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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玄幻] 水明石 -【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全文完》 關閉[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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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三章 構罪弄刀筆(上)

  瑤池之水清沏見底,倒映著清貴富麗的巨大水榭。王母款款移步,走到躬身行禮的司法天神前,親自勸止了他,道:「這段日子,見你辦事井井有條,細緻周詳,本宮格外欣慰。算起來,本宮與你也稱得上一家人,就不必如此拘禮了。」
  楊戩垂了頭,顯出恭敬之意,聆聽著王母的褒獎。整個天庭,或許,只有這女人才堪與老君分庭抗距吧?想到老君說起王母時咬牙切齒般的不屑,楊戩神色間的恭敬便又著意增加了幾分。

  王母詢了幾句閒話,忽道:「本宮久處天界,對民生疾苦已頗為陌生了。楊戩,你可將凡間的情況,直接向我進言,好讓本宮不致塞兌了視聽。」

  楊戩目光一凝,揣摩著王母言下之意,臉上卻掩示得滴水不漏,應了個是字,精簡扼要地述了些飛昇前的人間亂相。千餘年中,自周室東遷勢衰之後,由春秋而戰國,一統於秦,續之以楚漢,再亂於王莽,眼下戰禍連綿,赤地千裡,異子而炊,苦不堪言。王母靜靜地聽著,面沉如水。

  「你是司法天神,」她道,「維護三界,造福眾生,是你的職責所在。那麼,該如何了卻凡間這亂世呢?沒有了人間世,天庭的存在,也遲早會化作了虛無的。」

  「王母又在給他出難題了。」鏡外龍八聽見,有些幸災樂禍地笑道,「萬事皆有定數,扭轉亂局?那堆舊案已差點惹翻了老君,若再來一次,且看他如何收場。」

  但鏡中楊戩卻是成竹在胸般的安然,稟道:「要了卻人間的亂相,難自不難,但說易,卻也絕非易事。」王母嗯了一聲,道:「說下去,楊戩,不在朝堂之上,你與本宮說話不用太過拘束。」楊戩道:「所謂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人間接二連三的亂局,無非是因為天界亂在前頭。只要先安定了天庭,人人勤於事篤於行,少些消怠自利,豈止人間世?整個三界都能一片祥和,欣欣向榮。」

  王母頷首,對楊戩的話頗為中意,口中卻道:「我天庭自封神戰後,幾千年來君慈臣賢,群仙奉命,何亂之有?」楊戩道:「君則慈矣,然慈悲出禍害,千古皆然。有律不行,競相耽於安逸,終非上策。」

  王母眼中一亮,道:「說下去。」楊戩退了幾步,躬身道:「娘娘,小神斗膽,為了三界的將來,希望能請到娘娘懿旨,整飭天規,莊嚴法紀,以教化眾仙。否則長此以往,各司鬆散怠事,玩乎職守,只怕受影響的,就決不只是人間世而已了!」

  王母只盯著楊戩看,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許久,點頭讚道:「才做了幾個月的司法天神,便能說出這番話,證明你已明瞭身上的責任。很好,本宮終於可以真正放心了。」

  拈指輕彈,仙婢呈過一隻小小的檀木盒兒。王母接過,親手遞給了楊戩,道:「放手去做吧,天條是三界的根本,根本堅固,萬物才能繁榮不息。這其中的利害,相信你很久前就已瞭然於胸。」頓了頓,她指向那檀木盒兒,微笑著又道,「三界之中,只有本宮才知道,這東西的主人,最後見的一個人便是你。也正因如此,縱便老君在推薦你,本宮仍然照用不誤。老君低估了你,而本宮,卻不會犯這種錯誤。」

  楊戩施禮退下,握著木盒返回真君神殿,逕直去了後殿的密室。沉香好奇,與小玉亂猜一通,全不得要領。楊戩卻似已知道了什麼,神色複雜,半晌,打開盒兒,取出半塊玉符。哪吒一眼認出,啊了一聲,叫道:「是兵符,姜元帥的兵符!」

  楊戩輕撫著,封神之戰的日子從心中一一掠過。在這老人的帳下,他曾有過難得的輕鬆與明朗。但如今,仍是因了這老人,他選定的那種路,那條分外艱難的路,終於砌上了第一塊磚石。

  天條,還有那美妙的平衡。他冷笑了一聲,手中法力運出,將玉符捏成細細的玉屑,灑落地上,了無痕跡。

  此後便是雷霆萬鈞的霹靂手段,天條就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將整個天廷包裹得密不透風,只看得眾人都喘不過氣來。漸漸地,朝會上,宴席間,無時無刻,群仙們誠惶誠恐地避開這個冷漠酷烈的司法天神,將真君神殿,視為三十二重天上最陰森恐怖的所在。

  避無可避時,他們便用畏懼得近於媚諛的目光,去迎合這權力的新貴。而一轉身,如潮的怨恨,開始瀰漫在三界的每一個角落。

  每日例行的朝會,也漸漸充盈了太多的火藥味。玉帝乾脆鉗緊了口裝聾作啞,被逼急了時,最多來一句:「娘娘,你看呢?」後來,就連最不熟悉天庭派系勢力的沉香,都看出王母在步步緊逼老君。至於她不住褒獎楊戩革除弊政,匡扶天道,更帶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在裡。

  「鎮星真皇君,主四時廣育萬類,下界災年不斷,失職之處,顯而易見。著削去頂上三花,貶為地仙,所掌司部另覓賢能。」

  「東華慈救皇君天醫大聖,以大藥醫垂治之功,燮理五行,升降二氣,解滯去窒,破暗除邪。兩百年來,下界五行紊亂,疾病連連,全系該罪仙耽於遊樂,疏於職守所至。著即日奪去其全部封秩,打入天牢,以警傚尤。」

  「上茅上卿聖佑真應真君,中茅真定祿沖妙應真君,下茅至真三官神應真君,以司命、保命、定祿為本務。今沉迷於道術,玩乎職守,著即移交本司職權,打入輪迴,重積善行以應天劫。」

  王母懿旨道道催下,司法天神追查司職鬆懈造成人間禍亂的力度也就更大。一連串的清洗,雖然明知楊戩已盡量壓縮影響,無傷大局,但老君的臉色終是越來越難看。於是,兩大勢力相互告狀的文書,雪片般地蜂湧向真君神殿,堆積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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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四章 構罪弄刀筆(下)

  「東嶽泰山天仙玉女碧霞元君,應護佑一切農耕、商賈、旅行和婚姻,下界大亂,元君罪在不赦。」
  「查普濟天妃亦不安本職,遊樂過度,理應嚴懲。」

  「查九天玄女私洩天機,惑亂人間,當削去仙藉,永不錄用。」

  除了朝會之外,楊戩足不出戶,只陰沉了臉一件件地去看這些文書。正常的公務全放給了梅山兄弟去處理,卻仍忙得連休息的時間都奉欠。「真是美妙的平衡啊。」他意味深長地想著,苦笑了一聲。

  僵持的局面並沒有延續太久,在將整個天庭的部司仙府都一一捲入這場文書大戰後,老君突然親自上奏玉帝,言道天規鬆懈多年,以致人間大亂,罪過非輕。如今縱然重鑄律法尊嚴,然不糾首惡,終不能挽天威於既倒。是以,玉帝須當下旨嚴申,著司法天神徹查首惡元兇覆命。

  「終是忍不住了?」楊戩在仙班中冷冷地想著,目光斜眄過去,老君慈和後是掩不住的惱怒。他移開目光,暗暗向上看去,太真聖冠之下,那個靈飛大綬,天姿掩藹的女人仍一如既往地安穩如山,彷彿老君的這一奏,早就在她意料之中。

  「原來是這樣,她也在等著這一奏?」電念電轉,他已明白過來,暗中皺了皺眉。「老君,你終是輸了她半籌。做大事卻如此沉不住氣,難怪經營多年,一無所獲。」但隨即,心中為之一緊,王母等的,只是老君這一奏這麼簡單?

  果然,王母優雅得近乎造作的聲音從鸞座上淡淡地飄下:「既然老君有奏,本宮自不能不准。何況,徹查元兇,也正是本宮日夜尋思的大事。楊戩何在?」

  緩緩上前幾步,行了禮,要來的終究還是要來。起身時楊戩用餘光掃了眼老君,見他隱隱現出意外的神情,不禁又暗皺了下眉頭。

  「誠如老君所言,天規鬆懈已久,非重刑不足以肅法紀。然軍伍大敗,責將不責兵,政事大失,責官不責吏。眾仙家因人成事,罰不勝罰,唯有糾出元惡,始堪重膺天命。楊戩,你身為司法天神,此責非你莫屬。本宮給你三日時間,你若推托不辦,或查處不力,本宮來日定將你與元惡同罪論處。」

  王母的話森然決絕,玉帝吃了一驚,道:「娘娘,這不太好吧?」被她冷看了一眼,頓時將餘下的話吞了回去,只道,「楊戩,娘娘的旨意你照辦就是。這些日子,眾卿相互攻擊,鬧得也委實不像話了。你盡快查明,將此案了結,也算為我天庭再立新功。」

  「是,小神遵旨。」

  低頭領旨,再不向老君看上一眼。等朝會例行的繁文瑣禮完結之後,他直接返回神殿,將自己鎖入了密室之中。

  老君來了一趟,又是好一番語言交鋒。才被打發走,卻有仙娥送來瑤池獨有的玉液瓊漿,道是娘娘特旨溫問存安。楊戩跪謝如儀,一轉身,臉色便越發陰冷了。

  餘下的時間,眾人便看著他在密室的榻上坐著,垂著雙目,翻著著厚厚的仙藉金冊,一坐便是一天。待第二天早朝歸來,又是對著金冊,默默然終日。

  哪吒卻不知想起了什麼,一直盯著楊戩看,臉色也有些陰沉了下去。龍八離他最近,聽他極低地冒出了一句:「一定有原因,楊戩大哥不會是那種人……」

  但三日時間轉眼即過,楊戩獨坐密室之中,除了那本仙藉金冊外,再沒讀過半紙公文。第三日早朝,黑氅銀鎧,漠然得冰封了一般的神情,他緩緩取出了袖中的奏折。

  「天地有常數,陰陽有常度,當進退盈虛之際,兩適均等則氣和,氣和則萬物育矣。今天地失和,常數半失,所責者宜矣。或者聖心未加意於執要乎?為政之要,在辨邪正之實也。邪正相攻,上惑主聽,亂之始也。諭小神以稽元惡,故知主上能知邪正之實也,三界之幸,莫過此焉。

  查東嶽泰山大齊仁聖大帝,隆恩深重,總管人間吉凶禍福,凡一應生死轉化人神仙鬼,俱從東嶽勘對,方許施行。然罔顧厥典,緩公急私,外陽為忠直,內陰懷奸曲,自謂介特而其實朋黨也,自謂純一而其實三四其德也,貪祿競進,猜忍傾奪,不憚不恥,以肆其毒。以至聰明眩惑,內外大恐,禍延天地,忍令朗朗昇平,坐淪此兩百載亂世。以是故,小神以司法之職,伏請闕前,著奪罪仙黃飛虎一應尊號,付有司會審。唯懲此元兇,始昭明乾坤之正氣,復廊清天地之清明。」

  嗡地一聲,向來靜寂嚴肅的凌霄殿上,炸鍋般地驚聲四起,楊戩恍如未聞,沉穩地念完,雙手呈了上去。

  玉帝幾疑自己聽錯了折子,拿在手裡又讀了一遍,才不確定地問:「楊戩,你參的是東嶽大帝黃飛虎?」楊戩沉聲道:「小神前日奉旨,糾查元惡,今日覆命,參的確是東嶽的仁聖大帝。」

  將內容又在心裡默了一遍,滴水不漏,理由沒一條能駁得了。但是,二百年的亂世,又豈是一個東嶽山神力所能及的?玉帝將目光暗暗投向王母,多年的習慣了,反正自己懼內已是天廷上公開的秘密。

  也只有玉帝才看出,身邊的妻子,神情竟也有些意外。看著楊戩半晌,她終於道:「黃飛虎千餘年前,曾是周室大將,楊戩,如果本宮沒有記錯的話,他與你私交不錯。」

  「是,但舉不避仇,懲不避親,原本便是臣子應銘守的份內之事。小神不敢以私誼而害公義。」

  漠然地答完,他退回了自己在朝班的原位。與黃天化交好的仙人們一個又一個地出列抗疏分辯,但老君與王母卻都就此沉默,不置可否。沒有了這二人的表態,抗辯的聲音也就慢慢稀疏了下去。

  「就依了司法天神的主張吧。」等高曠的大殿恢復平素的肅穆後,王母的聲音波瀾不驚地響起,「太上老君,你看呢?」

  老君躬身,「全憑娘娘做主。」凌宵殿上也就更加靜寂了。死一般的靜寂裡,玉帝草就詔書,當值星官帶了天將往東嶽而去,退朝。

  「就……就這麼將黃飛虎入了獄?」沉香還記得封神之戰中的那個雍容大度的武成王,不能置信地問。鏡外的哪吒沉著臉,喃喃地只道:「怎麼會這樣?他真的是……是用武成王在為自己解圍?」輕歎了一聲,當年的一些往事,又浮現於腦海之中。

  記得那日自己正在百般無聊在南天門發呆,讓匆匆趕上來的黃天化撞了個正著。二話不說,他拉了自己便向真君神殿去,言道:「老弟,你和楊戩不是一向交好嗎?無論如何,今天要幫我一個忙!」

  當時的自己,對天廷的傾軋毫無興趣,早朝上的這等大事,也一點不知情。直到進了神殿,看著黃天化一臉的悲憤,先軟語相求,繼而放聲痛斥時,才知道司法天神一紙奏章呈上,東嶽大帝竟成了造成人間亂世的元兇,褫職下獄,就快被廷議懲處了。

  想到當年並肩作戰的袍澤之情,自己也幫著求了幾句。想不到那個在軍中對自己關懷備至、在灌江口帶著笑陪自己談天散心的故人,居然立刻板起面孔,冷冷地打上了官腔,語氣生硬得如同那真君神殿一樣的陰森。

  正因天庭的壓抑淡漠而滿懷不忿的自己,一怒之下,一句句地幫著黃天化和他爭辯。末了,在真君神殿大鬧一場後,從此,便與他成了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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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五章 諛阿忍周旋(上)

  鏡中按著記憶裡的情形,一幕幕地上演著,看著楊戩帶著冷笑的神情,哪吒不由低下頭去。雖然,一路行來,看著這個人承受的那些重負,和往昔對自己的關切與溫和,自己早已選擇了原諒。但又重對這一幕時,心中卻仍陣陣隱痛。
  就為了那個位子嗎?為了那個位子所能掌控的權力?楊戩大哥,你竟真的從此改變了去,一步步地,心甘情願地變成了那個分外陌生,分外刻薄寡恩的司法天神?

  「楊戩大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鏡裡的神殿,哪吒緊緊攢住身上的乾坤圈,眼裡如同要噴出火來,大聲叫道,「武成王是魂魄封神,又只是一個區區的下界山神,他能管得了什麼大事?又如何敢管什麼大事?」

  楊戩提筆批閱著公文,將這二人冷在一邊,森然道:「東嶽的責職就是勘對人間禍福果報,正是因他勘對不力,錯亂因果,顛倒報應,才使得凡間大亂。他不是元惡,誰人又是?」

  黃天化怒道:「楊戩,你明知故問。那些事都是司職的上仙失職在失,我爹爹如何勘對?哪個上仙,又會去賣一個山神頭兒的帳?有的倒是上奏了天庭,但根本無人過問,我爹爹總不能強壓著不讓施行吧?」

  楊戩冷笑道:「不打自招了罷?明知是錯,卻將錯就錯,更是罪加一等!行了,我手中事務繁雜,沒有空來陪兩位閒聊。」

  見黃天化氣沖沖地還要爭辯,楊戩更顯出不耐煩的神情來:「丙靈公,尤其是你,你是三山正神,非宣調不得擅入天庭,今日已是違了天條。姑念你是初犯,我可以免予追究。但你若執迷不悟,我便要公事公辦了。」

  「公事公辦?我倒要看你如何公事公辦!」

  哪吒盯著楊戩,只覺這個高踞在桌後的人突然便陌生了起來。西歧的歲月裡,那些同歌同哭的生死交情哪去了?與子同袍的兄弟之義哪去了?真君神殿冷氣逼人,心中,更是冷得沒有了一分溫暖。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大步衝上前去,一抬手,案上的公文已被盡數掃落在地上。

  楊戩移目看向哪吒氣得鐵青的臉,心中微微一軟,但眼角餘光,落在諸仙相互攻擊的文書上,心腸頓時又剛硬了起來。封神恍若過眼雲煙,今時早已不同往昔!楊戩,你還有留戀之情嗎?

