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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喬寧 -【東周秘聞錄之二】太尉請納妾 [打印本頁]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10-26 09:32 PM     標題: 喬寧 -【東周秘聞錄之二】太尉請納妾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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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她實在搞不懂,自己怎會一覺醒來
便成了另一個人,還穿越時空來到這個異世界?
其實知不知道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
耶!她自由了!能走能動,能開口說話
終於可以把「前世」遭受病痛禁錮
所有不能完成的夢想,在這個時空實現它……
什麼嘛!她要不要這麼倒楣啊?
還未開始追夢,一個晴天霹靂先打得她頭昏眼花
成親?!他是認真的還是在跟她開玩笑?
明明她這身體的前任「宿主」是他家恩人之女
該是他對她有求必應才對,逼婚又算哪門子的報恩?
就說她運氣衰吧,才剛想著逃婚就被綁架
飛箭?刺殺?這不是古裝劇才會出現的戲碼嗎?
眼看小命就要嗚呼哀哉時,幸好他及時救了她──
見鬼了!她對他的感覺似乎出現變化
說不清的異樣情緒,悄悄在心底蔓延開來
唉,她再不好好控制自己的感情就糟糕了……


【出版日期】 2017年6月9日
【出版社名稱】禾馬文化
【書系及編號】
紅櫻桃RC1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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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10-26 09:33 PM

本帖最後由 ping68 於 2019-10-26 09:33 PM 編輯

楔子

  VIP病房裡,入眼是一片純淨的白。

  白色桌子,白色大床,白色的窗簾,就連床頭旁的小茶几上,亦擺著一隻白瓷花瓶,瓶口開落著一束白色百合,花瓣上猶沾附幾滴水珠,香氣淡雅沁脾。

  病床上靜靜躺著一具異常消瘦的女性身軀。

  不過二十來歲的青春年華,四肢卻乾瘦如柴,兩眼凹陷,面色蒼白,呈現病態的憔悴,看上去透著幾分與年紀不符的衰老感。

  曾經,她擁有一頭及腰,綢緞般烏潤的長髮,如今卻是剪短至耳下。

  一名穿著雍容貴氣的中年婦女,端坐在窗邊的白色沙發組裡,她手裡捧著一本英文雜誌,聲音不高不低的念出內容。

  病床上的年輕女人,緩緩轉動眼珠,望向每天固定在這個時間,來到病房陪伴她的母親。

  她凝視片刻,眼眶湧現淚水。

  程麗儀一抬眼便看見女兒淚流滿面,她放下了雜誌,起身來到病床旁,伸手輕摟住她。

  「芯芯今天不開心嗎?是不是媽念的這本雜誌太無聊?」

  被母親摟在懷裡的沈芯婕只能眨眨眼,除此之外,她什麼也不能做。

  前不久還能聽見她艱難地擠出喉音,可如今,她已發不出任何聲響。

  程麗儀本想忍住,但終是難掩悲慟的流下眼淚。

  感覺臉頰一陣濕意,沈芯婕知道母親正在哭泣。那個從來不知憂愁是什麼的貴婦母親,這幾年來為了她的病,幾乎是天天以淚洗面。

  她那個商業強人的父親,為了她的病,不惜砸下重金,聘請海外名醫前來為她醫治,更是三天兩頭便飛往海外,只為尋求更高明的名醫與藥物。

  白色房門被推開,一名高大的俊秀男人走進來,輕拉起滿臉是淚的程麗儀。

  「媽,你回家休息吧,我來陪芯芯。」

  「我去外面透透氣,一會兒就回來。」

  程麗儀摀著嘴,不敢多看病床上憔悴得不似人形的女兒一眼,拎起手拿包快步離開病房。

  男人在床旁的單人沙發椅落坐,厚實大手握住了沈芯婕的小手。

  凱勳。沈芯婕轉動眼珠子望向男人,只能在心底輕喊他的名。

  「芯芯,我出差回來了,爸留在美國跟醫生會談,再過幾天就會回來看你。」

  江凱勳望著僅能轉動眼球,無法做出任何回應的未婚妻,雖然心痛不已,卻仍然逼自己面帶微笑。

  因為他知道,看見周遭的人為她痛苦,她心中已經夠難受的,他不想也不願再加重她的痛。

  「等冬天過了,我會跟爸溝通,安排私人的醫療專機,帶你回倫敦去看看。」

  謝謝你。沈芯婕眨了眨眼。

  見未婚妻拚命眨眼,除此之外,身上不見任何反應,江凱勳拉起她的小手,湊到唇邊輕輕一吻。

  「不必說謝謝,我們之間從來不需要道謝或道歉。」他懂她,自然讀得出她眨眼的用意。

  聞言,病床上的沈芯婕淚盈於睫。

  江凱勳靜靜的握著她手一會兒,隨後想起什麼似的,從大衣口袋裡取出了一隻戒指。

  看清他拿近的戒指,沈芯婕快速眨動眼睛兩下。

  「我終於找到這只戒指,可以向你賠罪了。」江凱勳微笑說道。

  他竟然還記得……沈芯婕在心底低語。

  猶記得那年冬天,他們飛去巴黎過耶誕節,卻在一個骨董市集為了一些小事吵架,她氣得扔下了當時挑中的骨董戒指,掉頭就走。

  事後兩人和好如初,兜兜轉轉,數年已過,她早忘了那件小插曲,可他竟然還記在心上……

  「來,我幫你戴上。」江凱勳抬起她白皙的纖手,順著無名指滑到底。

  那是一隻以琺瑯與珍珠圍邊裝飾,中間鑲嵌著一顆雕刻紅寶石,展現巴羅克華麗風格的骨董戒指。

  「你戴起來真好看。」

  江凱勳微笑讚美,俯身在她指間一吻。當他看見把握在掌心裡,那一根根枯瘦的手指頭,胸中頓時一陣抽痛。

  但他不許自己表現出來,依舊抬起俊顏朝病床裡的沈芯婕微笑。

  「你一直相信這些老骨董是有靈魂,往後你若有什麼心願,就跟這個戒指說,也許真會有奇蹟出現。」

  手機鈴聲驀然響起,江凱勳鬆開了手,起身在她頰邊輕吻,低聲歉語:「我出去接個電話。」

  片刻後,病房恢復寂靜。死亡般的寂靜。

  沈芯婕只能轉動眼球,垂眸望向無名指上的骨董戒指,儘管她想伸手觸摸它的觸感,卻也僅僅只能是「想」而已。

  她的身體宛若被凍結一般,不能移動,不能說話,什麼也不能做,僅僅只能被動地感受著外界的一切。

  她好寂寞,好孤單,好想離開這張床,去任何一個地方,哪裡都好,只要能說話,能動能走,要她拿什麼來交換,她都願意。

  可惜,這些再簡單不過的事,於她而言,不過是奢想。

  沈芯婕閉起了眼,淚水無聲滑下。

  一顆,兩顆,三顆,透明的淚珠,泫落在指間的那只戒指上。

  下一瞬,淚水彷佛流進紅寶石裡,緩緩被吸乾。

  驀地,沈芯婕感覺異常疲倦,她閉起了眼,不願再睜開。

  ……或許,就讓她這樣死去吧!總好過她的尊嚴與所愛的一切,一點一滴被無情的奪走。

  她曾想過,是這個世界容不下她,才會讓她逐漸官能喪失,既然如此,那便讓她去別的世界吧。

  天堂也好,地獄也罷,至少死後,她便自由了,能走能動,能清楚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哪怕成了一縷幽魂,亦好過現在這樣。

  她不要再用這副鬼樣子,繼續待在這個世界了,真的好累,好痛苦,好孤獨……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10-26 09:34 PM

【第一章】

    細雨霏霏的清晨,兩旁是成排蓊郁的松林,一道高大身影端坐於馬背上,一人一馬緩緩行走在青石板街道上。

    這兒是距離皇京約莫兩日路程的穆川,同樣算得上是熱鬧繁榮之地,特別是春日時節,穆川郊區的園林便會開起漫天的桃花,京中貴族多在這裡置地買房,閑暇時便來此賞花遊玩。

    此地自然也成了許多貴族金屋藏嬌的好處所,皇京裡更有誇大的流言,盛傳穆川這兒的年輕女子,但凡容貌出挑的,多是被貴族養在這兒的外室。

    婁易輕扯了一下韁繩,指示身下的駿馬轉左。

    天光亮起,晨霧漸散,就在臨近婁家祖宅時,一名模樣狼狽的少女,驀然沖破霧氣,直直奔來。

    婁易俊秀的眉眼微微皺了一下,手已俐落地勒停馬兒。

    前方不知從哪兒奔出的少女,一身淡紫的交襟短襖與絳紫繡花百褶長裳,面料上縫綴著大小珠玉,不難看出是來自好人家的姑娘。

    可她長發淩亂不堪,覆去了面貌,看不真切,好似在躲避什麼,不停地往身後張望。

    猝地,一個不留神,少女被曳長及地的裙襬絆倒,當場狠狠摔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而後,她沒了動作,好片刻就這麼維持著撲臥的姿勢。

    婁易攢緊濃峻的眉,翻身躍下馬背,上前查看。

    長年練武的緣故,他的步履輕緩,幾乎無聲,他停步在少女的正前方,俯身望去。「妳沒事吧?」

    少女猶然靜止不動。

    他撩袍屈膝蹲下身子,用著握於手中的馬鞭,撥了撥少女披散一地的發。「妳……」

    「耶,我自由了!」驀地,少女撐起身,長發隨之散開,露出一張秀麗嬌美的心型臉蛋。

    婁易一怔。是她?!她怎會在這裡?

    少女一手拎起裙襬,一手撥開覆面的長發,在原地轉了個圈兒,隨後伸展雙手,小臉仰望天際,嘴角一揚,嬌脆的笑聲流泄而出。

    「真的有奇跡!我自由了!」少女歡天喜地,又跳又叫。

    當此時,一群青衣奴僕追了上來,將少女團團圍住。

    「小姐,趕緊隨奴才回去,老夫人正到處找小姐呢!」為首的年長奴僕一臉為難,礙於男女有別,也不敢隨意伸手去拉少女。

    少女目光透著一絲茫然,眉眼間卻掩不住興奮之意,她四下張望,又瞅了瞅那些奴僕。

    「你們說的老夫人是誰?」少女問著那位年長奴僕。

    奴僕正欲答復,目光不經意一轉,這才瞥見晨霧彌漫的松林小徑中,還立著另一道高瘦的人影。

    「少爺?!真的是少爺!」奴僕喜出望外,連忙湊近上前。

    其餘的奴僕不敢大意,依然包圍著少女,少女則是抬起手,撥開一頭亂發,順勢望去。

    晨間白霧中,佇立著一道挺拔的身影,只見男子端著一張白皙俊秀的面龐,身型瘦長,一身鴉青色窄袖勁裝,長發束起在後,露出飽滿天庭,以及輪廓突出的五官。

    男子十分年輕,依她目測來推敲,約莫十來歲,然而那雙深邃好看的眼睛,卻透著與年紀不符的成熟沉著。

    他淡睞年長的奴僕一眼,隨即望向被圍住的她。

    「她怎會獨自一人在這兒?」

    沈芯婕聽見男子用著不高不低的嗓音問起老僕。

    老僕一臉尷尬,直道︰「少爺莫怪。丫鬟們正要伺候小姐晨起洗漱,怎料小姐趁著大夥兒在忙活時,擅自偷跑出來,老夫人找不著小姐,正在鬧急,後來丫鬟發現小姐在庭院裡跌了跤,一跌不醒,眾人正慌著,小姐忽然醒來就往外跑,大夥兒根本來不及攔……」

    老僕話未竟,婁易已邁開大步走來。瞧見他直朝自己走來,沈芯婕眼中瞬升防備。

    婁易停在她面前,宛如鏡面反射般,他那雙乾淨清澈的黑眸,正敏銳而仔細地端詳起她。

    「妳,能認人了?」

    「啊?」

    「妳知道我是誰嗎?」

    婁易問著,並伸出握住馬鞭的那一手,在她眼前輕晃兩下。

    沈芯婕秀眉微蹙,纖手一揚,不客氣地拍開他的手。

    見此景,在場所有奴僕俱是面露驚詫,唯獨婁易一派鎮定,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去找大夫來。」末了,婁易如是命令道。

    「是。」幾個奴僕匆匆領命而去。

    「小姐,趕緊隨我們回去吧……」

    不待老僕勸完,婁易忽焉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拉著她直往回走,並且將手裡的馬鞭扔給了一旁的僕人。

