。而真正的觀望者,卻躲在暗影裡嗤笑,嗤笑著無知者的幼稚。

    這樣的天氣,懶散慣的僕人,就更不願意干活了。可這病夫的情形,卻又令他們不敢不來——到底是主人家帶回來的親戚,如果出了事,追究起來這責任卻也不小。但態度自然越來越惡劣,尤其是劉富,恨活兒擾了他的賭興,每次來都罵不絕口,喂食擦身,下手也越發的粗暴不耐。

    就在三聖母又一次到門前張望時,劉富一手拎了桶水,一手拿著食盤,罵罵咧咧地踢門走了進來。

   眾人一喜之下又是一陣擔心,劉富明顯在火頭上,氣洶洶地漲紅著臉。木捅放下,食盤擱在破舊的小木桌上,就聽他直著嗓子嚷道︰“奶奶的,你怎麼不早些死了算了,非被夫人大少爺想起來,累死我們這些苦哈哈的窮下人!”從食盤裡取了一碗湯,不甘心地又嘟囔一聲,“還真他媽好運,少奶奶和少爺親自下廚做菜,末了竟是送給你這廢人來嘗!”

    三聖母呆了一呆,眼光不由便飄向了兒子媳婦。沉香已從門邊跟了過來,臉色發白,小玉更是站不住似地,靠近了他簌簌發抖。

   龍八在鏡外想了起來,困難地咽了口唾沫,解釋道︰“那天……我們、我們不知誰想起來的,想下廚做頓飯,丁香教我們。”頓了頓,不知怎麼說好,“我們……我們沒做好,太鹹了,完全入不得口。也不知誰想起來的……說第一次做的東西,倒了怪可惜的,就讓劉富……讓劉富拿去喂給真君……”小玉失神地補充︰“拿去前,我……我想起姥姥,還加了許多辣椒……”

    掰開楊戩下頦,劉富拿起碗直灌了下去。漂著紅油的湯一進口,便嗆得楊戩大咳不止,險些噴得劉富一身都是。劉富擦去臉上幾點殘汁,火辣辣地頗不舒服,更是心頭火起︰“老子剛才賭得正順,卻被喚來服侍你這個廢物。怎麼,你還真當你是根蔥,操,噴老子口水!”

   抬手一記耳光擊下,楊戩悶哼一聲,嘴角溢出一抹鮮紅,也不知是辣油,還是口中燙傷的舊創被震出血來。劉富自己反而一愣,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罵道︰“算了,不和你計較,免得真死了,卻賴到了我的身上去。”他大贏特贏時被臨時叫來送湯侍候人,憋了一肚子的火要發洩,倒也不是存心要傷人的。

    發著牢騷將余下幾口湯灌完,劉富扔下碗,掀開楊戩身上的薄被,準備替他擦一擦身子。畢竟是盛夏,服侍著臥床不起的病人,再省懶也免不了這項差事的。

   順手撈起楊戩佩掛著的銀飾看看,亮閃閃的晃眼。在破廟時,哮天犬怕惡丐看中主人的飾物,千方百計將它污得黝黑,但時日既久,早已恢復了本來的色澤。劉富看了看,又丟回去,雖然眼饞,但畢竟和扣份錢不一樣,病人身上戴著的,公然拿去,他還沒這個膽子。萬一哪天主人家問到,他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想到一點油水撈不著,他更是火大,動作就更加粗魯,三下五除二,褪下汗水浸透的衣衫,將人又重重扔回了床上。就見他轉身去拎木桶,從桶裡撈出一塊粗布,氣哼哼地道︰“還要老子幫你洗漱,真不知幾世修來的福份。老爺夫人也真是好心過了頭,這種廢物,養在家裡到底有什麼用處?”草草濾去粗布水份,回到床邊,開始了這項夏天逃不去的苦差。

   都知道楊戩性情孤傲,如此狼狽的境地,他是寧死也不願落入別人眼中的。所以每隔一段時日,這一幕在眼前上演時,眾人都會自覺地將目光移開。但這一次,雖仍是沒有去看,但楊戩身子在床板上磕踫的聲音,劉富氣哼哼的低罵聲不絕於耳,令每個人的心中都似壓了一塊大石,又似吊了七八個水桶,上上下下地無法安穩。

    “劉沉香……你們便是這樣照顧二爺的……原來你們,便是這樣好好照顧二爺的!”

   鏡外,有誰嘶啞著嗓子吼了一聲,聽不清是梅山兄弟中的哪一個。沉香沒去分辯什麼,只半蹲在地上,拳頭緊抵胸前,拼命忍住喉裡的哽咽。好好照顧……在昆侖山下,在破廟裡,靠這個念頭才支撐了下去,但這樣被照顧著?親人第一次想到他,送來的飲食,就是這樣的東西。就算是對陌生人,也不會是這般的無情!可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那個時候,就如此的心安理得?

    還記得每個盛夏,連下人的房中,都會有冰塊降溫,上門乞討的乞丐,也會多送一份錢權當消暑。人人稱贊著劉府的仁厚,羨慕有神仙保佑的好福氣。可誰又想到,這仁厚的背後是些什麼?這樣的一間黑屋,這樣艱難的生存……沉香驀地睜大了眼楮,一個念頭讓他不寒而粟——

    現在,人人都寄希望於將來,希望出陣彌補這一切,付出他們遲到的關愛。但那時,會不會……

    劉富收拾起桶碗,終於摔門離開了。口中火炙般地疼痛,被劉富弄裂的舊傷,浸在滲出的汗水裡,也如同千萬小刀,在身上寸寸地割裂著肌膚。楊戩昏沉的神識,卻因此而清醒了些,費力地低咳著,想控出肺裡嗆入的湯水。

   想著剛才那碗湯,是小玉做的,還是沉香?雖讓他吃了苦頭,卻也救了他一命。他流了這許多汗,這碗與其叫湯不如叫鹽水的東西,正好補充了他所失去的鹽份。這算是陰差陽錯的幸事,還是他這樣的罪人,連想著一死解脫都是不可得的呢?他默然想著,略舔了舔干裂的唇,露出幾分自嘲的笑意。

    炎夏捱過,稍有涼意,轉眼又進深秋。

    這一夜無月,亦無星,濃黑的烏雲從傍晚便遮住天幕,入夜不久,大雨終於落了下來,敲得屋檐一陣急響。

    楊戩睜開眼,眼前是一片墨黑,雨聲很急,風亦呼嘯狂吼,這房屋便似那風雨中飄搖不定的小舟,仿佛隨時會被掀翻。

   不過這也不是他能改變的,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淺淺呼出一口氣,楊戩收斂心神,慢慢入定。全身的經脈早已經損毀嚴重,如今重聚真氣通關過穴,好比任由黃河水泛濫,猛沖入窄小的溝渠之中。內息在楊戩胸腹亂竄,他只能咬牙忍著,待到一周天完畢,早已是渾身汗透,疲憊至極。

    屋外的風刮的越發狂了,小破屋的木門早就被吹開,如今更是被隨意肆虐的支呀開合。楊戩卻不理會這些,夜方過半,他略歇了片刻,便待再苦煉下去。但忽然,一種奇異的感覺,驀地從他手上傳了過來。

    久違的酥癢感自指尖起向上直到手腕,似乎有一條溫熱的舌頭在輕輕舔著他汗濕的手背。“這是……”楊戩一驚收功。

    “這是……”眾人也驚呆了。夜色中,一條黑色的細犬蹲坐在楊戩的床邊,親熱的舔著他垂在床邊的手。在這風雨之夜,偷偷溜進小屋的不速之客,竟然是他——哮天犬?!

   小屋裡似乎靜了下來,連屋外的風雨之聲也收斂了許多。哮天犬舔去那手上的汗珠,見那只手仍然垂著,如熟睡般沒有任何反應。它便用牙齒輕咬了一下修長的手指,牙齒剛觸及肌膚,身子卻往如彈簧般往後射去。眾人只見哮天犬後躥落地後,可笑的以爪護頭,眼楮都不敢抬。但尾巴卻翹的老高,微微晃動,口中嗚嗚作聲,仿佛是可憐的討饒,又似無賴的撒嬌。

   然而,無論是懲罰還是撫慰,哮天犬都沒有等到。許久,哮天犬疑惑的抬起頭來,它呆呆的看著垂在床邊的那只手。那只手膚色青白,干澀的皮膚緊緊貼在骨骼之上。薄薄的一層皮膚下,暗紫色的血管如同蚯蚓般丑陋突起,裡面的血液也仿佛凝固一般。指尖沒有半點血色,灰色的指甲,被胡亂絞的參差碎裂……

   哮天犬慢慢的站了起來,它的眼楮睜的極大,胸口的明顯起伏著。看著它一步步向楊戩走去,眾人的心中都在轉著一個念頭︰哮天犬是否認出了它的主人?他們已經無暇去考慮哮天犬為何到此,他們只希望哮天犬能夠為楊戩做些什麼。是的,為楊戩做些什麼,無論做什麼都行。一遍遍目睹自己加諸楊戩身上的惡行,他們已經無法再忍受下去。如今,他們只希望有人能夠對楊戩好些,楊戩在這三年中能夠有一刻的歡愉,這樣,自己的心中也能好過一些。

    然而哮天犬的眼神卻是迷茫的,忘憂草在它身上仍然發揮著應有的效力。

   哮天犬疑惑的慢慢走近床邊。它嗅了嗅楊戩的手,那是它所熟悉的味道,是它苦苦追尋的味道。它用頭蹭了蹭那只手,那手被蹭的微微晃動。哮天犬舒服的眯起了眼楮,享受著被撫摸的幸福。楊戩感受著掌心濕漉漉的毛發,本來就不擅打理自己的狗兒,如今的毛發越發粘澀,甚至糾纏打結。楊戩微微蹙眉,為何哮天犬化回原形到此,又為何如此的狼狽?他不知道哮天犬緣何而來,卻只希望它立刻離去。他不想哮天犬看到他此刻的樣子,即使哮天犬已經失憶了,他也不想它見到自己如此的模樣。

    手指忽然觸到了柔軟之物,那物轉動了一下,該是哮天犬的耳朵吧。哮天犬親昵的嗚嗚低呼,將耳朵溫順的後貼。它抬起頭,輕輕叼起楊戩垂在床邊的腕子,前腿跪在床沿,將他的手小心翼翼放在胸口。

   哮天犬仍低著頭。它本能的想親近這個人,卻不敢大膽地與之平視。於是,它的目光落在床上。床上僅有一單薄至極的破被褥,黑色的棉花從拖線處翻出,散發著濃重的霉濕味道。被褥上還零散的落著食物的殘渣,粥汁的殘痕,還有黑色的鼠屎散在床沿。哮天犬見此情此景,心如刀絞一般。它膽怯目光順著那人的胸口往上移,一寸寸,一寸寸地往上移著……
...
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註冊登入會員
如果瀏覽伊莉時速度太慢或無法連接,可以使用其他分流瀏覽伊莉,www01.eyny.com(02,03)。

使用道具檢舉

帖子
1560
積分
-2 點
潛水值
33434 米
158
發表於 2007-7-30 11:09 AM|只看該作者
若有安裝色情守門員,可用無界、自由門等軟件瀏覽伊莉。或使用以下網址瀏覽伊莉: http://www.eyny.com:81/index.php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五章 忘憂多瑟縮
作者︰水明石
   終於,哮天犬看到了那張臉。凹陷的雙頰,蒼白得全無血色,近在咫尺的,卻是一張陌生的臉孔。一瞬間,哮天犬的心如墜冰淵,失望到了極點。它直欲轉身離去,但跪在床沿的腿卻生生無法挪動半步。暗黑的夜中,那人正默默看著他。哮天犬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它應該沒有見過這個人,但是他的氣味卻無比熟悉,仿佛自它曉事時便在一起,不離半步。

   呼哧,呼哧,哮天犬濕濕的鼻子,貼在楊戩的臉上。楊戩一皺眉,狗兒這動作他不知道糾正了多少次,直到現在還改不了。緊接著,大滴大滴的淚水,落在他消瘦的臉頰,干裂的唇上,滾燙得如同狗兒赤誠的心。記憶裡湮滅的容貌無處可尋,但只要一息尚存,便是千年的追隨,至死不棄。

   楊戩的眉宇松了下來,哮天犬自然流露的真情讓他感動。對著狗兒純良溫順的烏黑眼楮,楊戩鐵石般的心竟然軟了下來。哮天犬溫熱的舌頭,輕輕舔著楊戩的兩頰,額頭,眉梢,眼角,……楊戩閉上了眼楮,他忽然不想趕哮天犬走了。雖然他知道,只要一個嚴厲的眼神,就能把服從慣的狗兒駭走。

   夜深了,哮天犬留戀不肯離去,就臥在楊戩的床下睡了。楊戩在床上卻全無睡意,他細聽著哮天犬的睡夢中的呼吸聲,淺而紊亂,不禁微微皺眉。果然不多時,哮天犬便被夢給魘住了。眾人只見哮天犬睡夢之中眼楮雖然閉著,四肢卻拼命刨地,仿佛是在挖掘找尋什麼。梅山老大嘆道︰“哮天犬在灌江口便經常如此,起先幾天一次,後來便是一夜幾次了。他再折騰一會兒,哭出來就好了。”果然,哮天犬抑住的喉頭,發出一聲悲淒的哀嚎後,痙攣的四肢便不再動彈了。哮天犬癱在地上好一會兒,才搖搖晃晃站起來。他膽怯的偷看了一眼楊戩,生怕床上之人被自己嚇到了。他卻不知道,自己落在楊戩的眼中,卻是怎樣的驚恐無助。

    於是,楊戩看看哮天犬,復看看床。

   小屋再次恢復安靜。哮天犬臥在楊戩的床尾,蜷成一團。小床不大,楊戩的腳觸到哮天犬的身子。他冰涼僵硬的雙足第一次有了溫暖感覺,那是哮天犬柔軟的胸腹。然而哮天犬卻在微微的顫抖著,楊戩臉有憂色,是哮天犬依然被夢魘所困擾,還是被這小屋的寒氣所侵?眾人卻看得分明,哮天犬的臉上無聲無息全是淚水,他顫抖是因為他在強忍住抽泣。剛才的夢中,哮天犬又夢見了那雙眼楮。以往的許多夢境中,那雙眼楮總是帶著親切的笑意,有時也會不耐煩地喝斥。然而剛才,卻是從未有過的嚴厲,趕著它走。哮天犬不會違背那道目光的指令,但是離開之後,哮天犬又能到哪裡去呢?哮天犬瑟縮了一下,他的身子不由自主的貼的楊戩更緊了。希冀著安寧的狗兒,靠著真實的存在,慢慢睡去,臉上猶帶淚痕。

    “天亮之後,就讓哮天犬走吧,不要再陪伴我這個廢人了。”楊戩的眼睜著,看著破爛的窗紙慢慢的泛白。腳下忽然一動,是哮天犬躡手躡腳的爬起來。楊戩聽著哮天犬輕輕的躍下床,門被踫了一下,又磨蹭了一會兒,腳步聲終於漸漸遠去。

    秋寒侵髓,不多時候,楊戩的雙足漸漸冷下來,又凍的麻木,再沒有任何感覺。他看著結滿蛛網的屋頂,哮天犬走了,仿佛整個屋子便空了。昨夜的溫暖就當昔日的殘夢吧。

   時至中午,有僕人給楊戩灌粥。這次依然是劉富,他輸了好多月供,又被連派了幾次差使,心中正是不耐。但就在他粗暴地掰開楊戩的嘴,邊灌冷粥邊想著如何再把本翻回來時,忽然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頭。劉富以為是其他僕人催他去賭,回頭剛要喝罵,眼前竟然是一只人立的畜生,赤紅的眼楮如同地獄中的火焰。劉富“媽呀”一聲,摔了粥碗便往外逃開。

    哮天犬嗅到殘粥的霉味,更加怒不可遏。他攆上去在門口僕倒了劉富,卻咬不下去,因為他的口中餃著一只肥膩的醬豬肘子。僕人連滾帶爬僥幸逃脫了,一路叫喊著往外奔去。而廚房方向也像炸開了鍋似的吵鬧,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正在眾人面面相覷之時,哮天犬已經搖著尾巴,將偷來的肥豬肘送到楊戩的唇邊,眼中全是得意之色。看著哮天犬殷勤的孝敬,楊戩只能苦笑了。哮天犬見楊戩不吃,退向後,喉裡嗚嗚著,有些受挫的模樣。它將豬肘放在地上看了又看,忽然像恍然大悟一般,轉而小心的用牙將肉從骨頭上一絲絲剔下。

    哮天犬正專心撕肉,叫罵之聲也追到了小屋門口。眾人朝門外看去,十數廚役僕人舉著菜刀木棍,氣勢洶洶而來,劉富也夾在其中,探頭探腦著向屋內張望。

    屋內哮天犬卻旁若無人,一心一意剔著肉,仿佛那是天地間最為重要的事情。一個僕人仗著膽子,站在門外用木棍朝哮天犬捅去,哮天犬一側避開。其他僕人見哮天犬並不反抗,膽子俱大了起來,舉著家伙沖進小屋。