  他冷冷地對自己說,目光也隨之變得更加冷漠,神色陰沉地開了口:「三太子,你最好自重,不要以為自己是李靖之子就可以任性胡為,大鬧司法天神的居所。這罪狀若真呈到玉帝面前,就算你爹是天王也保不了你!」

  「我爹?你居然對我說這些話?你……我什麼時候靠過那個人的庇佑來!楊戩,有種你給我說清楚!」

  額頭上青筋暴起,哪吒恨不得用乾坤圈砸碎眼前的一切,大聲咆哮著,「你有種,楊戩,明知我那些過往,竟還在我面提什麼庇佑!你有恃無恐是不是,算準了我不敢對你這新貴怎麼樣是不是!」

  楊戩唇邊漾起淡淡的笑意。千餘年了,還是沒長大啊,還在牢牢記恨著剔骨還親的慘痛麼?多年交往的情形浮現眼前,口中卻說出了更加諷剌的話語:「司法天神雖然位高權顯,但的確比不了李天王持掌十萬天兵。三太子,你若執意要大鬧我真君神殿,我無計可施。不過,那只是因為你有了個好父親,才能如此地肆無忌憚地在我面前耀武揚威。」

  「我耀什麼武,揚什麼威了?」哪吒大喝一聲,乾坤圈上光芒一閃,險些便發了出去。反是黃天化死死拉住了他,不讓他闖下大禍來。

  「楊戩,我知道你的兵法稱得上西歧第一,但是,沒想到千餘年不見,你竟是用在了自己的兄弟身上!」黃天化厲聲喝著,「你是故意激怒三太子的。你要讓我們犯錯在先,無力為我父奔走吁冤,對不對?三太子,不要中了這個無行小人的計。我們先走,去找老君,去直接覲見玉帝,總要為我父討個公道來才好!」

  哪吒看著鏡中怒氣衝天的自己被黃天化強拉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真君神殿,只覺出了難以言說的茫然。因為他記得,從此之後,自己就再也沒有踏進過那裡半步。那句楊戩大哥,此後的八百餘年裡,更是再也不曾叫出口過。

  只是,這一切,又要怪誰呢?楊戩大哥,就算有再多的苦衷,就算再看重司法天神之職,你也不該為保全自己,去出賣這同生共死過的好兄弟啊!

  目送哪吒與黃天化離開,楊戩離座去整理被打翻了的公文,神色淡定中帶著自嘲。眾人看不出,只道他在嘲笑黃天化二人。百花忍不住抱起不平來,哪吒低了頭,自封神以來,頭一次沒有開口反駁她對楊戩的唾罵。

  整理好公文,卻不再批閱,他抽出兩本空白的奏折,凝神細想著,慢慢研著墨。許久,攤開其中一本,提筆疾書。

  「天道仁也,仁者寬也,是以有罪之司,宥之者三,始伏其刑……」沉香站在他身後,一字字念出來,意外地道:「奇怪了,剛才不肯鬆口,怎麼現在寫折子時,卻一個盡地幫武成王說好話?居然擬的只是閉門思過的處罰。三太子,是不是被你罵清醒了?」想想又知絕無可能,以楊戩後來的心性為人,怎麼也不像會懸崖勒馬的樣子。

  寫完這一本,用法力烘乾了墨汁,籠入左袖中。楊戩沉思一陣,將另一本奏折也攤了開來。沉香好奇,仍站著看他落筆,念道:「天綱鬆弛,非峻法不足以絕奸詭,仁聖之君,也必有雷霆之怒。欲有司不敢輕厥於刑,欲吏守不敢謾怠於事,捨此而何以適之……」

  楊戩筆走如飛,沉香也念得極快。念完,人人相顧失色,這一本中,他竟奏請將黃飛虎消去仙籍,打入輪迴永不續用。龍八驚道:「一本請求從輕發落,一本卻又要重重嚴懲。楊戩這是什麼意思?」哪吒卻神情奇特,只怔怔地看著。

  墨汁干了後,楊戩合上折子,小心地放入右袖內,便又開始去忙那些忙不完的公務。龍八猶自在猜楊戩的用心,哪吒一聲輕歎,低聲道:「不用猜了。他是真變了……為方便見風使舵,竟如此的挖空心思!」

  又是例行的朝會。玉帝聽完當日的奏事後,王母突然取出一紙表文,微帶冷笑,環視眾仙,說道:「昨日午後,老君匆匆謁見,將這張陳情表轉交到了御前。此表有多名神職聯署,言語頗為憤懣,言道天廷司法不公,東嶽大帝無過受罰,真正的罪臣,卻無人過問。各位仙卿,且說說你們如何看待此事?」

  整個大殿上,諸仙眼觀鼻,鼻觀口,更無一人開言。王母的目光從兩列仙班間一一掃過,終於落在了楊戩身上。楊戩一震,鬆開了左袖裡的奏折,心中轉過無數念頭。正思付間,王母已發下話來:「楊戩,你是司法天神,也是主參之人,你先說吧。」

  緩緩出列施禮,楊戩淡淡地道:「回稟娘娘,有關東嶽大帝之事,小神的本意,是由諸司會審稽實,以免小神忙中有失。但現在,小神卻以為東嶽之罪已確切明顯,無須再審再問了。」

  王母道:「眾神職以爵位擔保東嶽無罪,下界之亂另有委因,何以你敢如此肯定?」轉頭掃了老君一眼,又道,「老君,你德高望重,不知有何卓見?」

  老君手捋銀鬚,八風不動,說道:「老臣也以為此表未必是空穴來風。正如娘娘當日所言,政事大失,責官不責吏,黃飛虎既是天庭委命的下吏,那麼首惡元兇,無疑當在天庭中樞裡尋找了。」

  王母冷笑道:「不錯,中樞也是查找的了。老君,你是朝中老臣,慣於代上分憂,不妨就從你開始,以證清白,如何?」老君躬身道:「老臣清靜無為,素來不涉俗務。不過,依老臣愚見,天心只在聖意,若要證實清白,倒不如傚法凡間帝王,以罪己之心求之,或許,更易於有所得。」

  王母神色愈冷,道:「以罪己之心求之?很好,今日本宮便來求之一番。楊戩,你是司法天神,現在就由你來當廷徹查吧,從本宮開始,免得有人背裡施壓為罪臣開脫,卻將責任盡數歸之於中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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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司法天神  第六章 諛阿忍周旋(下)

  楊戩臉色凝重,他自然明白王母的意思。這個女人果然不簡單,輕輕巧巧地,便逼得自己再難敷衍應付。老君,這個老君只有小智,全然無視於大局,居然想借助神職請命來打擊王母。縱然得逞又如何呢,他背後糾集的力量再大,正面衝突時,又如何比得了中樞的權威?徒然令自己夾在中間難做,一個不慎就萬劫不復。
  但當眾逼急老君,也決不會是明智的選擇。他在心盤算著,暗暗歎了一口氣。既然如此,那麼,只有最後一步棋可走了。

  「娘娘,小神以為再行徹查之舉,非但不必行,更是不可行!」他一字一頓地沉聲稟道。

  王母眉頭一挑,道:「楊戩,你也想為罪臣開脫麼?」

  「小神不敢。只因小神認為東嶽之罪確切明顯,而那紙陳情表,便是鐵一般的佐證。」

  決心下定,右手縮入袖裡,緩緩握住早就備下的奏章,楊戩續道,「從來朋黨相護,才能勾陷忠良,蒙蔽聖聽。是以小神斗膽,欲請娘娘明示,那份呈情表,是否黃飛虎之子,三山正神黃天化帶頭簽署發動的?」

  王母目視老君,老君道:「不錯,確是黃天化交給老臣,要代父吁冤。老臣以為兼聽則明,所以才不辭冒犯天顏,呈上了御前。」楊戩道:「那便是了,想來娘娘與老君都不知道,那黃天化在呈上表文之前,便已在小神的居所大鬧過一通了!」

  王母神色微動。她在天庭耳目眾多,黃天化之事自然早已知曉,只是想不到楊戩會罔顧舊誼,公然挑明了上奏。她目光閃動著,看向司法天神,她要看透此人的真實心思。剛才的公正無私,彷彿是一張面具,面具下,王母看到的是一個恭順的臣子。

  王母又斜眼看看老君,道祖的臉色很不好看。王母在心中冷嘲,老君,看來你自詡的徒孫,人家並沒有認你這個帳。想到此處,王母微微淺笑起來,靜待楊戩後面的說辭。反倒是玉帝顯得有些震驚,喝道:「一個三山正神,非宣調上天本已不合法度,如何還敢在司法天神的居所胡鬧?」

  楊戩道:「黃天化出於私心,公然要小神為黃飛虎開脫罪名。小神言道此事尚須經有司會審,他便懷恨在心,依仗自己朋黨眾多,巧言欺騙李靖李天王的三殿下,對小神極盡威逼利誘之能事。小神因黃飛虎之事關係重大,不敢遵從,他便對小神橫加污辱,又鼓動舊部為自己父親說項開脫,分化眾仙,心機之深之狠,實不在其父之下。」

  老君也沒料到他將黃天化牽進來後,會借題發揮地繞出這等重罪。暗罵黃天化做事魯莽之餘,唯有搶先道:「真君,你所言屬實?若是屬實,老道我代他呈情,確是不妥。想不到一時不慎,竟被這大膽小兒給逛了!」先撇清自己再作打算。

  楊戩沉聲道:「東嶽大帝不過天下山神首領,三山正神也不過地仙之守。其子居然敢大鬧上界仙府,口出狂言,又復串連舊部,以下壓上,強辭奪理,若非平素朋黨為奸慣了,豈能如此?所以,小神才認定東嶽罪失,已非常確切明顯。若只因一紙呈表便有罪不罰,反而去徹查賢良,豈非正中了奸黨的下懷?」

  右手從袖袍中伸出,呈上了奏折,東嶽仁聖大帝父子二人的悲慘命運,從這一刻起,便終於成了定局。

  哪吒眼泛淚光,側過頭去不忍再看。百花氣不過,冷笑著道:「好個楊戩大哥啊……三太子,總算他對你還留了些情義在。巧言欺騙?真是一言殺人,一言也可活人!沒有這四字,只怕你也和黃氏父子一樣,早被囚入萬劫不復之地了。」

  數日之後,正式的旨意頒了下來,准楊戩先前的一應奏請。又過了一日,楊戩親自監刑,將黃飛虎父子破去法力,打入絕地囚禁,永不開釋。

  此後王母召見他的次數越發頻繁,恩賜給真君神殿的物品也越來越珍奇貴重。瑤池水榭中,司法天神隱在銀紋黑氅裡的陰森背影,成了天庭上最令人側目心寒的風景之一。

  「你的能力,本宮非常信任,所以,對天庭的現狀,你不必有太多的顧慮。有什麼對治之法,可儘管說來聽聽。」

  王母的聲音慵散地響起,雜在瑤池長年不斷的絲絃舞樂中,只有站在近前的楊戩才堪堪能聽清楚。

  「天庭一直律法鬆懈,執法不力是一個方面,而另一部分原因,則是因為人浮於事。小神這些日子一直在斟琢此事,草擬了一些設想,正欲請娘娘過目。」

  王母已不是第一次提到這個話題,此前楊戩一直顧左右而言他。今天回答得如此乾脆,王母也有些意外,見他從容地取出一疊文稿呈過來,便接過細閱了起來。

  越看,她神色間越是欣喜,說道:「你是想重新劃定仙階,每一甲子稽核一次,以甲乙丙丁等八等評定優劣?唔,這個主意不錯,每次最劣等的仙家,便打入凡間貶為地仙,而另行提點該甲子中,累積功德最多的地仙升天膺職。楊戩,你回去寫個正式的折子遞上來吧,本宮會全力支持於你。」

  「原來那個稽核眾仙的主意,也是楊戩出的?才上天多久,為了權力,他竟如此挖空了心事鑽營?」連鏡外的嫦娥都暗暗搖起了頭。龍八年輕,問:「什麼稽核?是不是每甲子一次的考評功過啊?」龍四氣沖沖地道:「就是那個,幾百年來都由他一手操辦,王母最後裁決的。已不知有多少仙家因此被貶入了凡間,又不知有多少攀龍附鳳之徒,在他的褒舉下扶搖直上。司法天神後來的勢傾天庭,與這個甲子稽核,實在難脫關係。」

  三聖母臉上發紅,看著二哥在王母面前小心翼翼地周旋著,憶起自己不久之後,就被策封為三聖母了。當時隱約聽過傳言,說是二哥司法有功,王母大悅,澤及親人。想不到,王母的大悅,竟是這麼來的。「二哥,你是變了。用無辜者來鋪平自己的權力之路,就真的一點也不愧疚麼?」她惆悵地想著。

  稽核之制正式在三界實行之後,又是一番的天怒人怨,卻沒有任何神仙敢公開反抗,只因他們都已看出,這個冷漠淡定的司法天神的背後,隱藏的是王母那高高在上的意志。

  天條的持行者匍伏在天條的擁有者足下。但一轉身,更多的人匍伏了下去,一如他最初設想的那般。

  楊蓮被策封出乎楊戩的意料,他只希望三妹留在灌江口,在自己的羽翼下快樂地生活。但王母的旨意是他無法抗拒的,盤算了一通得失之後,唯一的請求,便是讓這妹妹長駐華山,庇護生靈。王母似是看出他心思一般,帶著得逞了的微笑,順水推舟地允了下來。

  「也好,就各取所需了吧。三妹被徵入仙班,王母的羈絆固然深了一層,但這封號卻也是上好的護身符呢。反正,只要三妹仍留在凡間,自己在天庭做過的惡,就不會對她有太大的影響。」

  恭敬退下後,楊戩苦笑了一聲,現出隱隱的倦意。但目光掃過天界氤氳的雲霞,眉宇間,轉霎便恢復了所有的陰鷲與深沉。

  天庭的日子一天天過去,連哮天犬都修成了人形。習慣了幾千年的黑狗,突然看到他那張熟悉的帶著諂笑的臉,人人都有忍俊不禁的感覺。這狗兒能否幻化人形,其實也沒有多少區別。依舊是緊跟著亦步亦趨,心神領會地將腦袋湊過去討好,在主人的撫摸下顯出一臉的沉醉。

  但他練就的萬裡追蹤之術,卻成了楊戩莫大的助力。天庭中對司法天神的畏懼,便又深了一層。九天十地,誰又能躲得過哮天犬的鼻子呢?天下,已沒有楊戩抓不到的人,違反天規,除了接受處罰外別無選擇。

  日子一天天去,忙碌的公務,處心積慮地效命王母,司法天神的時間總不夠用。處置大小案子,平定下界作亂妖魔,他盡職盡責地完成著本司的職守。但同時,為了確保在天庭的地位,他排除威脅的手法也越來越高明冷酷。可這樣一來,固然沒人敢與他正面衝突,卻也再沒有任何朋友,形成了一個惡性的死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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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七章 碎玉判光影(上)

  黑色的真君神殿,一如既往的威嚴肅穆。但在楊戩不近人情地整飭天規、清理舊案,貶斥大批神仙後,這裡已成了仙界最陰森恐怖的所在。許多關於神殿的傳聞,在天界悄悄散佈。傳聞中,真君神殿私設牢房,將犯仙私刑拷打,每到夜深,就會傳出鬼哭神號。
  傳聞已越發離奇,可惜終歸是無人敢在漏夜潛入,一探究竟。

  又是深夜了,哮天犬悄悄走進內殿,滿肚子都是牢騷。他抬眼看看主人,主人黑衣長氅,站在內殿的空地上,任皎潔月光,灑了一身一地,只管對月出神。哮天犬怎也想不出,謠言是從何而起。

  「主人……」哮天犬正要稟告主人,卻被一隻纖纖素手,按住了肩。「哮天犬,你下去吧。」

  哮天犬退下後,楊蓮站在殿下,她看著那個對月傷懷之人,輕輕歎了一口氣。

  「娘,你怎麼找楊戩來了?」沉香疑惑的問三聖母,三聖母看著楊戩,「我當時分封三聖母,聽到了許多對他不利之詞,心中疑惑,便想來問他究竟。正巧,還有一事,也想問個明白。唉,誰知道,後面卻惹出了事端,以至於連累了百花姐姐。」

  三聖母已經許久沒有認真看過二哥了。自從二哥上天當了司法天神,兄妹間的距離,越來越遠。這種距離感,不是天庭和華山造成的,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生疏。只有此刻對月傷懷的二哥,才是她所熟悉的二哥。

  在灌江口的歲月,楊蓮無數次看到,二哥的身影,默立於那片清冷銀輝之下,伴著玉蟾東昇西墜。

  而此刻的二哥的神情,與往日有所不同。眉峰蹙著,似乎有極難抉擇之事。他的手中,有一物閃著月白的光芒。楊蓮眼尖,認出了那物,不禁哧的一聲笑了出來。

  楊戩一驚,忙收起掌中之物,「三妹,你怎會到此?」楊蓮笑道,「二哥,我路過這裡順便來看看你。」她冷不防捉住楊戩的手,笑著強要掰開,「二哥,我都看到了,你別藏了。」楊戩的臉,微微一紅,在楊蓮的笑靨,他幾乎很難再藏住什麼了。此時,楊蓮已經掰開他的手,果然看到了那枚月白色的耳環。

  「這不是嫦娥姐姐去年丟的耳環嗎?怎會在你這裡?」楊蓮的眼中,滿是戲謔之情,「莫非二哥……」

  「這,我不知道是誰丟的。」楊戩掩飾著,收起了耳環。楊蓮趴在二哥的耳邊,輕聲說,「灌江口,你曾經說起,願意為一個人豎旗為妖,莫非就是嫦娥姐姐?」

  「灌江口?……我忘了……」

  身子突然一震,楊戩一霎間有些失神。灌江口的歲月麼,多久之前的事了?那天,姜丞相在自己的眼前魂飛魄散。自己滿腔的悲忿陰霾,在月夜獨酌。是這寧靜柔和的月色,撫平了自己的心境。後來,三妹也來相陪,她戲問自己,是否有心上人,為何如此狂飲。酒不醉人人自醉,在如許的月影相伴之下,自己是如何答的?