    僕人手忙腳亂的接住馬鞭,還未回過神,便聽見少主子命令道︰「把馬牽回去。」

    接住馬鞭的僕人一聽,當場懵了。少主子的馬,可不是尋常人能踫的……

    婁易才管不上其他人,他做事向來我行我素。

    他一路拉著沈芯婕,走回了方才她擅自逃出的大宅院。

    門前灑掃的僕人,一見著婁易,隨即面色大喜的嚷道︰「少爺,您回來了!」

    婁易淡淡頷首,便拉著一臉茫然的沈芯婕,走進古樸寬闊的宅邸。

    「老夫人,少爺回來了!」前院伺候的奴僕一見婁易,個個欣喜若狂,爭相走告。

    不出片刻,一名打扮華貴,滿面皺紋的白發老婆婆,在一眾丫鬟與嬤嬤的攙扶下,緩緩步進正廳。

    「奶奶,易兒回來了。」婁易松開了沈芯婕的手,上前迎向白發老婦人。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何氏老臉布滿欣慰,情緒甚為激昂。

    婁易見奶奶面色憔悴,比起上一回見面又要來得更加蒼老,想來父親的死訊傳回穆川時,奶奶肯定痛不欲生,思及此,他稚秀的面龐不禁一沉。

    「奶奶,這次易兒回來,是想帶奶奶一塊兒回皇京。」

    聞言,何氏連忙推辭,「這可不成,奶奶大半輩子都住在婁家祖厝,你讓我去住皇京,不出兩日我肯定就鬧慌。」

    原來,婁家祖籍本在穆川,近三代全都入朝出任武官,婁家在皇京裡除了有朝廷分配的官邸,更置辦了許多田地房舍。

    然而,何氏當年不被丈夫婁謙──亦即婁易的爺爺──所喜愛,婚後不久便被留在穆川祖厝,美其名是守宅,其實是變相拋棄。

    此後,婁謙便在皇京的官邸另納妾室,興許上天終是有眼,婁謙的妾室始終不能生育,於是何氏所生的長子婁長義,便被接進皇京栽培。

    即便如此,何氏依然一人留守在穆川的婁氏祖厝。

    兩年前,婁易隨父親出兵攻打元魏,婁長義不幸戰死,東周大軍靠著婁易的帶領,在苦戰多月後,靠著幾次出奇制勝的突襲,最終成功擊退了元魏大軍。

    凱旋歸來後,少年皇帝拔擢婁易為殿前都指揮使,與侍衛司一同統禦宮廷禁軍,亦是東周歷年來最年輕的殿前司。

    這時的婁易,年方十六歲,正是意氣風發的血氣少年。

    婁家世代從武,三代同為東周將軍,到了婁易父親這一代,由於身擁眾多軍功,榮受軒帝賞封爵位,婁父成了平邑伯,此次出征戰死,少年皇帝更追封謚號為定國大將軍。

    做為能夠調度宮中禁軍的殿前司,婁易身負護駕重任,自然不得任意離開皇宮,然而婁父一死,守在家鄉的奶奶痛失愛子,婁易便藉父喪一事,向少年皇帝告假返鄉,好接奶奶回皇京侍奉。

    「再說了,我若是走了,誰來照顧巧菱?」何氏說著,擔憂地望向了杵在一旁的沈芯婕。

    巧菱?老太太是在說她嗎?沈芯婕不敢輕舉妄動,只能裝著傻,水靈眼眸一轉,左覷覷,右睞睞。

    眼前這些人,究竟是什麼人?還有,她實在搞不懂,自己怎會一覺醒來,便成了另一個人,還穿越了時空,來到這個異世界……

    然而,她已經被禁錮太久、太久了,當她發覺自己又能像正常人一樣走動,能夠開口說話時,她樂壞了,根本無暇亦無心深究太多,只想好好重溫當回正常人的滋味。

    因此,當她醒來發覺自己躺在庭院裡,身旁那些人沖著她呼天搶地時,顧不上這些古人的異樣目光,亦顧不得自己身在異時空,她兀自在這偌大的宅院裡奔跑,甚至一路奔出了中式大宅院,在鋪著青石板的松林小徑上,來回歡呼奔走。

    她也曉得,這樣的行徑看在旁人眼中,肯定詭異極了,既像瘋子亦像傻子,可她實在太開心了,實在控制不住自己。

    天曉得,遭受了渾身肌肉萎縮僵硬,甚至連提嗓說話都有困難,天天睜開眼,便是與絕望對抗的發病經過,能夠重獲自由,即便是穿越到天堂或地獄,她也不在乎,哪裡還顧得了這些古人會怎麼看待她。

    婁易順著何氏的目光,望向沈芯婕,道︰「我看她病情似乎大有好轉。」

    「不可能的,她連自個兒是誰都認不得,就連吃飯穿衣都要丫鬟在旁幫著,大夫也說了,她這病怕是一輩子都好不全。」

    何氏眼眶微紅,甚是心疼的凝瞅著沈芯婕。

    婁易一臉冷然的走過來,伸手抬起她的臉蛋,語氣嚴峻的下令道︰「說話。」

    這個小屁孩搞什麼鬼!沈芯婕被他發號施令的口氣惹毛,抬起手便拍掉他捏住她下巴的大掌。

    「喂,放尊重點,別隨便踫我!」她不悅的反嗆。

    此情此景,驚呆了在場眾人。

    何氏激動的指著她,「巧菱──巧菱清醒了!」

    看著那張不悅地直瞪自己的秀顏,婁易挑了挑嘴角。「我就說她病情有好轉。」

    沈芯婕完全處於狀況外,不得不出聲問︰「有誰能告訴我,我到底有什麼病?」

    聞言,何氏詫異地張了張嘴,一旁的丫鬟婆子同是滿面驚詫,一時之間,竟誰也答不出話來。

    唯獨婁易依然一派淡然,端著張冷跩的酷樣斜睨她,絲毫不為所動,與其他人動輒大驚小怪的反應,形成強烈對比。

    沈芯婕驚詫之餘,有些「跳痛」的掌握到一個重點──

    眼前這個有著健康色肌膚,長相俊秀,唇紅齒白的花美小屁孩,應該是個能私下打商量,好好溝通的人選。

    她要想弄清楚狀況,並在這個奇異的時空待下來,絕對得跟這個小屁孩打好交道才行!

    在那些丫鬟與嬤嬤的一番解說下,沈芯婕總算厘清了某些事。

    這裡是東周王朝,當前的所在地為穆川,這間有著百年歷史的老宅子,則是婁家的發跡祖厝。

    婁家在穆川本就是望族,近三代更是位居高官,歷經東周兩朝皇帝,在朝中地位頗有分量,而她──這具身子的主人──名喚岑巧菱,與婁家非親非故。

    原來,岑巧菱是婁長義一個舊部的女兒,這個舊部是婁長義的左右手,自幼一塊兒長大,兄弟情深,長年隨他一起上戰場出生入死。

    一次征戰中,這個舊部為了救婁長義,不幸喪生,舊部的妻子受不住這般打擊,想不開尋了短見,留下了僅僅七歲的稚女。

    這個七歲的稚女,便是沈芯婕「穿」來的身軀原主,岑巧菱。

    為了償還這份恩情,婁長義將岑巧菱帶回了穆川,交由何氏照料。何氏是個心善的,對這個曾經救了兒子的恩人之女,自然疼惜有加。

    只可惜,岑巧菱並不是個正常的孩子,她自幼便不太愛開口說話,而且總會做出一些古怪的舉動,為此,何氏遍尋大夫醫治,大夫卻說她這是瘋病,再怎樣醫也好不了。

    古人所稱的瘋病,只是一種婉轉的說法,其實說白了,意即這個孩子是天生的傻子,醫也醫不好。

    然而依沈芯婕來看,這個岑巧菱並不是患了什麼瘋病,而是現代人所說的智慧不足,可能還有些自閉症傾向,方會如此嚴重。

    這樣特殊的孩子,生長於醫學不發達的古代,也難怪會鎮日被關在大宅子裡,身邊圍繞著這麼多丫鬟僕人看顧。

    「小姐,妳能恢復心智真是太好了!」

    負責照顧岑巧菱起居的丫鬟,是一個笑起來臉圓圓,身型微胖的小丫鬟,名喚金寶,便是她給沈芯婕解釋這一切的來龍去脈。

    「既然我恢復了心智,那……我可以離開這兒嗎?」沈芯婕滿眼掩不住的渴盼,彷佛一隻遭囚已久的鳥兒,只想快些振翅高飛。

    金寶愣了愣,「小姐的病才剛好,您想去哪兒?」

    「哪裡都好,我就是想到處走走看看。」她難掩激動,邊說邊站起身,推開了房門便要往外走。

    不想,她一個大跨步往前時,硬生生撞上一堵牆。

    她吃疼的摀著鼻尖往後一退,總算看清了那面牆──

    原來那不是牆,而是婁易那個花美小屁孩的胸膛。

    婁易高了她將近一顆頭,只消一垂眸,便能用著睥睨之姿睨視她。

    「清醒了?」他簡潔的問道。

    「嗯。」她點著頭。

    「奶奶很擔心妳,去跟她說說話。」話落,他轉身欲走。

    沈芯婕心下一急,連忙伸手拉住他的袖襬。「欸,你等等,我有話跟你說。」

    婁易止步,側身斜睞她捏在袖上的那一手,隨後才看向那張秀淨的小臉。

    岑巧菱年長他兩歲,當岑巧菱被送進婁家祖厝時,他才五歲,對這個傻子本就沒有太多印象,再加上當時他的生母擔心瘋病會傳染,刻意將兩人分開,不讓兩人踫見,是以他對岑巧菱的印象,一直很模糊。

    「說。」他瞬也不瞬的直睇著她。

    哇,這位小屁孩不只愛裝老成,還是個愛裝酷的省話一哥。

    沈芯婕在心中偷偷憋笑,但面上依然正經八百的說道︰「我想單獨跟你說。」

    婁易面無表情的睞她幾眼,然後向金寶發話︰「妳退下。」

    「是。」金寶躬身行禮,小心翼翼地退出去。

    沈芯婕見婁易不為所動,依然杵立在門外,便一把將他拉進房裡。

    婁易壓下想撂倒她的防衛本能,飛快抽回手臂,眉峰隱約攢出一道川痕,似是不喜被人踫觸身體。

    臭美。沈芯婕在心底撇唇,暗暗鄙視這個小屁孩。

    婁易抬起那雙黑得出奇的眼睛,不說話,就這麼凝視著她。

    奇異的是,沈芯婕竟然讀透了他的眼神,他這擺明瞭是在不耐煩呢,暗催著她快些開口。

    她清清喉嚨,道︰「那我就有話直說了。」

    婁易嘴角幾不可察的輕挑一下,似笑,且是嘲笑。

    說實話,他的眼神銳利得令她渾身不痛快,總覺得什麼都被冒犯了,這小子長大肯定是個討人厭的傢伙。

    「你叫婁易對吧?」為了省略各種麻煩,她決定直接坦白一切。「我呢,並不是你認識的這個岑巧菱。」

    婁易眼神不動,表情未變。

    她有些古怪的輕皺眉眼,又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解釋,但……我不是這裡的人,我來自另一個世界。一個,你絕對無法想像的世界。」

    這下,婁易的眼神總算起了微妙的變化。

    那雙好看的薄唇一勾,卻不是笑,而是直接對她下了結語︰「看來妳的瘋病還沒好。」

    她無語。

    「我知道你一定不信我,反正我也懶得跟你解釋這麼多,管你愛信不信,反正我不是岑巧菱──正確來說,我的魂魄不是岑巧菱,我是沈芯婕。」

    婁易黑眸清亮,靜靜凝視著她,吐嗓︰「沈芯婕。」

    奇異的是,當她聽見,他用著醇厚沉穩的嗓音,喊出她的名字時,她才有了自己確實身在此地,確實靈魂附體,頂用另一具身軀活著的真實感。

    「沒錯,我是沈芯婕。」她驀然有絲煩躁,在原地來回踱步,兩手不停的擺動揮舞,模樣有些滑稽可笑。

    婁易卻笑不出來。他皺眉問道︰「妳在做什麼?」

    「我在動。」她說著,依然動個不停。「我現在才知道,能夠走路,能夠說話,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什麼意思?」婁易眼底的疑惑漸濃。

    「說出來你也不懂。」她頓了下,又說︰「不過,能夠盡情的說話真是太好了,就算你聽不懂,我還是要說。」

    登時,婁易的表情變得有些複雜,盯著她的目光,好似在看待一隻異獸。

    「我不曉得該怎麼向你解釋,我只能說,在我原來的世界裡,我得了一種病。」

    「瘋病?」

    沈芯婕略頓,秀眉蹙起,打量了小屁孩那張冷峻的臉龐一眼。若不是此刻他一臉嚴肅,她真以為他是在說冷笑話呢。

    「別亂說,什麼瘋病不瘋病,你們這些古人實在太好笑了,我告訴你,岑巧菱不是得了什麼瘋病,她這叫智慧不足,天生基因有缺陷。」

    婁易繼續用著看怪物似的質疑眼神看待她。

    反正她無所謂,繼續滔滔不絕︰「不說這個了,反正你也不懂。我要說的是,在我那個世界裡,我得了一種很罕見的怪病,就是身體會逐漸不能動,好像被冷凍起來似的,而我們那裡的人,把這種病稱作漸凍症。」