   此刻,豬肘已經剔的只剩一根骨頭。哮天犬扔下骨頭,身子弓起,頭卻低著,看著地上那一只只擅闖的腳,眼中忽然射出了寒光。“啊~”一聲慘叫,第一個闖入的僕人的腳踝上,被惡狠狠咬了一口。“瘋狗,是瘋狗!”其他僕人都大驚失色,爭相逃命。他們退到院中,回頭看去。只見那只瘋狗堵在門口,勢若猛虎,兩只眼楮赤紅如火焰,鋒利的牙齒閃著寒光。

    哮天犬見那些僕人仍然不退,他向前走了兩步,忽然人立起來,仰頭長嗥,淒厲無比。周圍的所有犬只,聽到嗥聲也一起狂吠,有千軍萬馬之勢。眾僕人聞聲俱膽戰心驚,發一聲喊跑的精光。

   哮天犬冷笑一聲,回轉屋內。他看了看肉一堆,骨頭一根,竟然搖著尾巴叼著骨頭送給楊戩。楊戩噗哧一聲樂了,這只愛啃骨頭的笨狗兒啊。小玉呆呆的看著楊戩,忽然道︰“舅舅好久沒有這樣高興了。”眾人俱默然,被時光推著看了幾千年,楊戩這樣開懷的日子,真是屈指可數。待到三聖母被壓華山後,更是愁雲鎖眉,終日不得開顏。

   哮天犬也知道錯了,他顛顛小跑著回去拿肉。忽然,哮天犬停住了。只見他使勁的嗅著空氣,發出呼呼的低吼,神情緊張至極,仿佛有大敵將近。就見哮天犬跳到了床上,用頭蹭蹭楊戩的腿,似乎要他跟著走。然而,哮天犬跳下床奔到門邊,回頭看去,楊戩仍然一動不動的躺在床上。哮天犬圍著楊戩急速的轉著圈,忽然又跑到門口嗅了幾下,神情越發惶恐起來。他朝門外邁了一步,忍不住回頭又看楊戩一眼。楊戩卻閉著眼楮,不去看他。

   哮天犬終於決意走了。他往外走了幾步,忽然想到一事,又奔回來。最後一瞥間,楊戩的雙足露在薄被之外。哮天犬回來用嘴將薄被將楊戩的雙足裹緊,但他蓋住了雙足,卻蓋不住胸口。蓋了胸口,卻掩不住雙足。哮天犬焦燥起來,他咬著楊戩的衣襟拖他起來,一松嘴,楊戩的身子又軟軟的倒了下去。

    “哮天犬想帶二爺走,他不捨得二爺呆在那種地方啊!可是,他怎麼變不了人形?還有,哮天犬怎麼會來,你們不是說他一直在灌江口嗎?”梅山老大忽然向兄弟們咆哮起來,他用手點指著梅山老四,“是不是又是你搗的鬼?”

    梅山老四蒼白著臉說不出話來,卻是梅山老六答道︰“不關四哥的事。”梅山老大怒視老六︰“那麼是你!你還記著斷臂之仇,發洩到哮天犬的身上!”梅山老六臉色頓時又青又白,一口氣噎在胸中,差點昏厥過去。

   鏡中,哮天犬已經將楊戩頂著坐了起來,但再也無計可施了。他的雙眼驚恐的盯著門口,想走卻不捨楊戩,終於走不脫了。小屋內無遮無攔,哮天犬竟然縮身藏在楊戩的背後。楊戩苦笑了一下,這樣的躲法別人一進屋就能看見。哮天犬,你的主人再也沒有能力保護於你,你為什麼不早點逃走呢?楊戩決意護住哮天犬,他強運真元,丹田痛若刀剜。楊戩凝神看著門口,額上不斷沁出冷汗,身後的狗兒在瑟瑟發抖。

    外面的強光忽然被屏的嚴嚴實實,兩個魁梧的身影一動不動的堵在了門口。他們的目光向小屋內掃了一圈,立刻就看到藏頭露 的哮天犬。

    “哮天犬,你怎麼這麼不聽話!”其中一個大踏步上前,從楊戩身後探臂膀將哮天犬拽著尾巴倒拖了出來。哮天犬被他倒提著,爪子亂抓亂咬。冷不防那人的它抓了一下,疼的松了手。哮天犬落在了地上,呲著牙齒,渾身的毛發都豎了起來。

    “老三和老五!怎麼是他們!”日光從半扇門透了進來,讓小屋裡的人看清了這兩人的面貌。抓哮天犬的是老三,還堵在門口的是老五。梅山老大怒吼道,“他們來做什麼!”床上的楊戩認出了是這兩人,心便放了下來,想這兩人是接哮天犬回灌江口的,這樣也好。

   不多時,小屋內已經被折騰得不像樣子了,地上的碎肉和骨頭,在追打中被踢飛踩爛。終於,哮天犬被逼到了屋內的死角,而他的力量已經用盡了。看著梅山兄弟越逼越近,哮天犬赤紅著眼楮,用爪子拼命的抓著自己的脖子,脖項間的皮毛都給血濕透了。眾人細看哮天犬,原來他的脖項之上,有一條極細的鏈條。越是掙扎,扣的越緊。

    “這是……鎖妖鏈,專鎖妖物的法力,禁錮其真身,使其不得變化的。我不在的時候,你們,你們居然用它來對付哮天犬!”梅山老大目眥欲裂,他舉起拳頭欲向兄弟們砸去。

   梅山兄弟都跪下了,梅山老四落淚道︰“老大,我們兄弟對天發誓,絕對沒有虧待哮天犬之處。老三和老五也實在沒有辦法。老大你在家,哮天犬還安生些。你離家的那段日子,哮天犬稍不留神就往外跑,好幾次我們險些追不回他。最後都無計可施了,只能用這個……這法寶有追蹤的功能。我們也是怕哮天犬丟了啊!”

    梅山老大看著跪著的眾家兄弟,他的拳緊緊的攥著︰“老四,這鎖妖鏈是二爺親手做的……送與你我兄弟防身。你們用它對付哮天犬,讓二爺看著,讓二爺看著……”忽然,他說不下去了,提起的拳頭重重砸在自己的胸口。

   鏡中,哮天犬已經被鎖妖鏈勒的翻出白眼,但爪子仍然拼命抓著。梅山老五趕緊按住他,生怕他把自己的脖子給勒斷。哮天犬已不是第一次走失,這兄弟倆早就配合默契,老五拿了哮天犬後,老三手腳麻利的取出萬寶囊將其裝入。這萬寶囊亦是楊戩賜於梅山兄弟的寶物,任哮天犬如何掙扎,都無法破囊而出,但囊內靈氣棄沛,卻有著安撫他心神之效。

    “哮天犬別鬧,我們一會兒就回家了。”梅山老三老五笑著拍拍亂動的萬寶囊。從頭到尾,兩兄弟都不屑看床上無恥小人一眼,他們拿了哮天犬出門踏雲就走。

   不該來的,來了。不想走的,走了。小小的黑屋中,又只剩下楊戩一個人閉目僵臥在床上。眾人呆呆地看著,卻沒人再說什麼,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鏡裡鏡外死一般地寂靜。但隔了很久很久之久,直到膽怯的僕人們又拿著棍棒進來查看時,狗兒悶在袋裡的哭泣,仍仿佛縈繞在整個屋裡,縈繞在每個人的耳邊。
...
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註冊登入會員
如果瀏覽伊莉時速度太慢或無法連接,可以使用其他分流瀏覽伊莉,www01.eyny.com(02,03)。

使用道具檢舉

帖子
1560
積分
-2 點
潛水值
33434 米
159
發表於 2007-7-30 11:10 AM|只看該作者
成為伊莉的版主,你將獲得更高級和無限的權限。把你感興趣的版面一步步地發展和豐盛,那種滿足感等著你來嚐嚐喔。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六章 解印啟微芒
作者︰水明石
   秋去冬來,天氣越來越冷。待到進九之後,屋裡滴水成冰,北風從破損的窗隙直灌進來,這間小屋,竟是比冰窟還要冷上幾分。可誰也沒想過送來厚些的被褥,更沒人想過,給屋裡燃些取暖的炭火。眾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楊戩受寒後傷病急劇惡化,昏迷的次數,也一天比一天頻繁。

    快過年了,辭舊迎新,講究的是喜慶吉利,送飯的僕人自不敢通報,讓主人去觸這個霉頭。劉剛胡亂討來些藥物,全不對癥,也吃不準份量,徒然令楊戩受上更多的折磨。最後連這兩人都懶得管了,三四天進來一次,灌入薄粥就算大功告成。

    三聖母跪在榻前,手覆在哥哥的額上。二哥已高燒了六日,身子卻因寒戰不住顫抖著。微不可聞的呻吟從喉中逸出,時斷時續,三聖母知道,他是又昏迷了過去,否則就算痛苦到極點,二哥也還會用堅持與冷漠來武裝起自己,決不允許自己有片刻的軟弱。

   爆竹聲不間斷地從窗外傳來,天半黑了,正是晚宴開席的時候。笑語喧鬧聲雜著喧天鑼鼓,闔府上下盡情慶祝著新年的到來。三聖母茫茫然地站起身,過了許久,才意識到這是除夕之夜。她慘然一笑,喃喃地道︰“新年了,沉香,新年裡有人來看過二哥麼?我沒有……你和小玉來過嗎,也沒有?我去叫你們。二哥在家裡住了三年,我該來看看他,該想起來看看他的……”

    她遲鈍地向屋外行去,沉香想拉住她,伸出手,僵在半空,一句話也說不出。眼前的情形,是早已發生的過去,注定什麼都改變不了。可是就是他自己,又何嘗不想沖出去大叫大罵,罵醒當時的自己,彌補所有的過失,讓舅舅的痛苦,能稍稍減輕幾分……。

   透過半掩的木門,他看見母親行出百步,對著前院正廳的方向,哭倒在雪地裡。他還記得,很久之前,才回到這個遙遠的時空,當他們還帶著偏見看待舅舅做過的一切時,就已驚訝著那個十幾歲的少年對妹妹的呵護和關愛。小妹偶然病了,那少年便會不眠不休,衣不解帶地守在床前,細心地哄著她吃藥,變著法兒逗她開心……

    後來的灌江口,小妹出落成嬌慣的少女,纏著哥哥索取無度,卻從沒想過,要為兄長做些什麼。她並不知道,她的一次微笑,一聲二哥,一句無心的關懷,就可以讓哥哥心滿意足,欣喜得再無所求。

    再到後來,所有往昔的溫暖,只留在那兄長一個人的記憶之中。妹妹肯給予的,唯有無休無止的傷害與怨恨。她不知道,為她梳理鬢發的少年,問寒問暖的二哥,從來就不曾離開過。只是,她被偏見蒙閉了雙目,只看得見自己想看到的——

    仇恨與冷漠。

    輕輕的抽泣想打斷了沉香的沉思。他僵硬地回過頭,小玉縮在角落裡,掩著眼不敢看屋裡的情形,淚水打濕了衣襟。他過去,將這女孩摟在懷裡。沒有出聲安慰,安慰又能有什麼用呢?他又向榻上看去,心撕裂了似地痛著,卻強忍住淚,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唇。

    哭泣,能挽回些什麼,又能留得住什麼?三千年,沒有見舅舅落過一滴淚,舅舅說,那是因為沒有落淚的資格。那麼,沉香,你呢?

    下定的決心再度在心中翻騰著,輕拍了拍小玉的肩頭,他緩緩走出小屋,扶起淚流滿面的母親,讓她輕倚在自己懷裡,就象,很多年前,舅舅做過的那樣。

    因為他劉沉香,自從昆侖山劈出那一斧時起,也就同樣沒有資格,再去放縱自己哭泣軟弱了。

    這三年,竟比那上千年還難熬。眾人看得出來,楊戩的身子越發虛弱,但法力卻重新凝聚了許多,他日日無人時的苦練,畢竟不是白費工夫。三聖母自恨什麼也做不了,只盼日子快快過去,好讓她回去,接二哥回華山療養,永遠永遠離開劉府,離開這間小屋。

    有人在門外徘徊,腳步聲很熟,眾人在屋內看不到,但三聖母卻聽出來了,低聲道︰“是娘。我瞞了娘三年,她終於知道了。二哥,你聽,她老人家來看你了,娘還是很關心你的……”隨即想起後事,她的臉忽然變得一片蒼白。

    腳步聲漸漸遠去,三聖母松了一口氣。“不是今天,還好。那天的聲音也不大,二哥,二哥不一定會注意到。”她安慰著自己。但一低頭,卻見楊戩眉頭微皺著,神色間掩飾不住的黯然,不由心底一顫,只想︰“二哥知道是娘在外面?不會的,他身子虛弱,不會注意那麼多的……”

    每當深夜,瑤姬的腳步便會打破了小屋的寧靜,卻從沒推門進來過,這一天也不例外。但看著二哥有著幾分期盼,卻又蘊著悲傷的眼神,三聖母不由慢慢走到門外,看著徘徊不定的母親。盡管已知結局,她卻仍忍不住祈求︰“娘,你不要走,你去看看二哥,他……他很想你……”

    三聖母跪在地上,仰頭看著母親,看到瑤姬猶豫很久,終於下定決心伸手推門,三聖母繃緊了身子,鏡前眾人也是大氣不敢出一口,唯恐驚走了瑤姬。瑤姬仙子,你就去看他一眼吧,你可知道,這數千年的歲月,他是如何走過來的。

    ‘娘……‘一聲呼喚,瑤姬的手縮了回來,三聖母絕望地看到自己的身影從前方轉了出來。又是自己…果然又是自己!為什麼連這樣一個機會也不給二哥,為什麼要讓他這樣孤獨的過了三年!

   回屋坐在床邊,沉香為她讓開位置。屋外的對話卻跟在身後飄來,下意識地想去堵住哥哥的耳朵,沒有用,楊戩身子一震。‘……孽子。‘人去得遠了,門最終也只推開了一條細隙。楊戩閉上眼,遮住滿懷的失望傷心,卻再也遮不住淚水。一滴、兩滴、三滴……無法擦拭的淚珠滑過臉龐,落在胸前。三聖母抖著手去擦,她模糊混亂的腦中只記得,二哥是從不願在人前落淚的。怎麼能呢?在被毒蜂蜇傷的時候,在被他珍視的妹妹拋棄的時候,在法力盡失任人辱打的時候……她的二哥也沒有掉過一滴淚啊!

   淚水穿過她指尖,她感受得到臉頰的冰涼和淚水的滾燙,卻無法為他拭去一點水痕。就像她無法將那些傷害抹去。二哥,我所能做的,只是看著你,守著你,守到回去的那一天,跪在你的床前……不,我不是祈求你的原諒,我不配得到你的原諒,盡管我知道,你根本不會怪我……發生過的事情,就如同你的淚水,永遠,是永遠也抹不去的。

   淚已盡,干裂發白的唇卻泛起鮮艷的紅,血正不受控制的湧出。心情激蕩,竟使他的內息逆沖,千瘡百孔的身子,再受摧殘。楊戩這時卻睜開眼,向自己右臂看去,那裡有衣服遮著,但人人都清楚,下面有著什麼︰齒痕,數千年未曾消去的齒痕。看著他略微失神的眼楮,和自嘲的帶血的笑容,四公主浮現起密室中他說過的話,道出了眾人都在想的事情︰‘他說過,小時候以為,身上痛了,心就不會再痛,後來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不錯的,太天真了,身上痛得再厲害,又哪裡及得上心痛……‘

   仍是沒有人來過問過他的傷勢,下人們倒是有過稟報,卻只有劉彥昌來過。他來做什麼呢?宣揚他的仁義、指責二哥在演戲,好可笑的說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不是就是這樣來的?看著丈夫的表演,三聖母靠在床邊呆呆地想。沉香捂住耳朵︰‘爹,你不要再說了。你知不知道,你的話聽來是多麼諷刺。你的幸福,你完整的家,你自以為是的責任,全是面前這個被你斥為演戲的人賜給你的……‘鏡前的劉彥昌蜷起了身子,他是怎麼想起去那的,是怎麼想起去說那樣一番話的,那不是給如今的自己……找來的難堪嗎?

   低低咳了幾聲,口中全是腥甜的味道。劉彥昌來了又走了,不用見到這個騙了他妹妹的人,楊戩甚至有一種久違的高興的感覺。三聖母和沉香卻在自責,他們是知道這件事的,知道他傷勢惡化,可是他們沒有動過來探視的念頭。他受傷不是一天了不是嗎?他的傷勢經常復發的不是嗎?他既做了那許多惡,收留他已是仁至義盡,何必再來多管,給自己找不痛快。內心深處,他們還是有一分恐懼,那個威震三界的二郎神,他真的敗在了他們手上?雖知他經脈盡毀,卻怕他異於常人,若為他療傷,萬一哪天恢復功力,豈不給自己帶來麻煩。於是他們任他一人躺在這裡,帶著一身反復發作從未治療過的傷痛躺在這裡。

    門外傳來腳步聲,眾人一陣心驚。如今對小屋中的來人,他們又是企盼又是恐懼。這裡往往兩三日不見人影,就意味著楊戩要忍饑挨餓;而來了人呢,那些下人那些下人不耐又粗暴的動作,將平素不快發在他身上的舉止,又讓他們如何忍看下去?