  「若能得到她的真心,我寧願反下天去,豎旗為妖。天庭又能奈我何?」這句話,三妹記的,我,又怎麼會忘了呢?楊戩對自己苦笑一下,千餘年的歲月匆匆而過,卻再難覓那晚之月,那般明媚動人,恰如那人脈脈的眼眸。一想到那人的溫柔淺笑,楊戩的心中一痛,還是割捨不下嗎?

  楊蓮見二哥眼中閃過一絲落寞之情,不禁有些可憐二哥。當初,兄妹兩個人好好的在灌江口生活,為什麼二哥要上天庭當勞捨子司法天神?如今,兄妹兩個,天上地下,聚少離多。她的小花園的花草,少了二哥悉心的照料,已經枯損了大半了。而二哥在天庭孤單單的一個人,無人陪他說話解悶,看起來一點也不快活。

  雖然已經成仙,楊蓮仍然愛像兒時那般與二哥撒嬌。她親暱地攬住了楊戩的脖子,將嘴貼在二哥的耳邊,輕輕道:

  「二哥,你的心事,蓮兒已經明白了。你在這裡長噓短歎,又有什麼用?人家也不能明白你的心意。你且等我的好消息。」說完,格格一笑,一朵祥雲升起,托著楊蓮向東飛去。

  「三妹,胡鬧。」楊戩心思靈動,立刻知道三妹要做什麼,一把沒有拉住,楊蓮已經走了。他一跺腳,也忙駕雲追去,終究慢了一步。等他到了廣寒宮,見嫦娥仙子已經和三聖母把臂私語,忙隱身藏在玉樹之後。

  楊蓮見了嫦娥,故意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這一番打量,直弄得嫦娥莫名其妙,「蓮兒在做什麼呢?」

  楊蓮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噗哧一笑,「我在想,未來的嫂子,有沒有嫦娥姐姐那樣標緻。」她和嫦娥早就是熟得可以亂開玩笑的閨中密友,卻不料嫦娥仙子的臉色,居然現出幾分不悅,「你胡說什麼?」

  楊蓮繼續笑道,「姐姐,你可知道,有個人,癡癡的望了月亮千年。」嫦娥的臉,忽然陰沉下來,「他看他的,關我何事?」楊蓮嘻嘻笑道,「當然相關了,那個癡情人看著廣寒宮,心裡想的,自然是月宮仙子,卻不敢表白。」

  「不要說了,我不想聽關於這個人的任何事。」嫦娥打斷了楊蓮,三聖母這才發現,嫦娥是真的惱了。楊蓮呆了一下,嫦娥姐姐一向溫婉柔順,從來未見她生氣發火。

  「嫦娥姐姐,你大概誤會了。那個人,是我的二哥。你......」楊蓮的聲音,有些訥訥。

  「蓮兒。」嫦娥歎了口氣,她輕拉楊蓮坐在月桂樹下,沏了一杯桂花茶,「對不起,姐姐嚇著你了吧。不過,你在我這裡,再也不要提起此人。」

  「嫦娥姐姐,但是,那個人,是我二哥啊?嫦娥姐姐,究竟為了什麼?不要瞞我了。我雖然極少上天庭,但是每次上天,都聽到許多對二哥不滿的言語。因為我是他妹妹,所以,無人和我說詳細。姐姐如果也隱瞞我,那我真的便沒有半個朋友了......」說到此處,想著連日來的委屈,楊蓮淚光漣漣。

  「好蓮兒,你哥是你哥,蓮兒是蓮兒。大家真的都喜歡可愛爽直的蓮兒,只是你哥......也罷,都與你說了吧,只此一次。」

  停了一下,嫦娥似在想著措詞,「我從來不願意在人後說事非短長,但是司法天神的所作所為,實在令人齒寒。」

  「嫦娥姐姐,我最近也覺得,二哥變了好多。以前,他很關心我,許多事,我還沒有想到,他已經為我辦的妥妥貼貼。在灌江口,二哥的心腸總是最慈悲的,如果有孝子為老人祈壽,有相愛的男女求姻緣,二哥總是有求必應。他在天庭,究竟作了些什麼?」

  「蓮兒,人心是會變的。至高的權力,會將人的心腐化。楊戩一上天庭,就掀起了腥風血雨,他用無數犧牲的白骨,鋪就了自己凌雲之路。如今,他的權勢,炙熱熏天,真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說到這裡,嫦娥冷笑連連。

  「嫦娥姐姐,你和二哥千年前就認識,也算他的舊友,你能否勸勸他?」

  「小仙才不敢高攀上仙。」嫦娥淡淡道,嘴角卻有一絲嘲諷,「你二哥胸有大志,遊走在瑤池靈霄兜率之間。似我等微末小仙,本不配和他那等身份高貴之人結交。

  「什麼,二哥上天庭,從來都沒有來廣寒宮看過姐姐?」楊蓮驚訝至極,「那麼,嫦娥姐姐,你的耳環,怎麼會在二哥這裡?二哥將你的耳環,貼身收藏,視若珍寶……」

  玉樹之後,楊戩看見嫦娥的眼眸中,蒙了一層薄霧,心中忐忑不安,莫非她已經知道了?他的心中,驀然有了一些歡喜,又有了一些不知所措。恍惚間,那條暗黑之路,悄然閃過一線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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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八章 碎玉判光影(下)

  「啪~」一聲脆響,碧玉杯從指尖滑落,碎了一地,淡淡的桂花香氣飄散在空氣中。
  「嫦娥姐姐,......」楊蓮有些慌亂了。因為,嫦娥的淚,正順了白玉般的臉頰,滑落下來。

  「原來如此,終究是我,害了天蓬元帥。」她幽幽地道。

  「天蓬元帥,他怎麼啦?」楊蓮的腦海裡,閃過一個憨憨的天神形象,常在廣寒宮門外,藏頭探腦地張望。

  「天蓬元帥私闖廣寒宮,觸犯天規,被重罰貶下凡間。」

  嫦娥的記憶又被拉回了那一晚。當時,喝得爛醉的天蓬闖進宮裡,醉眼忒斜,握著自己的手,喚了一夜的好妹妹。其實,天蓬只是酒醉誤事而已,縱然莽撞無理,卻也夠不上被貶下凡的重懲。

  「天規?就算神仙也割不斷七情六慾,是誰訂出這等苛刻的天規來?男歡女愛是人之本性,沒有愛心,何來慈悲之心,又怎能造福人世?」楊蓮不滿的說。嫦娥忙掩住她的嘴,「好蓮兒,你這話,只能在姐姐處說說。在別處千萬別提,尤其是楊戩面前。」

  「為什麼?二哥,二哥也不喜歡天條。在灌江口,他曾經說過,為了姐姐你,不惜豎旗為妖,反下天庭,也在所不惜。」

  「他,他會為了我,豎旗為妖?」嫦娥忽然笑了,笑聲中,目光充滿了鄙夷,「蓮兒,你二哥斷然不會為了誰,豎旗為妖的。他倒是將天蓬元帥整治成了豬妖!仙佛兩界的笑談,豬八戒,那全是拜他所賜。這等卑鄙小人,我原以為只是對嚴刑酷法甘之如飴,卻不料他心底裡藏著如此的齷齪。」聽到此等慘事,楊蓮也白了臉,不作一聲。

  卑鄙小人?嫦娥,我在你心中,是這樣的嗎?楊戩的心中,怒意漸漸翻滾。我懲辦天蓬,是因為他居然敢侵犯仙子你,至於這個蠢貨錯投豬胎,又關我何事?況且,他被西去的佛子收為徒弟,將來自然另有一番成就。仙子,你視我如敝帚,卻是為了這蠢豬嗎?想到此處,楊戩的手不知不覺握成了拳。

  「嫦娥姐姐,那耳環之事?」

  「天蓬之事後,王母舉辦筵席。席上王母令我獻舞三曲,可能那個時間,被他揀到的…….」

  拳頭抵上玉樹,楊戩的目光,卻忽然變得迷濛起來,似乎在留戀一個淒美殘影。那場筵席……那是怎樣的一場絢爛繾綣……

  嫦娥卻不再說了,只低著頭,看著一地的桂花,長長的睫毛垂著,微微顫動。楊蓮不敢追問,半晌,才艾艾地道:「嫦娥姐姐,要不,我讓二哥將耳環還給你?」

  「不必了。」嫦娥霍然站起,一撫袖,將一地的碎瓷,全散成了碧粉,撒在了風中。「他碰過的東西,我寧可扔了。」抬眼望向虛空,目光竟然帶著幾分兇惡。

  「卡,......」有極細的聲音,脆裂了上來。這就是心碎的聲音嗎?楊戩無意識的想著,他此刻的心緒紊亂至極,渾沒有發現自己的拳,正抵在玉樹之上,而那上古的神物,正在慢慢傾斜……待到嫦娥和楊蓮的驚叫聲,重新驚回楊戩的意識時,一切已經太遲了。

  玉樹毀了,楊戩自知闖下了滔天的巨禍。顧不上嫦娥和三妹如何看他,楊戩現出真身,縱身而下,直追那玉樹的斷枝殘葉。

  有些事,一旦錯過,就不可挽回。有些人,一旦失去,就再難擁有。楊戩站在明淨的湖畔,看著雙手。玉樹已經化為了一汪清水,從他指縫間無情地滴落,轉瞬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楊戩看著空空的雙手,這雙手,曾經也想要抓住幸福嗎?可笑啊,原來自己心中,真的還藏著私心。他慢慢的,慢慢的,握緊了拳頭,似乎這樣,就能夠掌控住什麼。是自己的心嗎?他也不知道,目光裡全是迷茫。

  不經意間,有桂香襲來,人間正是八月好時節。楊戩的眉峰,微微聳動了一下,神目中銀芒閃現,桂花雨落,散了一天一地。

  百花仙子心疼這湖畔的幾千株桂花樹,她恨恨道,「楊戩毀了玉樹,還要在此作孽。」嫦娥的神情,卻很奇怪,她看著楊戩,心中有個聲音在說,「也許,真的是我,傷了他。」

  嫦娥不忍心再看一身落寞的楊戩,她閉上眼,眼前卻出現了那日王母筵席上的景象。

  那時,天蓬之事一出,廣寒宮便成了別人腹誹之地。王母又在此時召開筵席。她在席間提及天蓬被貶,冷冷的逼問自己,「仙子,如此的處置,可否滿意?」

  滿意?在王母和一眾仙人眈眈的逼視下,自己還能夠說什麼?於是,王母又賜御酒三杯,說是為自己壓驚。還逼著自己,獻舞三曲以報。

  平素滴酒不沾的自己,第一杯便不行了。舞步零亂,頭暈目眩。王母又賜了第二杯,那酒如火炭般燒灼著自己的心。心底好痛,一個無辜的人因了自己受罰,自己卻還要強裝笑顏,趨炎附勢。心越亂,舞越急,舞越急,意越迷。

  為什麼要上天庭,這樣一個冰冷無情的地方。又為什麼要幽居在廣寒宮,將心永遠地鎖死?只因為自己已經死了,在羿中箭倒地的那刻,自己也隨他去了。

  曾經那樣的熱烈地愛過一個人,將他的生命,融進了自己的生命之中。失去了他,也就永遠失去了自己存在的價值。所以,便下定了決心,尋一個沒有愛,沒有感情的安靜所在,讓時間融化在追憶中,像銀河那般,無休止地流淌了去……

  周圍的人的笑臉,漸漸模糊,旋轉。她飄飛的衣袂,似醉了的蝴蝶般。那翻起的眼白,全是嘲笑和鄙夷,嗡嗡的私語中,夾雜著竊笑,「蕩婦……禍水…….」嫦娥的心,冰涼徹骨,她的人還在旋轉飛舞,神已經散了,與其如此被人作踐,倒不如自己……

  「蛾子。」輕輕的,似乎有一聲歎惜,就在自己的身旁。「羿,是羿?.」嫦娥眼中,一下子噙滿了淚水,她忘了羿的死,心鎖在剎那中崩壞了。「羿就在那裡,溫柔的看著自己……羿在擔心自己嗎?我,我是蛾子啊,永遠為你舞蹈的蛾子啊。不要那樣,我沒有醉,讓我再看清楚一些。你的眼睛,為何這般地憂慮啊…….」

  當時,自己的手臂僵直著伸著,伸向了席間的那個人。在辨出那人的容貌前,軟軟地倒下。依稀感到是他扶起了自己,向王母求情,「嫦娥仙子不勝酒力,請娘娘恕罪。」王母便免了自己第三杯酒,送回了廣寒宮。

  酒醒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自己都無法確認,是否真的看到了羿。現在明白了,也已經晚了。

  嫦娥聽著百花仙子的怒罵,斥責他毀花的惡行,心卻疲倦極了。「如果那時,我認出了羿就是戩,一切或許會不同了。但是,他當真會為了我,豎旗為妖,反下天去嗎?」

  嫦娥睜開眼睛,楊戩已經回到了廣寒宮。她聽見自己大義凜然的聲音,「楊戩,我已經答應三聖母,毀壞玉樹之事,絕不會外洩的。不過,我送司法天神一句話,多行不義必自斃。」

  楊戩聽到這句話,嘴角微微一牽,「楊戩不勞仙子費心,請仙子記住對三聖母的承諾就好。楊戩就此告辭了。」說完,逕自離開,不再朝嫦娥看上半眼。

  嫦娥心中酸楚,他這一去,廣寒宮就永遠是他傷心之地。而自己,也成為了他的心頭之刺。玉樹被毀之日開始,兩人之間,就是無休無止的威脅和猜忌,再無二話。

  楊戩重回真君神殿,哮天犬驚訝地發現,主人有些變了。雖然依舊喜歡賞月,卻再也不站在殿外的空地上,任那皎潔的月光,鋪撒一身一地。

  純白的月華與純黑的神殿,光與影如此的壁壘分明,銀輝依舊坦蕩無私,卻再也無法映入那暗黑的眸子裡。司法天神立於廊柱後,將自己的身軀,深深地隱進巨大的陰影之中,那裡屬於了無希望的暗和悲傷。

  嫦娥看著那淒美而絕決的背影,苦澀已經將心浸染,「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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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九章 伏屍悸心寒(上)

  權勢越大,也許就越發孤獨?除了必要的公務,沒有任何神仙願意踏入神殿之中。梅山兄弟習慣了聚在一起自娛自樂,哮天犬隻知道跟在主人身邊亦步亦趨,楊戩突然發現,心事單純,原來也可以是一種幸福。
  但他已單純不起。

  離恨天沉默如故,想必道祖也看出了王母的用意。知其雄,守其雌,江海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故。而自己,卻一步步,逾越了這些權謀的遊戲法則。

  眾仙的厭惡唾棄,都再明顯不過,甚至包括了玉帝本人。楊戩毫不懷疑,如果有朝一日,當這來自中樞的權力不再屬於自己時,他的下場,定會比任何犯過案的罪仙更為悲慘。

  人心的向背,有時,可以決定很多事情。王母在給予的同時,也留了足夠多的羈絆與後著。

  高燃的銀燭,將案頭文卷幻成猙獰的暗影,搖曳不定。在不涉及利益之爭時,楊戩處置事務還是頗為公充的。八百年來,看他斷案,已成了沉香等人的最大樂趣。這種剝繭抽絲的幹練,總比默對接二連三的陰謀來得舒心。

  「查,泔澗峪羊扶山九靈洞,原系百花司下瑤草仙靜修靈所。今有九妖結黨,強佔靈府,辱及天威。百花司無力懲置,唯上報天聽,降伏妖魔,匡扶正氣。」

  楊戩又翻開一份文書,沉香在他身後讀完,訝道:「百花司?百花姨母,你也有案子呈上天求他來辦?」百花聽見,恨恨地道:「原來是這份文書惹來的事。早知如此,我直接央三妹妹幫忙就是了,乾脆利落,連這次水鏡的無妄之災都不必受!」沉香奇道:「這次?對啊,這次困住我們的,確和什麼九靈洞有關!」

  楊戩掃了眼,便擱置在一邊。這種小案,他此時沒心緒去細想。白日,王母將他召去瑤池,發了好大的脾氣。她的小女兒織女,不知何時竟偷溜去了凡間,嫁了個放牛的娃兒。天兵奉命追捕,卻被織女的法寶所窘,找不到具體下落。這等事原不必司法天神親自過問,但王母卻等不及了,認為仙凡私通,萬惡之源,會在天庭開啟慾望之門,後果不堪設想。

  十日之內必須找到人,那便是王母的旨意,幾百年來第一次如此措詞強硬直接。楊戩皺起眉,揣摩著她的心意。莫非正如老君昔年所言,王母最大的忌諱便在於此?