    「漸凍症?」婁易見她眼神清朗,說話條理分明,並不像是在發瘋,也就半信半疑的留神聆聽。

    「像我這種染病的人,被稱為漸凍人,發病之後,身上每一處肌肉會逐漸萎縮,慢慢的,我們就不能走,不能動,到最後甚至不能說話,只剩下眼睛還能動。」

    她說的這些,于婁易而言,完全是前所未聞,猶如天方夜譚。

    按常理來說,他應該當她是瘋病發作,才會說出這些沒人聽得懂的瘋言瘋語。

    但……當他看見她露出悲愴的微笑,抬手抹去臉頰上的淚跡,他竟開始相信,她所說的那些話,並不是瘋話。

    「我的魂魄好像被凍結在自己的身體裡,雖然聽得見也看得見別人,但是不管他們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我都無法做出任何響應。」

    回想起另一個時空受盡折磨的自己,沈芯婕不禁紅了眼眶,她停下動作,神情黯然地在窗邊暖炕落坐。

    「我的家人為了我,遭受很多折騰與痛苦,但是我無能為力,因為我一個人好孤單,好痛苦,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說,卻沒辦法說,也沒人懂……」

    終於,她能走能動,能開口說話,但,卻是身在一個沒有人認識她,她也不再是自己的異時空。

    或許,原來的那個時空,容不下她,所以奇跡只能在另一個時空顯現。

    沈芯婕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察覺房裡異常安靜,她稍稍收斂悲傷的情緒,望向始終不語的婁易。

    他還是一樣面無表情,表情冷得像座冰庫,然而那雙填滿質疑的黑眸,卻洩漏了他的心思。

    「好了,我該說的都說完了,管你是要把我當成瘋子還是傻子,都隨便你,不過,我告訴你,既然我在這裡能走能動,誰也休想關著我。」

    「說了這麼多,妳最終的目的便是想離開這兒?」婁易總算聽懂了她的話。

    「沒錯。」她用力點頭。

    「妳要去哪兒?」

    「什麼地方都可以。」

    她的靈魂,她的知覺,她的眼界,全被漸凍症冰封了。

    從發病到完全不能動彈,不過短短半年的時間,她被困在自己的身體裡,感覺已經好久,好久。

    如今她得獲自由,不管這裡是什麼奇怪的世界,她想走遍各個地方,把握能自主行動的每一刻,盡情揮霍正常人該有的一切與自由。

    「沈芯婕。」沒由來地,婁易喊了她名字。

    她微怔,睜大了一雙靈動似水的秀眸,不解的回瞅。

    「我記住了這個名字。」他沉聲道。

    她心口驀然一緊,隨即從暖炕上跳起來,拎起裙襬小碎步奔向他,小臉興奮。

    「所以你相信我的話?」太好了,她真沒看走眼。

    婁易不應聲,俊秀面貌窺探不出任何端倪。

    「既然你不信我,又為何相信我是沈芯婕?」她難掩挫敗地又問。

    不是不信,而是她說的那些話,實在太匪夷所思,他得再想想,抑或,找個巫醫請教……不過,瞧她的模樣似也不像是中邪。

    究竟是什麼原因,能讓一個瘋癲了十多年的傻子,一夕之間成了這般?

    莫非,她說的話,全是屬實?

    「婁易,不管你信不信我,你會放我走,對吧?」

    「我會。」

    沈芯婕小臉轉喜,正欲歡呼,隨後又聽見那個冰塊臉小屁孩補上一句︰「但奶奶不會。」

    秀顏霎時一垮,婁易見她一副小草瞬蔫貌,嘴角悄悄揚了一下,轉身離去。

    沈芯婕瞪著小屁孩高瘦的背影,嘴裡咕噥碎罵著。

    「這傢伙根本是在耍我吧?切!真看不出來,從頭到尾擺著張撲克臉耍酷,原來幽默感還在啊……」

    頭疼啊頭疼!究竟該用什麼方法,才能讓這些人放她自由?獲得自由之後,她又該怎麼在這個世界生活?婁易會願意幫助她嗎?

    沈芯婕挨靠著黃花梨木茶幾,雙手撐腮,苦皺秀顏地煩惱起來。

    用午膳時,所有人俱是傻張著嘴,瞪著那個一手抓著雞腿,一手握著象牙箸子,猛夾菜往嘴裡塞的岑巧菱。

    不對,應該是……沈芯婕。

    婁易面無表情,冷眼看著不要命似的,拚命將面前一盤盤吃食,全往嘴邊送去的沈芯婕。

    一旁何氏滿臉驚嚇,連忙出聲勸道︰「巧菱,慢點兒,小心噎著了。」

    「奶奶,能夠靠自己吃飯,真的是太好了!」沈芯婕一派認真的說道。

    離開二十一世紀時,她已經喪失了吞咽功能,插胃管灌食,然而,在此之前,她已失去了雙手,三餐只能倚賴貼身看護,或母親協助餵食。

    她已經好久、好久沒能靠自己的雙手吃飯,或是做任何微不足道的小事。

    沈芯婕咬了口雞腿,淚水不聽使喚,瞬湧而出,當下哽咽了起來。

    聞聲,何氏又給嚇壞了。「好端端的,怎麼哭了?」

    岑巧菱是何氏一手照顧大的,早已視同自家孫女般的疼愛,外人雖然譏笑岑巧菱是個傻子,她卻不以為忤,將恩人之女照料得妥妥貼貼,絕不讓她餓著冷著。

    沈芯婕嘴裡塞滿了食物,卻哭得好傷心,她張了張嘴,語焉不詳的發出聲。

    「嗚哇哇……我好……好高興……可以靠自己的雙手吃飯……」

    靠自己的雙手吃飯,這算是個事兒嗎?何氏當場一傻。

    婁易薄唇一抿,實在看不過眼了,索性一把搶過她手裡的雞腿,直接塞進她嘴裡,冷冷瞥去一眼。「既然高興,那便好好吃飯,少說話。」

    沈芯婕被雞腿塞了滿嘴,只能淚眼婆娑的回瞪婁易。哼,小屁孩!

    一頓飯吃下來,何氏受了不少驚嚇,畢竟她照顧岑巧菱這麼多年,從未見過她這般,看上去雖是恢復了正常,可一會兒笑,一會兒哭,好似又不太正常。

    沈芯婕多少明白,她的表現有些古怪──至少對這些古人而言,肯定不能接受她的反應,於是她稍作收斂,強迫自己別太興奮。

    膳後,何氏年事已高,早早便準備歇下,於是沈芯婕陪著她在院子裡走走,順道送老人家回房歇息。

    「巧菱。」坐在黃花梨雕花架子床裡的老人家,拉過她的手,輕輕握住,親昵之情自是不在話下。

    看著那雙滿布皺紋的手,沈芯婕想及,金寶曾說過,岑巧菱自幼是讓何老夫人給拉拔大的,雖說何老夫人是為了報恩,然而,一個年輕時便被丈夫撇下,獨守祖厝白耗青春的老人家,一個人照顧智慧不足的孩子,過程想必不輕鬆。

    「妳的病能好,真是佛祖保佑,奶奶就知道,總有一天,妳一定會好起來。」

    「奶奶對我真好,我真不知道該拿什麼好好報答奶奶。」

    「傻孩子,妳爹為了我們婁家而犧牲,妳娘也算是因為婁家而死,應該是奶奶做牛做馬來報答妳。」提及岑母之死,何氏不禁鼻酸。

    聞言,沈芯婕為老人家的心善仁慈,感到不舍與心疼。

    「奶奶千萬別這麼說,我病了這麼多年,奶奶都沒捨下我,把我照顧得這麼好,我爹娘在天之靈,肯定很欣慰。」

    聽見她善解人意的安慰,何氏心頭一暖,遂又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些。

    「巧菱,妳可知道,易兒他爹最後一次來看我時,奶奶跟他聊了妳的事兒。」

    「我的事?」

    「我年紀大了,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我若一走,婁家祖厝便沒了主兒,偏偏婁家子嗣單薄,易兒如今受皇帝重用,三五年才回來這麼一次,妳一個人住在這裡,肯定是行不通的。」

    沈芯婕暗暗期待著,希望何老夫人主動開口要她離開,那她就能真正的自由了……

    「所以我跟易兒他爹商量過,等妳病情好轉些,易兒年紀也到了,便讓你倆成親。」

    「啊?!」沈芯婕水眸一瞪,傻了。

    「我知道,妳病剛好,跟易兒彼此也不熟悉,但妳放心,易兒是我的孫子,我能保證他的為人,婚後他一定會好好照顧妳。」

    不是吧?!弄了半天,原來何老夫人是想把她托給小屁孩,而古代托親最好的方法便是聯姻。

    沈芯婕立馬抗拒,「奶奶,這樣不好,婁易他年紀比我小,況且他如此優秀,肯定看不上我這樣的姑娘。」

    到底婁易是何老夫人的寶貝金孫,她總不能說是她看不上小屁孩,還是自貶身價來得妥當,免得說錯話,傷著老人家的心。

    「傻孩子,若不是妳爹,當初易兒他爹還能多活那麼多年嗎?」

    談起戰死沙場的兒子,何氏不禁悲從中來,面色憂傷。

    見她這般,沈芯婕實在於心不忍,趕緊轉移話題。

    「奶奶,這事一碼歸一碼,不能混在一起談的。我爹雖然是為了婁伯伯而死,但奶奶不也把我拉拔得這麼大,也算是報了恩,我怎能再厚顏無恥的嫁給婁易。」

    見她這般乖巧懂事,何氏甚是不舍。其實,她就是擔心自己不在人世後,岑巧菱一個人無親無故,沒人能照顧,若是將這份責任交付給婁易,兩人孤男寡女,日子久了總會招來閑話。

    再說,總不能讓岑巧菱一個人孤獨終老,可她得了那樣的病,連像個正常人一樣的過活,都是件難事,要上哪兒幫她招贅?

    即便招贅,難保不會招來個白眼狼,若是圖謀錢財也就罷了,倘若誤了巧菱的一生,那可就罪過了。

    思來想去,只有自家的孫子可靠,雖說有些委屈了孫子,可不管怎麼說,巧菱的父親是為了自家兒子葬送性命,為了報恩,孫子擔負起照顧岑巧菱一世幸福的責任,這也是情理之內的事。

    「巧菱,妳不僅病好了,還這麼懂事,奶奶心裡真的深感安慰,也不枉奶奶這些年來這樣拉拔妳。」

    何老夫人這是什麼意思?同意她不必嫁給婁易的意思嗎?做為一個現代人,沈芯婕實在不習慣這些古人說話兜兜繞繞的。

    「我知道妳病了這麼久,心中肯定有疙瘩,妳別看易兒冷冰冰的,其實他是個善良的好孩子,他自幼便入了軍營,隨他爹出外征戰,性子要比同齡的孩子來得更穩重,也更加懂事。」

    小屁孩懂事?不過就是端著張冰塊臉耍酷,這也能叫懂事?沈芯婕不以為然的在心底撇唇輕哼。

    「奶奶,感情這種事情是勉強不來的,要不這樣吧,奶奶先問問婁易的意願,我可不想強逼他娶我。」她急中生智的建議道。

    何氏笑著回道︰「原來妳是擔心易兒,妳可真是體恤他。」

    「奶奶趕緊歇息,我就不吵您了。」沈芯婕露出裝乖的甜笑,又跟老人家閑扯幾句才退出寢房。

    婁易來到沈芯婕的房前,推開門,屋裡燭燈亮著,外間卻不見人影,他繞過隔開裡外間的紅木石心龍鳳呈祥大插屏,進到內寢。

    驀地,他腳下一頓,漠然的俊顏微僵。

    內寢裡,沈芯婕脫去了外衫與裙裳,竟只穿著一身單薄的錦緞浮水印中衣。

    此刻,她正將一條腿抬在桌案邊緣,秀雅的小臉苦皺著,拚命壓低上身,好似要將自己折起,模樣怪嚇人。

    墨眉一皺,婁易未再深想,隨即上前將她拉起,不悅地問︰「妳這是在做什麼?」

    沈芯婕驚詫,一看清來者是婁易,似乎也不覺有什麼,雙手做了個伸展動作,繼續回去拉她的筋。

    「我在拉筋。」她呼吸急促地吐語。

    「拉筋?」婁易原以為她是瘋病發作,正在傷害自己,沒想到她意識清晰,神色語氣無異,不似瘋癲。

    「反正說了你也不懂。」她橫了他一眼。

    婁易眉心攢得更深,看著她放下了拉好筋的右腿,隨即又將左腿抬高,繼續壓低上身,重復方才折腰的舉動。

    緊接著見她站直身子,兩腳打開,腳尖朝外,手臂對空做了個貌似邀請的手勢,在原地屈膝蹲身又立刻站起。

    她這一連串奇異的動作,做起來流暢大方,也不認為穿著不得體,更不在乎他站在一旁觀看。

    總是冷冰冰的婁易,終於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沈芯婕好笑的斜睨他,揚起下巴,驕傲地說︰「在我原來的那個世界裡,我可是一個頂尖的芭蕾舞者。」