   楊戩卻總是那麼平靜,甚至不見他凌厲而帶著殺氣的目光,那歷經千年拼殺而磨練出的氣勢豈是凡人能受得起的。他只是靜靜躺著,任他們為所欲為,只偶爾有些不耐地皺皺眉。三聖母知道,哥哥是看不起這些卑瑣無能,以能向弱於己者耀威為能的小人,壓根不屑於和他們計較糾纏。他煩惱的,只是這些人怎麼總不離開,耽誤了他的練功。只是二哥,你卻不得不受這些人的欺凌,而這歸根結底,都是我的錯。

   門推開,是丁香?三聖母已經記不清日子,看見丁香,想起那次楊戩莫名其妙受傷的事,念道︰‘快了二哥,快要結束了,丁香來了……‘丁香拿起楊戩的銀飾把玩,好像想起了往事,有點迷茫地站在床前回想。這時龍八也闖了進來,三聖母望著他道︰‘八太子,你就是這時弄傷他的嗎?‘不需他回答,鏡中已顯示了事情的發展。龍八伸手去扯銀飾,卻扯不開,反將楊戩身子帶得坐起。由於身子早已癱瘓,全憑頸上細索拉著,楊戩後頸已被勒得滲出了血,頭卻無力地向後仰去。龍八再用力拽了兩下,仍是沒扯斷天蠶絲制成的細索,楊戩身子隨著他的動作搖擺,血已將細索染紅了。龍八見丁香目光迷茫,更是著急,見楊戩已被他拉起,干脆一揚手,直接從楊戩頭上褪下。失了依憑,楊戩揚起的長發披到臉上,人卻重重向後倒去,落在木枕上,咚地一聲悶響。

    光華從銀飾上迸出,折回楊戩體內,龍八低下頭,不敢看鏡裡楊戩跌在地上,咯血不止的情形。但沒人來說他,他的作為,比起別人,真正又算得上什麼?說到底,他還是個單純的年青人,當時見楊戩吐血,自己反倒慌了,匆忙叫來了三聖母,讓她,第一次踏入這間屋子。

   那時,沒人知道這是封印功力的法器,只道龍八不知用法才誤傷了他。但現在,人人都知道拿開銀飾,會意味著什麼︰為了沉香能劈開乾坤缽,他放棄了自己一半的法力,心甘情願地在外甥斧下等死。現在,法力回來了,他的身體,卻因為連綿三年的傷痛剌激,再也承受不起這強橫的力道。

    如果,三年裡他能得到一點救治……

    如果,那天瑤姬能進來看看他,讓他的舊傷,不至再度惡化……

    如果,龍八沒有拿開法器,而是在大家脫陣之後助他取回……

    但這世上,又怎會有這麼多的如果?做錯了的事,是再也無從挽回的了。

    三聖母看著自己進來,心中一痛,她都說了些什麼?“……楊戩負你東海龍宮實在太多,你本不欲報仇,偏又無意裡傷了他,豈不正是冥冥中疏而不漏的報應麼?”還讓龍八不用告訴其他人……真是怕母親牽懷嗎?不是。自己,只是不願意生活中,再出現這二哥的影子。

   三界之中,說到華山三聖母,都道是優雅高貴,溫柔體貼。是了,二哥也向來以此為傲,當年和沉香提到自己時,他神色間是怎麼樣的自豪。只是她的溫柔,她的體貼,從來不曾給他,哪怕是一分一毫。現在,眼前事盡是當日事,不用看她也知道,那時的自己,每日來調理了內息就離去,不肯多留一刻。最初略有不忍,後來便熟視無睹,只是不欲他死在親妹妹家中,傳出去惹人笑話。

    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呢?為什麼自己在面對他時,就會變成另一個人?

    是他掩飾的好嗎?似乎也不是。當她詐傷,用寶蓮燈重傷了他時,人人都看出二哥在強言安慰。卻只有她,固執地以為,是受了二哥的欺騙。她只念著不能在朋友面前丟臉,絲毫沒有在意,他傷後發白的臉,消瘦很多的身子。

    她這個妹妹,何時將二哥放在心上過?三千年的兄妹,唯一記得二哥生日的那次,只為了替織女說情,在他傷勢未愈的時候,以此為名,巧言相逼。甚至借助水鏡之力,重新目睹一遍時,她仍百般找借口,為自己開脫。

    如果是別人,她會這樣嗎?她從沒想過。她只是覺得,在他面前,她做什麼都是天經地義,無可厚非的。

    但天地之間,又有什麼會是天經地義的呢?相愛的丈夫,會因為難守寂寞拋妻另娶;親生的兒子,會為喜歡的女子放棄囚禁中的母親。知心的朋友,除了熱心腸的四公主險些喪命,別的人,也只是在不危及自身時隨眾說上兩句,又有誰真會為了她,去豁出一切?

    那麼,她憑什麼認定,二哥就該什麼都聽她的,什麼都順著她?憑什麼她就覺得,二哥一旦違了她意,就肯定是二哥虧欠了自己,傷了自己?

    幸好,也許她該說幸好二哥昏迷未醒,沒有聽見她的話。為什麼她做的事,總是能如此輕易地戳傷他的心!
...
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註冊登入會員

使用道具檢舉

帖子
1560
積分
-2 點
潛水值
33434 米
160
發表於 2007-7-30 11:12 AM|只看該作者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七章 驚雷聞舊約
作者︰水明石
    日子一天天過去,當時的自己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三聖母視而不見,只是半倚半坐著追溯往事。偶爾垂下頭,看到二哥昏迷中落寞的神情,悄然抹去淚水。

   是啊,這一次,若不是自己勤加救治,二哥很可能就撐不下去了。可是,面對他的虛弱,為何她竟會如此冷漠,如此絕情?當時說出的話,時時在耳邊回蕩著,每一個字都剌得心中生疼。報應………固然為了安慰龍八,但又何嘗不是她自己心中所想?三聖母將唇咬出了血,那時的自己,為何全然忘了哥哥近三千年的寵溺與關懷,只記得……只記短短二十來年的憎恨……

   最近主母來得頻繁,兩個僕人不敢多偷懶,一日三餐也稍正常了些。但楊戩在昏迷之中,喂食更是不便。僕人們懶散慣了,又怎會有太多耐心?罵罵咧咧地掰開口,手上故意加勁,只恨不能讓這廢人就此死去。三聖母心如刀絞,看著二哥連哽帶嗆,每一餐,一口薄粥強倒進去,便和著血咳出大半。僕人們不管他因窒息而變得青紫的臉色,每每在他嗆得喘不過氣來時,仍強行著灌入第二口,第三口……

   十二日,自己沒有伺候二哥一杯水,一頓飯。為他治傷時,見到了他身上經久不愈的瘀痕舊創,也全然無動於衷。竟是沒有想過,要為他拿些藥來,順手治上一治,一任他受著日復一日的煎熬。其實下人們的態度,自己是該看出來的了,只是自己不願多管,那時的自己,只是本能地想著逃避,忘記和這二哥有關的一切。

   三聖母目光散亂,回思往昔種種。小玉坐在她身邊,也在想著密室裡的日子。自己嬌嗔地叫著舅舅,偎在這個人的懷裡,受著他父親般的照料縱容。“以後,我們住在華山,白天,你可以教沉香武藝,我們去山上踏青,晚上,我們在屋中下棋、聊天,像凡人一樣快活。”那些話,是她親口說出的啊!現在,每一個字,都重如千鈞,壓得她心痛莫名。

    “舅舅醒了,娘,小玉,舅舅終於醒了!”

    沉香一直跪在榻邊,緊緊握住楊戩的手,似乎這樣,他才能確定舅舅不會就此離開,不會連補償的機會,都會永遠地失去。此時,他驚喜地看到,楊戩緊蹙著眉,眼楮睜開,隨之又無力地合上。

   “第十二天了……”小玉歡喜,三聖母卻是一顫,伏在哥哥身上失聲悲泣,“這是我最後一次進小屋來看他。為什麼?為什麼我竟不肯多來一天?二哥那時的眼神……他是多麼希望,我這狠心的妹妹,能陪他稍稍久一點,不要讓他再那麼孤獨下去……我竟看不出,我竟全然沒有去看!”

   到了午後,三聖母果然推門而入。楊戩艱難地掙開雙目,開始一片茫然,慢慢地,他的眼楮突然明亮起來,入神地盯著妹妹的臉,酸楚中夾著不置信的驚訝。三聖母托起他身子,渡入法力,助他將岔亂的內息導回丹田,楊戩嘴角微微痙搐了一下,掙扎著,似是想喚妹妹一聲。但任他如何努力,也只能勉強掙出些斷續含混的低音。

   三聖母側著頭,避開楊戩的注視,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和哥哥對視一眼。此時,聽到他聲音,以為二哥熬不過痛,便淡淡地道︰“你的命已撿回來了,不用害怕。你我畢竟是兄妹,我怎麼也不會見死不救,去學你那般的絕情。”楊戩眼神一黯,移開,卻終又忍不住,移回來投到妹妹身上。

   當時的三聖母不願去看,現在的她卻不忍移開片刻的目光。她看得清楚,就算自己冷言相加時,二哥的神情裡,依然只有欣慰和喜悅。小妹竟肯來看他,肯來為他治傷,二哥的意外與狂喜,頭一次顯露得如此清楚,絲毫不加掩飾。他分明已忘記了三年來所有的不適與屈辱,只想能看著妹妹久一點,再久一點……

    這一天,一直到三聖母離開,楊戩都微微帶了些笑意,僕人來了兩趟,將閑氣發洩在他身上,粗暴地搬動著他的身子,灌水喂食。他也只耐心地等著他們出去,不時看向窗外,似在期待著什麼。

    天漸漸黑下去,月亮東升,又緩慢地向西墜去。楊戩重傷之余,身體虛弱之至,卻竟是一夜未眠。三聖母不明白哥哥的心思,陪著他不住垂淚,沉香卻猜出來了,心中一痛︰“舅舅,是在等著天亮,他以為娘還會過來,還會來看看他……”

    安靜的小屋中,只有楊戩微弱的呼吸似有似無,讓人錯以為隨時會停止。三聖母擔心之極,總是下意識地去探他呼吸,又總在觸到時黯然收回,又不是不知他的情況,何必這時來緊張。

    楊戩知道三妹就算來,也不會是在夜裡,然而仍是睡不著,眾人就看他一次次在就要合上眼楮時驟然驚醒,像遺失了什麼似地茫然四望,又在轉回眼前灰暗的屋頂時眉頭微收,輕輕垂下眼簾,嘴角卻含了些笑意,再抬起眼時便帶著少少的期待,看向窗外。

    窗外,不會再有他等的人來,只是他不知道,所以他仍在期待。期待什麼呢?明知三妹只是盡一份責任,但能看看她,看看她也好啊。不要說現在,就是過去,三妹在華山,他也不能總去探望,他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好好看看三妹了。

    這一幕一次次重演,這夜,為何如此漫長?

    夜再長,也有天明的時候,當曉光侵入窗欞,楊戩精神一振,這一夜終是過去了。然而三聖母並沒有來,他安靜地任由下人擺布,是呀,太早了,三妹怎會這樣早就過來,連這點耐性都沒有了嗎?他小小地嘲笑了自己一把,目光總不離那一直開著的窗戶。

   小玉含著淚轉向三聖母︰“娘,你真的不來了?舅舅的傷還沒好不是嗎,為什麼……”余下的話,忍住了沒說,三聖母臉色發白,也不知聽見沒有。沉香心中難過,又不能去責備母親,痛楚地道︰“我也知道舅舅重傷了的,我……除了中秋宴席上,舅舅在家裡這麼久,我竟一次都沒有去看過他!”

    小玉突然哆嗦了一下,無由的恐慌從心中湧出。沉香,沉香他……她生硬硬地截斷了自己的思緒。不,那天,自己也沒看清。說不定,是看錯了的。沉香當時昏迷過去,自己只顧著扶他回房……沉香不是一點印象都沒有嗎,如果那一幕是真的,他又豈能忘得如此干淨徹底?

   光陰難過亦好過,金烏已走過了一半路程,當然,除了這幾天不敢偷懶的下人,沒有別人會來。小玉仍在發呆,三聖母守著哥哥只是哭泣。這一天大家都做了什麼?誰也不記得了。尋常的一天,和其它的日子一樣普普通通,又有誰會去記這樣的一天呢。又有誰知道,對一個重傷在床,了無生趣的人來說,這一天,在他心中佔有什麼位置?

    當天色漸漸暗下去時,楊戩眼中的光芒也漸漸暗下去,他應該想到的,沒有了性命之憂,三妹就不會來了。是不是,是不是我真的要死了,你才肯讓我再看你一眼?這樣想著,心中氣苦,不自覺地提氣逆沖,沉香本就握著他手,探得清楚,一聲驚呼,他竟欲自傷!

   沒等眾人反應過來,沉香又松了口氣,楊戩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散去內息,苦澀一笑,楊戩,你也會做這種小兒女之事?難得封印解開,且留些力氣應付昔日之約吧。九靈洞之事,畢竟是自己一時心軟,才給三妹留下了隱患。但是今晚,今晚真的無心練功。就這麼放縱一回罷,只一回就好。

    靜靜地躺著,什麼也不願想,什麼也不願做。夜,還是那樣漫長。只是夜再長,也有天明的時候,人心冷了,卻要怎樣才能挽回來。

    這一夜過後,楊戩恢復了波瀾不驚的神態,一旦確定不會有人打擾,就調動得回的法力,重鑄元神。於他,這似乎是唯一能做,也是唯一能讓他暫時忘卻其余,排遣寂寞的方法。而看著他運功,看他在這過程中忍受煎熬,也似乎成了他們唯一能做的事。

    這間屋子,有時冷清得過份,有時卻又總有不期而來的訪客。就在楊戩甦醒後的第五天,眾人驚恐地看見,那個獨臂人又來了。

    三聖母下意識地向哥哥靠緊了些,這個獨臂人,從追殺她和百花那天起,就成為她惡夢來源之一。從小受著呵護,她從未見過這樣凶惡厲害的敵人。在華山下的日子,除了夢見被二哥壓於山下的場景,夢見丈夫愛子俱亡的慘事,做得最多的夢,就是這獨臂人又來了華山。

    那時她每次醒來,都是冷汗滿身,同時又為自己羞愧,因為在夢裡,她總是尖叫著喊二哥,總是二哥來驅走了妖怪。她憤怒於自己仍依賴著他——就像現在,她的第一反應,仍是靠向傷重癱瘓的哥哥,而不是法力高強的兒子。

   獨臂人的杖指向了楊戩胸口,慌亂的反是他們,楊戩只定定地看著,並不緊張。哪吒暗忖,原來以為,勝佛與楊戩大哥棋逢對手,雖然一直敵對,至少有一個時期,應有惺惺相惜之情,知己之感。但現在看來,唯有這深仇難解的獨臂人,才是他真正的知己。只是他今天來,是為了什麼?

    ‘我一直想交你這個朋友,可惜的是,這個希望是越來越渺茫了。知道嗎?我大哥死了,還有我唯一的佷子,就是上次陪我找到破廟的那個年輕人。‘

    ‘大哥修的是道術,不能近戰,更不能殺人。我給你時間恢復決戰,他卻以為我懼怕了你妹妹與外甥。為此事我們爭了好幾次,誰知大哥他……他竟不惜自己和愛子形神俱滅,利用伏羲水鏡布下了滅神大陣,也迫我主持大陣,報此血仇。‘

    獨臂人茫然絕望的聲音,在屋中回蕩,不亞於一聲驚雷,竟將沉香驚得跳了起來。

   ‘舅舅他這時候就知道了,這時候就知道了……‘他聲音打顫,這意味著什麼,他不敢想,可是哪吒已經叫了出來︰‘原來他早就知道了,他必定會竭盡全力,準備與那妖怪一戰。這一戰,這一戰……‘這一戰會怎麼樣?也許就是現在,就在洞外,他正與人生死相搏,他那樣的狀況,就是勝了,又會如何。他們回去,還來得及嗎?

   沉香埋下頭,不讓人看見眼中的神色,伏在臂間,將牙咬得死緊。如果不是百花仙子,就不會有這件事,舅舅也不用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要為當年九靈洞之事善後。如果沒有百花,娘還會是舅舅膝下任性天真卻聽話乖巧的小妹妹,就算是她愛上了爹,她也不會用那樣極端的方式和舅舅作對。如果那樣,舅舅一定會想出辦法幫娘掩飾過去,他是一定有辦法的。百花仙子,我絕不會放過你!