  哮天犬的萬裡追蹤不會被法寶所惑,已令他下凡追查去了,十日,應該足夠了吧!

  有些頭疼,捶了捶額頭,繼續翻看公文。他心不在焉之下,拿起的居然又是百花的那紙案狀。

  百花司麼?正待換一份,楊戩突然想到了妹妹。自從多年前的玉樹之事後,楊蓮便不願多來天庭。好在他去華山看望時,兄妹倆還能像以前一樣的親密。

  距上次看她,也過了不少時日了。想起妹妹偎在身邊輕聲細語的情形,楊戩眼角噙了些笑意,心情隨之開朗不少。又看看公文,扶羊山?離華山不算遠,而且,左右織女的事,自己也要去一趟凡間。

  親自去辦了吧,百花是三妹閏中密友,送她個面子,三妹臉上也有光彩。

  主意已定,天明便駕雲往扶羊山去了。三聖母跟在雲頭後,低著頭,有些神思不屬。沉香卻沉醉於此山的絕美風光,訝道:「好美啊!靈氣充沛,得天獨厚,難怪會惹來妖物動心!」

  楊戩降在山巔,神目打開,卻是為之一愣。山靈水秀自不必說了,更難得的是祥瑞十足,處處透出和諧之意。雖說東南方怨念翻騰,草木含悲,卻仍是沒有一絲妖孽邪氣.

  正在這時,一名鎧甲男子匆匆從地裡冒出,幾乎被楊戩飄拂在山風中的黑氅絆了個跟頭。

  「參見上仙……」他施禮參見,滿臉的諛笑,「小的是這裡的山神,不知上仙駕臨,有失遠迎,死罪,死罪!」

  楊戩微微點頭,也不還禮,這種場面他已見得多了。那山神堆了笑又道:「扶羊山冤情深重,難得幾位上仙垂顧,終於能一滌妖氛,幸何如之,幸何如之!」

  楊戩道:「冤情?你是本處山神,熟悉掌故。百花司上奏天庭,言道有妖物強奪小仙洞府。所謂冤情,便是指此事麼?」

  山神忙道:「是啊,那個當然!九靈洞的九妖恃強凌弱,小神已久受其害。幾位上仙出手懲制,功德無量,澤被生靈,小神的感激之心,真如江水般滔滔不絕……」

  楊戩有些不耐,轉念一想,忽覺不對。上仙懲制?這樁公文自己尚未處理,又何來懲制一說?問道:「佔去瑤草洞府的是九名妖物?又是誰來懲制了他們?」

  山神陪笑道:「瑤草仙子看中九靈洞,原本便是他們天大的造化。誰不知百花司與三聖母交情深厚?且不說真君您神通廣大,睥倪三界,便是三聖母,也高掣寶蓮燈,戰無不勝。當年連孫大聖,都曾央她老人家相助降妖的!」

  楊戩眉頭越皺越緊。這三妹,連一個小小山神,都知道了她有寶蓮燈?早在灌江口便再三叮囑過她,不到生死關頭不可使用。一則懷璧其罪,二則威力太大,她居然全當成了耳邊風!

  忽然一驚,有上仙出手懲制?是三妹被百花慫恿來胡鬧了?而且,聽山神語氣,這裡分明是九妖舊居。也對,瑤草再得百花仙子的寵愛,充其量不過一個花精而已。憑她的微末道行,哪來的能耐在名山開府?

  暗地裡有些著惱。頭疼織女之事,竟連這明顯的謬誤都沒留意到。卻不知三妹做了些什麼?有寶蓮燈護著,大約也不會吃什麼苦頭。當下,便對山神道:「你且帶路,我要去九靈洞看看。還有,所謂上仙,是不是我三妹和百花仙子?」

  山神唯唯稱是,極恭敬地帶路往東南方行去,不消片刻,已到九靈洞前。

  洞前風景奇絕,清泉逶迤如玉帶,光閃珠飛,大珠小珠落玉盤也似。入口隱在一首懸瀑之後,瀑流被凸石中分,現出一道九曲石橋,盤旋著通向山嶺,極盡精巧之能事。

  但是,整個山洞死一般寂靜,空氣中飄散著濃郁之至的血腥味。

  山神討好地道:「其實上仙不必親勞玉趾,三聖母她老人家為兄分勞,已剿滅了洞中所有妖物!」

  楊戩臉色更是難看。順石橋而入,洞內險峻壯觀,神奇絢麗。半邊是水潭,水面開闊,可容小舟倘徉其間,任意東西,另一邊是個大廳,廳中有洞,洞洞相通,洞壁上嵌了無數的晶石,燦若群星,使人有置身銀河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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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章 伏屍悸心寒(下)

  大廳正中,一張巨大的圓桌上擺滿了菜餚,佳釀餘香,也隱約可辨。但更多的,卻只是惡臭與血腥。
  圓桌四下,橫七豎八地倒伏了許多屍體。有壯年的漢子,也有白髮蒼蒼的老婦,或頭顱滾落,或四肢盡折,甚至有幾個上半截伏在桌邊,下半截卻掛到洞頂之上。遍地鮮血漓淋,凝成厚厚的淤褐色。

  圓桌邊尚有一個小小的搖藍,一名面目皎好的婦人死死伏在上面。但連人帶搖藍,都被炙得成了兩半,半面臉朝天,神色不解,夾著對身下嬰兒的牽掛。另半個身子斜斜飛在水邊,殘缺的手臂裡,猶死死護住已被炸碎了的孩子。

  「哇」地一聲,小玉乾嘔了起來,三聖母臉色青白,身子不住發抖,若不是沉香扶得快,已摔坐在地上。楊戩卻只盯了這一廳的屍體出神,神色越來越怪異。

  山神小心地道:「上仙,這一洞妖物計一百七十四人,除了首惡鶴道人和其子被行七的黑袍妖救走外,餘下一百七十一人,恐均已盡數伏法,你老人家……」

  「一百七十一人?」楊戩的拳,在袖中驀地握緊了。他的目光始終落在那對母子身上。母親道行深厚,死後猶維持了人形。嬰兒卻是毛茸茸的小金絲猴兒,稚嫩的小手,環在母親的頸間,齊肘斷了去。但半邊殘口,仍伏在母親懷裡,似在覓著乳汗……

  山神湊過來,又在恭維著寶蓮燈的威力無窮。三聖母掩上了耳,只覺他句句都帶著諷剌之意。當時的事記得清楚,是百花抱怨說公文沒有回音,自己不忿好友被欺,又惱哥哥辦事拖拉,便自告奮勇地要代瑤草仙子討個公道。

  瑤草那丫頭膽子小,說到要去九靈洞,嚇白了臉,怎麼也不敢。是自己硬拉了她同往。想不到妖物膽大妄為之至,只顧吃喝,說今日是小侄兒的滿月之喜,萬事且待吃完了喜酒再說。

  又爭了幾句,那個為首的鶴妖反唇相譏,說自己與百花姐姐仗勢欺人,橫行不法。自己一怒之下,寶蓮燈飛上空中,九靈洞中,頓時屍橫遍地。

  記得那時也嚇了一跳,沒想到這些妖怪全沒設防。忙亂中和百花瑤草匆匆離去,洞裡慘狀,她今天也是第一次看得清楚。一百七十一人……不由自主地,她耳邊響起了墜入水鏡時,設局的鶴道人迸出的那一聲淒絕痛哭:

  「天見可憐,天見可憐!九靈洞的血海深仇,今日終償宿願!」

  「不,不是!我沒做錯,是他們欺負瑤草小妹在先,百花姐姐和我那麼要好,我幫她有什麼錯?是二哥……,是二哥自大成狂,認定自己天下無敵。否則,九靈山的妖物就不會有漏網之魚,我們今天,就不會受這無妄之災!」

  三聖母不敢看地上的淤血殘肢,在心裡為自己分辯著。雖然理由蒼白無力,但卻拚命強迫著自己,按這個思路想下去。

  「就算過份了又怎麼樣呢?這些妖物怎麼說也有取死之道。可二哥,不久之後,你不也會做出更過份的事麼!才上天時,我多希望你只是為了救回母親……」

  她胡亂地想著,讓心思沉浸入這些雜亂裡,好不去注意四周的一切,事實上,她成功了,華山下的自憐自哀又一次充溢了她的身心。

  「那樣的話,我就能找回以前的二哥。可權勢會蒙蔽一個人起碼的心智,司法天神的風光,讓你忘了最初的目的。九靈洞,就發生在被壓入華山下的三年之前啊……幾千年的兄妹之情,三年之後,你就會為了你的地位,毀滅得點滴不存!」

  洞裡,楊戩冷冷地令山神清點屍體,山神哆嗦卻不敢馬虎的報數聲迴盪在空曠死寂的大廳裡,「一,二,三……十九,二十……一百零七,一百零八……」襯著殘肢黑血的慘狀,宛如地獄。

  楊戩的拳頭越握越緊,幾乎要剜開自己掌心的血肉。多年來所作的違心之舉,一一從他的心頭掠過。作惡……他已經習慣了作惡了。可三妹,她怎麼能呢?一百多條性命,縱然是妖物,也全然無辜。她的手上,又怎麼能沾染這麼多的血腥?

  「丫頭,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作惡的代價,沉重得連二哥都覺得無以背負,無以償還,你……你將來又如何來彌補?如何來說服你自己解脫?」

  斷肢在眼前擴大,恍惚中,幻出楊蓮後悔悲怨的神色。楊戩一個激零,華山,得盡快趕去華山。先看看三妹怎麼樣了,再想辦法了結九靈洞的這一場大錯。

  兩山距離不遠,一柱香的工夫便到。楊戩頓住雲頭,臉色陰晴不定,他自己也不知道,見了妹妹後,會作何反應。猶豫著向下望去,卻是吃了一驚。

  聖母廟位於華山北峰,山水清秀,古木叢生。但此時,陰蔥的古木折斷得橫七豎八。山石崩塌,生如經歷了一場巨震也似。楊戩急開神目,見峰頂法力流轉,大異平常,催動雲頭匆匆趕去。

  峰頂紫光飛動,狀如狂龍,所到之處一片狼藉。兩名女子相互扶持,在紫龍下發足狂奔,正是三聖母與百花仙子。好在三聖母熟悉地勢,在峻石林木間東竄西躲,靈活多變。追趕她們的一名黑袍妖,凌神遙縱紫龍追殺,身法稍稍欠了些靈動。他固不能將二女立斃當場,三聖母卻也無法緩口氣,取出寶蓮燈反擊。

  但見塵沙滾滾,地皮裂開四濺,所過之處,蝕成深深的隙坑。百花駭得站立不住,全仗三聖母挾了逃命,衣鬢零亂,狼狽不堪。那黑袍妖披散著發,頭勒白帶,臉上如砌玄冰,毫無表情,卻又透出徹骨的恨意。他見久逐不下,眼中現出如熾的怒火,突然咬破舌尖,一口血噴向半空。

  「蓮兒,小心!」

  楊戩看得真切,這一驚非同小可。他見識多廣,認出追殺妹妹的妖人,用的竟是以精血為引的爆血咒法。爆血咒歹毒無匹,但對施咒人損傷也極大,非不共戴天之仇決不會輕用。果然,那紫龍被鮮血觸上,驀然暴漲,爟天熾地般地咆哮而下。

  三尖兩刃槍攝入手中,身形電轉,楊戩已攔在三聖母前側,手中槍向空撩出,法力貫穿下勢如閃電,轟地一聲巨響,漫天紫火流光,宛如萬星齊墜。那黑袍妖臉上閃過異色,騰身躍起,萬點紫光復聚,化作一根通體剔透的紫玉杖,飛回手中。

  三聖母花容慘淡,汗水涔涔,身上又是泥又是土。此時見了二哥,險些如幼時般哭出聲來,強忍著叫道:「二哥,這妖怪想殺我!」百花喘息不已,直道:「嚇……嚇死了……真君……這妖物……公然作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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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一章 惺惺共傾惜

  楊戩嘴角掛了一絲冷笑,看向那黑袍妖。黑袍妖陡然不懼,岳停淵峙般地昴首而立,氣度非常,傲然直視著楊戩的雙眼。半晌,楊戩微有訝色,點了點頭,道:「不錯,還算條漢子。」
  已多久沒人敢這般平視自己了?便是三妹,也總不自覺地游離著,避開二哥目光中不經意的凌厲與陰冷。楊戩頗有興趣地打量著這妖怪,按說,他應該生氣,畢竟近三千年來,沒有任何人可以對他的寶貝妹妹無禮。不過,這黑袍妖給了他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磁石般相互吸引,卻又是絕對的排斥!