    「芭蕾……舞者?」這個前所未聞的詭異詞匯,已經完全超出婁易能理解的範圍。

    「就是一種特殊的舞蹈,我們那裡的人稱作芭蕾,這可是要有天分的人,才能跳得好的舞蹈。」

    於是在他皺眉注視下,沈芯婕踮起了一隻腳尖,弓起另只腳,做了一個不算標準的原地轉圈。

    那奇異的姿態,卻有著難以言喻,不可思議之美,特別是她高揚的下巴,直挺如松的縴細背脊,仿若一株挺立綻放的花朵,令人移不開眼。

    這個奇異的舞蹈動作,不僅特殊,更是異常美麗,婁易深受震懾,好片刻無法言語。

    待到她停下旋轉時,他喉頭一窒,道︰「妳……就穿著這樣跳舞?」

    經他提醒,沈芯婕頓住,靈秀眸兒瞄去一眼,瞥見他耳根子微紅,隨即噗哧一聲笑出了聲。

    「原來你也會害羞啊?」嘖嘖,連害羞的表情都是冷冰冰的,可真會裝酷。

    婁易抿緊了好看的薄唇,明顯不悅。

    她笑道︰「我沒記錯的話,你今年才十六歲吧?告訴你,在我那個世界,我已經二十四歲,整整大了你八歲,對我來說,你就像個小弟弟。而且我們那兒不是穿著你身上那樣的衣服,我們穿的衣服本來就少,女人愛怎麼穿就怎麼穿,男人得尊重我們,管不著女人怎麼穿。」

    又是教人匪夷所思的胡言亂語。婁易越發無法理解她說的那些古怪言詞,只能半信半疑的猜測,她是不是又發病了?

    再次於原地轉了一個圈,沈芯婕停下,秀眉緊擰,喃喃抱怨︰「不行……太僵硬了,得花更多時間才能讓這具身體變柔軟。」

    緊接著,婁易看見她單手撫在小腹上,懊惱不已地嘟囔︰「剛才不該吃這麼多的,接下來得努力減肥才行。」

    「減肥?」婁易微瞇的眼神透著疑惑。

    「跳芭蕾舞可不能太胖,你看,這麼胖,剛剛我都快跳不動了。」

    婁易見她捏住手臂,又擰了擰大腿,似在掂量,嘴裡不住抱怨著,而他實在無法理解她口中的胖,究竟從何而來。

    「妳已經夠瘦了。」他無法苟同的皺眉反駁。

    「欸,你不懂啦。」她橫他一眼,困擾地掂起身上不該長的那些肉,計劃著該怎麼讓這具身子瘦成舞者該有的標準。

    婁易仔細地端詳她,再一次確認她意識清楚,神智清晰,並無任何異狀,不論如何看,都與過去瘋傻的發病模樣相去甚遠。

    還有,她說的那些離奇之事,以及她跳的古怪舞蹈,並不像是憑空捏造出來,這樣說來,唯一的可能便是……

    尋思至此,婁易的面色越見凝重。

    沈芯婕旁若無人的繼續拉筋,循著早已深深烙印在腦海的舞步,跳了一小段不算太標準的芭蕾舞步;畢竟,這具身子並不是自己的,又沒有舞蹈基礎,跳起舞來,自然有失往常水準。

    婁易就這麼看著,黑眸緊瞇,開始相信她說的那些怪話……不,不是開始相信,而是不得不信。

    她說著各種他聽不懂的胡言亂語,跳著他從未見過、前所未聞的奇怪舞蹈,而他非常確定,自七歲起便住進婁家的岑巧菱,從未習過舞。

    「你開始相信我了,對不對?」

    驀地,沈芯婕停下舞蹈,自信滿滿的朝他綻開笑靨。

    她笑得神采飛揚,甜似春日裡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他從未見過女子笑得如她這般……燦爛。

    保守的古時社會,未出閣的女子,絕無可能衣著不整地在男人面前跳舞,更不可能露齒燦笑,笑得這般毫無矜持。

    而她,笑得如斯自然,僅著中衣也絲毫不扭捏遮掩,好似穿成這樣對她來說,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她若不是瘋了傻了,便是如她所說,她真是另一個人,魂魄附體的竊用了岑巧菱的身軀……可世上真有如此玄奧離奇的事嗎?

    「婁易,我話先說在前頭,我是不會嫁給你的。」

    她沒由來冒出這句話,登時,婁易眉心又起波折。

    沈芯婕一邊彎腰拉筋,一邊抬起小臉對他說道︰「你應該也曉得,奶奶想把我託付給你吧?但是,我不可能嫁給你。」

    婁易本也無意娶她,可聽見她這麼說,出於男人尊嚴,不免心生淡淡不悅。

    正欲揚嗓,忽又聽見她說道︰「在我原來的世界裡,已經有一個很愛、很愛我的未婚夫。哪怕我病了,變醜了,他依然不離不棄,而我也一樣愛他,所以我不可能嫁給你。」

    饒是冷靜如婁易,聞此言亦不禁怔訝。「妳有未婚夫?」不管怎麼看,她都不像是瘋了或傻了,莫非她說的話全是真的?

    然而,沈芯婕描述的另一個世界,于婁易而言,畢竟太難想像,致使他始終很難完全相信她的話。

    「嗯,他叫江凱勛,跟我一樣都很優秀。」提及未婚夫,沈芯婕長睫垂落,笑裡添了一絲落寞。

    莫名地,這一笑,竟輕輕扯動了婁易的心。

    「婁易,我想離開這兒,你幫幫我吧。」末了,沈芯婕軟聲央求起來。

    婁易卻只是漠然地凝視她片刻,沒應聲便徑自轉身離去。

    「陰陽怪氣的小屁孩。」沈芯婕對著他的背影努了努嘴,碎念道︰「長得好看也沒用,個性冷冰冰的,真不知道何老夫人那樣的好人,怎會有你這樣的怪孫子。」

    不過……是說,她渾身包得緊緊的,也沒露出半點肌膚,他耳根子怎會紅成那樣?

    沈芯婕垂眸,瞅了瞅身上那件單薄的中衣,想起方才婁易別扭的害羞模樣,不由得嗤嗤低笑。

    畢竟,這個的冷冰冰小屁孩也才十六歲呀!況且又是觀念保守封閉的古人,難怪會這麼純情呵。

    瞧他那樣冰塊似的冷性子,肯定也不會想娶岑巧菱這個傻子,待他仔細考慮過後,肯定會選擇幫助她的。

    沈芯婕懷揣信心的笑了笑,繼續抬腿拉筋,想著能在這個異時空,重溫美好的芭蕾夢。

    她也知道,要想用岑巧菱的身體跳真正的芭蕾舞,是不大可能的事了,畢竟舞者的柔軟度與基本功,仰賴積年累月的訓練,她若真想跳,跳出來的芭蕾舞頂多是徒具形式罷了。

    然而,即便如此,哪怕這兒沒人看得懂,哪怕她只能跳給自己看,無人欣賞,那都無妨。

    曾經,芭蕾是她傾盡所有心力的夢想,就差那麼一步,她便要站上國際舞臺發光發熱,卻被漸凍症無情的擊碎了這個夢。

    現在,她在另一個時空,用著另一個女孩的身體重新站起來,哪怕只能跳著不標準的芭蕾舞,只能跳來自娛,也好過在原來的時空等死。

    她不會放棄的,她要把遠在另一個時空,遭受病痛禁錮的沈芯婕,所不能完成的夢想,在這個時空實現它。

    抬起手背,抹去眼角的淚水,沈芯婕繼續抬腿拉筋。只要還能跳舞,便能忘卻所有的苦痛與折磨。

    靈魂穿越又如何?身處在陌生時空又如何?只要能動能走,能張嘴說話,不管是使用什麼人的身體,透過什麼樣的方式,她都會努力活下來!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10-26 09:35 PM

【第二章】

    車輪緩緩輾過積了水的小窪坑,濺起了一地水花,鋪得整齊劃一的青石板道,不久前剛被雨水洗滌過,異常乾淨明亮。

    眼前可是皇京最熱鬧的街,即便剛下過場雨,街上人潮依然絡繹不絕。

    街販走卒與賣貨郎全聚在街邊,各式各樣五花八門的店鋪,分列林立於開闇的青石板道兩側,街邊停滿了各式馬車或華轎。

    「小姐,你看,那兒有好多鋪子,全是在賣胭脂水粉的。」

    金寶掀起了錦簾一角,興奮地朝著遠處指畫,一旁的沈芯婕卻是繃緊小臉,兩手交放於胸前,一雙秀眸直瞪前方,兀自生著悶氣。

    「我想過了,我不會幫你的。」

    昨日一早,天還未亮,婁易沒敲門便進了她的房,那時的她,猶然睡眼惺忪,從紅木架子床裡爬起身。

    「幫我什麼呀?」她腦袋一片糊的問道。

    宛若一道黑色暗影佇立在架子床旁的婁易,美目低垂,道︰「你不能走,你若是走了,奶奶肯定受不了打擊。所以,你得跟我走。」

    「啊?」真看不出來,這個小屁孩竟然如此孝順——不對,他說什麼?

    「我不管你是岑巧菱,還是魂魄附體的沈芯婕,奶奶早把你當作是自己的親孫女,她老人家年事已高,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你。」

    「喂,我都跟你說了,我不是岑巧菱——」

    「你的魂魄不是,可這具身子是。」婁易冷冷打斷她。

    沈芯婕語塞,自知理虧,只能乖乖閉上嘴。

    「我此次返回穆川,為的便是帶奶奶前去皇京,但奶奶不肯聽從,我只好假借名義好讓奶奶答應。」

    望著婁易稚氣未脫,陽剛俊麗的臉龐,卻用著與年紀不符的老成口吻說出這席話,沈芯婕心下陡然一沉,有種事情不太妙的壞預感。

    「……你假借什麼名義讓奶奶答應?」

    「帶你回皇京成親。」

    「什麼?!」

    沈芯婕立馬從床榻上跌下來——她沒誇大,那時是真的一個失神,便重重跌在地板上,痛得她齜牙咧嘴。

    她一邊揉著腰臀,一手搭著雕花床柱借力爬起身。「婁易,你瘋了嗎?」

    婁易淡淡睨她,面無表情的回駁︰「你才是得了瘋病的人。」

    沈芯婕差點吐出一口血來。哎呀,原來這小子擅長的是冷幽默!老愛擺酷,重要時刻卻不忘補刀,真應該幫他封上一個補刀王的別號。

    「你沒聽懂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

    「我懂你的意思,我也不願意。」

    「對吧!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會想娶我——不對,應該是娶岑巧菱。」

    嬌嚷倏然一頓,她秀顏微皺,有些不悅的碎念道︰「這樣說實在太沒面子了,如果是在我原來的世界,你想娶我還娶不到呢!」

    婁易心念一動,也不知怎地,下意識脫口問道︰「為什麼會娶不著你?」

    「怎麼說我也是個優秀的舞者,家世又好,可以說是人生勝利組,想追求我的人可多得很。」為了替自己留點面子,她有些不服氣的說道。

    「人生勝利組?」婁易挑眉,不解。

    「就是樣樣都好的意思。」她很好心的幫他科普起來,「我爸——不對,我爹是成功的商人,用你們這兒的話來說,就是家財萬貫的意思,娶了我可以少奮鬥三十年。」

    「我想,沒有人會為了少奮鬥三十年而娶你。」婁易眉頭一皺,眼神極不苟同的上下審視她。

    「為什麼沒有?你又不是我那個世界的人,你懂什麼啊,切!」她不爽地嘖了聲,立馬瞟回去。

    婁易嘴角一挑,竟是被她逗趣的表情逗笑了。

    「還笑!」她幾個大步蹦到他面前。「那是因為你沒機會看看另一個世界的我,告訴你,我長得可漂亮了!至少比岑巧菱漂亮十倍,而且更瘦更高,又是高材生,當初念書時有多少男生追我,你根本不曉得。」

    聽她活靈活現的描述起另一個女子,婁易竟也忍不住在心底揣摹起她原有的模樣。

    「好啦,反正說這麼多,你也聽不懂。」要一個古人想像未來世界的女人模樣,實在是比發明時光機器還難,她決定放棄。

    「總之,你得隨我回皇京,這樣奶奶才會願意離開祖厝。」婁易用著不容她拒絕的強悍態度說道。

    「你說的皇京,我很想去看看,不過我不想嫁,憑什麼我要嫁給一個小屁孩。」她雙手交放於胸前,討價還價的回道。

    「小屁孩?」聽見這聲粗魯古怪的用語,他極不苟同的攢眉。

    「對,就是在說你。在我們那兒,都是這樣稱呼愛耍酷、年紀又小,卻自以為是,還有自以為很帥的年輕人。」

    她解釋了這麼多,婁易只聽得懂那句自以為是,不禁微微皺眉,冷冷回道︰「在我看來,你才是那個自以為是的小屁孩。」

    岑巧菱哼了一聲。「總之,我可以跟你去皇京,但是要我跟你成親,沒門兒!」

    哼,也該讓你這個小屁孩知道姊的厲害!