    只有小玉從側面看到了他咬得出血的唇,和滿是恨意的眼楮,於是她伸手過來,握住他的手,向他點了點頭。沉香,我和你一樣,你想的事,我會和你一起去做。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獨臂人的話上,並沒有發現這一對小夫妻,已經共同作出了一個決定。

    獨臂人走後,沉香向小玉微微示意,斂去了自己的真實感情,看向床上為新的消息焦慮的楊戩。舅舅,也許我們真的會回去得太晚了,什麼也來不及做,但至少有些事我能幫你做到,殺了那個你討厭的女人,替你守護住外婆,娘,還有我自己……

    楊戩這時候根本不會想到百花仙子。滅神大陣,他必須要戰敗獨臂人,然後才能想辦法破陣,而時間,就只有區區半年。來得及嗎?他甚至不敢去想,也無暇去想,現在,他只有一個念頭,重鑄元神,全力一戰。

   時間在慢慢的,又是毫不遲疑的向前推移,可以看得出,他已經接近還丹的關口了。龍八倒吸一口氣,算算日子,輕聲自語︰‘他究竟封存了多少功力?才這麼點時間,就到了這個境界。‘三聖母當日就把過脈,沉香這幾些天更是常常去體察他的情況。他們是清楚的,只是越清楚,越是難以說出口。

    封存了這麼些法力,舅舅是怕失手傷了自己吧,也難怪舅舅擔心,就是這樣,最後若不是收手及時,自己還是差一點就傷在他手上。“不能再這樣了,沉香,你不能再這樣了!”沉香緊緊咬了咬牙,在心中命令自己,“舅舅留下的責任,只有你來承擔,你不能再這樣了!”
...
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註冊登入會員





使用道具檢舉

帖子
1560
積分
-2 點
潛水值
33434 米
161
發表於 2007-7-30 11:13 AM|只看該作者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八章 酒令寄蒼涼
作者︰水明石
    月亮是漸漸地豐滿起來,天氣也越發涼了。這天,窗戶未關,楊戩身子有些冷,但他並不在乎。目光投向窗外,那裡,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圓,因為今天是中秋,合家團圓的日子。年年中秋,嫦娥都是來與三妹一家同過的,今年想必也不會例外。

    許久,楊戩收回目光,輕輕舒出口氣,想那麼多干什麼,與你又有什麼關系,中秋,也不過是與平常那些日子一樣。三聖母坐在床邊,手搭在楊戩微微發冷的指尖,看著他投向窗外的目光,酸楚難抑。這個中秋,他們卻是同過的。

    沉香知道母親在想什麼,最近的這個中秋,記憶還是那麼鮮明。他扶住母親肩,在她耳邊輕輕說︰“娘,快了,過了中秋,就剩下半年時光,我們就可以回去找舅舅。”三聖母點頭,不錯眼地看著哥哥,看他又閉上眼,眉峰跳動,知道他又在凝聚法力,轉過頭去,不敢再看。

   楊戩正在運功,聽見門一聲響,這個時候,誰會來找他?不耐地睜開眼,兩個家丁抬進來一個澡盆,另有一人捧過一套新衣。楊戩正奇怪,就聽一人說︰“把他抬過來吧。老爺夫人要他去赴宴,總不能就這麼去。”楊戩明白了,這中秋之夜,不知是家中哪一人又心血來潮想起他來,讓他也去團聚。想到許久未見的母親、三妹和沉香,楊戩心中一熱,唇上帶了些笑意,三妹,還能想到我麼。漸漸這笑意又轉為譏誚,團聚,三妹,你是讓我去團聚,還是讓人看我笑話,難道你不明白,這個時候,我只想得到安靜。知道今夜是無法練功了,既來之則安之,楊戩,更難堪的場面你也經過,還在乎什麼?閉上眼,楊戩任他們擺布。

   三聖母和他多年兄妹,看著他唇邊的笑,哪還不明白他的心情。想到那時的決定,前些日子楊戩無緣無故的重傷,她調理了十幾日方才救過來,後來想到中秋已至,楊戩獨自一人也過了三年,心有不忍,和眾人商量將他接來同過。百花和四公主搖著頭說她心太軟,沒的接他來礙大家眼。她是怎麼說的?可憐?是不是說他已經落到這個地步,不和他計較太多了?還說了些什麼?下人說她仁慈,母親不置可否,劉彥昌摟住她說他最愛的便是她的善良。她怎麼忘了,她這個驕傲的哥哥,平生最不屑的,便是別人的施捨與同情,他寧可一個人在暗中舐舔傷口,也絕不要在眾人面前乞求憐憫。

   家丁在替楊戩除去內衣,剛剛褪下,肩、背上、臂上、胸前,觸目驚心的傷痕便已露了出來。楊戩重傷虛弱,恢復能力極差,一點淤傷也要一兩月才能消散。昆侖與流落街頭時受的舊傷,三年來從未包扎過,下人們喂食擦身時動作又粗暴,傷處不時裂開,竟是至今尚未痊愈。那荊條抽出的血痕裡,甚至還留有荊刺。脫到一半,衣服被血凝住,家丁手上用力,一下扯開,同時也將傷口撕裂。用衣服替他擦了擦,家丁繼續自己的工作,全不管楊戩身子入水後的痙搐。鏡內鏡外的眾人都轉過頭去,三聖母這一次卻只癡癡地看著,指尖一點點滑過哥哥的傷口,我在你心上留下的,是不是更多、更深……眼前的身體,削瘦如斯,虛弱如斯,真的是那帶著自己走過幼時歲月的人麼?

    在場的人,除了梅山兄弟中的三人,包括康老大,都參加了那場中秋之宴,想到後來發生的事,心一陣顫抖,這剩下的半年時光,楊戩是度日如年,如今他們又何嘗不是。

    僕人為楊戩換上了新衣,是特意做來供赴宴用的,完全依著舊時的尺寸。楊戩垂目看著,黯然一笑。難得三妹還記得他衣飾的大小,只是她卻忘了,她的二哥,已再不是當年的二哥了。

    衣料雖非天界仙物,式樣卻和舊日一般無二,黑袍繡著龍紋,隱現金邊,外罩一層輕紗,本是說不出的肅穆高雅,便是現在……現在也掃去了幾分潦倒,添了幾分雍容。只是卻不敢仔細端詳。

    仔細端詳時,這衣袍便寬松得過了份,更加襯出主人的憔悴。楊戩仍是面無表情,被置在抬椅上,由家丁抬起穿行院落。院裡風大,撩起了袍擺,透體生涼。衣袖逆風鼓起,手臂軟垂在椅邊,枯瘦萎縮,青筋畢露。

    三聖母跟著楊戩,步出回廊,幾乎沒半點力氣,全靠金鎖片的吸力帶動。來到中秋聚會的院落,看著眾人不時飄來的復雜目光和一臉平靜的楊戩,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來。百花仙子低下頭,她想起正是自己讓人把楊戩移到了角落裡。

    三聖母將顫抖的手放在哥哥手上,似乎是想象小時候那樣從那裡得到慰藉,卻驚覺這雙手是那麼冰涼,中秋了,給他穿的仍是一套單衣。這雙手修長依舊,卻不再有力,甚至無力屈曲一下,趕走落在身上的小蟲。有的指尖還在滲血,那是修剪指甲的下人沒有那份耐心,弄傷的。

   視線上移,那張由於過於冷若冰霜而常常使人忽略其俊美的容顏,如今似乎真的只剩下了漠然,甚至已不是傷後初見時的慘白,一刻不曾停止的傷痛、持續的低燒不退以及常年的饑餓,已經一點點摧毀了他的身子,臉色已成蠟黃,雙頰也深深、深深地陷下去。也許唯一沒變的是那雙眼楮,在人前的一如既往的冷漠淡然,看不出情緒;看向劉彥昌時是不變的厭惡輕視;在眾人看不見他的陰影裡,投向母親、妹妹、外甥的,是不變的隱藏的溫柔與憂郁。然後在這之後,幸福,帶著自嘲的幸福,三聖母清清楚楚地從哥哥眼裡看到這個詞。二哥,這就是你所能企盼的唯一的幸福嗎?

   康老大捏緊拳,他看見自己來了,帶來了哮天犬。果然,只有哮天犬不會背叛,盡管失去記憶,他仍然又本能地找到了主人,依戀地蹲在他身邊。看到楊戩有些驚訝有些欣慰的眼神,康老大真的很想將鏡中的自己一拳打死。他為什麼要過去,為什麼要拎走哮天犬,為什麼還要拋下那麼一句話!就任由哮天犬留在二爺身邊又如何,他自己樂意,你又何必多管什麼閑事!那樣,至少這個中秋,二爺身邊會有個伴,會有個熟悉的人陪著,會知道,至少還有人念著他,不用獨自一人坐在陰影,看著別人的歡笑,忍受投來的白眼和譏諷……

   劉彥昌在吟詞,好一個癡情堅貞的人兒,而自己還在為他喝彩,眾人心裡升上荒誕之感,不過從頭再來一次,一切卻都變了味道。哪吒看到縮在角落的劉彥昌,心中越發厭惡,若非此人,楊戩大哥也不會落到如此境地。腳下正好踏著塊碎石,心念動處,一腳踢出,正中劉彥昌額上,頓時將他打暈過去。

   三聖母看向與劉彥昌脈脈對視的自己,只想倒在哥哥懷中大哭一場。就為了這個男人,她讓哥哥傷透了心。楊戩在劉彥昌拋妻別娶的那個洞房花燭夜所說的話在她耳邊回響︰“……我從小寵大的妹妹竟毫不猶豫地對她二哥使出了寶蓮燈!”二哥是介意的。他不介意為自己付出一切,不介意為自己遍體鱗傷,不介意拋下自己的一切包括尊嚴,但他介意,介意他心愛的妹妹為了別人毫不猶豫地傷害他!三聖母閉上眼,當年在華山與哥哥對峙時,她自然瞧不見自己的眼神,此次借助水次在水鏡裡卻見了,那麼凶狠,那麼絕情,她用寶蓮燈對付的,是她的哥哥啊!而她,還在一直恨他的無情;而她,還為了怕那個男人不快,後悔接哥哥來赴宴!

   百花聽到席上自己的笑語,只覺刺耳,但見到好友伏在楊戩身上泣不成聲,終還是忍不住開口︰“三妹妹,真君他瞞得緊,誰也沒有看破,你也不必……”三聖母悲泣著仰頭,對著看不見的眾人哭喊︰“不,是我的錯!就算二哥瞞得再緊,我也不該如此……如此對他……我竟全忘了女媧娘娘說過的話,全忘了二哥待我的好。百花姐姐,現在想來,縱是二哥真的是要壓我入華山,我也不應怪他,那本是他職責所在。我呢?我只想著自己的姻緣,根本沒有顧及他的身份,沒有想過,一旦事情洩露會讓他多麼為難!我憑什麼認為他天經地義就該助我,憑什麼認為他就該放棄辛苦得來的一切,只為他那個從沒把他放在心上的妹妹!”

   百花再也無話可勸,只能默然地看著席上的自己掏出酒壺,笑著讓大家行酒令。一邊的哪吒,低下頭慘笑出聲,喃喃地道︰“好靈驗的法寶,竟是一點也未訛誤,卻是我們錯了!可笑,當年寶蓮燈之事,我們只道是失了燈芯,只道是寶物不欲造殺孽;如今我們又道是法寶失靈。可笑,可笑,這死物原竟勝過活人!”

    嫦娥神經質般地絞著雙手,鏡裡的豬八戒,正追著問她最愛的人是誰。“羿”,“是羿”,斬釘截鐵的回答,卻喚不起酒壺絲毫的反應。她有些想哭了,但拼命咬住唇角,忍著喉間的哽咽,莫名的酸楚,讓她有著迷失的錯覺。

    數千年的孤高,自憐自傷中,雜夾著自賞之意。她有愛,堅信著自己的高潔,可現在呢?起點時就錯了,錯得無法挽回。最初只是震驚和悲怨,她並沒有認真去想,這真相到底將意味著什麼。

   羿是英雄,可楊戩呢?無論是橫睥天下的顯聖真君,還是霸道冷酷的司法天神,這個男子,也一直是強勢的象征,所以,她雖看他不起,但潛意識裡,這樣一個男子的愛,無疑是她寬慰自己的資本。在目睹這三年之前,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某種程度而言,戩和羿,這兩者只是名字的互換,並沒有本質上的不同。她的情是真摯的,可她愛的,是那個只愛惜著她的強者,而不是……而不是……

    她突然有著想狂笑的沖動,唯一一段愛情的寄托,原來只是交錯中的剎那芳華!但她笑不出聲,只呆呆地看著,看著癱仰在角落裡的楊戩。唇已被咬出了血,她恍如未覺,臉色卻是越來越蒼白,泛出可怖的青色來。

   這場令人難堪令人痛苦的中秋之宴終於接近尾聲,眾人繃緊的神經也稍稍松開。回到那間小屋,雖然孤獨,但至少楊戩不再需要強忍著身上的苦痛,還要用漠然平靜的表情武裝自己,而他們,也不用看著聽著自己令人刺心的行為言語。剩下的半年,應該容易熬過去一些了吧。就在散宴後眾人松了口氣的當口,四公主突然一聲哽咽,鏡裡酒杯動處,楊戩已被她潑了一臉酒水。
...
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註冊登入會員

使用道具檢舉

帖子
1560
積分
-2 點
潛水值
33434 米
162
發表於 2007-7-30 11:15 AM|只看該作者
若有安裝色情守門員,可用無界、自由門等軟件瀏覽伊莉。或使用以下網址瀏覽伊莉: http://www.eyny.com:81/index.php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九章 思君不可忘
作者︰水明石
    下人們將楊戩抬回,不耐煩地扔到榻上,摔門而去。楊戩輕吁口氣,露出黯然卻欣慰的笑意來。三妹,母親,還有沉香,他們過得都很好。本以為再也沒機會見他們了,想不到還能在一起過一個中秋。

    又想到那個酒壺,他心中更隱隱有些安慰︰雖然記不得了,但小玉和四公主,竟還有著密室裡一樣的心思。而那猴子,最欽佩的人居然會是自己。也難怪,那樣的一楊痛快淋灕的好戰,人生能得幾回?便是自己,除了華山與那黑袍妖,平生的大敵,便也只有這猴子了。

    還有蛾子……

   苦澀浮上心頭,他再沒想到過,嫦娥數千年掛念著的,竟是那三個月的後羿。月下的琴蕭相和,每個音節都猶如昨日,而那偎依在懷的溫柔女子,卻早不復記憶中的模樣。原來他這一生之中,無論擁有過什麼,都如這天上之月,近在咫尺,最終,唯有放手任之離去,親人,愛人,溫暖,莫不如是。

    幾乎是半強迫的,他突然中斷如潮的思緒,緩緩合上了雙目。失去的,再也追尋不來,想得再多,也只是徒然自亂其心。或者說,九靈洞事了之後,他真的該選擇離開了,中秋酒宴上的一切,就權當成意外的插曲吧,隨風逝去,不要留下一縷可供追溯的痕跡。

    苟活在這世上三千余年,原也不過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待,將母親和三妹應該擁有的幸福,再重新交還到她們的手上而已啊!既然所有的心願都已得償,自己還有什麼資格,在心中縈繞著這樣淡淡的惆悵呢?

    不再去想些什麼,他將心神沉入丹田之中,又開始了運氣凝神的過程。只差一步,最遲明天就能重新結丹,那時,元神便可著手重鑄。自己雖已不是昔日威震三界的顯聖真君,但現有法力,只要能鑄成元神,也足以與那獨臂人一決高下了。

    天色慢慢放亮,金烏片刻不停地馭過天際,沒有人來,楊戩也樂得如此。只是,頭昏沉得越發厲害,想是中秋受了涼所至。

    到了晚間,眾人都看出,楊戩還丹已成,神識也可放出默察遠近了。三聖母握著二哥的手,記起那天自己伴著劉彥昌奏樂吟詩,而姐妹們,正聚在不遠處的竹榭裡說笑。她暗自辛酸,知道這些落在二哥眼裡,只會令他更加地傷懷。

    楊戩確在默察著劉府的動靜,佳節剛過,府內的氛圍自然熱烈愉快,只是,這些早已注定與他無緣。他淡然地笑了一笑,緩緩收回神識,眼前又是這熟悉的昏暗破敗的小屋。待忍著痛,再度調動內息行功時,卻是一陣低咳,氣色更加委靡不堪。

    “姐,你去那做什麼?”

    龍八突然驚訝地問出了聲。小屋的門沒關嚴,鏡面上清楚地顯出,一個女子踉蹌著向這邊走來,紅衣金發,正是龍四公主。

   龍八記得,中秋宴後,姐姐被一個玩笑弄得惱羞成怒,伸手便潑了楊戩一臉酒水。第二夜,她在小聚時將自己灌得大醉,一個人早早地回房休息去了,如何會來到楊戩的屋裡?但再看一眼姐姐,心中卻有些了然了︰“姐姐那晚的失態,想來是不安所致?她被抹去了記憶,卻抹不去對他的情感。所以姐姐才會特別在意……雖然這種在意,在當時,竟是變成了針對……”

    龍四沒有聽清弟弟的話,只癡癡地想著自己的心事。已經是中秋之後了嗎?依稀回憶起來,自潑出那一杯酒後,自己便一直心亂如麻,甚至有著一點的歉疚。

    第二夜小聚,說到哮天犬詠的那首詞時,自己沒來由地一陣心酸,便仰起頭看著天宇出神。龍四還記得,那夜天宇圓蟾高懸,說不盡的皎潔明淨。自己半倚亭柱,聽著遠處的笛聲,一杯一杯地飲著美酒。半醉半醒中,突然想到,群星閃爍,難與皓月爭輝,就像自己與身邊的嫦娥。

   當時的自己,當自己是真的喝多了,居然嫉妒起好姐妹來——天知道那一夜,怎麼會喝那麼些,讓八弟和丁香看得目瞪口呆,直道平時小瞧了姐姐,百花等一干花仙也起哄灌酒,弄得自己頭重腳輕,渾身不自在。那時只是在想︰“話是一點沒錯,借酒澆愁愁更愁……可哪來的愁緒煩惱呢?真的醉了……”

    又飲了幾杯,眼中的月亮已經變了形,水汪汪的,忽圓忽方。“嫦娥姐姐,你瞧你那月宮,怎麼變成兩個了!”自己拍手大笑,拉過嫦娥,幾乎靠在了她身上,一個勁地追問道︰“嫦娥姐姐,你看嘛,明明是兩個,嘻嘻,你今晚要去哪住呢?”