  這種感覺,也很久不曾有過了,除了八百年前,與那猴子一戰時。

  但就算是猴子,也沒有這種毀天滅地似的慘烈與寂寞,這人只隨便一站,便如已矗立了千秋。而且,那種帶著絕望的傷痛,卻隱藏在冷靜的表象之後,更是何等熟悉。就好像……就好像在看著另一個自己。

  微微走神後,倏然驚覺過來,楊戩暗自一凜。「果然是個人物。」他快速地想著三界內有數的高手,又一一排除了去,「如此氣宇,也是平生僅見了。只是,到底為什麼,他要向三妹下狠手追殺?」

  黑袍妖也在打量楊戩,見此人神色自若,似不在意,身法步履,卻拿捏得天衣無縫,一霎間,他設想了百十來種搶攻之法,均不能討得半分好處。饒他滿腔悲憤,也不禁脫口而出:「你是何人?好高明的武道修為!」

  「楊戩,天庭司法天神。」楊戩淡淡地道。對著這黑袍妖,不知為何,他突然覺到了久違的純粹,不想用任何心機,只希望能像多年前那樣,來場痛快之至的好戰。

  「司法天神?」黑袍妖一字一頓地重複著,臉色忽然鐵青,問道:「這個所謂三聖母的兄長?」

  「是又如何?」

  黑袍妖厲聲道:「不如何。但既是司法天神,我便有一事求教,你們上仙,到底有沒有權力,任意剿滅無辜者的滿門大小?」

  楊戩微震,道:「滅門?你是九靈洞的人?」黑袍妖森然道:「九靈洞九人結義,除我好武成癡外,從來與世無爭。如今,一百七十條人命,卻無緣無故地斷送在寶蓮燈下。你且說說,你這妹妹,該不該死?」

  楊蓮憤然道:「是你們欺負瑤草妹子在先!」楊戩回頭掃了她一眼,目光嚴厲,制止她再說下去。回過身,看向這黑袍妖,方才九靈洞中的一幕又重現眼前,特別是那毛茸茸的妖怪嬰兒,半張著的小口,似正哭鬧著尋著母親。

  半晌,他眉宇間現出挹色,輕輕一歎,說道:「但是可惜,你所說的這個該死之人,是我唯一的妹妹!」

  楊蓮呆了一呆,道:「二哥!」百花卻道:「真君,你這是什麼意思?」黑袍妖冷哼一聲,怒道:「那又如何?只要有一口氣在,我都要她二人血債血償!」

  百花尖聲道:「好大的口氣!你若不是偷襲,又豈能脫得過三妹妹的寶蓮燈?」一句話提醒了楊蓮,她衣袖一翻,擎燈入手,頓時一道青光,驚雷掣電般直向黑袍妖射去。

  黑袍妖見識過神器厲害,這才大違常性,借偷襲迫得她不能出手。此時見來勢厲害,何況尚有楊戩這等高手在一邊虎視眈眈?暗暗切齒,卻絕不甘示弱,長嘯一聲,紫杖巍然衝起,直朝青光的主人捲去。

  但就在火光電石的剎那之間,呼地一聲,楊蓮連人帶燈,被平平震了開來。青光失了準頭,射中遠處山峰,只激得亂石如雨。同時楊戩槍花一爍,架住了紫玉杖同歸與盡的一記殺著。

  星花四濺,銀芒中夾了紫氣,如潑墨大寫意般般痛快淋漓。

  兩人一錯位,又返身折回,槍勢剛猛,無與倫比,杖法狂放,莫可匹御,勁風呼嘯聲中,槍和杖再度交擊,天地萬物,彷彿都為之一頓。

  黑袍妖的雙眸,如像火燒一般的明亮起來,再不復剛才空洞的淒愴,「好槍法!」他由衷地道,「三界之中,竟有你這種人物在?」舉杖又硬接了一式,兩人身形一幌,同時暴退丈許。

  楊蓮已衝回原處,見二哥與對手斗在一處,雖然氣急,卻也不敢施法,此時見兩人分開,一聲嬌叱,又要出手,楊戩眉頭一軒,厲聲道:「蓮兒,不得胡鬧!」

  楊蓮窘住,百花道:「這種妖物,人人得而誅之。真君,便讓三妹妹替天行道了罷!」楊戩冷冷地道:「百花仙子,辦案是我的職責,輪不到貴司來多嘴。而且,你若再慫勇蓮兒,我頭一個饒你不得!」

  黑袍妖有些意外,冷笑道:「你若有寶蓮燈相助,取我性命易如反掌。反之鹿死誰手,便極為難說了。」楊戩一笑,說道:「你覺得,我的槍法便勝你不得了?」

  黑袍妖道:「就武道而言,勝負尚在未知。但是,不要忘了,這兩個女人的性命,我是要定了的!」楊戩道:「為了報仇?為了你那些結義兄弟?」

  黑袍人握杖的右手上,青筋根根暴出,緩緩道:「千餘年的兄弟,百餘個家人,在慶祝我小侄兒滿月的喜宴之上,死得慘不堪言。上仙,嘿嘿,不錯,在你們上仙眼中,我們這些妖物的性命,根本不足一提。但是,兄弟就是兄弟,你若是我,又當如何自處?」

  楊蓮又想說話,楊戩喝了她一聲,令她收燈退下。轉過身,他頗有些感慨。這妖怪的恨意是抹不去的了,若為三妹計,莫若當場格殺,以絕後患。但方纔在洞中所見的一切,卻仍是那麼鮮明,令他心神怔忡,不自主地想起這多年來的違心。

  殺黑袍妖容易,但是,做錯了的事,如何挽回?三妹心地善良,難道還要令她錯上加錯麼。更何況,是黑袍妖這等的對手?

  方纔交戰雖短,卻是極為痛快的渲洩,無端地,他突然很想放縱自己一回,忘了司法天神的責任,忘了瑤池兜率之間的勾心鬥角。

  「我有個建議。」他道,「你有你的兄弟,而我,卻也只有這麼一個妹妹。」

  黑袍妖冷冷地道:「主動權在你手中,有寶蓮燈,你已在不敗之地,我有選擇麼?」楊戩淡然道:「只要你肯答應,我保證捨妹不會插手,更不會使出寶蓮燈來!」黑袍妖一震,說道:「你的意思是?」

  楊戩道:「很簡單。你我公平一戰,不用任何法器,但在勝我之前,無論多少年月,你都不得再向捨妹報仇!」

  楊蓮大驚,叫道:「二哥,這怎麼行……」百花也叫道:「就是,真君,養虎殆患,智者不為,你莫要太過自負了!」

  楊戩目光如刃,冷如嚴霜,怒道:「蓮兒,你若還認我這個二哥,就休再多說一句!」楊蓮被他嚇住,委屈萬分,淚水直在眼中打轉。

  黑袍妖神色凝重,默默推測楊戩言下之意。兄弟之仇雖如毒火一般噬著他的內心,但他一生嗜武如癡,楊戩的修為,卻也有著致命的誘惑。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那兄妹二人聯手,自己便再無半分報仇的可能。

  楊戩這個主意,與其說為了妹妹,倒不如說,是在給對手留下最後一線生機。

  楊戩,這個司法天神,何等的托大!自己,難道就必會輸給這個所謂的上仙,所謂的司法天神麼?

  黑袍妖終於下定了決心,點了點頭,臉上全是決然之色,說道:「好,我答應。不用法器,你我憑武道一戰。我勝了,令妹難逃公道。我若敗了,在勝你之前,縱然斧鉞臨身,也決不動令妹一根指頭!」

  山風悲嘯,紫玉杖高高舉起,寒芒閃閃,冷氣森森,一如黑袍妖此時的心境!

  這一番交手與方才又大是不同。黑袍妖招招搶攻,勢如瘋虎,楊戩卻滿場遊走,只守不攻。但或剌或擊之下,守得嚴密異常,黑袍妖四面八方連環攻到,也奈何不了他分毫。

  百花與楊蓮不停地向後退去,槍杖激起的罡風,剜面生疼。但雙刃相交的次數卻越來越少,偶爾錚地一聲響,必如焰火般漾出斗大的異芒,四下迸散。

  鏡外諸人看得如癡如醉。哪吒這些年來,對楊戩的作為極為痛心,但此時看得入神,不禁又憶起西歧的歲月,只想:「他的功夫竟一點也沒有變……武道不外修心,心態大變,武道的路子,如何還能這般地一如既往?」隱隱有些疑惑,卻又不明所以。

  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峰頂的山石林木,早已涓滴無存,被硬削成光禿禿的大片空地。百花幾次勸楊蓮拿出寶蓮燈,但楊蓮對二哥言聽計從慣了,說什麼也不敢。只是起始擔心,漸漸地便有了不滿,覺得他爭強好勝之心,也委實太過份了些。

  又不知膠著纏鬥了多久,黑袍妖突然仰天怒嘯,騰身躍起,一口鮮血噴向自己連綿的杖勢。一聲巨震響起,杖影暴漲如山,熾熱閃耀的血焰驀然迸出,映亮了半個天際。血焰反壓,帶著炙熱,如巨浪排空,席捲了整個峰頂!

  楊戩也是一聲厲嘯,三尖兩槍霍然刺天。頓時一道清冷的銀虹橫劃而過,將漫天的血色扯得粉碎。又彷彿來自遠古的閃電,沉睡千年後忽地而起,一霎間連當空的驕陽,都鑲上了銀邊,變得光熱全無。

  天地間,忽然一片肅殺寧靜!

  峰頂上萬物失色,只餘下這兩道寒熱分明的銀赤光芒交織在一起!

  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光芒慢慢淡去,峰頂之上,炙成灰白的山石,將灑落的鮮血貪婪地吸收進去。黑袍妖的紫玉杖交在左手,支撐著身子,神色死一般地沉寂,帶著不能置信的驚疑。

  「沒有人能在這麼近的距離,硬受爆血咒法的一擊之後,還能從容斷我一臂……我輸了。」他澀聲道,「能死在你這樣高明的敵人手中,老天也算對我不薄!」

  他的右臂齊肩而斷,血如湧泉,浸透衣袍,灑在地上。更多的血,正從口中湧將出來。

  爆血咒法原本便是以血為媒,未傷人,先傷已的惡毒法術,何況,施術之後,未能傷人,反而又受重創?

  楊戩的槍虛點在他喉前,只須勁力一吐,這個強橫的敵人,便再不復存在於世間。但是,當年暗闖兜率宮,迫老君縱走猴子時的心境,忽然清晰地折射於心中。

  他靜靜地對著黑袍妖,九靈洞的殘肢碎屍身又浮現在眼前,和黑袍妖落寞的神情交錯在一起。他暗歎了一聲,看看遠處的楊蓮,槍尖便如凝住了一般,最後幾寸距離,說什麼也送不出去。

  「這一戰,你承認敗了?」許久,楊戩開口問道,聲音有些嘶啞,極為低沉。

  黑袍妖已平靜了下來,說道:「你殺了我罷!這一戰,我輸得心服口服。」

  楊戩冷笑,道:「我為什麼要殺你?」銀芒一爍,三尖兩刃槍從手裡消失。

  黑袍妖驚疑不定,楊戩負手而立,淡淡地道:「我若是你,現在便會立刻離開,免得對方突然後悔。」黑袍妖卻只看著他,忽道:「就衝著你剛才那句話,無論今日是死是活,我都可以保證,在擊敗你顯聖真君之前,無論多少年月,九靈洞的血海深仇,決不會再有人向令妹提起!」

  說罷,他轉身,步履踉蹌,掙扎著向山下行去,整個後背要害,都交在楊戩的眼前。

  百花失聲叫道:「不能放他走!三妹妹,你二哥不能養虎貽患!」向楊蓮連施眼色。楊蓮猶豫了一下,架不住百花再三催促,法力凝於掌心,對著黑袍妖轟然擊出。

  黑袍妖恍如不覺,一步步地只管行去。楊戩眉峰緊鎖,薄有怒氣,抬手攔下了妹妹的偷襲,喝道:「三妹,你做什麼……」話未說話,突然伸手按住胸口,血從口中噴出。

  急運內息強壓,眼前已是一陣發黑。剛才黑袍妖突施法咒,範圍籠罩全場,他怕傷到妹妹,硬用法力正面擋了下來。雖重傷到對手,自己所受的傷勢,卻也非同小可。

  楊蓮驚得呆了,叫道:「你受傷了?」 搶上去扶住二哥,見他氣色灰敗,不禁怨道,「幹嗎不讓我用寶蓮燈!二哥,你真是的,和親妹妹爭什麼強。我又不會說出去落了你的面子!」

  楊戩愣了一愣,反應過來,險些又嗆出一口血。但看到三妹關切的神情,心中一軟,暗歎:「三妹也是關心我,楊戩,你想得太多了。」當下勉強一笑,壓住翻騰的血氣,說道:「沒事了,二哥只是有些托大,你不用擔心。」

  黑袍妖轉過一道彎,消失在山邊。百花忍不住悻悻地道:「真君,放虎歸山,後患無窮,連你都只落個兩敗俱傷的局面,他報復起來,三妹妹和我,豈不都要倒上大霉?」楊戩看了她一眼,想起百花司的公文,臉色更加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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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二章 怨隙自茲衍

  「這女人虛榮好勝,慫恿三妹胡鬧不說,闖下大禍,還敢如此理直氣壯?三妹,再這樣下去,對你絕無半分好處。」
  百花不知他正自著惱,猶絮絮地說個不停:「三妹妹,我瞧真君也沒什麼大礙了,先扶他回聖母廟休息,我們再去追那妖物!有寶蓮燈在,說不定可以跟蹤到他的新巢,連上次逃掉的那個老妖都一併拿到呢!對付妖怪,可決不能心慈手軟。」

  楊蓮被她說得有些心動,又想到方才黑袍妖與二哥的一場大戰,不寒而粟,下意識地握緊了寶蓮燈。楊戩看在眼中,怒道:「蓮兒,你想做什麼?」

  楊蓮嚇得鬆了燈,道:「沒,沒什麼,二哥,我先扶你回去療傷。」楊戩掙開她的扶持,站穩了身子,面若嚴霜,忽道:「百花仙子,你那樁九靈洞的公文,我已看過了。」

  百花一呆,不知他為何突然說到了公文。楊戩下定了決心,暗想:「百花仗著與三妹交好,行事毫無顧忌。公文顛倒黑白事小,竟敢利用三妹的法器來遂一己之私。今日若不給她個教訓,只怕日後,她會更加膽大妄為。」

  「瑤草呢?」他陰冷地開口說,「公文既說是瑤草洞府被佔,百花仙子,你須傳她前來見我。」

  百花奇道:「現在?真君,可你的傷……」楊戩冷冷地道:「司法天神辦案,百花,你也想推塞敷衍麼?」百花聽他語氣不善,雖是不悅,卻不敢公然與抗,只得委委屈屈地施法傳訊,令瑤草即刻趕來華山。

  天下花仙自有其通信之道,半盞熱茶工夫,一名綠衫女子已娉婷而來,見了百花與楊蓮,未語先笑,盈盈拜道:「仙子,聖母姐姐,可想死妹妹了!」抬頭看見楊戩,不知他是誰,含笑欲問,被他冰冷的目光一看,笑臉頓時僵住。

  楊蓮見瑤草緊張,上前挽了她手臂,親熱地道:「妹子,你別怕,這是我二哥。他是司法天神,威嚴莊重慣了的。放心,有我在,二哥可不敢去嚇唬你!」瑤草不自然地點了點頭。

  楊戩問道:「瑤草,你成仙多久了?」瑤草怯生生地道:「五……五年了。」楊戩又問道:「那麼,你修行了多少年?」瑤草道:「小仙道行淺薄,才修行五百六十三年。」

  楊戩聲音轉冷,森然道:「這五百六十三年,你又是在何處修行的?」瑤草被他氣勢一逼,駭得幾乎癱坐在地上,結結巴巴地道:「是……是在蘇州。小仙本是百花園……邊的一株小草,一直在那裡修練的……」

  百花護短,叫道:「真君,瑤草還小,你別嚇著了她。」楊蓮也有些不高興了,覺得好姐妹的面子過不去,便也道:「二哥,你真是,好端端地,問瑤草妹妹這些?」

  楊戩聽如未聞,繼續問道:「既然一直在蘇州,九靈洞又如何成了你的洞府?」

  瑤草簌簌發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百花暗暗叫苦,說:「妖怪蠻不講理,真君你何必深究?你有傷,不宜操勞,我們就此告辭了。三妹妹,好生照顧你二哥。」

  楊戩冷笑道:「不深究?百花仙子,三界之中,有什麼事我不能深究?扶羊山神已全部如實招供,兩千餘年前,九妖便是居在洞中的了。欺瞞天庭之罪,非同小可,你還要為這小仙護短下去麼?」

  百花急了,叫道:「不錯,瑤草也有不是,但仙人看中的洞府,九妖恃勢不讓,負隅頑抗,何等膽大包天?他們自尋死路,何來欺瞞天庭一說?」

  楊戩厲聲道:「既如此,瑤草謊報案情,顛倒是非,恕無可恕,著即押去神殿受罰。百花,至於你包庇下屬之罪,可以壓後再說。但是,下不為例,你自己好自為知。」

  百花臉上變色,道:「什麼?真君,你要罰我的花仙子?」瑤草嚇得躲到楊蓮身後,楊蓮已知九靈洞是自己這邊的不是了,但護友心切,說道:「二哥,看在我和百花姐姐的份上,你就放瑤草妹妹一馬吧!讓她回百花園受罰就是了。」

  楊戩哼了一聲,衣袖一拂,天庭鎖拿罪仙的玄鐵索從天而降,奇準無比地綁在瑤草身上。他手上法訣一拈,玄鐵索立化蒼龍,盤緊瑤草便向天際飛去。楊蓮萬沒想到二哥毫不留情,一呆之下,又是意外,又是不忿,竟也一揚衣袖,施出法力,將瑤草硬搶了回來。