    婁易只是冷冷瞄她一眼,那眼神似笑非笑,一副旁觀者看戲的模樣。

    「隨你。」末了,他扔下簡潔有力的兩個字便走。

    翌日一早,她人已經被帶上馬車,攜上何老夫人老早以前便置辦好,滿滿一馬車的妝奩,在婁易的帶領下,一夥人浩浩蕩蕩來到皇京。

    以她這個現代人的眼光來看,婁易口中的皇京,確實挺繁榮的,可她畢竟是現代人,這裡再繁榮熱鬧,於她而言,終究只是落伍、落後的封建社會。

    馬車轉進了天武門的東側大街,最終停在一處深院大宅前。

    「小姐,我們到了。」車夫的聲音傳進了車廂裡。

    沈芯婕挑開錦簾,看見車隊最前方,端坐在駿馬上的高瘦人影。

    婁易一身天藍色錦衫玉帶,烏黑發髻飾以白玉環,眉眼俊秀,身型高瘦修長,儼然是一個古裝美少年。

    雖說古人向來早熟,不過依他這樣的年紀,竟然能受皇帝重用,可見這個小屁孩確實挺優秀的……

    驀地,婁易偏首回睞,正好與她目光相迎,她怔了下,心底發毛。

    這小子背後長了眼睛?竟然知道她在偷看他。

    沈芯婕有絲心虛的別開眼,隨後在金寶的扶持下,出了馬車。坐在前一輛馬車裡的何氏,亦在一眾丫鬟婆子的攙扶下,緩緩步下馬車。

    「奶奶,往後您便放心在這兒住下。」婁易翻身下馬,親自領著何氏進了外觀甚是恢弘氣派的大宅院。

    「我已經好些年沒來這兒了。」何氏望著眼前有幾分熟悉的宅子,面上盡是惆悵與緬懷,語氣透著復雜的感慨。

    這宅子是婁長義受封爵位時,先皇親口賞賜的宅邸,如今已由婁易繼承,宅子裡的一草一物,依舊保持著過去的原貌,不曾有過變動。

    「金寶,我問你。」刻意殿後的沈芯婕,將一臉興奮的金寶拉住。

    「小姐,怎麼了?」金寶納悶。

    「婁易的爹前兩年戰死了,那他娘呢?」她好奇的壓低音量。

    「喔,夫人去年便住進佛寺帶發修行,不再過問俗事。」金寶念了句阿彌陀佛,做了個雙掌合十的手勢。

    「婁易沒有其他兄弟姊妹?」

    「老爺長年在外督兵打仗,沒把太多心思放在內宅,除了夫人以及兩個通房之外,沒有再納妾室,夫人誕下公子之後,因為身子虛弱,一直沒能再懷上孩子。」

    喔,這樣說來,婁易一人獨自繼承了婁家的家產,是個古代版的黃金單身漢啊。

    進到擺設簡單卻不失貴氣的正廳,裡頭已站滿了一票奴僕丫鬟,一見婁易等人進屋,立刻齊齊跪身請安。

    「往後這兒就交由老夫人發落。」婁易朝著那些下人沉聲命令道。

    「不對,不對。」何氏連忙出聲糾正。

    沈芯婕張望周遭景物時,冷不防地被何氏一把扯過去,迷迷糊糊間聽見何氏對眾人發話︰「往後這裡便由未來的少夫人發落。」

    沈芯婕驚詫,正欲推辭,怎料,婁易卻搶先她一步揚嗓附和︰「老夫人說什麼便是什麼,誰也不得違抗,違者逐出婁府!」

    沈芯婕當下氣炸,礙於太多閑雜人等在場,沒得發飆,只能偷偷瞪死那個小屁孩。老人家腦袋不清楚也就罷了,他個小屁孩還跟著瞎起哄,真是欠抽!他要孝順可以,但不能拖她下水呀!不管這具身體是誰的,她怎能無緣無故就嫁給別的男人,即便是不同時空,她也不能背叛凱勛。

    沈芯婕正想毫不留情的回潑婁易冷水,可當她瞥及何氏那一臉慈愛和藹的笑,話到了喉頭,便又硬生生咽下去。

    何氏年紀一大把了,應該受不了任何打擊吧?莫怪婁易會對她百依百順。

    沈芯婕在心底苦嘆一聲,天大的委屈與不爽,最終只能隱忍下來,佯裝疲憊的嚷道︰「奶奶,我累了,想歇一會兒。」

    一旁候著的老嬤嬤甚是機靈,忙出聲道︰「少夫人累了,老奴這便帶少夫人前去東跨院歇息。」

    沈芯婕正欲應聲,婁易忽又揚嗓︰「不必了,我帶她去。」

    小屁孩想做什麼?尚未琢磨透婁易的心思,那道高減肥影已朝她走來,冷著張俊秀面龐,不由分說地一把握住她的皓腕,在何氏備感欣慰的目光中,拉著她走出正廳。

    被動地任由婁易拉著她走了一段路,來到跨院堂前的廊廡時,沈芯婕這才使勁抽回了自個兒的手。

    婁易順勢停住腳步,別首回睨,也不說話,靜等她開口。

    「你這是做什麼?何必故意在奶奶面前做這種引人誤會的舉動,我說了,我不會嫁給你。」

    婁易也不跟她爭,漠然地回道︰「你必須嫁。」

    沈芯婕火了。「奇了怪了,我不是婁家的恩人之女嗎?為什麼我得被迫嫁給你?照理說,應該是你們對我有求必應才對。」

    強逼別人結婚,這算哪門子的報恩?!

    見她脾氣甚倔,婁易便直話直說︰「奶奶沒有多少日子了,為了讓她放心,我們必須盡快成親。」

    「你有病!」她氣得當場跳腳。

    婁易見她這般抗拒,知她個性不比尋常女子,唯恐會節外生枝,不得不冷著臉妥協。

    「我答應你,成親之後,不論你想做什麼,我都不會攔著你。」

    「真的?」她喜出望外,嬌顏霎時一亮。「但你得乖乖配合,不得在奶奶面前說漏嘴。」

    「好,只要你同意往後不會阻攔我做任何事,我就勉為其難的嫁給你。」聽她吐出「勉為其難」這個詞,婁易嘴角一挑,略帶嘲諷地冷笑一聲。她八成忘了她是什麼來歷,在外人眼裡看來,真正「勉為其難」的人,應該是他這個東周王朝歷來最年輕的殿前司才是。

    也罷,只要她願意與他成親,哄奶奶歡喜,她愛怎麼想便怎麼想,他無妨。

    「婁易,真看不出來你這麼孝順。」她就事論事的贊揚道。

    盡管遭他逼婚的滋味不好受,可客觀而論,他會這麼做,出發點無非是為了讓何老夫人放心,這份孝心實屬難得呀。

    「她是我奶奶。」婁易只淡淡給了這麼一句。

    光是這句話,便能聽出他是個很有責任感的人……或許他並沒有她想得那樣壞。

    望著眼前神色沉穩的稚秀少年,沈芯婕心底漸生一股好感。

    「我向陛下告了假,三日後便得回宮,在這之前,得趁早把婚禮辦了。」她一呆,訝喊︰「啊?你的意思是,三天內我們就得成親?」

    「你什麼都不必做,只要人在場就好。」

    語畢,婁易兀自往前走,出了草木扶疏的庭院,繞過一個迷宮般的水榭曲廊,她一路在後頭跟著,越發覺得這宅邸大得嚇人,看來婁易這個官當得挺威風的。

    思及此,沈芯婕小碎步追上婁易,難忍好奇地問︰「我聽他們說,你是在皇宮裡當官的,你當的是什麼官?」

    「殿前都指揮使。」婁易高瘦的背影又挺又直一走起路來,兩腳落地無聲,彷佛是一抹會移動的黑色影子。

    「這官位很大嗎?」她盯著他姿態優美的背影,沒什麼概念的追問。

    「二品。」

    「二品是很大的意思嗎?」

    「不大,矮了一品一個官階。」

    婁易停在一扇朱漆紅木門前,輕推開門,側身斜睞她,道︰「往後,這裡便是你的房。」

    「那你睡哪兒?」她下意識問道。

    「這兒。」宴易動也不動的回道。

    「這兒?」沈芯婕一臉困惑。

    婁易唇畔浮現淡淡的笑紋,並未回復,兀自轉身離去。

    沈芯婕後知後覺的會意過來,立馬暴喊︰「我跟你睡同一間房?︰」

    婁易止步,轉身,望著一臉憤慨的某人,語氣涼薄的回道︰「成親之後,本就同睡一房。」

    沈芯婕本想發飆,可轉念一想,兩人睡一起又如何,他對她沒意思,她亦然,兩人只是商議假結婚,哄騙老人家,這跟偶像劇裡演的沒兩樣——不一樣的是,她絕對不可能喜歡上這個小屁孩!

    「同睡一房就同睡一房唄,真當我會怕你嗎?」沈芯婕冷哼一聲,轉身進房。

    婁易見她態度前後轉變如此之快,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倘若她說的全屬實,真不曉得在另一個……她所說的另一個世界裡,那個真正的沈芯婕,生得什麼模樣,活在什麼樣奇奧的世界裡?

    不知怎地,他竟有些期待往後與這個奇異女子一塊兒生活的日子。

    為了能讓何氏真正放心,兩日後,在婁易緊鑼密鼓的張羅安排下,婚禮竟也當真籌備完善,一切低調從簡,甚至連張喜帖都沒發出去。

    沈芯婕幻想過無數次屬於她的婚禮,她心目中的絕佳地點是在法國酒莊,身穿特別訂制的VeraWang婚紗,佩戴卡地亞珠寶……這些幻想,終究只能是永不可能實現的夢。

    如今,沒有VeraWang,沒有卡地亞,更沒有什麼法國酒莊,她人在另一個時空,準備穿上古時候的大紅嫁裳,掩著繡有龍鳳呈祥的紅蓋頭,嫁給一個她根本不熟悉的男人。

    最悲慘的是,她要嫁的對象,是個男人都稱不上的小屁孩。

    但,倘若這便是能重新活下來,不必再被禁錮的代價,那她也只能認了。然而,就在成親當天的清早,婁易卻讓金寶幫她梳妝打扮,金寶幫她挑了一件桃花紅滾金邊短襖,暗桃紅繡月牙白荷花的馬面裙,又梳了個墮馬髻,簪了滿頭的瑪瑙珠花與掐絲瓖珠金釵。

    望著倒映在黃花梨木夔花雕紋鏡台中,那張妝容濃艷的臉蛋,沈芯婕差點吐出一口血來。

    她轉過身,不悅的瞪向端坐在太師椅上,同樣一身玄黑錦服,英姿煥發的婁易。

    「我們這是準備去拍婚紗照嗎?」沒事讓她畫得大濃妝做啥啊?

    婁易早已習慣她時常說些聽不懂的古怪詞匯,自然也不以為意,他手裡端著茶盞,淡淡地道︰「陛下想見你。」

    「陛下?你說的是……你們這兒的皇帝?」

    「嗯。」

    「他為什麼要見我?」她瞪大水眸。

    「陛下三番兩次想幫我賜婚,可全讓我回絕了,知道家中長輩已幫我定下親事,陛下便想見見你。」

    這下她懂了!古裝劇裡的皇帝,不就是閑來沒事愛搞賜婚嗎?看來這個東周皇帝也不例外。

    只不過,皇帝想賜婚,卻遭婁易打槍,心中肯定不爽了,想瞧瞧他家裡人幫他找的老婆能有多好。

    好奇心一被挑起,沈芯婕順勢又問︰「皇帝想把誰嫁給你?」

    「公主。」婁易眉頭微皺,古怪的瞄她一眼。

    「公主?那不就是皇帝的女兒?」太老哏了!