   嫦娥想是被纏得無奈,只得哄孩子似的順著話應道︰“是,兩個。好了好了,我扶你回房歇歇。”但自己不太想回去,望著月色半晌沒說話。嫦娥以為默許了,正要伸手相扶,卻被自己死死拽住袖子。那時問了什麼?好象是追著要她回答︰“嫦娥姐姐,有兩個月亮,怎麼辦,他……他在神殿天天這麼看著月亮,現在該看哪個呢?”

    此言一出,嫦娥當時便惱了,猛地抽回手去,自己攥得緊,竟將她的袖子也撕裂了。

    後來,是誰過來打圓場的?是百花還是八弟?龍四有些想不起來了。她只記得頭疼得厲害,很想睡了,卻逞著強,發脾氣推開了八弟等人,賭氣要獨自走回房去。當時,一桌人都自無奈,只道酒醉的人無法理喻,便隨她去了。

    “是正廳……不對……客房……也不對……這……”

    遲疑地站在門口,龍四正辨認著這是什麼所在。就見她低聲自語,面頰飛紅,明顯是真的醉了。半晌,她撞開虛掩著的木門,竟是當成了自己的房間,閃身便走了進去。

    進了屋,撲鼻的霉味令她皺起了眉頭,不是見慣了的富麗堂皇,也沒有鋪好絲被的大床。她一時愣在原地,迷茫地四處搜尋著,尋找和記憶中客房相符合的地方。但是,淡淡的月色從破舊的窗欞灑下,她唯一見到的,只是楊戩微合了雙目,蒼白得仿佛要消失了去的面孔。

    於是,龍四猛然一顫,搖晃著挪開幾步,避開灑在身上的月光,看著這個殺過自己的仇人出神。

   小屋邊的房子,由於主人家足跡不至,便成了府中下人聚賭酗酒的場所,整夜吵得人難以安枕。楊戩閉著眼,正強忍著一陣甚於一陣的昏沉感,卻聽見腳步聲闖進了屋裡。這個時候會有誰來呢?昨夜中秋,由於被挪到了角落,指來照應他的僮僕,只在開始時敷衍地塞了兩塊糕點,灌了杯酒,卻將他嗓子灼得生疼。卻又倚仗著他赴過宴席了,今日一天,竟是連飯食都懶得送來。

    剛才神識默查的結果,三妹他們在聚會,下人們自有節目,又有誰會在這大好良宵想起他來?

    懶得去看,楊戩也不睜眼,他還在發著燒,頭腦昏沉,無力在乎這些。不管是送飯的下人,還是來看他笑話的神仙,他都不想多看他們的嘴臉。早些做完你們要做的事,快些走吧,我是沒有太多時間陪你們耗費了。

    但腳步聲在床前不遠處停下,既不離開,也不上前,卻似在呆呆地看著什麼。楊戩候了一會,有些不耐煩了,費力地掀開眼簾,第一眼竟是見到了龍四,不禁暗吃了一驚。

    看著楊戩一閃而過的驚異,鏡外的龍四顫抖著再次哭出了聲。那一晚的情形,模糊中還記得一些。當時,雖被他突然睜眼嚇了一跳,卻沒有應有的惱怒,只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中秋的宴席上就見過他了,自己為什麼還要這樣看著他,不忍移開片刻的目光?“不該是這樣的啊!”一個聲音在心裡告訴自己。眉是這樣緊鎖著,冷漠淡定,可氣色不該是這樣的憔悴。唇是這樣抿著的,可不該呀,不該這樣失血而干燥。

    不應該是這樣的……她一遍遍在心裡重復著,頭暈得更加厲害了,仿佛被巨大的噩夢拖進了無底的深淵。絕望象帶著獰笑的大口,將她全部身心,一點一點地吞噬了進去,她想掙開,想忘卻這種蘊著徹骨悲傷的莫名感覺,卻偏又有著萬分的不捨。

    依稀想起自己是喝醉了,她突然一陣輕松。這種感覺,只是酒醉後的難受吧?她本能地安慰著自己,放縱著昏昏欲睡的旋暈感,但卻在自己都沒發覺時,一步步地挪近了床邊,手指輕輕按在楊戩的唇上。

    “不應該是這樣,應該是柔軟的,溫暖而潤澤的……”她噙著淚俯下身,惘然地低語著,失措得有如迷路的孩子。

    楊戩微微變色,這四公主不會是想起了什麼吧?聞到的酒氣讓他有些釋然了。但身子動不了,也無法出聲喝止,他只能心緒復雜地合上雙目,現出不屑多看的冷漠神情來。果然,如他所料的一般,唇上溫熱的手指輕顫了一下,突然便收了回去。

    須得讓她快些離開,她反常的舉動,固然是酒醉所致,又何嘗不是過去記憶的復甦?

   他是這樣想的,人人都猜了出來。但三聖母卻不希望四公主走,目光圍繞她打轉,只盼她再多留一會,照顧二哥一回。鏡外的哪吒已經問了,四公主捂住耳朵拼命搖頭︰“不要問我,不要問!我什麼也不知道,我什麼也想不起來!”她不是真的記不起,只是混亂的思緒讓她一句也不想多說。如果酒能讓她記起曾經的愛戀仰慕,她寧可當年日日長醉。

    鏡中的四公主伸手按在額上,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在她心頭陣陣地翻滾,象是委屈,又象是失落。她不要看到他這樣的神情,這樣的漠然不屑。想轉身離開,但他的虛弱又讓她越發的不忍。怔營地站了許久,她不由自主地又伸出手去,輕輕按在楊戩右腕之上。

    真氣從脈門渡入體內,楊戩心中大震,第一個念頭,便是三妹將自己猶有殘存法力的事宣揚開來了,連這四公主都要前來試探。但隨即發現不對,清冷的法力游走在經絡之間,竟是在試著化解他所受的風寒。雖沒多大的用處,但到底是緩和了些身體上的痛苦。

   松了一口氣,他低咳幾聲,不由有些愧疚,他應該知道的,如果四公主真有這個念頭,根本就不會掩飾,她本就是個直來直往大大咧咧的性子啊,何況現在醉成了這樣?但依稀似有人伏在了胸前,他不禁睜開眼,頓時有了幾分哭笑不得。龍四實在是醉得狠了,治傷時搖晃著站立不住,干脆側在床沿上,抱住他的身子沉沉睡了去。

    胸口的舊傷被壓得悶痛不已,但卻明顯能感覺到龍四滾燙的面頰。楊戩便是在密室之中,也幾乎未與她如此親近過,只能期望現在一個人也不要來,別看見這一幕,否則,他固然尷尬,四公主更是要惹來閑言閑語,無地容身了。

    “小玉……你可不準說出去……”

    月華滑過床沿,又慢慢向西移去。好容易,龍四終於動了一動,卻是冒出一句夢話後,將楊戩摟得更加緊。她的確看見了小玉,夢裡的小玉,正趴在她膝上笑得花枝亂顫,“笑什麼呢,這小狐狸,她什麼時候和自己這麼親熱了?”龍四醉夢中有些奇怪地想著。

    她和小玉只在淨壇廟見過面,隨後小玉便偷了燈芯回到千狐洞,也因此造成了自己被楊戩殺死,還陽後就知道沉香到底要和小玉成親了,她也不計過往,歡歡喜喜的參加了婚禮。可是,她什麼時候和這小狐狸這麼熟了?

    “四姨母,不準也不行……你不說,我可替你說了……”說什麼?她側耳去聽,卻只看見小玉的嘴一翕一合,說著笑著,卻什麼也聽不見。

    說什麼呀,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是很重要的事情,一定是,她無由地便知道,急得要掉淚,可這是在夢裡,夢裡有淚可流麼?啊,是醉了,這是醉後的夢境。不要哭,不要著急,只不過是一個夢而已……

    “我答應你。”小玉忽然便不見了,但仍一個聲音在說話。她迷惘地四處去看,只看見一個黑色的身影,隱在最暗的暗處,露出模糊的輪廓,嘆息般地說︰“我答應你……”

    好了,答應就好,不會有事就好。她喜極而泣,走近去,摟住他,輕輕地吻下去——是在做夢,她提醒自己。可是夢又有什麼關系,只要有他,只要能感受到,感受到……

    可是沒有,什麼也沒有觸到,一個聲音在嘆息︰“忘了吧,忘了吧……”但她不甘心,一遍遍地回應著︰“不,不要忘,讓我記住,不管是在哪裡……”她追尋著那聲音,收緊雙手,想證明什麼,可是手中空空的,挽不住任何痕跡……

    楊戩聽到了她的夢囈,輕嘆一聲,又閉上了眼楮。他不想讓自己尷尬,也不想讓她更尷尬,只能盼著龍四能早些睡醒。

    終於,夢囈變成了大聲的哭叫,龍四猛地坐起身子,驚醒了過來。但她明顯還在發怔,記不起什麼了,那種絕望和無助,卻依舊在心頭徘徊不去。喘息一陣才回到現實,她發現,自己竟是坐在了楊戩的床邊。

    本能地跳起,不願多挨著他,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跑到這裡來,還坐在他身邊睡著了,要是讓弟弟看見,又該被取笑了。她懊惱地想。

    三聖母看看二哥,又看看龍四,拉著她的衣袖低聲哀懇︰“四公主,你為我二哥取點水來好不好,好不好……”鏡中人聽不見,鏡外的四公主卻聽得明白,低泣著應道︰“水?我取了的,三妹妹,我馬上就會去取水了。”

    四公主自然明白自己當時的心情,她站在床前發呆,酒意差不多全被驚醒了,不知剛才的自己到底怎麼回事。但看著他干裂的口唇,聽著他微弱艱難的呼吸,仍是有些不忍,口裡默誦法訣,攝來一只瓦罐,行法注滿了清水。

    楊戩只覺得口中一陣清涼,一股清泉浸過喉嚨,仿佛那燒灼的痛苦都減輕了幾分。強撐著睜開眼,還是龍四公主。

   四公主喂了他一口水,看到他睜開眼,有些失措,手在空中頓了頓,才繼續湊到他唇邊。辯解似地說道︰“雖說你咎由自取,但如今已得到報應,我也不與你計較太多。你不要以為我是那種仗勢欺人之輩,那天……那天潑你一杯酒……”她自己也不明白那天是怎麼回事,又怎麼解釋,呆了一呆,不再說下去。

   楊戩卻明白了,再次慶幸自己抹去了她的記憶,否則,這位大大咧咧的龍公主,不知還要有多少痛苦。但剛才的反常又讓他擔憂,法力拿回不久,是沒有余力去鞏固封印的了。更何況,雖說三年過去,已少有外人再來窺探,但動用神目和重鑄元神畢竟不同,法力作用於外,那種波動,九重天上的有心人稍加留意便能知曉。

    不能由著她留在這裡。碗口又湊在口邊,他卻不肯再飲,只冷冷地掃了龍四一眼,八百年的司法天神任上,眾人見慣了的絕情肅殺,又一次出現在他的神色之間。

   龍四手一顫,抓緊了瓦罐。被三尖兩刃槍剌入身體時,他的臉上,便是這種陰鷙的表情。難道,到了這種地步,還是不肯悔改嗎?她突然覺出了幾許的可笑,自己剛才……剛才還在同情著這樣冥頑不靈的惡人?退了一步,披灑在屋裡的月光,讓她不由自主地側過頭去看窗外那一輪滿月,於是,種種混雜在心頭的百味交陳,突然之間便變成了莫名的氣惱和不甘。

    沒有經過考慮,話已脫口而出︰“多行不義必自斃,楊戩,你還要執迷不悟嗎?若沒有三妹妹收留,你是司法天神又如何,還不是要靠著乞討去苟延殘喘?”

    楊戩神色不變,卻安心了些,肯這樣罵,龍四總算是恢復了常態。想起中秋的那些問答,他暗自嘆息了一聲,順著龍四的目光看向窗外。月色如銀,月宮仙子念著的,竟是他變成的後羿啊!那樣的三個月,她一直記在心裡麼?還有這四公主,失去了記憶,卻牢記著曾經的情感……

    但一切都不可能重新來過了,他的路,注定是一個人孤獨地走到盡頭。

   他有些惆悵的眼神,落在龍四眼裡,被自動地理解成了另一層意思。龍四只覺心頭全是苦澀,說出的話,便刻意加了幾分冷嘲︰“還想著看月?嫦娥姐姐怎麼也不會喜歡你的!且不說你做的那些惡行,就是現在,這樣的你又哪一點配得上她了!姐姐自有結義兄長陪著護著,你就省了這份心吧。”

    惆悵迅速轉為毫無波動的漠然。鏡前的四公主淚眼模糊地看著,一個聲音,一遍遍地告訴著自己︰“我是在嫉妒……我是在嫉妒嫦娥……為什麼,他都到了這個地步,我為什麼還要說那些話傷他,我,我還……”

    她還做了什麼?也許也不算什麼。她為他的眼神酸楚,為他的冷漠悲傷,為自己心中不知名的情緒光火,竟拿著手中的瓦罐,狠狠地砸了出去,沒有傷到他,卻讓水流了一床。站在原地喘息了一陣,四公主再也受不了這種說不出的感覺,轉身跑了出去。
...
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註冊登入會員

使用道具檢舉

帖子
1560
積分
-2 點
潛水值
33434 米
163
發表於 2007-7-30 11:21 AM|只看該作者
若有安裝色情守門員,可用無界、自由門等軟件瀏覽伊莉。或使用以下網址瀏覽伊莉: http://www.eyny.com:81/index.php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章 心魔後日殃
作者︰水明石
    但水浸濕了被褥,天氣寒冷,根本干不了。下人灌食喂水之余,也不會來操這份閑心。三聖母看著哥哥的唇凍得青紫,一天燒得比一天厲害,已說不話來了。她現在不再祈盼有誰能來照料一下哥哥,只希望這屋裡越冷清越好,起碼,就不會給二哥帶來更多的痛苦和傷害。

   兩個月匆匆過去,連沒有人來小屋打擾,都成了眾人一致慶幸的喜事。看得出,楊戩的況狀越來越差,若非他經歷過幾千年的修練打拼,又拿回了法力,只怕早就魂飛魄散。沉香卻不再象以前那樣哭泣痛悔,只晝夜守著舅舅,舅舅練功時,他不是苦修法力,便是凝神回憶被強迫背下的那五千本書。雖然外貌依舊,但他的眼神已一天天冷峻下去,象煞了楊戩。

    這一天,象往常一樣,三聖母跪在哥哥床頭,手貼在他額頭,發著燒的身子,不停地冒著冷汗。她試圖擦去,卻是注定圖勞無功。她只能用一句話不停地給自己打氣︰“二哥,你再忍一忍,還有四個月,四月後我們就可以回去,一切都會結束,你再忍一忍…”

    門一聲響,三人抬頭看去,沉香目光迷亂,手提寶劍闖了進來。三聖母不解地看向身邊的兒子,不知他怎會來找楊戩,見他也是一臉茫然。一直沒說話的小玉夢游般地開口了︰“沉香那天練功,忽然頭上冒汗,睜開眼就跑了出去,我叫他也不應,我跟在他後面來了……”

   沉香想起來了,那一夜,他如常日般開始練功,心頭卻總是靜不下來。想到讀過的書,驚覺自己大概到了一個緊要關口,正是心魔最易入侵的時候。他立刻收攝心神,去除雜念,眼前卻總有零星畫面閃過,那是楊戩的面容,眼中是不屑,嘴角是嘲諷。“你憑什麼看不起我,你已經輸了!”他在心中大吼著,一下子沖出門去。

    後來,後來發生了什麼?他跳將起來,懷著恐懼看向小玉,小玉的臉色慘白,只盯著屋中的他,他也望去,自己的面目為何那般猙獰,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向楊戩怒吼︰“你輸了,你贏不了我,你現在只是個廢人,憑什麼看不起我,憑什麼!”

    他的手在顫抖,模糊地想起自己做過什麼。眼前只有一道紅光崩起,三聖母慘叫一聲,伸手捂向楊戩胸口,那裡,沉香手中的劍已深至沒柄,透過薄被,穿過楊戩右胸,牢牢釘在床板上.