  「二哥!」她叫道,「我知道你今天傷在妖怪手裡,大失面子。可就算如此,你也不能拿瑤草妹妹出氣!反正,妖怪裡沒幾個是好人,死了也活該!」

  站在一邊的三聖母臉上現出不自然之色,沉香怕母親難堪,說道:「娘,你也是為了朋友。楊戩這麼凶,瑤草妹妹落到他手裡,定會成了他洩憤的靶子!」鏡外龍八等人猶記著洞中慘相,但礙了百花與三聖母,又念及現在被困陣中的窘境,也一迭聲地附和起來。

  楊戩看著理直氣壯的三妹,只覺腦子裡一陣昏沉。這是他的妹妹麼?當年那個見了受傷的小獸,都要細心照顧的小妹?百花!他恨恨地看了百花仙子一眼,全是這個女人。自己也大意,怕妹妹孤單,只盼著她多交些朋友,卻忘了和百花這種人來往多了,終是會害人害己。

  「你知不知道自己闖了多大禍事?」他怒道,「三妹,你隨手就滅了人家滿門,整整一百七十一條人命!你竟然說,人家死了也活該?」

  楊蓮沒見過二哥這麼生氣過,有些害怕,但一錯眼看到百花仙子不甘的表情,勇氣便回來了。既惱二哥教訓自己,又惱二哥不留情面,不由氣道:「錯殺了又怎麼樣?二哥,就算錯了,我也是跟你學來的。」

  楊戩氣極反笑,道:「跟我學的?我讓你到處炫耀寶蓮燈,到處濫殺無辜的麼?」楊蓮脫口叫道:「當然是跟你學的!你在天庭做的那些事,你以為我都不知道嗎?天庭誰不說你自私,誰不說你胡作非為?可為了你司法天神的位子,仍是胡作非為,一意孤行……」

  血腥味上湧,勉強嚥下後,楊戩臉上已是一片慘白。楊蓮硬著頭皮又說:「總之,你今天不能抓走瑤草妹子。二哥,你放虎歸山已是不該,若再用妹子出氣,就更過份了!我難得有幾個朋友,你就不能多體諒我一下?」

  楊戩氣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丫頭,太胡鬧了。二哥是司法天神,維護天規尊嚴,那是我的責任,你又懂些什麼?」

  「天規,什麼天規,八百年來我聽得夠多了。」楊蓮不敢去看哥哥的表情,但任性之下,全然忘了一切顧慮,多年來因各類閒言倍受的壓力,一股腦爆發出來,叫道,「成天就是司法,責任,二哥,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當,九靈洞是我滅的門,有錯我來頂。我不會連累你司法天神的位子,更不要你利用瑤草來為我開脫!要抓,你抓我上天去受罰吧。」

  三聖母看著一個勁兒發脾氣的自己,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當年沒看清九靈洞的情形,雖然有些悔,卻更多的是對二哥落了自己面子的不滿。但剛才山神報數清點的聲音猶在耳邊,自己此時的理直氣壯,越發顯得可笑。

  「反正,他終還是沒聽我的,抓走了瑤草,重罰打入輪迴,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了。」她勉強自己不去記起九靈洞,又想,「後來,好像是哮天犬來了,說是有要事稟報。二哥便不再理會自己,抓了瑤草就走。他……他似乎傷得不輕,再去辦事,不會有什麼大礙吧?」

  胡思亂想中,哮天犬已架雲而來。他附耳低言幾句後,楊戩臉色微變,一言不發,便是逼開妹妹押走瑤草,匆匆返回真君神殿。

  後面的事,三聖母便不知道了,心緒複雜地看著哥哥強撐著發落完瑤草,入室調養。直到現在,她才知那黑袍妖的咒法有多厲害,二哥的傷勢,竟是比當年灌江口時,被自己用寶蓮燈偷襲時更為嚴重。

  但楊戩卻沒有太多時間休息,暫時壓制下傷勢後,便召來梅山兄弟待命,自己向瑤池而去。龍四有些擔心,說道:「三妹妹,他不會也來一次大義滅親,將你和百花姐姐的事上報天庭吧?」

  一直板著臉不出聲的百花,終於開口道:「他?這事他也有錯,他肯上報天庭麼?九成是起了什麼壞主意,趕去王母娘娘那裡討好呢!」哪吒瞪了她一眼,冷冷道,「處置瑤草,我認為楊戩大哥並無不公。即使稟報王母,也無可厚非。」百花不敢惹哪吒,朝嫦娥看去,不料嫦娥也輕歎道:「姐姐,你這話說得有些過了。九靈洞的事……難怪他們會用這種歹毒的滅神陣來報復。」

  但瑤池中一番對話,卻出乎每個人的意料。竟是哮天犬尋到了織女的下落,楊戩匆忙覆命,請示王母處置方法。其時距王母命下不過五日,王母自是大為褒獎,但論到織女時,聲音轉厲,切齒憎恨,竟是絲毫不見母子之情,只道:「這賤人公然踐踏天規,又仗了些法力自以為是。楊戩,你即刻抓她回來,囚於銀河邊受罡風日夜剜體,永世不得開釋!」

  楊戩一震,沒有料到王母處罰竟是嚴酷如此,正待說話,王母似看出他心思,冷冷地道:「司法天神,仙凡通婚是天界最大的恥辱。你今天的地位來之不易,千萬不要被自己的身世所牽累了。織女是我的女兒,誰也比不了我心疼她。但是,天庭尊嚴豈容污辱?你去辦吧,有異議者,與織女同罪!」

  楊戩低下頭,恭敬施禮退出,臉色沉鬱,不知在想些什麼。返回神殿的路上,他不住低咳,想是又牽動了傷勢。但卻勉強掩飾著,帶領梅山兄弟下凡抓人。

  有哮天犬的萬裡追蹤,織女的行蹤再無秘密可言。她縱有法寶神通,又如何是威震三界的二郎真君對手?玄鐵索飛下,頓被擒到銀何邊牢牢縛住。牛郎抱起兩個孩子,借助織女的仙衣駕雲追逐。孩子的啼哭聲達九天,連駐守銀河的天將都面露不忍,楊戩卻毫無表情,只令梅山兄弟毀去仙衣,按律論處牛郎父子私闖天庭之罪。

  「楊戩,好狠的心!」百花切齒道,「織女妹子身子嬌弱,何曾吃過這種苦頭?還有那兩個孩子,若仙凡通婚有罪,他這個堂堂的司法天神,便已是此罪的最大笑柄了,虧他還如此地神閒氣定,心安理得!」

  織女之事一出,天庭自然又議論了好久。雖是背後,隻言片語也不斷飄入真君神殿中來,彷彿諸仙突然聯想到了這司法天神的出身,訝然中帶著不屑,不屑裡夾著嘲諷。王母也密切關注著神殿的反應,逼得楊戩日日正常理事上朝,竟是無暇調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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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三章 幽亭懸瀑遠(上)

  唯一真正擔心的只有哮天犬。自從華山回來之後,便沒見主人顯過笑意。而且,他已不止一次見過主人強抑著咳聲,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來。他追隨了主人數千年,太清楚主人的習慣和個性了。
  哮天犬關切的目光,楊戩看在眼裡,黯然中到底有了些安慰。一天又過去了,只有安靜地坐著翻閱公文時,他才能放鬆下來,平定一下繃得緊緊的思緒。這時只有哮天犬會陪在身邊,而哮天犬,卻絕不會有任何異心和不敬。

  「哮天犬。」

  哮天犬忙呲牙笑著將頭湊過去,「主人。」

  楊戩理了一下哮天犬的亂髮,淡淡道,「你追緝織女有功,賞骨頭一根。」哮天犬喜笑顏開,立刻化狗型啃起骨頭,畢竟這樣才舒坦自在。

  哮天犬雀躍的神色,看在楊戩的眼中,卻心頭一悶:追緝織女,對於哮天犬隻是任務一件,這樣也好。

  又批了幾件案子,楊戩掩胸低咳。那黑袍妖的爆血咒法確是不同凡響,處理公務時耗神過甚,都會牽動傷處不適。他疲憊地後靠在椅背上,心知縱走黑袍多少是個隱患。但想起九靈洞眾妖的慘狀,又不禁苦笑。

  「這件事,也許我做錯了。但是,我絕不後悔。二妹,你日後可莫要如此任性了。二哥,……」忽然似有細針椎心,楊戩用力按住胸口, 「咳,二哥,不可能永遠守在你身邊的……你知道嗎?」

  聽到悶咳聲,哮天犬放下了口中的骨頭,抬頭看著主人。主人依舊伏在公案上,批閱公文。哮天犬甩甩尾巴,繼續埋頭啃骨頭,渾不管吃相。因為,這可是主人賞賜的,美味大骨頭啊。

  楊戩仍在想著三妹。二十多天了,自強行押瑤草仙子回來受審,楊蓮便一直躲著他。他知道,妹妹是因在好友前失了面子而生氣。這丫頭被自己寵壞了,仗著那盞威力無窮的寶蓮燈,以後只怕會越發胡鬧。不問青紅皂白就滅了人家滿門,還理直氣壯地指責哥哥縱虎歸山,是從什麼時候起,她任性膽大到了這個地步?

  心中隱隱有些痛。當時在華山之上,三妹明明見到自己受傷,卻仍為了瑤草受審之事不依不饒。在她看來,自己這二哥,怕還比不上她對著朋友時的面子重要。不過,這樣也好,起碼證明三妹不會像自己一樣孤寂,孤寂得像是一個幽靈。

  銀色的月光從殿外灑入,更襯出真君神殿的寒冷死寂。哮天犬啃完骨頭,見主人臉色極差,又擔起心來,卻不敢說話。一邊的三聖母見二哥傷勢一直未癒,略覺愧疚,但想到前些日子他處理織女時的決絕,愧疚之意頓減,只想:「九靈洞確是我莽撞了些,但他未必是惱我枉殺無辜,十有八九,還是為了怕牽累了他司法天神的寶座。」

  鏡外眾人仍為織女被生生抓回天庭氣憤不已,龍八說道:「才上天庭時,我們只道他是為了瑤姬仙子。可這麼久了,沒見他為救母盡一點心力,反挖空心事去奉迎王母,打擊同僚。織女藏身處連娘娘都不知道,他便放她全家一馬又如何?偏仗了哮天犬的萬裡追蹤來建功。」

  百花想起瑤草,更是生氣,道:「就是,我瞧啊,就算九靈山真的錯了,我們也不用耿耿於懷。楊戩說得再好聽,不也為了一己權勢,就任意犧牲他人嗎?我們誅的是妖孽,而他呢,害的卻是織女妹妹!」哪吒瞪了她一眼,冷著臉不說話,嫦娥想為楊戩分辯幾句,卻連自己都不知該從何辯起。

  一名仙吏進來,稟道:「真君老爺,三小姐來了,說等公務忙完後,請您老去後園小坐休息。」

  楊戩一愣,有些驚訝,「三妹會主動來看我?」沉香想了想,明白過來,說:「娘,織女阿姨和你也是好朋友,你是來向楊戩求情的吧?」三聖母隨著楊戩向後園走去,點頭道:「這件事我記得。他生日到了,我想趁機哄哄他,逗他開心後再求他放過織女。結果……結果他言而無信,冷冰冰地沒有一點人情味兒!」

  幾叢老竹搖曳在風中,葉兒隨風輕颺,宛轉墜落。竹下一座小亭,隔水遙對一塊天然石壁。那石壁峭拔玲瓏,懸瀑掛於其上,銀河倒瀉般往下墜落,水珠迸在月色裡,如霧如煙。

  亭中石桌上排開了四色食盒,正中是兩個樣式古怪的球餅。一個女子以手支頤,百般無聊地把玩著盒中果品,神色似喜似嗔,薄怒輕顰,卻又嬌戇可愛,正是三聖母。

  楊戩匆匆行的腳步為之一頓,生恐驚擾了妹妹的安靜與溫柔。華山的餘怒煙消雲散,他在竹邊駐足小立,有些出神地看向亭裡。自出任司法天神後,兄妹兩人間的隔閡越來越大,他已很久沒見過三妹這麼輕鬆單純的神情了,九靈洞的事,更是火上加油。

  「二哥?你既來了,為什麼還不進來?」亭裡的三聖母無意回頭,正觸上楊戩投向自己的目光,驚訝地叫道。

  楊戩一笑,緩步進了亭內,三聖母按他坐下,偎在他身邊,貼近他耳邊柔語央道:「好二哥,不要再生氣了嘛,那天我又不是故意的,我還以為妖怪都和你一樣厲害,誰知道那麼不經打。」

  楊戩由著她撒嬌,道:「我勸過你,不可以輕易使出寶蓮燈。」三聖母噘了嘴道:「可他們先欺負百花姐姐的,我當然要幫她。」見楊戩還要再說,她伸手取了一小塊酥果,硬塞入哥哥口中,求道,「我知錯了還不行麼?二哥,小時候你很愛吃甜食,這塊酥果就算是蓮兒向你賠罪了好不好?今天日子特殊,你可不准生氣,生氣人會變得又老又醜的。」

  楊戩無奈搖頭,品著那酥果,果然是他喜歡的那種。算算該有近三千年沒食過甜點了吧?幼年時顛沛流離,偶爾買來,也全是為了給小妹解饞,後來忙於修練,就更沒心緒去注意這個了。他心中不由漾過一陣暖流,這個三妹,原來還記著二哥的口味啊。

  但今天是什麼日子?特殊?天庭的節日,好像沒一個挨得上邊。便是凡間,中秋早過了,春節又還早。三妹的生日麼,可那是在桃花盛開的初春,現在草木凋零,隔得也太遠了。

  想了半晌,見妹妹還在認真地等著答案,楊戩只有苦笑,道:「我可沒那麼多的時間去記精靈古怪的事兒,到底什麼日子?」三聖母頓足道:「真是的,二哥,你氣死我了,今天是你三千歲整壽,你竟真的給忘了?」

  三千歲?楊戩一時間有些恍惚,自己?三聖母側著頭頑皮地佯作生氣,嗔道:「好啊,原來二哥一點也不稀罕,枉我費了那麼多心思想給你個驚喜。」

  楊戩只覺得心中一陣歡喜,又是一陣茫然,輕撫著小妹的鬢髮,想說什麼,卻不知如何開口。原來,三妹還是牽掛著自己的,自己的生日,她也會記得這樣清楚?他側過身子,掩示住眼中微微的濕潤,拈起一塊茯苓軟糕出神地看著,竟是捨不得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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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四章 幽亭懸瀑遠(中)

  一邊的三聖母看看他,再看看賴在他身上的自己,百感交集,只想:「不過是幾樣普通的糕點,他……他為何會高興成這樣?」但她又清楚地記得,那時的自己並沒有在意二哥眼中的感動。那時的自己,只在一門心思地想著怎樣為織女求情,怎樣讓二哥回心轉意。
  楊戩放下手裡的茯苓糕,又看向正中的那兩個圓餅。有些尖,凹凸不平,斑斑點點,不黃不黑地,和那四色精緻好看的甜點比起來,不虞天淵,古怪之至。他不禁好奇,拿起一個,問:「三妹,這是什麼?」

  三聖母頓時紅了臉,聲如蚊蚋地答一聲,楊戩沒聽清,又問了一遍,三聖母伸手欲搶,叫道:「還是不要吃啦,二哥,味道很怪的。我……我……我實在學不會你那手好廚藝。」

  楊戩沉腕避開,拿近了仔細看著,笑道:「你下廚?那更要嘗嘗了。我的好妹妹,居然也有下廚的閒情?」三聖母不依,扭捏了半晌,終於道:「就知道會惹你發笑。本打算親手做兩個壽桃幫二哥你祝壽的,可是,和嫦娥姐姐學了好幾天,我弄出來的東西仍是這麼怪模怪樣。」

  沉香和小玉好容易憋住笑,卻已直不起腰來。三聖母見楊戩目光越來越柔和喜悅,暗自得計,盤算著怎麼樣話題引向今日的來意上去。楊戩不知她的心事,正咬了一小口壽桃,慢慢地嘗著。面沒揉開,軟硬不一,又鹹得發澀,想是三妹誤將鹽當成糖了吧?火候也過了,烤焦大半,澀中透著苦味。但此刻對他而言,這苦澀的面桃,竟是比天下所有的美食都更加香甜,香甜得連空氣裡,都似泌了蜜一般。