    「皇姊。」婁易的回答向來簡潔不拖遝。

    「皇姊?那不就是老姑娘嗎?」噢,難怪他會給皇帝打槍。

    婁易嘴角一抽,有些失笑。「陛下年紀猶輕,尚不及我這個歲數,蘭箏公主是陛下的堂姊,與我同年。」

    「原來皇帝年紀比你小。」她有些詫異。

    「走吧,轎子已經在外頭候著。」

    「欸,等等——」沈芯婕站起身,一個大動作揮袖,伸手拉住了婁易。

    婁易頓住,瞥了一眼被她握住的那只手,還未斂過神,她已挪身湊近,小手探向他的腰間,將正要松脫的佩玉重新系好。

    只見她低著臉,兩排長長睫毛如羽扇垂掩而下,秀挺的鼻尖,微抿的紅唇……竟意外勾勒出一幅靜美的景。

    當她揚起陣光,那雙眼好似落了滿天的星光,光輝瑩瑩,特別是展露笑容時,教她整個人越發顯得明媚靈秀。

    婁易喉頭驀然一窒,胸中有絲異樣騷動,面上卻不漏任何情緒。

    「你一定是被人伺候慣了,才會連塊玉都系不好。」她取笑他。

    「出門打仗,腰間佩的是刀,不是玉。」他不以為意,淡淡回道。

    「好啦好啦,知道你最厲害了,行了吧?」她毫無矜持的翻了個白眼。婁易嘴角若有似無的揚了揚,背過身時,大手輕撫過腰間的玉飾,那玉是上等的白玉,尚餘留著她的溫度。

    那殘溫漸涼,可莫名地,他竟覺得撫過玉的指尖,似被燙著一般……

    兩頂軟轎被抬進了皇宮,停在巍峨莊嚴的石砌宮門前,沈芯婕拎著裙擺下了馬車,目光忐忑地覷向身旁的婁易。

    一名白發太監已在前頭等著,面上笑咪咪的,看上去和藹可親,那雙眼卻如針一般的尖銳。

    「大人,陛下已在暖閣候著二位。」

    婁易未應聲,只是淡睞了那太監一眼,然後轉向沈芯婕,沉嗓叮囑︰「走好。」

    沈芯婕愣愣的喔了一聲,便照著臨出婁府前,他交代過的那般,把臉壓低,雙手合袖,緊跟在他身後,寸步不離。

    在白發太監的帶領下,他們行過宮門前的廣場,步上長長的白玉階梯,進到了雕琢著東周神靈與祥獸的宮殿裡。

    通過金碧輝煌的前殿,又繞過了幾扇金漆高門,終于來到了皇帝私下召見官員的後殿暖閣。

    他們等在門外,白發太監先行入內通報,趁著這個空檔,沈芯婕悄悄伸手扯了一下婁易的袖子。

    婁易別過俊顏,有絲不悅的回睨她。

    「一會兒見了皇帝,我該說什麼?」她壓低聲嗓悄問。

    「陛下問你什麼,你便回答什麼。」

    「我總不能跟他說,我不是岑巧菱。」他傻了嗎?

    婁易眉宇間的折痕漸深,稚秀的面龐益發冷沉,道︰「那就別跟陛下說這些,假扮成岑巧菱,說些岑巧菱會說的話。」

    「啊?可是我不知道岑巧菱會說什麼呀……」

    「大人,陛下召兩位入內。」白發太監去而復返,笑咪咪的躬身說道。

    婁易不著痕跡的扔給她一記警告眼神,挺直了腰背便往暖閣內走去。

    沈芯婕咬咬唇,抹上了嬌媚濃妝的小臉好生無奈,只能硬著頭皮尾隨婁易而進。

    進到暖閣裡,她悄悄用眼角餘光覷望。

    暖閣牆上掛著橫幅的山水墨畫,窗邊的幾案上,一隻鎏金獸爐飄出縷縷煙香。

    另一側窗邊的暖炕,上頭鋪著金黃色繡九爪青龍的錦毯,一個膚白唇紅的俊麗少年,單膝屈起,一腿盤坐,只手托腮,低垂著如畫的精緻眉眼,過目手邊那一小疊的奏摺。

    那就是婁易口中的東周皇帝?不可能吧……皮膚細嫩白皙,五官精緻俊麗,根本是二十一世紀的美少年來著。

    察覺沈芯婕一雙眼直勾勾的盯著少年皇帝,婁易心中莫名有些發堵,忍不住啟嗓︰「不得無禮。」

    沈芯婕連忙垂下眼,照著他先前給自己特訓過的,姿態十分假掰的彎身跪地。

    「民女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萬歲。」

    婁易亦一同單膝跪地,雙手抱拳的行了君臣之禮。「微臣叩見吾皇,吾皇萬歲。」

    那頭暖炕上的少年皇帝,美目含笑,端詳起幾步之外的沈芯婕。

    「阿易,這便是你要娶的媳婦兒?確實還挺漂亮的,不過比起皇姊,似乎還差了那麼一些。」

    盡管這副身軀並不屬于沈芯婕,可當她聽見少年皇帝語氣狂妄的評斷自己,不免心中有些上火。

    這個小屁孩皇帝真是讓人不爽!她長什麼樣兒,難不成礙著他了?他自己推銷不力,沒法兒讓婁易點頭娶公主,便把矛頭轉向她,真是不成熟!

    沈芯婕心中罵罵咧咧,正欲揚陣,偷瞪暖炕上的皇帝,不想,視線驀然一陣模糊。

    眼前好似被漫天的煙霧掩蓋,竟什麼也看不見,她心下發慌,探手便往身旁的婁易摸去。「婁易……我……我看不見了!」

    婁易愣住,反手握住她發著抖的縴手,沉嗓問︰「發生何事?」

    沈芯婕拼命搖首,視線已從一片霧白色,逐漸褪成一片漆黑,再難看清任何景物。

    「我看不見了……我……婁易,你說什麼?我聽不見你在說什麼……」她慌亂低嚷著,身旁的婁易不知說了什麼,他冷沉的聲嗓,彷佛被風吹散開來,她越想聽真切,卻是越聽不清。

    漸漸地,她看不見亦聽不見,僅僅只能憑靠著雙手去摸索。

    然而當她試著用力抓住婁易的手,卻發現身上的力氣正一點一滴抽離。所有的知覺逐漸喪失,就如同當初發病那般,只是這一回,失去的速度更快,更教她措手不及。

    婁易!她的喉頭已發不出聲,只能在心中大喊。

    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意識似落入了無邊的黑夜,她被完全孤立,像是死去,卻又沒有,她的呼喚無人回應。

    生不如死。

    沈芯婕想哭,想大叫,想喊誰來救救她,想伸出手抓住點什麼,可她辦不到……

    如此簡單的事,她就是辦不到。

    不要,不要再讓她經歷一次那種生不如死的痛苦!

    最終,她發覺自己的意識逐漸模糊,慢慢地,一絲一縷的剝離肉體……

    二十一世紀‧台灣

    病床上消瘦的人影,緩緩睜開了眼,目光茫然的呆了數秒,當她試著挪動自己,卻不能如願時,心中驀然一沉。

    她又回來了……為什麼會這樣?她的靈魂不是離開了嗎?

    沈芯婕轉動眼球,看清頂上熟悉的那片天花板。這是她專屬的VIP病房,如無意外,她這輩子剩餘的時光,都將在這間房度過。

    「芯芯,你醒了?」察覺病床上的女兒睜開眼,程麗儀連忙上前扶她坐起。

    沈芯婕只能眨眨眼向母親示意。

    「看護剛剛幫你擦過澡,是不是吵醒你了?」程麗儀取來羊毛薄毯,攏住她日益清減單薄的身子。

    她眨眨眼瞼,轉動陣光,看向牆上的日歷,日歷顯示的日期,與她當初離開二十一世紀時的記憶,竟相差了兩個月。

    多麼不可思議,她的靈魂穿越至東周王朝不過短短數日,二十一世紀竟然已經過了兩個月!

    但,為什麼她又會回來?

    無從察覺她內心的困惑,程麗儀只是習慣性的,像是聊天似的一個人絮絮叨叨說個不停。

    「你今天看起來精神不錯,至少還肯跟媽媽眨眼睛,前一陣子我們都讓你給嚇壞了。」

    前一陣子?沈芯婕好茫然。

    程麗儀拉過她縴細的手臂,一邊抹上乳液,一邊按摩起萎縮的手部肌肉。

    「前陣子你爸不是弄了個溝通板,還以為你會高興,結果大家對著點字板盯了老半天,也不見你眨眼,點出來的句子也亂七八糟,根本沒人讀得懂。」

    溝通板?這怎麼可能?這段時間她人在東周王朝,根本不在這個時空……

    慢著!莫非……

    沈芯婕心下發涼。

    不會吧?!當她的靈魂穿越到東周時,正牌的岑巧菱靈魂也穿越來二十一世紀?!

    換句話說,這段日子是岑巧菱的靈魂代替她,被困在沈芯婕的這具身軀裡?

    「你要是不高興就眨個眼,別只是哭個不停,我們大家都被你嚇壞了。」程麗儀一邊按摩一邊憂心忡忡地說道。

    她只會在凱勛面前掉眼淚,從不曾在爸媽面前哭過,這怎麼可能……不會錯的,當她的靈魂穿越到東周時,岑巧菱的靈魂也一並穿越到二十一世紀了。

    岑巧菱雖然智慧不足,但當她發現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而且無法開口說話,全身不能動彈,只能躺在病床上,周遭景物全然陌生,肯定嚇壞了,才會哭個不停。

    「你今天看起來氣色好多了。」程麗儀見她目光清澈,眼神鎮定,不由得松了口氣的說道。

    沈芯婕轉動眼珠,瞄向被擱在沙發椅上的溝通板,就這麼盯著不放。

    程麗儀發覺她的目光停留在某處,便順著她注視的方向望去,一看清是溝通板,便小心翼翼的問道︰「你想再試試看嗎?」

    沈芯婕緩慢的眨了一下眼。

    程麗儀讀懂她的意思,起身取來LED溝通板,在她腿上架設好,將按鈕控制鍵放進她手裡。

    其實她的手指仍有微弱的力氣,只是手臂已不大能動。一切就緒後,她試著練習操作溝通板。

    程麗儀在一旁耐心的講解著操作程式,陪著她練習。「對,選擇你要的注音符號,然後輕輕單擊。」

    溝通板是專為漸凍病人研發的,沈芯婕很快便能掌握溝通板的使用要訣,緩慢地打下一串句子,然後按下播放鍵。

    溝通板的電腦女聲代替她念出了句子︰「媽,之前的那個人不是我。」

    程麗儀愣住。「芯芯,你這是什麼意思?」

    沈芯婕緩慢的控制溝通板,按下另一串句子,「這兩個月你看見的人,不是我。」

    聞言,程麗儀難過的紅了眼眶,伸手摟住女兒。

    「媽知道你很痛苦,變成這樣當然不像你。」

    天啊……媽咪完全聽不懂她的話。沈芯婕有口難言,頭疼不已。

    她繼續操作溝通板,「媽,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

    「媽在聽,你慢慢來。」程麗儀松開了手,慢慢冷靜下來。

    沒有太多情緒起伏的電腦女聲在房中播放︰「這兩個月,我的靈魂去了另一個地方。」

    程麗儀一聽,鼻頭發酸,只當寶貝女兒是因為無法與外界溝通,開始透過冥想紆解這份痛苦。

    「媽懂你的意思,你雖然不能走不能動,也不能開口說話,但你的意識是自由的,可以去任何地方。」

    聽著母親自以為是的解讀,沈芯婕實在好無奈。

    也對,這種離奇的事,即便是從一個正常人的口中說出來,恐怕也沒半個人會信,更何況是重病臥床的病人。

    沈芯婕轉念一想,隨即打下別的句子︰「媽,我夢到了自己去了另一個時空,在那裡我變成了另一個人,而且很健康,還差點嫁給一個年紀比我小的男生。」

    程麗儀心疼的淚瞅著女兒,將她這席話解讀為,因為不能順利與江凱勛結婚,進而只能透過幻想來彌補心中遺憾。

    「芯芯,我知道不能按照原定計劃跟凱勛結婚,你很傷心。不過,凱勛畢竟還年輕,他也有自己的人生……」程麗儀頓了下,便未再往下說。

    沈芯婕明白母親的用意,心下悲哀,便按下這串句子︰「媽,我知道,凱勛不可能為了我單身一輩子,等我走了,你跟爸要多勸勸他,叫他早點放下,去追尋他自己的幸福。」

    程麗儀紅著眼哽咽。「你這孩子就是這麼善良……你要是走了,爸跟媽該怎麼辦才好?」

    「媽,別哭。」沈芯婕操作著按鍵,那雙水靈的眼眸微微泛紅,悲傷地凝視著母親。

    擔心影響女兒的情緒,程麗儀連忙起身,抱著面紙盒背過身去。

    沈芯婕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無助地望著母親傷心。

    此時,看護正好抱著一疊乾淨的毛巾走進來,見程麗儀背對著病床,肩膀不住地抖動,心下了然,便也不好意思打擾。

    看護先將毛巾歸位,隨後走至病床邊,從上衣口袋裡取出一枚戒指,輕輕放在沈芯婕的手邊。

    程麗儀這時才緩過情緒來,轉身向已配合多時的看護打招呼︰「阿貞,你辛苦了。」

    看護揮揮手,說︰「別這樣說,這本來就是我的工作。」

    程麗儀目光轉回女兒身上時,瞥見擱在她手邊的戒指,納悶問道︰「那枚戒指……」

    看護連忙出聲解釋︰「早上我幫芯婕擦身體時,不小心把戒指拔下來,跟毛巾包在一塊兒了。」

    沈芯婕立刻操作起溝通板,「媽,那是凱勛送我的戒指。」

    程麗儀拾起戒指端詳,問道︰「凱勛怎會送這樣的戒指給你?」

    「有一年我跟凱勛去法國過聖誕節,在市集上看中的骨董戒指,凱勛幫我找好久才找著的。」

    「原來是這樣。」程麗儀恍悟,幫女兒重新戴上戒指。

    望著指間那枚骨董戒指,沈芯婕驀然想起,當她的靈魂離開二十一世紀前,正好是凱勛為她戴上這枚戒指的時候,莫非……

    有可能嗎?這只是一枚再平凡不過的骨董戒指,值不了太多錢,真有這麼神奇的異能嗎?