    血漬在那床早該換的薄被上漸漸擴大。楊戩身子微震,看向沉香的眼中卻只有憐憫與擔憂,以他的見識,自然看得出沉香是練功走火入魔,而自己,就是他的心魔。

   沉香,我給你的陰影,當真這麼大麼。沉香手握劍柄,無意識地用力剜動。三聖母看著床上楊戩黯然的笑意,突然驚覺到他要做什麼,叫道︰“不可以,二哥!”但楊戩已聚起真元,神目張開,銀芒直刺沉香雙眼。沉香眼神漸漸恍惚,松開手,踉蹌退後,最後一下癱倒在門口,而楊戩也是一口血噴將出來,臉色灰敗如死。

    另一個沉香嘴角搐動,乏力地跪倒在地上。那一劍,雖是剌在舅舅身上,但他的胸口,竟也似痛得喘不過氣來。還有……

    他的心頭的寒意大盛。舅舅竟動用了神目!怎麼能呢,三十三重天上,對這間小屋的關注,只怕從未停止過。而三年的隱忍,受了這麼多的折磨,舅舅也不曾用過一次法力——

    欠舅舅的債,又多了一筆嗎?回去後怎麼還,又拿什麼來還!舅舅,守護著我們這種人,你就真的,從沒有過一絲悔意?

    小玉便在這時追了過來,看見倒在門過的沉香,驚呼著查看著他的情形,竟是未向屋裡看上一眼。待確定沉香只是昏睡了過去,她松了一口氣,抱起丈夫便轉身出屋去了。

   沉香被小玉帶走後,楊戩再也難以抑制,一陣劇烈的咳嗽,在冰冷死寂的小屋內響起。沉香那一劍,著實重創了右肺葉,轉瞬間,血沫溢滿了整個胸腔。尋常的呼吸,對此刻的楊戩而言,已經是酷刑一般,唯有努力咳出肺中的血,才能使自己不至於窒息。而猛咳之時,帶動插在他右胸的利劍,歪斜晃動。鮮血隨著每一次晃動,從那可怕的創口中迸湧而出。

    三聖母捂著楊戩不斷流血的傷口,雙目失神︰“後來,我們沒人去找過二哥,不知道他又受了這一劍,下人會替他拔去麼,會替他裹傷麼?”腳步飄浮地向外走去,“我去找人,找人給二哥治傷。”

    派來照顧楊戩的人就住在小屋近旁,屋中正在聚賭,三聖母飄進屋,在滿屋嘈雜中懇求︰“你們去看看我二哥,求你們去看看我二哥,他傷得很重,求你們去看看……”

   像是真有人聽見了她的哭喊,一名漢子伸著懶腰問賭得正歡的瘦子劉富︰“你在這賭多久了?別把那人餓死了不好交待。”劉富打個哈欠,這一下連賭幾天真有些吃不消,起身罵道︰“真麻煩,病那樣還不死。害我不能換個有油水的差事。”旁邊人哄笑道︰“你還嫌什麼,換別的差事能讓你隨著心意偷懶,說吧,這兩天是不是把那家伙的月供全輸了?”

   劉富說了聲倒霉,不再理他們,出門去了廚房。他確實一時興起,將交給他為楊戩置辦伙食的錢全輸了,平時雖說也克扣了不少,總不至於像這次徹底沒有。想想這月還有些日子,不能真把人餓死,便在廚房中翻撿起來,一眼看見灶旁倒掉的一些雜七雜八的食物,用碗盛了,聞了聞,是餿了,不過那家伙命那麼大,應該也吃不死他,端了去了。

    三聖母心中酸苦,這些日子看二哥遭這些下人欺辱,她不敢想心高氣傲的二哥如何忍受,而今天她只盼這人能為二哥拔了身上劍,治了傷。

    劉富來到屋前,見房門虛掩,咦了一聲,進門來到床邊,嚇得一下拋掉手中的碗,跑了出去。三聖母急急喚道︰“不,不要走……”伸手去拉,卻是無用。

    劉富跑到屋外,想起那把劍眼熟,不是少夫人平常用的那把麼,看來是主人家的事,自己還是不要管為好。想起還沒喂他飲食,卻怎麼也鼓不起勇氣,心道還是等過兩日看看再說,一頭又鑽進賭眾之間。

   鏡外之人齊齊倒吸一口涼氣,如果以後沒有人來拔去,那楊戩直至今日,已被劍釘在床上四個月了。啪地一聲脆響,跪在地上的康老大給了自己一巴掌,已打得口角流血,他卻恍若未覺,只在痛責自己︰“如果不是我把哮天犬帶走,至少他會護著二爺,二爺不會受這麼多苦,更不會受這些下人折辱!”

    床上的楊戩勉強提氣,運功封住傷口,看著地上打翻的發著異味的食物苦笑。他已幾天沒有進食,這人一走,又不知幾天才能回來,只怕到時他已餓死在這裡了。

    一只耗子竄出來,嗅嗅地上的飯菜,又跑了,一雙腳出現在床邊,楊戩抬眼,是那個獨臂人。

    心中一凜,楊戩忍著胸口的疼痛看向他。要提前找三妹報仇?不,他不是這種人。那獨臂人正查看著他的傷勢,想幫他拔去劍,卻終又不敢。

    “我陣已布好,只待時間一到即可,今日是來看你準備如何的。沒想到……這劍是那只小狐狸的吧?不是凡兵。我修習的是妖功,體質不同於常人,若觸到你的傷處,只怕你傷勢惡化得更快。”

    見楊戩了然一笑,獨臂人側過頭掩住了惻隱之色,他知道,楊戩並不需要這種廉價的感情。

    “我知道你必能與我一戰。”獨臂人在他床頭坐下,輕嘆道,“看得出你已下了決心,是要以元神與我一決高下,一解恩怨。不過,你這麼做,到底值不值得?你要守護的,就是這種人麼?”

    “我的身子本就不堪修復,多這一劍又算得什麼?沉香的心魔由我而生,當年逼這孩子實在太緊。還他一劍,也算理所當然了罷?”楊戩默然地想著。

    那獨臂人看了出來,眉頭一軒,問道︰“若我那日告訴你,我將攪亂三界,你會不會放棄死志?”

    楊戩笑了一笑,獨臂人搖頭道︰“我就猜到了,在你眼中,三界雖重,也未必重過你那個寶貝妹妹。可惜,可惜!”

    看著地上殘留的食物,他不禁生起一股怒意,道,“那他們呢,他們又如何待你?便是對外人也沒這般的。”

   楊戩神色中現出幾分苦澀,將目光移向窗外遠處。但獨臂人卻將他心中所想一字字說了出來︰“你又在幫她找什麼藉口?壓她在華山下二十余年,折磨她丈夫,追殺她愛子,她本該恨你之類?就算如此,也只能證明你那妹妹,你那外甥都從未真正試著去了解過你這二哥,你這個舅舅!”

   獨臂人猛地站起身來,頗為激動地來回踱步,又道,“天下人言從不足采信,我只信我自己的眼楮,能有你這一手陽剛槍法的絕不可能是那種無恥小人。哼,我聽說過你們的事,除了那心懷不軌的老狐狸,誰都沒有死。天條改了,三聖母放出來了,受傷倒霉的只有你,你以為我是和他們一樣的瞎子?”

    楊戩一震,移回目光,吃驚地看著他,半晌,百感交集地輕嘆了一聲。那獨臂人已猜出他意思,也是一笑,道︰“算了,不說了。你我還要生死一搏,說得多了,你到時下不了手,那反是我不夠光明磊落了!”

    這些話落在一旁的眾人耳中,字字誅心,三聖母喃喃自語︰“我是瞎子,我真是瞎子,我怎麼會相信這一切,我怎麼會看不見真相……”伸手向自己眼中挖去,幸被沉香死死拉住。

    “我要走了,你現在的情形……”獨臂人猶豫地道。他知道楊戩現下需有人來救治,但是他的身份卻實在不好出面。正遲疑間,卻見楊戩正看著自己,似有所求。

    他一愣,問︰“你要我幫你找人來?”楊戩目光一側,看向地上灑落的飯菜,又靜靜地看向他。獨臂人臉色為之一變,順他目光看向那堆混著塵土的東西,驚道︰“那些?”楊戩笑了一笑,顯出贊許之意。

    獨臂人想說什麼,又忍住,放下紫玉杖,攏起那些混雜了塵土勉強可稱作食物的東西,送到楊戩口邊,看他一口口仔細吞下,終於皺眉問道︰“你怎麼吃得下。”

    隨之想起下人平素對他的態度,又不禁苦笑,說,“你是怕那小子這一逃又不知幾時回來,會將你活活餓死?天下還真沒有過餓死的神仙,可惜你卻不肯當這獨步古今的第一人!”

    三聖母哭倒在沉香懷裡,沉香泥雕木偶一般,看著舅舅微微喘息,艱難吞咽著那些泥灰中撿起的雜物,看著那猶自不斷搖曳的劍柄,只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做了些什麼……”

    獨臂人終究還是走了,楊戩合上雙目,又開始運功重凝元神。他的經脈早已支離破碎,功力每強行運行一次,那疼痛便加深一層,身子不聽使喚地陣陣抽搐,冷汗和著胸口傷處的血水浸透了衣被。

   三聖母再也忍不住了,撲過去伏在他身上,哭泣著求道︰“二哥,你不要再練了,我們不會有事,那陣沒困住我們,我們就要回來了……你一定要等我們回來,我去求觀音菩薩給你治傷,把所有的功力都給你。我知道,你會保護我的,你還象以前一樣地疼著我的,二哥,求你別再練了!”

    但這一劍插得委實太重,每日楊戩稍一運功,身子抽搐,傷口便裂開,被上的黑色血漬一次次暈上紅色,邊緣不斷擴大。他無奈停下,知道再這樣下去,沒等重新修煉成功,就已因失血過多而死了。

   三聖母神思昏沉,坐在床邊只是發呆,龍八到底局外人,忽然叫道︰“小玉手上不是有劍?”眾人被他一喝,望向小玉,小玉茫茫然低頭看手中,那柄插在楊戩胸口的寶劍赫然便在手裡。三聖母似乎一下子活了過來,望著小玉怯怯地問︰“小玉,什麼……什麼時候?”小玉癡呆呆地想了一會,不確定地搖搖頭。眾人也不知她是何時又取回寶劍,只能看著劍柄,繼續等待。

   過了兩日,賭得天昏地暗的劉富又來了一次,這人想是膽小,死活不敢去踫那劍,只掰開他嘴灌了碗薄粥就跑了。楊戩也有些著急,若再這樣下去,就真的來不及了。眾人不敢想這把劍到底多久才會拔去,唯一能能安慰自己的是,他們回去時,不會再看到楊戩被釘在床上的這一幕了。否則,他們真不知該如何面對楊戩蘊藏著無限傷痛卻看不出悲喜的眼楮。

   再過一日,又換了劉剛來送飯,三聖母已經說不出話,只是用祈求的目光看著他,盼他能為二哥拔劍治傷,不要再受更多的折磨。劉剛與那瘦子劉富同是分派來照顧楊戩的,兩人為圖清閑,商量好了輪流前來。劉剛已聽說劉富說了這事,見劍仍未拔,知道同伴膽小,這事算是扔給自己了。罵句晦氣,伸手抓住劍柄,想拔出,又有些不敢,丟下碗出門。沉香大急,追了出去,但離開楊戩身邊百步,再也行動不了,只能怏怏回來。

   不一刻,劉剛又推門進來,帶了名中年漢子。龍八識得,那是劉府中照顧馬匹的馬夫老王,常年養馬,也算個半拉子獸醫,想是劉剛怕劍拔出血止不住,叫了此人來幫忙。老王打量半晌,搓著手為難道︰“我說兄弟,你這不是為難我麼,我只是個養馬的,哪能醫人。傷這麼重,你還是另找人吧。”劉剛好不容易拖來個壯膽的,哪裡肯放他走,一把拖住了他︰“老哥哥,平常我可沒虧待過你,就幫兄弟這一次。你沒聽人說麼,這人本來和夫人少爺一樣,是天上神仙,沒那麼容易死。你看這劍都插幾天了,要換你能活麼?”老王想想也是,跺腳讓劉剛稍等,出去取些藥回來。三聖母燃起希望,撫著哥哥蠟黃的臉,輕聲道︰“二哥,馬上就好了,你忍一忍,沒事了。”

   劉剛等得著急,只擔心老王借口溜了,見他捧了藥回來,舒出一口氣,讓他去醫。老王把熬好的藥汁和搗好的外敷藥草放在桌上,沒好氣地說︰“我只管治,拔劍不干,沒來由濺一身血。”劉剛無奈,探身過去,握住劍柄。楊戩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準備迎接將要來的劇痛。劉剛一使勁,劍從床板中抽出,但劍刃不像匕首,劍身極長,卡得又緊,用力下也只抽出一半。楊戩身子剛被劍帶起,劉剛氣力已竭,上升之勢一滯。楊戩頓時順著劍鋒緩緩滑落在床,竟似又被刺了一劍。

    眾人只看得毛發聳然,後背生寒,嫦娥和四公主閉上眼楮,小玉將臉藏在沉香懷裡,三聖母眩然欲暈,倚在床邊作聲不得。

   劉剛沒拔出劍來,手已軟了,求救地看著老王。老王看他臉都白了,知道他真是不行,暗罵自己怎麼這麼倒霉,被拉來做這事,但事已至此,也不能丟下不管。走上前去,離得遠遠的,只伸手過去,使出渾身力氣一抽,劍是拔出來了,楊戩身子也被這股大力帶起。由於他離得遠,力道偏向外,楊戩半個身子被帶跌了出去,掛在床邊,額角已撞在地上。

   劉剛一步跳開,逃得遠遠的,生怕血濺自己身上,聽得老王一聲喝,才如夢初醒地去桌邊端過藥。老王將一攤黑糊糊的藥物堵在楊戩前胸後背傷口上,扯了布條裹上,楊戩自己勉力提一口氣封住傷口,血竟也止住了。又將藥灌了於他,看床上被褥實在是血污得不成樣子,劉剛又找了來換,兩人大功告成,如釋重負,撿了劍逃也似地離開。

   楊戩看著桌上的飯碗一聲苦笑,這兩人一陣忙亂,竟忘了還未讓他進食,看來又得餓上一日了。腹內升起刀絞似的感覺,老王本是長期養馬摸索出幾手醫術,那藥是平常給牲畜開的,雖已忖度著減了量,到底第一次給人開方子,手上無準,楊戩身子又虛,竟成了虎狼之藥,在腹內翻騰不休。

    忽視腹內和胸口火燒火燎的感覺,這種疼痛對經脈盡毀的他來說已算不得什麼。即使不運功時,那渾身叫囂著的疼痛仍讓他汗透重衣。只不過,他向來掩飾得很好,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龍四喃喃自語︰“我們都說他狠心,不錯,他果真好狠的心。這世上怎會有人如此狠心、如此狠心地待自己,只為一些待他更加狠心的人……”龍八不敢再多看,也不知說什麼好,下意識地安慰姐姐和眾人︰“還有四個月,就有四個月了……”

    “四個月,四個月後,我拿什麼臉去見二爺……”康老大茫茫然應著他的話,“一死謝罪麼?二爺做了那麼多,我又怎能一死輕生,辜負了他的苦心;不死麼?我又怎麼對得起二爺,多年兄弟,我竟比不上一個敵人!”
...
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註冊登入會員
如果瀏覽伊莉時速度太慢或無法連接,可以使用其他分流瀏覽伊莉,www01.eyny.com(02,03)。

使用道具檢舉

帖子
1560
積分
-2 點
潛水值
33434 米
164
發表於 2007-7-30 11:21 AM|只看該作者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一章 歌瞑塵欲散
作者︰水明石
    時間仍往前推移著,新年過後,楊戩終於到了重鑄元神的最後關頭。看著他催動真氣流轉周身,眾人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只一瞬不瞬地盯著他行功。

    便在這一夜,法力溫養之下,元神沖舉而出,盤坐吐納,迅速成形。眾人正緊張間,遠處傳來一聲巨響,半邊天際驀然亮如白晝,只駭得人人變色。半晌,還是沉香最先反應過來,苦笑一聲,道︰“是開天神斧和寶蓮燈……原來那一夜的異相,是因為它們感應到了……”

    元神沉入身體,看著楊戩突然睜目,浮現出饒有深意的微笑,小玉低聲說道︰“舅舅也感覺到了……他隨身多年的神兵……”而三聖母早就癡了,怔怔地坐在床邊,看著哥哥修煉,仿佛又回到了在灌江口,在哥哥護翼下的那些溫暖歲月。

    此後的幾日,除了應付過來喂食的僕人,楊戩便是全力練功。他知道自己的情形,身體衰竭不堪,早沒了恢復的希望,仙家雖有奪捨重生之術,但奪捨之後法力大減,卻又根本應付不了獨臂人的一戰之約。為今之計,只有孤注一擲,將真元全部融入元神,再不留下一分護體的法力。

    拼了將來真元耗盡,魂飛魄散,也要在這一戰中,爭得最大的勝機。

    到了第五日上,終於行功完畢,元神又一次離體而出。楊戩看了一眼留在床上的軀體,恍如隔世。幾年來不懈的努力,到底重鑄元神,恢復了功力,竟有種失去目標的惶惑。

    從軀體的懷裡拿出金鎖,留戀地撫摸著。金鎖依舊燦爛鎧亮,歲月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天廷金精畢竟不同凡器。當年,怕人眼熱,瑤姬在金鎖上設了法咒,除了主人願意,誰都無法動念取走。也幸好如此,不然,這些年的落魄不堪,只怕早被惡丐凶僕搶去變賣了。

    握住金鎖,在屋中站了會,他還是決定出去看看,說來可笑,三妹的家,他還從沒有仔細看清楚過。於是三年多來,他第一次,自己踏出了這間小屋。

   甫一出屋,正射過來的並不強烈的陽光讓他有些不適應,舉袖遮住了眼,好一會才放下。三聖母心中一酸,跌回現實。從元神形成時開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讓她一時忘卻了現實種種,眼前的哥哥,俊逸的身形,一襲黑底龍紋的長袍,即使在昏暗的小屋中,依舊風采卓然。她一直為愁雲慘霧籠罩的臉上甚至出現了一絲笑容,直到……直到他舉袖遮陽的那一刻,笑容便僵在了臉上。回首屋中,毫無生氣的軀體是她看熟的樣子,枯槁、憔悴,沒有血色,提醒著她發生了什麼。強烈的反差讓她胸口痛得幾乎窒息。

   沉香緊上一步,扶住踉蹌不定將要跌倒的母親,輕聲勸慰︰“娘,別難過了,我們在這裡是什麼也做不了的,擔心也沒有用。娘,你應該想一想,舅舅的元神已經重鑄,那我們是不是更有希望救治好他?”三聖母有如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淚水漣漣地拼命點頭。沉香暗暗嘆息,難怪舅舅不放心娘,娘的確是經事太少,脆弱懵懂,離不開別人的保護。他這樣說,娘便這樣信了,豈不知他的話,連自己也說服不了。不能忘了,還有與獨臂人的一戰,不管勝負如何,對舅舅來說,結局都是致命的。

   “舅舅,我答應你。”他在心裡與楊戩對話,“從此以後,劉沉香不會再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不會讓娘受到傷害。如果我們回來後真的……真的救不了你,我……”他側頭向已沒在角落裡的小屋再看一眼,指甲掐進了掌心,狠狠地下了決心,“我答應你,我會親手送你離開!”