  「二哥。」三聖母突然叫了他一聲,輕聲道,「從小到大,都是你幫我張羅著生日,變著法兒給我禮物和驚喜,這些我都記得。」楊戩心中感動,說:「你今天的禮物,二哥也會牢牢記住,普天之下再沒有什麼,能比我三妹親手做出的壽桃更加寶貴。」三聖母機靈一動,拍手笑道:「好啊,可是你說的,既然這麼寶貴,那麼,你準備如何謝謝我?」

  楊戩微笑道:「你想要二哥怎麼謝?只要你說,二哥一定照辦。」三聖母脫口而出:「那好,二哥,你放了織女姐姐,讓她一家團圓,那就是謝我的最好方法了!」

  楊戩的手陡然一僵,笑意在嘴角凝住,沉聲道:「三妹,不要開這種玩笑。你重說一樁,二哥一定為你去辦。」三聖母卻暗喜扣住了他的話,不依地道:「不,我就要你放了織女姐姐。你不是說司法天神言出必行嗎?怎麼,才答應的事就想抵賴了?」

  楊戩慢慢放回壽桃,舌上覺出無比的苦澀,一直滲入了心底。先前在神殿時的疲憊又一次襲來,他聽見自己在說話:「你既知我是司法天神,那你就該知道,我所做的這些並沒有錯誤。織女違反了天條,將她禁錮在銀河邊,那是王母娘娘親自裁定的處罰,我不過是公事公辦而已。」

  三聖母不滿地道:「又是天條,二哥,每次你連借口都一模一樣,就拿不出更新鮮點的理由了嗎?不行,你答應我了,你須現在就去奏明王母,放了織女姐姐!」

  楊戩已大體猜出這妹妹想的是些什麼了。奏明王母,放了織女……三妹,你真以為所有的一切,只是你二哥一手造成的冤案?二哥這司法天神當得有多艱難,你竟一點也不曾看出?情緒激盪下,胸口一陣劇痛,他不動聲色地扶住桌沿,強忍了過去。

  三聖母見他不答,只當他是理虧,勸道:「其實誰都會做錯事,你老是訓我,可你自己也不會例外的。你瞧,天庭裡你越來越孤立,連哪吒這樣封神之戰時就認識的好朋友都吵翻了,再這樣下去,你也未必能保得住你那司法天神的位子。二哥,聽我一句勸,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這丫頭……這丫頭真的被寵得太過了!」楊戩臉色有些蒼白,華山時就見識過妹妹的口舌之利,但就算是那次,她也沒敢用這種充滿教訓意味的口氣來和自己說話啊!但三聖母仍意猶未盡,續道,「你沒朋友,那怪不得別人,可我呢?二哥,你從來不肯為我想一想。我有我的朋友,像百花姐姐,瑤草的事你讓她有多難堪?幸好姐姐大度不和你計較。而現在又輪到織女姐姐,二哥,是不是非要我和你一樣,也弄得神憎鬼怨沒人理你才滿意?」

  「住口!」

  乓地一掌擊在桌上,三聖母嚇了一跳,退後幾步,不能置信地看著二哥,似沒料到他真的會動怒。楊戩見她被嚇著了,心中一軟,餘下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半晌,他歎了口氣,側過身背對著妹妹,伸手緊緊按住了胸口。

  哪吒在鏡外看得真切,想起他方才在真君殿裡的咳聲,有些擔心地叫道:「三聖母,你後來沒再說什麼了吧?楊戩大哥傷勢不輕,你不該再這麼激他。」三聖母看著二哥緊鈹了眉頭,分明是在強忍著痛,心中也有些亂了,低聲道:「我……我後來也就說他了幾句而已。他沒事的,記得我離開時,他還發了好大的脾氣!」

  當時的三聖母卻沒有注意楊戩的神色,只沉浸在自己的氣惱與對哥哥的不滿之中。見二哥喝了自己一聲後就背過身不再說話,她膽氣為之一壯,以為說到了楊戩的痛處,便又道:「哥,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的那些事?兩千多年前的今天……你十三歲生日那天發生的事?」

  楊戩身子一震,低沉了聲音說道:「蓮兒,休要再說了。你既知道今天是二哥的三千歲整壽,就不要再逼我了成不成?」三聖母脆生生地道:「我沒逼你,是你在逼我。好,我不說,你自己來說。那年我才五歲,你剛滿十三歲,那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楊戩臉上血色盡失,坐在石凳上,連身形都有些不穩了,三聖母怒道:「不說話就可以逃避了?哥,你現在的做法,爹娘的在天之靈能原諒你嗎?我們小時候的那些痛苦,你明明還記得,為什麼還這麼狠心,狠心地讓織女姐姐全家都重蹈覆轍?」

  爹和娘……娘?

  楊戩有些昏沉的意識驀然恢復過來。「不,娘會原諒的,我已經做錯了很多事,現在只是在彌補,在彌補我兩千八百多年前,犯下的那個錯誤而已。我……我沒有對不起她老人家!」他在心中為自己分辯著,但父親墜崖前的慘呼,卻在耳邊迴響了起來。

  「天條如此,我沒有辦法。三妹,今日到此為止,你走吧。但無論你諒不諒解我,終有一天你會明白,我這二哥從來沒有成心讓你難做過!」他疲憊地說完,想起身離開,眼前一陣眩暈,竟又跌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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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五章 幽亭懸瀑遠(下)

  三聖母怒火上衝,氣道:「沒有成心讓我難做?二哥,天庭那些流言有多難聽,你可以一點也不放在心上,可我呢?我憑什麼要因為你忍受那些?天條……歸根結底,天條也不過是你手中的道具而已!你要為了自己的前途地位,低聲下氣地奉迎王母,我無話可說。可你不該忘了爹爹和大哥的死,一門心事溜鬚拍馬,不惜造出同樣的悲劇來同流合污!」
  鮮血從楊戩口中噴出,又被他迅速地舉袖掩去。他背對著妹妹,三聖母瞧不見,但瞧見了又如何呢?楊戩乏力地合上眼,他不期望小妹能瞭解自己心中的重壓悲傷。

  「可是,為什麼?」他黯然地想,「為什麼你每一句話,都定要如利刃一般,直剌向我這二哥?難道,我在你心中,竟已是如此的不堪了麼?」

  「咣」地幾聲響,楊戩一愣,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原已發白的臉色更是蒼白如紙。三聖母已將桌上的食盒壽桃盡數掃落在地上,眼眸裡全是不滿和惱怒。

  「言而無信,二哥,我算見識到了,難怪整個天庭都說你是小人!」她氣洶洶地叫道。

  一邊的三聖母身子微微顫抖著,連沉香小玉都有些發呆了。鏡外的嫦娥注視著楊戩那已氣極傷心到極點的神色,終於忍不住道:「三妹妹,你……你不該這麼對他,他就算有千般不是,但他畢竟是為你做過那麼多……」鏡裡三聖母低聲道:「我不知道他的傷還沒好,我也不是成心的。那時我只想著織女姐姐的委屈,恨他戀著司法天神的位子不肯放手,恨他的路越走越錯……」百花插口道:「其實三妹妹的做法也不能算是錯了。如果這時楊戩能被妹妹罵醒,不再貪圖權勢,又或者能念著些自己父母身受的苦楚,他自己,最後也不會落到那種可悲又可笑的下場了!」三聖母本來已有悔意,但聽百花這麼一說,頓覺出些安慰,想,「我是過份了些,但我也是為了二哥好。他不肯聽,將好話當成惡意,所以才害苦了他自己!」

  鏡中兄妹二人仍在僵峙著,三聖母不忿,用足將地上的糕點一塊塊輾得粉碎。楊戩的手扶著在石桌上,青筋暴起,不住地發抖。許久,還是楊戩忍下喉中湧上的腥甜,盡量用平和的語氣先開了口,說道:「鬧夠了沒有?明日我還要早朝,不能陪你再瘋下去了。三妹,你先回華山,有話下次再說。」

  「我不回去!」三聖母怒道,「我原來那個二哥哪裡去了?那個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我,做事為人,仰俯不愧天地的二哥哪去了?」楊戩沉聲道:「我是司法天神,我現在做的這些,依然是仰俯不愧天地。」三聖母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怒火中燒下早已忘記那件事說出來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她冷笑著,聲音清脆如斷冰切雪一般,「司法天神?二哥,你以為你自己真的就配坐在這個位置上嗎?司法天神,處置織女等思凡罪仙毫不容情,但卻不知你處理自己時,會不會也一樣的稟公正直,毫不殉私呢?」

  鏡外嫦娥的心不由一緊,鏡裡,楊戩嘴角抽搐著,似乎也猜出了妹妹想說的是什麼。三聖母看著他,一字一頓地道:「除了眷念著你的地位,你還有個見不得光的理由,二哥,別以為我猜不出來。你只是因愛成嫉而已,自己得不到嫦娥姐姐的歡心,就再見不得別人琴瑟和鳴,闔家快樂!」

  楊戩一幌,半個身子抵在石桌上,才沒有摔倒,他拚命壓制著翻騰的血氣,卻不敢開口,生恐一說話,大口的血就會噴將出來。眼角餘光落在地上,那被踐得面目全非的糕點壽桃,都似在冷冷地嘲弄著自己。祝壽?他不禁慘然一笑。三妹,你很好,你是存心要將我這二哥活活氣死才滿意麼?

  三聖母只顧著解氣,渾沒注意到二哥搖搖欲墜的身形,頓頓足,又冒出了個異想天開的念頭,側了頭笑了起來,看著楊戩的眼睛,慢慢地說道:「遲早有一天,二哥,我也會和織女姐姐一樣,去試試這天條到底有多了不起。我有寶蓮燈,你想拿我沒那麼容易,就算你拿得住我,大不了我也像母親一樣的無怨無悔。我要看看,你這個司法天神的心,到底能有多硬!」

  「你……」

  也不知哪來的氣力,楊戩驀地掙起了身子,大步衝到三聖母面前,目光嚴如霜刃,厲聲道,「你再說一遍!」三聖母毫不畏懼,昴著頭對著他,大聲道:「我說了,我會學織女姐姐,會學母親那樣,做想做的事,嫁給我想愛的人!」

  一股勁風襲來,刮得她左頰生疼,她一楞,轉頭望去,楊戩的手正停在她面頰旁,卻不停地顫抖著,說什麼也打不下去。她呆了半晌,似是不信,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轉身向外衝去。

  楊戩慢慢向後退去,跌坐在石登上,後背靠住桌沿。冷汗從額上滲出,他合上了雙目,右手緊握成拳。多少年了,從沒動過三妹一根手指,剛才,竟險些真的動了手。不遠有足聲傳來,匆匆忙忙,似乎有些惶恐。是三妹?不會,她在氣頭上,不會回來的,只怕在自己低頭之前,她都不會再進這真君神殿一步。

  身子不受控制地從冰冷的石凳上滑落,一雙手伸過來扶住,哮天犬帶著哭腔叫了起來:「主人,主人!三聖母她,她太過份了!」剛才的爭執聲實在太大,他雖留在神殿內,也聽了個清清楚楚。本不敢過來,怕主人生氣,但是,三聖母的那些話,主人又如何受得住!

  神識漸漸昏沉,楊戩苦笑了一聲,血從唇角湧出,在銀色的鎧冑上渲出剌目的紅來。掙扎著,他低聲道:「哮天犬……今天的事……不要再讓其他人知道……否則我饒不了你……」聲音越來越弱,終於悄不可聞。

  三聖母愣愣地看著,想試去二哥嘴邊的血,手停在半空,半晌,又慢慢地收了回來。沉香扶住母親,勸道:「娘,不關你的事,是楊……是他太過剛愎自用,不聽人言,你的本意也是為了他好。何況,他此後的行徑,已證明你的說法,根本就全是對的!」

  鏡外嫦娥抱著玉兔,蒼白著臉色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龍四等人怕三聖母難過,齊齊順了沉香的話稱是,只有哪吒氣沖沖地用乾坤圈在地上重重一砸,想開口反駁,終還是忍了下去。

  三聖母茫然的看向鏡外,雖看不見,卻仍在尋著劉彥昌。她似在說給別人聽,又似在說給自己:「是,我沒錯,最終我還是嫁給了我所愛的人。他為了地位和權勢,讓自己的親妹妹重蹈母親那悲慘的遭遇,我又怎麼會是錯的?彥昌,只要有你陪著我,生生世世,我都不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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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六章 雷霆壓華山(上)

  一直到天拂曉,楊戩才漸漸清醒過來。哮天犬欣喜若狂地撲上去,被他目光一掃,又嚇得縮回原地。楊戩也不說話,掙起身,整束好法冠玄氅,匆匆便去赴每日例行的早朝。眾人看著他在朝會上恭敬低首,小心地稟奏著事務,用謙遜得近乎阿諛的語氣敬謝王母對自己的褒獎,原本的幾分同情,頓時又化作了厭惡。連哪吒都有些看不過眼,搖搖頭,別過臉去。
  散朝後,楊戩逕自入了密室調息。小玉噘著嘴,在室中來回走動,氣道:「陰沉冷冰的,這破房和楊戩的性子一樣彆扭!」鏡外的龍四卻看著密室發怔。這裡她始終覺得有些眼熟,每次楊戩進來,她都有種奇異的感覺。但是,自幼住慣了的東海龍宮富麗堂皇無比,又怎會有這般森嚴冷漠的所在呢?

  這一閉關便是好幾日,但沒等他調理好舊傷,王母的旨意傳來神殿,著司法天神立刻整束風紀,打擊思凡之風,雷霆萬鈞地考核群仙功罪。

  公事越發繁忙,他全部的心思,都只有先放在推敲局勢,應對王母之上。一年的時間過去,不但舊傷未能根除,連三妹從那一夜後,到底有多久再沒來過神殿,他都再無暇去顧及。

  太陽落了又升,升了又落,人間已是初春的時候了。這天難得輕閒下來,楊戩鎖著眉頭,本似想著回房調息,卻又只站在窗前,看著天際的浮雲出神。

  胸口仍是鬱結,他自知糾葛於公務,近來頗耗精神,舊傷又引得內息不暢。但總覺有事不妥,很久前三聖母臨去前昂頭扔下的語話,反覆縈繞在耳邊,令他心中說不出的不安。

  「我要看看,你這個司法天神的心,到底能有多硬!」

  「我會學織女姐姐,會學母親那樣,做想做的事,嫁給我想愛的人!」

  寒意從心頭透起,楊戩身子一幌,卻又穩住,目光不自覺地往華山方向飄去。沉香道:「他又在轉些什麼心思?」三聖母卻顫抖了一下,輕聲道:「一年多了,一年多過去,下界該又是初春的時節了吧?」

  回到桌案邊,楊戩翻著未處理的公文,但明顯心不在焉。他想著三妹的單純與任性,不禁輕歎了一聲,起身外出,卻是去了真君神殿的仙庫。

  他心知三妹的脾氣其實極像自己,當日一番大吵,無論自己如何無愧,要三妹先低頭都絕無可能。但若再僵持下去,他實在放心不下,這妹妹的任性已登峰造極,又涉世不深,萬一負氣闖下禍來……

  他不敢再想下去,算算下界也該是春回大地、桃花盛開的日子,罷了,自己的親妹子,低一回頭就低一回頭吧。心中仍有些苦澀,他不敢細想那天三妹說的那些話,只顧細心地撿索仙庫裡歷年來積下的奇珍異寶。

  選了半晌,取了一對玉玲瓏。那是一次誅伏魔物後,玉帝親賜下的靈物,光彩奪目,變化萬千,應是很合於女孩子家的喜好了罷?他將這玉玲瓏置入袖中,搖了搖頭,暗歎了一聲。

  本待一人獨往,走了幾步,楊戩又猶豫著停下腳步。就這麼去,低頭事小,但如果妹妹再舊話重提呢?她那晚的言語,句句錐心,若重演一遍,卻教自己如何受得住?他沉吟著,臉色陰晴不定,半晌,終還是召來了梅山兄弟和哮天犬。

  「這幾個人咋呼慣了,必能將場面攪得熱鬧,妹妹或許會暫時忘記織女之事。而且,有外人在場,就算仍記在心上,她的話,料來也不會太過尖酸刻薄了吧?」他苦笑著想。

  康老大憶起當時情形,歎道:「他召大家來後,便與我們駕雲去往華山,說是今年擱於公事,一年沒見到小妹了,要去華山為三妹度一回生日。誰想這一去,生日沒度上,反倒被他生生拆散了三聖母一家人。」