    沈芯婕思緒混亂的想著。

    「芯芯,怎麼了?」見她不再使用溝通板,程麗儀擔憂地問道。

    「沒事。我有點累了。」沈芯婕按下這串字。

    「你才剛學會用溝通板,一下子打這麼多字,當然會累。來,媽幫你拿開溝通板,你先躺下來休息。」

    趁著程麗儀挪開溝通板前,沈芯婕又按出一段話︰「媽,凱勛什麼時候會過來?」

    思來想去,最有可能相信她這段玄奧經歷的人,恐怕就只有凱勛了,她決定把在東周發生的那些事,一五一十的告訴他。

    「他今天跟你爸要開幾個會,可能晚一點才會過來。你先睡會兒,等他來了才有精神跟他說話。」

    程麗儀順手拿開了溝通板,在看護的協助下,靠坐在床頭的沈芯婕重新平躺下來。

    沈芯婕無從反抗,只能閉起眼,回到她孤單的牢籠,與外界切斷聯系。是的,自從她失去說話能力,無法再用言語與外界溝通,她就成了一個什麼也不能做的廢人,終日只能在心中與自己對話。

    她的意識,她的靈魂,宛若遭受囚禁,可悲的是,囚住她的,正是自己這一具逐漸僵化的身軀。

    在心底輕輕嘆了口氣,沈芯婕只能細數時間,彷佛永無止境的等待著。

    她不想睡,她只想快點把靈魂穿越的事,全告訴凱勛,凱勛知道後,不知會有什麼反應……

    疲憊來襲,沈芯婕終是抵擋不住,意識逐漸模糊,沉沉睡去。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10-26 09:35 PM

【第三章】

    耳際飄來了若有似無的交談聲,熟睡中的沈芯婕,不安地顫了顫睫毛,意識徐緩恢復清晰。

    她慢慢睜開眼,一如往常的,渴望移動自己,甚至是抬起手,揉揉眼角。盡管她很清楚,不管她如何渴望,如何努力,到最後都只能失望的轉動眼球。但……這一次,她成功了!

    沈芯婕揉著眼角,用另一隻手撐起身,隨後愣住,胸口劇烈起伏,興奮不已的大喊︰「媽!媽!我能動了——」

    她當下被眼前的景物狠狠一愣。

    這裡不是她的病房。

    眼前古色古香的擺設,那些講究細節的雕花梨木傢俱,乃至於她身下的紅木雕葡萄紋架子床,在在顯示她人不在二十一世紀的事實。

    怔忡間,她看見金寶端著水盆走進來,來到她身旁,準備為她洗漱。

    記憶如潮,瞬間回流,沈芯婕回想起離開東周前的最後印象——

    她不是應該在皇宮裡,與婁易一同晉見那個討人厭的東周皇帝嗎?

    「小姐,時候不早了,金寶得伺候您洗漱。」金寶擰濕了錦帛,準備幫她擦拭臉蛋與雙手。

    「我自個兒來。」沈芯婕伸手搶過了金寶手裡的濕巾子。

    金寶當場大愣,嘴巴張得大大的,撞鬼似的退了一大步。

    沈芯婕納悶不已。「你怎麼了?還有,我不是跟婁易一塊兒進宮了?怎麼會在這兒?」

    金寶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面色轉喜,激動的撲上前,握住了她的雙手。

    「小姐,您總算清醒了!」

    「我不是醒了嗎?」她滿眼茫然。

    「不是呀,我的意思是您總算恢復神智了。」金寶急忙解釋。

    「啊?」她更茫然了。「我不是一直很清醒嗎?」

    這下改換金寶一臉發懵。「小姐,您、您都不記得了嗎?」

    「記得什麼?我不是應該在宮裡嗎?我記得……我見到了皇上,然後……我的頭疼了……再然後……」

    一下子在兩個時空穿梭來去,沈芯婕的記憶有些混亂,說起話來也語無倫次。

    金寶難以置信的嚷道??「看來小姐真的全不記得了。」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婁易呢?奶奶呢?」她還得跟婁易假結婚,好哄騙老人家放心呢。

    金寶眼圈發紅,鼻頭一酸,哽咽道︰「小姐……您醒得太晚了,老夫人她……她走了。」

    沈芯婕水眸倏然瞪大,手裡的濕巾啪嗒一聲落地。

    「你說什麼?」她僵住。

    「老夫人在一年多前便已仙逝……小姐當真沒印象嗎?」金寶難過地抽噎。

    「一年多前?你在說什麼,為什麼我完全聽不懂?」她震驚的站起身,四下張望,又問︰「婁易呢?婁易去哪兒了?」

    「大人去打仗了。前些時候元魏大軍一再進犯東周邊境,折損了幾個將軍之後,皇上便命大人親自督軍前往邊境。」

    「打仗?」她腦袋一片混亂。「怎麼會呢……我跟婁易不是正要辦婚禮,好讓奶奶開心嗎?我才離開一下下,怎麼會變成這樣……」

    「小姐,您說的都是兩年前的事了。」金寶誤以為她是因為瘋病發作,方會喪失了記憶。

    沈芯婕好片刻回不了神。

    她不過回去二十一世紀短短幾個鐘頭,這個時空竟然已過了兩年!

    當初,她的靈魂穿越來此,也不過在東周王朝待上短短數日,然而二十一世紀的時空,卻已經過了兩個月。

    誰能告訴她,這是怎麼回事?兩個時空的時間,為什麼不同步?為何毫無軌跡可循?

    見她不語,金寶續道︰「兩年前小姐隨大人進宮面聖,後來小姐在宮裡發了病,還在皇上面前昏厥過去,大人送小姐回來時,小姐已經認不得人了。」

    「那後來呢?」她心情復雜的追問。

    「老夫人很傷心,便想領著小姐回穆川,但是大人不同意,硬是把老夫人留下了,還說不管小姐的病情如何,都會重新擇期迎娶。」

    婁易能做到這個份上,實在也不容易……沈芯婕心下惘然的想道。


    「不過,後來老夫人病了,一直沒能下榻,大人與小姐的婚期便擱著,一延再延,也就沒了下文。」

    「奶奶是怎麼死的?」

    想起那個面目慈祥,心胸寬大的老婦人,盡管她與何氏並不熟悉,可她很清楚,何氏就是個心地良善的好人,為了報恩,竟連親孫子的終身大事也給賠了。」

    「老夫人原就年事已高,後來見小姐又發病,心情一直悶悶不樂,身子一天天的弱了下去。那年隆冬又特別冷,一連下了五日大雪,寒冷至極,老夫人挨不住那樣的天氣折騰,染上了風寒,這一病就沒再下過榻。」

    聽罷,沈芯婕頓覺胸中一陣空,鼻頭漸酸。

    見主子為了老夫人的死而傷神,金寶連忙岔開了話︰「不過,眼下小姐清醒了,大人回來肯定很高興。」

    「奶奶都死了,有什麼好高興的。」沈芯婕坐回榻上,紅著眼眶喃喃道。

    「小姐千萬別這麼說,小姐會這樣也是身不由己,您就別自責了。」

    是呀,誰不是身不由己呢?她得了漸凍症,而岑巧菱生下來便是智慧不足,她們在各自的世界受盡異樣眼光,受盡折磨,卻無計可施。

    不過……她的靈魂又穿越來東周,是否代表著岑巧菱的靈魂,也跟著穿越到二十一世紀,再次被困進沈芯婕僵化的身軀裡?

    尚未理出頭緒,外頭忽然傳來喧鬧聲,有奴僕歡天喜地的嚷叫——

    「大人回來了!」

    金寶小臉轉喜,趕緊上前拉起主子。「小姐,大人回來了!您且趕緊去迎接大人吧!」

    沈芯婕面有豫色,支吾道︰「還是別見了……總覺著沒什麼臉見他。」

    當初說好陪婁易一起演戲,好讓何老夫人開心,她卻沒能履行約定……真是頭疼,那時在東周皇帝面前,肯定害他出了大糗。

    「小姐說的是什麼話呢,大人這些年來對小姐可好了,對您不離不棄,每回離府進宮前,總要再三叮囑我們這些下人好好照顧小姐。」

    婁易這是謹遵何老夫人的遺訓,要善待恩人之女,才會這麼用心吧?畢竟,有哪個正常人會喜歡傻子?

    真是難為了婁易,他在這個時空裡,是個少年得志的優秀人才,連皇帝都想拉攏他,幫他找老婆,可他為了孝順何老夫人,被迫得跟岑巧菱這樣的傻子綁在一起。

    「小姐,您別再磨蹭了,趕緊起身著裝前去迎接大人吧!」金寶不由分說地拉起主子,興高采烈的動手為她著衣。

    「欸——金寶,你先等等,別拉我——」

    見著了那個小屁孩,她該說什麼才好?是該先道歉,還是先向他解釋?

    哎,好頭疼呀!

    騙人!那不可能是小屁孩!

    望著眼前那個端坐在鐵梨木官帽椅上,一身黑色戎裝,臂上護甲仍未卸下的俊朗男人,沈芯婕震驚不已。

    盡管在這個時空裡,她的靈魂已離開了兩年,然而,在她的認知裡,感覺自己不過短暫離開幾個鐘頭……

    水眸不停的眨動,仍是眨不去眼前的事實。

    那個小屁孩……不對,那個男人,即便坐著,仍看得出他身型高大,衣料下的體魄,雄壯精實。

    他變高了,更瘦了,皮膚雖然有些黑了,但依然光滑無瑕,俊秀的臉譜起了細微的變化。

    一雙眉眼越發俊朗有神,豐厚的前額,鼻樑挺拔如刃,將瘦削的臉龐對等地劃分開來,那對深邃的烏黑眼瞳,分別瓖在微陷的眼窩裡,他模樣變化不大,但褪去了先前稍嫌溫軟的那份稚秀,變得英挺成熟,眉眼之間更添一抹堅毅。

    他是吃了什麼才能長成這樣?沈芯婕兩眼發懵。

    婁易接過管事奉上的涼茶,一個不經意抬眸掃去,與呆杵在門口的她對上眼。

    送往唇邊的杯盞頓住,他微攢峻眉,似是不喜看見她……沈芯婕心思向來敏感,當下便能從他那雙眼裡,讀透他的心思。

    也對,當初她無緣無故「消失」,害他在皇帝面前丟臉,連何老夫人都沒能安撫上,全盤打壞他的計劃,他肯定看她很不順眼。

    沈芯婕尷尬的掩眸,不知該用什麼心態與姿態面對那個男人——是的,看著眼前這個強壯成熟,渾身散發出男性費洛蒙的高大傢伙,她已經喊不出小屁孩這個詞。

    想不到她才離開幾個鐘頭,遠在另一時空的小屁孩,已經正式晉級為大男人。

    「她怎麼會在這裡?」婁易面色微沉,質問退到沈芯婕身後的金寶。

    金寶覷了覷主子,不敢逾越發言,沈芯婕沒轍,只好硬著頭皮揚起笑。

    「呃,婁易,你回來啦……」她抬起手左右搖晃兩下,笑容與嗓音明顯發虛。

    婁易一怔。

    她咬咬唇,磨磨蹭蹭地走上前,停在婁易的面前,將那個她快認不得的男人,端詳得更仔細些。

    唔,他先前是長這個樣兒嗎?怎麼才長了兩歲,氣質啊,形象啊,就連眼神看上去都不太一樣,真的挺陌生。

    「對不起,我……我回來得晚了。」她一臉歉赧,又湊得更近些,用著僅有兩人聽得見的音量說道。

    婁易一震,不置一詞,放下了杯盞,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出了正廳,來到中庭園林的水榭裡。

    府裡豢養的幾只紅雁,在水榭攔桿上小歇,聽見雜遝而至的腳步聲,隨即振翅飛起,那畫面頗是壯闊,看得沈芯婕小嘴微張,贊嘆連連。

    「好美……」她嘴裡低嚷,眸光一轉,觸及某人冰若寒石的黑眸,隨即沒了聲。

    小屁孩長成了大男人,不過路線還是沒變,一樣走冷酷路線,光是那雙眼便能把人活活凍死,切!