   楊戩不熟悉路徑,憑著中秋時的記憶來到聚會的花園,又誤打誤撞地尋到了瑤姬的房間,卻不進去,在外面站了很久。近鄉情更怯,明知道母親看不見自己,卻怎麼也提不起勇氣去看一看。眾人見他拿著金鎖的拳頭握起又松,松了又握,如是再三,才鼓起十二分的勇氣,邁進那間雅致的精捨。

   瑤姬在躺椅上,握著一本書,心不在焉地看兩眼,抬頭看向窗外,發一陣呆,再看兩眼。楊戩走近她,從後面看見書的內容。原來是一本古書,那是爹當年讀過的,他也讀過。是爹一個字一個字地教給他,娘也在身邊,看他小手抓著刻刀,歪歪斜斜地在竹簡上刻字,誇他聰明。這個時候,娘是想起了爹吧,她會……想起我嗎?

    不敢驚動她,楊戩慢慢跪在她腿邊,將頭擱在了她腿上,閉上眼,安靜地伏著,不知在想什麼,很久,很久才站起來,留戀地看一眼,回到花園中。

    駐足停了片刻,他跟著一名送燕窩的丫鬟來到三聖母的房間。

   這時正是午後,劉彥昌出去赴友人的詩文之會,三聖母一人在房中。她立志要做賢妻良母,已用心學起了女紅。瞧著自己側頭一針針無比認真地繡著一對戲水鴛鴦,三聖母只覺無比諷刺,就為了那個人嗎?記得以前她也曾用過一段心思在烹飪上,目的卻是趁二哥生日,哄得他松口,遂了自己心意。她並沒有真心想過為他慶一次生日。

    楊戩卻沒有想到這麼多,他只覺得有趣,三妹竟也學起了這些。坐到她對面低頭辨認她的繡品,這個像歪頭鴨子的東西,應該是鴛鴦吧,三妹,你的手藝可真是不敢恭維。忍俊不禁,他伸指彈向她臉,將要觸到時驟然收回,他幾乎忘了,這已不是當年灌江口與他調笑嬌嗔的小妹了。

    並沒有人嘲笑三聖母繡得難看,唯一能牽動他們心懷的,是楊戩時而寵溺,時而喜悅,忽而又轉為傷感的變幻神情。

    三聖母繡了幾針,自己也不滿意,想拆,又有點倦了,打個呵欠,坐到桌邊,將一盅燕窩小口小口喝了,伏下小寐片刻。

   楊戩也隨她轉到桌邊,靜靜地欣賞她恬靜的睡顏。三妹,終於,我終於不用再見你在夢中哭喊驚悸了。現在的夢中,你只會有快樂、美滿,有你的丈夫和兒子,不會再有我這個窮凶極惡的哥哥。眼中瞧見她頭上的玉釵沒有插正,小心地拔下,插好,退後幾步端詳一番,露出滿意的笑容。三妹,幸好你生的是兒子,若是女兒,你可怎麼教她?笑容黯去,即使你生了女兒,你也不能見她長大,無論什麼原因,讓你母子分離二十多年,總是我的過錯。看著三妹在夢中的微笑,他的手不由自主地輕輕落在她的發上,卻見她身子一震,在夢中繃緊了身體。楊戩一驚,疾電般收回了手,看著自己的手掌神情苦澀。眾人就聽他低聲自語︰“三妹,你就這麼怕我麼?夢中也能感受得到。”

   三聖母看到自己被噩夢侵擾,不安地扭著身體,猛地想了起來,竟有了一種驚喜的感覺,抓住楊戩的手熱切地解釋︰“不,二哥,我是夢見了那個獨臂妖怪,我害怕,我是想你來救我……”這時她的夢定是到了要緊關頭,眼珠在眼皮下急速轉動,楊戩十分擔心,又不敢再過去。就在這時,就聽她忽然哭叫了出來︰“救我,二哥,救救我!妖怪……”

    誰也無法形容楊戩此時的表情,是吃驚?是狂喜?慣常的自持全部瓦解,最後沉澱在臉上的,卻是不能置信的模樣。三聖母越發難過,站立不住,幾乎靠在了他的身上。二哥,你為什麼總是如此容易滿足?

    “四公主,嫦娥姐姐,我真後悔。其實二哥所求不多,一點都不多。我有一點點念到他,他就會非常高興。我做的那樣難吃的壽桃,他也不肯說一聲不好。我真後悔……我為什麼不是真心為他祝壽,我……我甚至不是忘了,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的……”

    她越說越痛,真的,就算沒有發生那些事,她仍是一個太不稱職的妹妹。想著那些不可能的如果,她吃力的在哽咽中擠出語句︰“如果我……真的能像我說的那樣不計前嫌,能時常去看看他,陪陪他,他一定會……一定會……”一定會什麼,下面的話已經被抽泣掩去,再聽不出來。

   楊戩只聽見了三妹在叫他,三妹,這個時候,你還是願意依靠我嗎?重新撫上她的長發,可惜,我只能再護著你最後一次,以後,只有靠沉香了。眼見三妹還在夢中發抖,沒能從噩夢中醒來,楊戩猶豫了一下,終於大著膽子,從背後摟住了她,在她耳邊輕聲撫慰︰“不怕,蓮兒,不怕。二哥在這,我們不怕。”這時三妹小時候做噩夢時,他常用來安撫的話,果然有效,三聖母重又安定下來,神情重歸於恬靜安詳。楊戩卻沒松手,仍是摟著她。

   生命真是件奇妙的事情。他還記得,三妹生下來的時候,爹抱著給他瞧,又讓大哥抱,他也鬧著要抱抱妹妹,爹和大哥沒辦法,一左一右護得好好的,才小心翼翼地交給他。他抱著她,像抱著一件稀世珍寶,覺得那樣不可思議。你瞧,小小的腦袋,頂著一頭烏黑的胎發;小小的眼珠兒,骨碌碌地盯著他轉;小小的手指上,居然還有那樣小而完整的指甲。她是那樣小小的小妹妹,他真怕一用力,就將她打碎了。爹還在一邊逗趣︰“小戩,以後可有人叫你哥哥了,做哥哥的要保護小妹妹呀。等爹老了,妹妹就交給你們倆了。”他非常認真地點頭。言猶在耳,懷中溫溫軟軟的小嬰兒,已經長成傾國傾城的美人,而他的路,也快要走到了盡頭。

    懷中一聲嚶嚀,楊戩中斷如潮思緒,松手退後,三聖母醒了。她直起腰按了按頭,有點困惑,忽然陰下了臉,站起來忿忿地走了幾步,又沒處發火,一揮袖,竟將桌上的盅推到地上,打碎了。楊戩不知她惱什麼,微微搖頭,三妹呀,做了人家的娘了,怎麼還這樣孩子氣。

    小玉忽然抓緊了沉香,沉香心一顫,又要發生什麼事,還能發生什麼事?還沒問,嫦娥已經問了︰“三妹妹,你發什麼脾氣?”再看母親,臉色越發不好,更是猜疑不定。

   門外響起敲門聲,三聖母定定心,讓小玉進來。小玉見一地碎片,不放心地問︰“娘,怎麼了?丫鬟說你房中有東西打碎了,我不放心,過來看看。”三聖母掠了掠奪鬢發,在桌邊坐下,慈和地笑道︰“沒事,我只是做了個噩夢。”小玉伶俐,一轉念想到了,同情地說︰“娘,都過去了,您也別總想著。楊戩已經功力全廢,再害不了我們了。”三聖母點點頭,又搖搖頭,低聲說︰“我不是夢見他,是以前一個追殺我的妖怪。但是在夢裡,又是……又是他來救了我……”看見小玉不解的神情,她也不知怎麼說,那股子羞惱憤怒的情緒又來了,恨恨道︰“小玉,我是恨自己不爭氣,為什麼要他來救,我寧可死了,也不要領他的情!”

    三聖母不敢再看哥哥,想也想得出他的心情,為什麼到這個時候,她還要在他心上捅一刀,就讓他輕松片刻不成嗎?楊戩無力地後退幾步,仰在床柱上,元神竟一陣波動,透過他身體,顯出床柱的影子來。沉香大驚,搶上前去觀察,楊戩元神剛剛成形,心情激蕩,極易散去。

    幸好楊戩並不如他想的那般脆弱,早已料到的事,還去難過什麼,閉目竭力平復心情,他再不回頭,穿門而出。

   但他沒有回小屋,而是輾轉找到書齋。午後,人人都在休息,寂靜之至。楊戩在案前研墨攤紙,似要寫些什麼,卻猶豫著,手中筆凝在半空中。沉香最先想到,哪吒也猜出來,黯然說道︰“大約是欲留言示警,點醒你們注意。你們沒有見到他的信?”三聖母茫然地搖頭,家裡從沒出現過哥哥的書函,是出了什麼意外嗎?

    楊戩又站了一會兒,直到筆上墨滴下,才驚覺似的嘆息一聲,一筆筆落下,眾人看去,卻是一首《壽樓春》,跟著念來︰

    “愁秋陰霜繁。伴西風穿戶,頻擾孤眠。瀝灑僵聽檐雨,幾番淒寒。誰識得、又經年。淚莫傾,弦絲遙傳。記家宴挑燈,投壺中酒,人月兩團圓。

    消磨去,身前歡。笑斜陽墜盡,露葉飄殘。只欠松寥片石,暗添墳田。心不死,情何堪?任夢回、沉吟雲煙。漸塵散歌瞑,悲欣一例空裡看。”

   寫完後,自己看一遍,自嘲般地輕輕一笑。三年多來的心境,全凝在字裡行間,到底是什麼滋味,說不上來,也不想去深思。三妹和娘,現在過得很好,沉香雖沒遇見,想來也必事事如意。路上聽下人們議論,說少爺年輕人心性,不欲嬰兒擾了生活,三妹若想抱孫子,估計還要等不少年吧。那只小狐狸,居然想過,讓自己幫著她帶孩子……

    沉香的孩子,不知會象誰?小夫妻倆都俊美得很,象誰都會很好看呢。只可惜,自己不可能見得到了。

    擱下筆,掌中冒出火焰,那紙便燃起,化灰,被他送去窗外,翩然飛去。再攤開一張紙,卻又是對著出神。

    他確實有心留下些話,提醒妹妹小心,畢竟他現在的狀況,莫說破陣,便是應戰時的勝負,都極為難說。可是,這樣的一封信,該怎麼寫呢?獨臂人布署設局,他一無所知,連具體時間,都也只知個大概。示警?十有八九,會被當成一個玩笑。

    更何況……更何況,做了三千年的兄妹,無論他如何胡寫亂畫,蓮兒只要一拿入手,馬上就能看出,那是出自他這二哥的筆下啊。

   想著剛才三妹的惱怒,“寧可死了,也不要領他的情!”三妹仍在恨著他。她若知道他又練出了元神,恢復了法力,她會做些什麼?這封信,只怕是真的寫不得了。但二哥不是怕死,二哥要留了這條命,最後為你盡一次心力。三妹,你只要好好的,每天都開開心心,二哥就是拼了萬劫不復,也要護了你的周全。

    而且……

    傲氣突然生起,楊戩緩緩放回了筆。不過三年多的潦倒不堪,就對自己這麼沒信心了麼。三千年了,自己輸給過誰來?元神既已重鑄,顯聖真君,難道還會有擊不敗的對手,自己,什麼時候又讓守護著的那些人失望過?

    三聖母盯著他看,見他擱下筆,一陣痛楚,茫然自語︰“二哥,你怨我了,不願再理會我,對嗎?二哥,對不起,對不起,我……”沉香回想著舅舅的神情,明白過來,低下頭,聲音低啞︰“娘,你想得太多了。舅舅沒辦法留書,他所知的也有限。”

    三聖母不住搖頭︰“他不願原諒我了……否則,怎會一句話都不留?他至少能提醒我們小心一些……他是生我氣了……”

    沉香心中浮起無力感,母親啊,難怪,你會成為舅舅最深的羈絆。看過這麼多事,你還非要依靠別人的解釋,才能懂得舅舅的心意嗎?輕聲勸道︰“不是這樣的,娘。您想想,舅舅留了話又如何呢,只會讓您認出他的字來。那個時候,我們若知道他能元神出竅的話,我們……”

    沉香哽住了,三聖母也明白過來。那個時候,要是知道二哥重新練到元神出竅的地步,她是絕不會為他欣喜慶賀的。她,還有沉香,所有的人,都會害怕恐慌,會再次下手毀了他……沒人會信二哥的,更沒有誰會在意他的話。這樣一個惡人,怎會幫助他們……

    那樣的話,他連暗中護著她,也做不到了。

    三聖母失聲痛哭,楊戩仍無意離開,翻著書案上的字畫文牘來看。他在屋裡躺了三年,難得出來一回,見有些字畫居然是三妹和小玉作的,不禁看得格外仔細了些,嘴角邊,慢慢又漾起笑意。

    再拿起一份文牘,黃皮白底,奏折的模樣。在天庭時見得多了,想不到在三妹這兒也有。不過,三聖母鎮守華山,有表上奏也是正常之事。隨手打開,看了幾句後,身形突然一幌,緩緩合攏放回案上,神情奇特。

    “這樣也好……”眾人就聽他逸出低語,“那件事原本是我的錯,三妹,你這樣寫……很好。”

    沉香不知那是什麼,想看時,楊戩已合上放回原處,只見母親臉色更差,心知不是什麼好事,也不願再問,問了又如何,該發生的也已過去了。

    楊戩慢慢走回屋,看著床上的軀體,眼中竟全是厭惡和冷漠,全不像是在看著自己。三聖母陡生寒意,驀地明白了什麼。二哥的性子,這三年多來的折辱,他對自己,已經無法忍受。

    帶著恐懼,她去拉住他的手,但穿體而過,連觸踫的感覺也沒有,那只是元神。

    楊戩慢慢伸出手去,手指按上了頸部,真是可笑,這樣的一個人,居然還是溫熱的,居然還有微微的脈動。哪吒張大了口,叫不出,嚇得不輕,眾人都隱約明白了他的想法,卻無法阻止,連想也不敢多往下想。

    指上稍稍用力,皮膚陷了下去,床上躺著的人,無聲無息地,沒有一聲呻吟,嘴唇已現出了紫色。

    屋外傳來腳步聲,楊戩驚覺,急收回手,試了試呼吸,好險,他險些就將這三年的努力全付諸東流。

    閃身到一邊,讓來送飯的劉剛過來,讓那一套慣常的程序走完。

   劉剛很納悶,今天這個病人有些奇怪,閉眼不言不動,也許是昏迷了,但以前也不是沒見過這樣,灌了東西下去,就算不醒,多少總會咽下去些。這次是怎麼了?一點反應沒有,全溢了出來。眾人當然都知道,元神離體,沒了意識的軀體只比死人多一口氣。只是不懂楊戩為何不回到體內,又或者不出手教訓一下這個可惡的下人。

    見灌不下去,劉剛將空碗拿了,略擦了擦就罵罵咧咧地走了,和楊戩擦肩而過,全不知自己的性命正懸在一線之間。

   楊戩並沒正眼看他一眼,厭惡的眼神沒離開過床上的軀體,等劉剛走了,冷冷地掃視著屋內,轉了一圈,視線又回到床上。若非還算得上是神仙之體,勉強還能達到“清淨無垢”的境地,也許他早就無法忍受這樣的自己。等這件事了,如果還有余力,一定要將這副自己也看不過眼的身體,燒得干干淨淨,在天地間不留半點痕跡。

    將金鎖放回懷中,皺了皺眉,將溢出的粥清理了,他這才回到自己體內,預料之中而又突如其來的疼痛讓他一瞬間繃緊了身子,好一陣才略放松下來,也看得眾人心中一陣抽搐。好在楊戩漸漸入定,加上早已習慣,也不將傷痛放在心上。
...
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註冊登入會員
回覆中加入附件並不會使你增加積分,請使用主題方式發佈附件。

使用道具檢舉

帖子
1560
積分
-2 點
潛水值
33434 米
165
發表於 2007-7-30 11:24 AM|只看該作者
回覆中加入附件並不會使你增加積分,請使用主題方式發佈附件。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二章 威重來天王
作者︰水明石
    此後的幾天,除了偶爾過來的下人,再沒人來打擾這小屋的安靜。但楊戩的眉頭卻一直未曾舒展過,每天練完功後,便是瞥一眼窗外的浮雲,似在等著什麼意料中的人來,又似在隱約地擔憂著什麼。

    三聖母只坐在床邊發呆,間或掰著手指計算日子,完全沒注意二哥的反常。但沉香終於發覺到了,順了舅舅的目光看向屋外,一種說不清的恐懼,突然重重壓上了心頭。

    他記得,楊戩那次元神外出後,便一直如此了。對舅舅而言,娘的態度,雖然傷心,卻是意料之中的事。唯一的異常,或許就是書齋裡的那本奏折……那個時候,記得是天廷用了三年多的時間,完成了新舊天條的徹底變更,然後聲稱要清理舊弊,開始追查起當年掀翻地獄的舊事。

    那時的自己,沒有太放在心上。理所當然地認為,掀翻地獄雖然是一樁大錯,但自古百善孝為先,父親無故被羈,飽受折磨,自己一時的沖動,完全是事出有因。更何況,後來勝佛與楊戩打賭,不是早將數十萬惡鬼全部緝回了?