  說話間雲頭已到了華山,聖母廟中空空蕩蕩,案牘文書堆得滿桌都是,連小吏鬼判都蹤影全無。楊戩微愕,擔心之至,不知是否妹妹出了什麼事,急喚來哮天犬,令他追蹤查看。

  「三聖母沒走遠,就在十裡外的一片桃花林裡,百花仙子、東海龍四公主都在。咦,怎麼會有男子和嬰兒?三聖母……三聖母身上竟有乳香和那男子、嬰兒的味道!」哮天犬施訣萬裡追蹤後,神色間是掩示不住的驚訝。

  楊戩心中一震,嬰兒?乳香?不會,不會的。年前三妹只是氣話,是在惱自己言而無信,三妹不會真這麼不懂事的。是了,定是凡人遇難產祈福,她好心去相助而已。可百花與龍四又怎會在那裡呢?他握緊了拳,衣袖不易覺察地輕顫了一下。

  梅山兄弟面面相覷,都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康老大道:「想必是三聖母在救治產婦,我們去了恐不太方便。要不,二爺您先回真君神殿,改日再來如何?」楊戩陰沉了臉,冷冷地道:「不要說了。哮天犬,你帶路,我要去看個究竟!」

  十裡地轉眼便到,三聖母臉色蒼白,低聲道:「我從神殿回來時,正好遇到了彥昌。他迷了路,失足從崖壁摔落,被我用雲頭救下。彥昌的學問真好,寫了好多詩送我。我們再也離不開對方了,發誓要永結同心,生生世世,永不分離。沉香,你知道嗎?今天,正好是你滿月的日子……」沉香扶著母親,勸道:「娘,都已成過去。現在天條改了,全家團聚,其樂融融,您不必再感觸傷情!」三聖母偎在兒子身上,輕輕點了點頭。

  山風吹拂下,落英繽紛,一如記憶中那般絢美。龍四公主與百花仙子來了又走,爛漫的花樹下,嬰兒在丈夫懷中咯咯地嬌笑。自己焚了香,輕盈地撫著琴,吟誦昨日丈夫新作的詩篇。桃花片片落在衣衫上,也彷彿感染了這一家人的快樂。

  三聖母呆呆地看著。那場連綿了二十來年的噩夢,馬上就要在眼前上演了,這些日子的愧疚煙消雲散,怨恨,再一次牢牢攫住了她的心。

  是的,怨恨,從快樂到痛苦原來竟是那麼容易,而這一切的起源,卻僅僅因為那個人,那個信誓旦旦要寵著自己一生一世的哥哥。看,以前的自己有多可笑啊,可笑到去相信這高高在上的司法天神,相信這熱中權勢的好二哥的偽裝!

  琴弦忽斷,濃密的雲層中,現出楊戩銀鎧黑氅,傲然不可一世的身影來。

  「二哥?」按住斷弦,三聖母叫道,帶著幾分驚訝,卻又有幾分不滿。二哥知道了?知道就知道,自己不是和他說過麼,要學織女姐姐的,要嫁想愛的人。反正他一向拿自己沒辦法,這次,又豈會例外?可他怎能這付樣子趕來!騰雲駕霧,帶著梅山兄弟,眼神冷得比山風還要徹骨。他,他會嚇著彥昌的!

  起身護住丈夫,果然,劉彥昌有些驚恐,摟緊了孩子,畏縮地退在妻子的身後。他畢竟是個凡人,縱有才學,又如何受得住楊戩那足以戰慄三界的殺氣?心疼著丈夫,三聖母不禁有些惱怒了,又叫了一聲:「二哥!」臉上全是不悅。

  幾千年的兄妹,楊戩又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情?看到妹妹憤然中猶不忘向那男子溫柔淺笑著以示安慰,他的心忽然冷了下去,有些生氣,隱約間還有些痛,說不清也道不明。驀地裡一張明朗的笑臉從記憶深處翻出,他緊盯著妹妹,彷彿又看見小蝶央著自己要做凡人時的情形,看見她在自己懷中慢慢消散時,那漫天飛舞的枯萎墜葉。

  「我沒你這樣的妹妹!」他衝口而出,「你很好,居然做出這種事來,以前答應過我什麼?竟是全都忘了麼?」

  嬰兒的啼哭聲響起,似也被這司法天神冰冷的聲音嚇住了。三聖母有些出乎意料,也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地,她伸手擎出了寶蓮燈,叫道:「彥昌,你先進屋避一避,他不敢將我們怎麼樣的!」

  三尖兩刃槍一陣輕震,旁人只道是他要出手的先兆,但楊戩自己卻知道,那只是因為他的手在止不住地顫抖。「我有寶蓮燈,你想拿我沒那麼容易」,話猶在耳,寶蓮燈……他的目光落在妹妹身上,不錯,是寶蓮燈。他寵了幾千年的妹妹,果然又對著自己亮出了寶蓮燈!

  想起了楊戩對織女的處罰,和一年前在真君神殿後園的爭執,三聖母將寶蓮燈握得更緊了:「我知道你是司法天神,也知道你捨不得這個位置。但是,我不可以失去劉彥昌!二哥,他已和我們是一家人了,為了我,為了我的家,你就不能讓一步,讓我們平安地做一世夫妻?」

  就是為了這樣的一個人?楊戩輕蔑地看向這個想站直身子,卻臉青唇白、不自主哆嗦著的男子。幾千年來他閱人無數,這麼一個要骨氣沒骨氣,要膽識沒膽識的文弱書生,如何教他看順眼?三妹,你真是好眼力,就為了他?為了這麼個沒出息的凡間男子?而且,姓劉?又是姓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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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司法天神  第十七章 雷霆壓華山(下)

  怒氣越聚越多,他冷冷地開了口:「一家人麼?就憑他?躲在妻子後面,連孩子也抱不住,比女人更不如的東西,也配和我楊戩做一家人?」
  三聖母氣道:「你怎麼能這麼說他,他不配?彥昌的人品才學,也未必就輸與了你。至少,他懂得什麼是感情,懂得對我好。不像你,為了自己的地位,將所有的親情和起碼的廉恥,都一概棄如敗履!二哥,楊戩,有本事你就來拿我,我不怕你!」

  梅山兄弟看著這兩兄妹,不知如何勸解。楊戩竭力不去聽妹妹的話,但偏偏一字字清晰無比地傳了過來。他胸口一陣絞痛,傷心中夾雜著如熾的怒火,思緒中一片空白,生硬的話語卻已本能地反擊了過去:「拿你?原本便該拿你。三聖母,你私自和一個凡人成親,已觸犯了天條,我身為司法天神斷不能殉私枉法,還不速速與我返回天庭接受懲罰?」

  此言一出,鏡外的龍八百花等人都呸了一聲,龍八道:「原以為他是怕三聖母的事累了他救母,可現在看,說來說去,還是為了他那個司法天神的寶座!」

  三聖母不能置信地看著從雲端降下的二哥,二哥的銀鎧閃爍著冰一般的寒輝,說出的話,也同樣的寒冷。三聖母盯著他毫無表情的臉,憤怒湧上了心頭。丈夫已被嚇得不敢邁步,兒子的哭聲也越來越大,二哥,你真是好樣的,姐妹們帶來的是祝福,而你,帶來的,竟是騰騰的殺氣和公事公辦的官腔。難道,是要象禁錮織女姐姐那般對我,讓我真的去步娘的後塵?

  她拂袖將丈夫兒子移到身後的茅屋中隱藏,冷冷面對猶豫著圍過來的梅山兄弟。康老大勸道:「三聖母,二爺正在氣頭上,你先隨我們回真君神殿,等他氣消了再說吧。」三聖母冷笑道:「氣消?除非將我送出去當成他步步高陞的踏腳石,他的氣又豈會消去?」

  楊戩怒道:「不要再說了,先拿她回去,她以為天條真的只是兒戲麼?」

  三聖母尖聲叫道:「天條,又是天條!楊戩,你忘了我早看破你那假面具了嗎?你在嫉妒,嫉妒我有了彥昌,有了真受,你在嫉妒你自己的親妹妹!你自己得不到,就要拆散所有人,可那又怎麼樣?就算你拆散天下所有的良緣,像你這麼自私的人,也注定得不到任何愛意!」

  她的目光越來越凶狠,幾乎要噬下人去。楊戩心中氣痛交集,幾乎已全然麻木,只楞楞地看著三妹的雙眼。原來眼神也可以如此地決絕,如此地充滿了仇恨與殺氣,將數千年的歲月擊得粉碎,讓天地之間,只剩了一堆灰燼。

  三尖兩刃槍舉起又放下,漫天桃花飛舞,殷如血,在風中寂寞地號泣著,一如家變那日沖天的火光,和母親眼眸裡那蘊了無盡憎恨的血色。血色凝入心底,化作了錐心的剌痛。

  連串法訣從三聖母口中默誦出來,寶蓮燈通體晶瑩,發出亮如閃電般的光華。一朵青蓮自燈中幻出,充塞天地,如火山爆發一般四下炸裂。雷電火花飛濺,大地劇烈震盪,毀天滅地般的衝擊襲來,一切,都彷彿失去了顏色。

  梅山兄弟尚不及反應,便被狂暴的衝擊壓倒在地,慘叫聲裡,眼見要當場碎成粉齏。

  黑色的銀紋披氅被狂風掀起,楊戩驀地清醒了過來,異芒從神目中迸出,化作銀色的星輝飛旋著結成巨網,於千鈞一髮之際阻向寶蓮燈的全力一擊。

  兩股力道普一觸上,地面已被生生激盪出無數裂縫。青銀兩道光芒激射纏鬥,巨大的壓力將四周桃樹震得向外反躬,形成一個詭異的大圓,隆隆的震顫聲不絕,彷彿是驚雷連環炮般炸響,整個天地都為之突然扭曲!

  劉彥昌驚惶失措的大叫和嬰兒的啼哭聲傳出,三聖母身後的茅屋再也承受不了如此的衝擊,轟地一聲,整個倒塌了下去。

  「不要傷彥昌和我的兒子!」

  三聖母辨不出是寶蓮燈還是楊戩的神目波及了茅屋,但劉彥昌的叫聲令她心如刀割。「他,他要殺彥昌!」混亂的心中陡然閃過這個念頭,她的恨意更空前高漲起來。送走彥昌,對,先送走彥昌和孩子,然後決一死戰!

  法力從她手上打出,牽引著寶蓮燈向劉彥昌飛去。同時雙臂一振,揚出無數彩色飄帶,挾著無堅不摧的勁風,毒龍般直擊向楊戩。

  強接寶燈蓮一擊又牽動了未癒的舊傷,楊戩臉色慘白。哮天犬大叫一聲:「主人!」挺起白骨杖攔向綵帶,那綵帶如有靈性般夭矯飛舞,反折過去,將哮天犬牢牢纏住,擲出老遠。

  手中槍向橫劃出,數十株花樹被強力震起,盤旋呼嘯,在空中撞上綵帶,楊戩愴然一笑,法力催送過去,綵帶節節崩裂,伴了無數花瓣滿空飛舞。但三聖母面如寒冰,雙手快速掐動靈訣,淡淡的黃光從手中散出,身隨光至,悍不顧死地又直撲了過來。

  寶蓮燈閃閃生輝,將劉彥昌與嬰兒吸上半空,在代表主人心念的法力授意下,急速無比地掠向遠方天際,梅山兄弟上前攔截,燈華一爍,無不被擊落雲頭。

  「我不用寶蓮燈,我要它去救我的兒子和丈夫!」三聖母狂亂地叫道,「是你,你眼看著爹爹和大哥摔死的,如今,又想害死我的全家!不,我不會讓幼年時的悲劇重演!楊戩,你休想!」

  花樹下,沉香緊緊摟住母親。小玉喃喃地道:「楊戩好狠的心,將自己的親妹妹逼成這個樣子!」三聖母看著自己和二哥苦苦纏鬥的身影,淚水從臉上滑落,輕聲道:「我鬥不過他……就算他有傷也不成。彥昌,沉香,對不起,否則,你們就不用受那麼多年苦……」

  鏡外鴉雀無聲,劉彥昌感動地盯著境中場景,又是自豪,又是自負,挺起胸大聲叫道:「善惡到頭終有報,三聖母,你受的苦已經得到了補償,生生世世,誰也不能再將我們分開!」龍四歎道:「三妹妹,不要傷心了,為了劉先生這樣堅貞癡情的丈夫,你所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讓人好不羨慕!」

  血氣陣陣翻騰,喉中又不住地湧上腥味。楊戩麻木地折解開三聖母一輪又一輪的攻擊,眼前晃動的,一會是妹妹怒火沖天的眼神,一會又是小蝶哀怨欲絕的悲泣。恍惚之中,一個念頭固執地佔據了他全部的思緒:「不,決不能讓往昔重演,母親,還有小蝶,決不能由著三妹任性胡來,毀了她自己的全部!」

  三聖母久攻不下,一聲嬌叱,燦爛之至的紫芒從手中飛起,如同水上的漣漪般蕩漾開來,遊遍全身。天地陡然為之一靜,隨即,以她立足之地為中心,輕微的「噼啪」碎裂聲隱隱響起。

  如山的重壓傳來,連三尖兩刃槍都悲鳴一聲,微微彎曲。楊戩心中一片冰寒,看著三聖母銳嘯聲裡,將所有的法力傾向天際,猶如一條盤旋的紫龍,旋轉著撲向自己。

  「已怨恨到這個地步了?到了用你的性命,來與我這二哥同歸與盡的地步了麼?」

  有什麼東西,突然破裂了去。一片寂滅之中,楊戩抬起頭,茫然看著紫龍炫出奇特的異采,義無反顧地覆向破碎的大地。所有景物驀地裡飄渺如幻,映著淡淡的紫色,血色黃昏般淒美慘烈,行走在毀滅的邊緣。

  深吸一口氣,徹骨的痛與怒取代了最後的冷靜。他的身形騰空而起,全部法力聚結,三尖兩刃槍綻出奪目的光芒。法訣結出,天空變得濃墨也似,無數焰光閃電夾著轟鳴,後發先至,急速無比地撞擊向瀕臨地面的紫龍。

  巨大的衝擊波擴散開來,大地塌陷了下去,赤色巖漿噴湧而出,發出炙熱的紅光。三聖母鬢髮凋亂,咬緊了牙,扭曲著面孔拚命催動法力。翻騰的火海在她身邊燃燒著,宛如墜入了阿鼻地獄般地淒厲。

  「決不能由著她毀了自己!」楊戩嚥下口中的血,一遍遍地向自己重複著,雙臂懷抱處,熔爍天地的白芒漾出螺旋般的波紋。天空死一般地寂靜,白芒旋出,化作光輪懸在山巔,耀出剌目的強光。

  「山崩地裂!」

  厲喝聲從唇間迸出,三千年的強橫法力,頭一次毫無保留地擊出。高聳入雲的山巒發出「卡卡」的撕裂之聲,光輪如劈腐木般鑽入地底。楊戩神目中傾下銀輝,將三聖母打來的紫芒強行壓回體內,禁錮了起來。山勢緩緩中分處,三聖母足下一虛,慘叫聲裡,已被無盡的黑暗吞沒無蹤。

  「合!」

  翻掌向下,光芒注向中分的山巒,帶動山勢,緩緩向內聚攏,同時繁雜的法訣飛快地誦出,形成一個中空的銀色光柱,伴隨著尖利的呼嘯聲,向黑暗的山底延伸壓去。

  山峰合上,零亂的桃花林被摧殘成一地的花雨,在山風中哽咽成絕望的圖畫。楊戩依然站在雲間,挺得筆直的身子,在地上曳出濃黑如墨的倒影。他沉默著,看不出半點悲喜,如燼盡了最後一點火星的寒灰。

  三聖母倚著兒子,身上再沒了半分氣力。就是從這一天開始,山底那個森冷的巖洞,洞中那座四面環水,被光柱困死的小小石台,消磨了自己二十年的歲月。神仙的生命無休無止,那時的歲月,也絕望得無休無止。

  如果沒有沉香,那樣的歲月必然要延續到現在。見不了天日,更見不了家人……她不敢再想下去,感受著兒子手臂上傳來的體溫,淚水潸然而下。

  嫦娥喃喃地道:「好狠的心,好酷烈的手段,竟用來對付自己最寵的妹妹……為什麼他要變成這樣?變得這麼狠心……」低下頭去理玉兔的長毛,臉上全是失望。百花等人已忍不住放聲大罵,哪吒茫然若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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