   這樣想了,便也是這樣上表辯解的。母親也幫著說話,還有哪吒等人,最終將所有罪責,都推到前任司法天神的身上。但此後不久,自己和小玉,便伺奉著母親外婆去了一趟蓬萊,究竟天廷有沒有再追究什麼,就不得而知了。在蓬萊時,哪吒說過,他的父王言之鑿鑿,是楊戩公報私仇,與你沉香沾不上分毫關系。

    難道……

    沉香驀地握緊了拳,按捺住心中的不安與煩躁,小心翼翼地去問三聖母︰“娘,那天……那天書齋上的奏折……”

   三聖母遲鈍地轉過頭,想了一會,才明白兒子在問什麼,道︰“那還是為了地獄的事……天廷發旨查問二哥三年中是否有不法行徑。我……我將他的近狀全奏報了上去……”話未說完,門外腳步響聲,劉彥昌的聲音突然傳了進來︰“兩位仙使,楊戩便在這屋內,你們請自便,我便不進去了。”

   仙使?三聖母一呆,看向兒子兒媳,卻發現沉香的臉上,竟是紙一般的慘白。小玉遲疑地道︰“這時我們都不在家……應該是四日之前,李天王等人預賀外婆將重返天廷,由哪吒出面相邀,借蓬萊的仙境大排宴席。我們便陪了外婆,去蓬萊應酬,這時尚未回來……”沉香卻已頹然地坐倒在床上,不說話,甚至不敢去看床上的楊戩。

    難怪那一日,舅舅在書齋會是那樣的反應……難怪這些日子,他一直似在靜候著什麼。更難怪,為什麼事隔三年多,天廷突然又追究起地獄的舊事——算一算日子,第一道聖諭頒下,要自己上表自辯的那天,正是自己走火入魔,逼得舅舅不得不動用神目後的數日……

   屋外兩人推門而入,看衣飾,正是靈霄殿執法的仙官。三聖怔怔地看著,冷意從她心頭冒出,顫聲道,“沉香……沉香,為什麼……你會提起奏折的事?”不待兒子回答,又急切地自語道,“所有的錯失,是被推給了二哥,但二哥已經傷成這樣……不會,不會的!我們回來時,下人們也還經常進出這裡,天庭不會真來治他的罪……”

    但兩名仙官已來到了床前,其中一人道︰“二郎神,當年十八層地獄被掀的滔天大禍,天廷前幾日已徹查清楚。按三聖母與東海龍宮等處的奏表,過雖在沉香,你卻才是真正的罪魁。玉帝念你重傷,特赦你死罪,只著我等前來拿你,即刻押解地府服罪!”

   向另一人略一示意,後者取出一份手諭,宣道︰“玉帝有旨,楊戩假公濟私,禍亂三界,雖重傷在身,不便多加刑懲,但仍需押解地府,羈於黑水獄監禁千年,以警效三界,公示罪責!”伸手一指,玄鐵索裂地而出,縛住楊戩,同時地面崩開,黑霧疾湧,頓時鏡面一陣大晃,突然變得漆黑一片。

    待幽幽冥火顯出四下景物時,楊戩已墜入地獄深處,由仙官交給迎來的小鬼看管。

    雙手被小鬼銬在刑架之上,楊戩神色不變,只冷冷環顧著四周情形。方才宣示的上諭,只說判處千年監禁,但交結之後,竟是被押來了地府的刑室。

    自看了妹妹的奏折,今日的變故,早已在他的料中。這幾日來,他本不難遠遁逃離,但如此一來,便要令三妹背負上代兄隱匿的嫌疑。而天廷那個時候,也定會全力追輯,自己行動不便,藏身不暇,又如何顧及獨臂人之約?四年的辛苦,到時只能全部付諸東流。

    不過自己傷重至此,天廷此舉,更多的是試探之意,唯有忍耐不發,瞞天過海,才是唯一的應對法門。若一味莽撞行事,便中了上位者的下懷。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的情形,法力雖然恢復,元神卻剛剛重鑄,若過久離開身體,極易消散不說,連魂魄都會泯滅無存。

   “無論如何,也要熬到約戰之期時,才可以藉元神悄然離開。”趁等候閻羅過來的空閑,楊戩將得失利害再盤算一遍,更是堅定了這個應對的辦法。監禁千年又如何呢?只要能藉元神贏了那一戰,生死便不再重要,就算落個魂飛魄散的下場,身體尚在獄裡,正好讓各方勢力,以為自己熬不過獄中陰寒,傷重不治了而已。

    他冷哂一聲,又看了看刑室裡的刑具。直接押入刑室,算來決無好事,但閻羅素來膽小昏庸,如何敢如此大膽,公然挾私報復?只怕一會見到的,是比這閻羅更耐人尋味的舊交了。

    刑室門響,早有判官上前迎接。閻羅先進來,卻是陪著笑,小心地侍立在一邊,將另一人讓到刑室上首就坐。

    “李……李天王?”

    龍八看得分明,訝然驚呼了一聲,扭頭去看哪吒。哪吒身子一震,騰地便站了起來——鏡裡進來就坐的那人,鎧甲光鮮,手托玉塔,正是他的父親,托塔天王李靖。

    李靖手捋齊胸長髯,正微微帶笑,仍是天廷見慣的外貌,威重中不失忠厚之意。但落在如今的眾人眼裡,只顯得說不出的可怖。再看看刑室之中,小鬼們擺出了無數刑具,新嶄嶄地不帶血跡——地府的刑法都針對魂魄,要對付生人,自然是去人間找來的新物事。

   三聖母自幼被哥哥寵著,後來先是在女媧處學藝,再是依兄而居,臨了封在了華山,從未見過人間這許多刑具。此時見著這千奇百怪的東西,想象著它們的用法,抖衣而顫,靠在牆上穩住身子,不敢相信地問︰“李天王,他想干什麼,玉帝不是說關押黑水獄麼?他……他想做什麼?”

    沉香咬緊了牙不說話,小玉早和三聖母一樣白了臉,喃喃地也不知是在和誰說︰“這些,這些都是要用在舅舅身上麼?”

    這些都是要用在楊戩身上麼?眾人都在想,答案幾乎就是肯定的。楊戩的身子,還經得起這些的折磨麼?答案幾乎也是肯定的。只是沒有人敢說,連想都不願去想。

    閻羅看著李靖的臉色,獻諂似地一笑,哈著腰問道︰“天王大人,咱們是不是……可以開始了?只不過,此人畏懼您老的神威,大約早害怕得糊塗了。再加上惡有惡報,重傷無法言語,這案子的審法……”

   李靖搖頭道︰“閻羅此言差矣,李靖暫代司法之職,自當知難而進,為天廷與陛下分憂。不論何人,只要犯了事,本人必要追個水落石出,豈能因一句傷重無法言語,便輕易放過了他?”閻羅駭了一跳,只當李靖會錯了意,認為自己是替楊戩求情,急道︰“當然不能放過,當然不能!天王大人,所謂不能言語,又焉知不是此人負隅頑抗的借口?楊戩素來奸詭無恥,不用重刑,只怕他還會一直負隅頑抗下去!”

    向判官一施眼色,判官會意,對小鬼叱道︰“此犯冥頑不靈,先著鞭刑一百,再觀後效!”早有小鬼揚著鞭子上來,重重地一鞭抽下。眾人正失聲驚呼間,纏著銅絲的長鞭竟又被激蕩了回來,楊戩的真氣豈是這些小鬼能破的。

    三聖母的奏折,楊戩當日是親看了的,知道小妹只當自己尚有殘余的護體法力。如今李靖親至,必也詳知奏折內容,一味強瞞只能是欲蓋彌彰,倒不如因勢利導,利用他的先入為主,設法騙過這老狐狸再說。

   閻王露出詫色,他只聽說楊戩經脈寸斷,早已成廢人,沒想到竟有真氣護身,一時也沒了主意,只不住瞥著李靖的臉色。李靖卻似胸有成竹,慢條斯理地一拂袍袖,笑道︰“既知此犯冥頑不寧,這等簡單的刑求,又能有什麼用處?”站起身來,踱到楊戩身邊,居高臨下地喝道,“楊戩,陛下和娘娘何等仁慈寬厚,對你又是何等聖恩浩蕩。你竟意存不軌,作惡犯科,借司法為名,閉塞聖聰,至令三界眾生苦不堪言。今日果報自現,猶自居心叵測,不思悔改。縱然本天王念著一場同僚,卻也斷不敢因私而廢公!”

   他一邊說話,一邊運指向空作書,法力到處,凝成一張咒符,拍入了楊戩體內。眾人先是一驚,等看到那咒符成形,卻又都是大奇。那只是天界最平常的鎖元符,用來對付犯事的下等小仙,讓他們暫不能應用法力而已。楊戩肉身成聖,元神又重鑄成功,這種符法,根本起不了分毫的作用。

   楊戩卻是輕蔑一笑,這用鎖元符的主意,只怕是另有高人設計,當真稱得上高明之至。當是明知他重傷已久,若僅有著殘存的法力,就不會強於下等的小仙。普通符法有效,利於刑求自不必說,如果竟是無效的話,用刑狠了,便能激起真氣的反應。那時非但試出了他真實的情形,更能坐實他“居心叵測”的罪名一層。

    李靖並不即刻下令上刑,又道︰“楊戩,你八百年來造就了無數冤案,本該代他們一一討回公道。誰知你畏罪毀滅物證,將所有的文牘盡數卷走,至使有司無據可依,明知冤情重重,竟然無從下手。陛下仁慈,目前令本天王暫理司法重責,這追回舊案文牘一事,本天王責無旁待。”

   閻羅在一邊陪笑道︰“是,是,李天王公忠體國,操勞公務,當真是陛下朝中的柱石!”這一番話說得李靖頗是受用,撫須笑道:“閻君客氣了,這是李某份內之事。不過,本天王事多且雜,無暇在此看守訊案,還須閻君大力協助才好。”閻羅連連點頭應允,卻又有些遲疑,問道︰“但此犯奸詐,若一意詐傷,死不開口,那又當如何?”

    李靖呵呵大笑,目視閻羅,道︰“本天王精於兵事,並不擅刑求的法門,閻君這是問道於盲了。不過好在本天王早有思付,來前向道祖請教了一番。道祖道術無邊,這楊戩想瞞天過海,算來只能是自找苦吃。”退了幾步,向側一指,文案之上,已多出一座七星輪盤。

    招過閻羅附耳低言,閻羅一震之下,驚道︰“此法果然是大妙,只是……只是……”李靖笑容忽斂,濃眉立起,森然道︰“本天王一心為陛下分憂,此行未避忌你地府分毫,連老君授術之舉都肯坦誠相對。閻君你猶自出言推托,到底是何居心?”

   閻羅膝下一軟,駭得跪倒在地,叫道︰“小王……小王決無他意。只是玉帝判處黑水獄千年刑期,萬一此犯熬刑不過,小王……小王怕是擔戴不起……”李靖神色稍霽,卻又是哈哈一笑,說道︰“熬刑?誰說此犯曾受過刑法?是你閻君還是本天王?而且道祖何等身份,他老人家這次純是一片公心,才甘違天和,動用此等密術。閻君,你是也是個明白人,莫非定要口無遮攔,壞了道祖和本天王清譽嗎?”

   三聖母在一邊沒聽明白,顫聲問沉香︰“他們這是什麼意思?刑求……還有老君,是老君不肯放過二哥嗎?”李靖這一番話,應是為了嚇唬住閻羅,好讓地府乖乖合作。沉香雖然明白,卻沒有去細想,甚至沒顧得上回答母親。他正退在桌邊,看著那個七星輪盤發怔,臉色越來越蒼白。

    輪盤色如琥珀,卻又隱隱籠了層黑氣,七根金架從盤上伸出,各掛了一個半透明的絲囊,裝的竟是些毛發、衣角。每個絲囊外都有微光閃爍,顯而易見,是每個囊上,都被封印了一點來源不同的真元。

    這絲囊……

    沉香猛地回頭,雖看不見,卻對著鏡外厲聲喝道︰“三太子,不久前的蓬萊小聚,有次我們猜燈謎時,你拿來裝盛謎面的絲囊,豈不是……豈不是正是此物?”

    他這一聲喝,聲如雷霆,將鏡裡鏡外眾人都嚇了一跳。一直煩躁擔憂的哪吒怒道︰“什麼絲囊?”這才注意到那個七星輪盤的古怪,臉上頓時變色。

    沉香沉聲道︰“那時猜謎,是你提的建議……謎面盛在絲囊裡,各人用本命真元探查。要寧心靜神才能看到謎面,稍有雜念,便只能見到白紙一張……這到底是你的主意,還是你那混帳父王的主意?李靖……李靖到底想做些什麼?”

   哪吒握住了拳,突然覺到了莫名的恐懼,大聲地道︰“是父……是他,去蓬萊前他將那絲囊送給了我,說用來猜謎罰酒的小玩意兒,聊供我們小聚時一笑。我只當他……當他看到楊戩大哥淡漠親情,落得那般的下場,內心有所觸動,才對我刻意示好。那天酒宴上我拿來用,不過是想表示我領了情,願緩和一些父子的關系而已……”

   這所謂的父王,如此費盡心機的安排,所為的到底是什麼?哪吒自然回答不了,但答案已呼之欲出,鏡中的李靖,正放柔聲音向閻羅說道︰“老君的這一密術,真正能派上用場的機會也並不多。首先要在極陰之地配合時辰方位,再者要有幻相本體的毛發為引,和自願注入囊中的本命真元為源。更重要的是,在以幻相施為對象的鮮血為憑後,必要由純陰無陽的鬼仙施法,才能召來念力成形。”
...
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註冊登入會員





成為伊莉的版主,你將獲得更高級和無限的權限。把你感興趣的版面一步步地發展和豐盛,那種滿足感等著你來嚐嚐喔。

使用道具檢舉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帖 登錄 | 註冊

Powered by Discuz!

© Comsenz Inc.

重要聲明:本討論區是以即時上載留言的方式運作,對所有留言的真實性、完整性及立場等,不負任何法律責任。而一切留言之言論只代表留言者個人意見,並非本網站之立場,用戶不應信賴內容,並應自行判斷內容之真實性。於有關情形下,用戶應尋求專業意見(如涉及醫療、法律或投資等問題)。 由於本討論區受到「即時上載留言」運作方式所規限,故不能完全監察所有留言,若讀者發現有留言出現問題,請聯絡我們。有權刪除任何留言及拒絕任何人士上載留言,同時亦有不刪除留言的權利。切勿上傳和撰寫 侵犯版權(未經授權)、粗言穢語、誹謗、渲染色情暴力或人身攻擊的言論,敬請自律。本網站保留一切法律權利。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