    「沈芯婕?」

    醇厚低沉的聲嗓一落,她心頭莫名一記震顫。

    他的嗓音幾時這麼……這麼性感了?是因為他人變成熟了,氣質不同了,連帶地嗓音聽起來也跟從前不一樣了?

    看見她靈活生動的表情,以及口中說著那些難以理解的胡言亂語,婁易總算能確定,眼前這個女子真的是「她」——

    那個憑空出現,說著各種他聽不懂的奇怪言論,自稱她不是岑巧菱,而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沈芯婕,真的回來了。

    望著面前這個目光清澈、神智清朗的女人,婁易陣光漸沉,胸中頓時有股難以言喻的熱流在竄動。

    「已經過了兩年,什麼都變了。」他面無表情的說道。

    她心頭似被刺了一下,內疚湧上來。「對不起……我真的沒想到事情怎會變成這樣。」

    他冷冷地問︰「兩年前在皇宮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何你會突然暈過去?又為何你醒來後又變傻了?」

    他什麼都變了,唯獨冰冷直接的個性沒變,說話還是一樣單刀直入,絲毫不拖遝。沈芯婕在心底咕噥。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記得那時突然什麼也看不清,頭很暈,手腳不受控制……就好像當初發病那樣。」

    提及當時的經過,沈芯婕雙手環住自己,小臉泛白,仍然心有餘悸。

    婁易皺了下眉,「發病?」

    「你忘了嗎?我不是曾跟你說過,在我那個世界裡,我得了一種病,手腳會慢慢的僵硬不能動,到最後連開口說話都有困難。」

    「漸凍症。」他回想起來。

    「嗯,沒錯,就是這種病。」呀,想不到他記憶力這麼好。

    「所以,你是說岑巧菱也得了這種病?」

    她急忙搖首解釋︰「不是,不是!你誤會我意思了。」

    他眉頭一挑,黑眸凜凜的直盯著她,等著她解釋。

    「我是說,當我們去見皇帝時,我當下渾身不對勁,那感覺就像是我當初發病那樣,然後我的靈魂便回到了原來的世界。」

    他不解,「回到……原來的世界?」

    「是真的!我沒必要騙你。」

    當初她穿越來此,便將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事透露給婁易,只因婁易雖然年輕,個性卻異常沉穩,加上他又是婁家發號施令的主事者,她若想尋求協助,除了把真相告訴婁易,賭上一把之外,別無他法。

    也幸好她賭對了,眼下在這個時空裡,還有婁易願意信她,若是連他都不信,她真不曉得這些話還能跟誰傾吐。

    「我沒說你騙人。」見她神色著急,他沉沉說道。

    「我知道,我說的這些話,在你聽起來很荒唐,像是胡說八道,但是我真的沒瘋,婁易,你信我的,對不?」

    他沉默片刻,方點頭,「我信。」

    兩年前她在皇帝面前失態,暈厥醒來後,又變回了從前瘋傻的模樣,也是在那個時候,他才完全信了她的話。

    她真的不是岑巧菱。真正的岑巧菱,就是個瘋傻的姑娘,神智渾沌,不識字,說話顛倒無序,只會一個勁兒的傻笑,做出一些有失儀態的舉止。

    這與他親眼看見,交談過無數次,還會跳著東周、元魏都不曾見過或聽說過的奇異舞蹈,那個自稱為「沈芯婕」的女人相比,完全是天差地遠。

    他自小入軍營,十幾歲便隨父親出外南征北討,見過蠻族的巫術,見過元魏信奉的道法玄術,見過的異象遠比一般人還多,沈芯婕說的話縱然難懂,且教人匪夷所思,可當他親眼目睹岑巧菱前後判若兩人,他便信了她說的話。

    沈芯捷聞言大喜。「真的?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會信我。」

    見她滿眼信賴,他心中微動,問道︰「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當初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你應該是可以說得上話的人。」

    她笑得靈精可愛,一副將他當作自己人的親昵,婁易喉頭微窒,心底蕩漾著一抹異動。

    「那你為何又會再回來這裡?」

    「就跟你說了,一切發生得莫名其妙,我始終也沒弄懂……而且,我回去原來的世界也才短短幾個鐘頭,想不到再回來,你們這兒已經過了兩年。」

    「真有此事?」他實在無法想像,她描繪的另一個世界長什麼樣兒,只能選擇相信她所說的一切。

    「嗯。真的很奇怪吧?我也不曉得為什麼。」她直嘆氣。

    「那你……還會回去嗎?」他一臉漠然的問道。

    「想,也不想。」她矛盾的回道,神情有些悲傷。「我想念我的親人,真的很想很想。但是,我害怕回去等死。」

    末了,她臉上的悲傷換成了驚惶,彷佛遠在另一個時空,有惡獸等著她。

    事實上,二十一世紀等著她的,是沉默無聲的囚禁,是漫長的折磨,是死亡前的寂靜等待,遠比會將她一口吞噬的惡獸,更教她恐懼。

    見她眼中滿是驚懼,咬緊的嘴唇泛成死白,婁易眉頭微擰,心念一動,不由得探出大手,輕攏住她的肩頭。

    感覺肩上驀然一沉,沈芯婕回過神,望著面前足足高出她一顆頭的男人,剛毅的臉上有著一絲淡淡溫柔,眼神充滿安撫,她心中驀然一動,竟有些不知所措,更無法再用著對待後輩的心態看待他。

    婁易目光沉沉的望著她,那異常深邃的陣光,教她心中鬧慌,兩頰微微發暖,心跳不安分的躁動著。

    這一刻兩雙眸光交會,周遭流動著一抹若有似無的曖昧,片刻間,誰也沒開口,就這麼靜靜地相互凝視。

    她從不曉得,原來婁易也有這般溫柔的一面……心,暖暖的,怦然跳動。

    為了掩飾那份局促感,她故意扯開笑容,戲譫地說︰「欸,我說你啊,這兩年來都吃了些什麼啊?整個人長高長壯不說,就連模樣都變了。」

    「變了?」他微微眯眼。

    「對啊,變了好多喔……我記得你之前不是長這樣的。」先前是俊俏的小花美男,如今像是吃了「超級瑪莉」裡的磨菇,瞬間長成了陽剛俊美的超級男神。

    見她一臉懊惱地咕噥著,表情甚是古靈精怪,婁易嘴角一揚,清淺地笑了。

    「啊!」她騫然大叫,一手指著他。

    他隨即斂笑,凜目,皺眉,謹慎地望著她。

    「你笑了!」她新奇地嚷道。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他冷道。

    「你先前像個小老頭似的,老板著張臉,我還以為你不會笑呢。」她誇大的重哼一聲。

    「我確實已經不小了。」

    「啊?你不也才十八歲嗎?」她驚詫。「十八歲在我們那兒還沒有成年呢。」

    「在我們這裡,十八歲便已能擔負起一個家。」他提醒她。

    「差點忘了,你們這些古人早熟得很。」

    不過……先前兩人相差了八歲,結果她離開幾個鐘頭後,他就硬生生多長了兩歲,實在讓人無所適從。

    端詳著渾身散發出成熟男性氣質,眉眼不再青澀稚秀的婁易,沈芯婕突然有種自己明明長了他六歲,卻好似小了他六歲的錯覺。

    隨後她又想起,他剛打完仗回來,不禁好奇地問︰「我聽金寶說,你去打仗了?」

    「我自幼在軍營長大,我爹是封侯大將軍,我若不打仗,還能做什麼?」

    口氣可真狂妄……不過,他才十八歲,已能上戰場殺人,對她這個現代人而言,簡直就是不可思議的成熟。

    沈芯婕瞅了瞅他,欲言又止。

    「你想問什麼?」婁易一眼便看穿她心思。

    「你……殺過人嗎?」

    婁易無語的瞟她一眼,譏諷地反問︰「難不成我上戰場是去救人?」

    沈芯婕自知問了個蠢問題,臉一紅,不吭聲了。

    她當然知道他出身武將之家,從小就隨父親入軍營這些事,然而,畢竟在她這個不曾見過殺人場面的現代人而言,她很難想像他殺人的畫面。

    「那不然,在你說的那個世界,那兒的人不打仗嗎?」

    「打是打啦……不過,那是別的國家在打,我住的那個國家,是不打仗的。」

    原來如此,莫怪她會如此驚訝。婁易忖道。

    「對了,奶奶的事,我真的很對不起你。」她垂眸道歉。

    「都是命,怪不了誰。」他淡淡說道。

    盡管那張俊臉不帶一絲情緒,可她仍能從他眼中一閃而逝的黯然,捕捉到他的傷心,想來他對何老夫人的感情很深吧?

    「不過這樣一來,你也不必被迫娶我,可以去娶公主了。」她笨拙地安慰起他。

    他又瞟她一眼,目光涼颼颼的,直教她背脊發毛,懷疑自己說錯了話。

    「我沒打算娶公主。」

    「那你……」

    「奶奶死前讓我答應她,要照顧岑巧菱到老,一輩子對她不離不棄。」

    沈芯婕傻了。「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還是一樣要娶你。」

    「啊?!有沒有搞錯?」搞什麼鬼,她兩個時空穿梭來去,被折騰得夠累了,回來這兒還是逃不過被迫嫁給他的命運。

    見她滿臉排斥,婁易頓生不悅,俊顏發寒。

    「你就這麼不願意嫁給我?」

    「不是我嫌棄你,而是……」她頓了下,思索著該怎麼表達比較妥當,隨後又道︰「在我那個世界,我們是不可能為了哄老人家就隨便成親,必定得是兩個人真心相愛,才會決定相守到老。」

    「你這次回去,可有見到你的未婚夫?」婁易沒由來的冒出這一句。

    她小臉黯然。「沒見著。我睡了一覺,醒來後便回到這裡。」

    「你還想著回去嫁給他嗎?」

    她苦笑。「就算我回去,也不可能嫁給他。那個世界的我,早已不能動,只能躺在床上等死。」

    「既然如此,你又有什麼好顧忌的?」他挑眉。

    她懵了懵,這才發覺,原來他問這麼多,為的就是說服她嫁給他!

    沈芯婕火大,繃起小臉死命瞪他。「你想得美!反正奶奶已經不在了,你娶不娶我,她都看不見,你何必這麼死腦筋呢?」

    「我說過的話,一定算數。」

    「那如果我們成親之後,你會放我自由嗎?」她機靈地反問。「先前你答應過的,只要我陪你演戲哄老人家,你不會插手管我的事。」

    婁易不作聲,直勾勾盯著她片刻,然後出聲應允︰「好,只要你願意嫁給我,往後我不會管你。」

    「真的?」她水眸頓亮。

    「不過,你不能做出任何可能傷害自己的事。」

    當他目光沉沉的望著自己,說出這席話時,她胸口莫名一跳,有些說不清的異樣情緒,在心頭遊動。

    但,她立刻會意過來,他之所以會說出這樣的話,是因為她這具身軀,到底並不屬於她,而是屬于岑巧菱的,他是為了保護岑巧菱,才會提出這樣的條件。

    想通之後,沈芯婕便將心頭那陣騷動壓下去,佯裝若無其事的笑了笑。

    「你放心,我好不容易能健健康康的活著,怎麼可能會傷害這副身軀。」婁易見她眉開眼笑,一臉神采飛揚,那兩片優美的薄唇不由自主地揚起。他一直想著她。

    那個自稱是沈芯婕的古怪女子。連他自己也想不透,為何這兩年裡不斷想起她。

    她說的那些奇怪言語,描繪的另一個世界,在在讓人難以想像,可他知道她是真實的,她確實不是岑巧菱,而是另一抹不屬於這裡的魂魄。

    「婁易,東周有哪兒好玩?又有哪兒漂亮?」

    「南方。」

    「南方?是嗎?」她往前走,將手搭在欄桿上,望著眼前的人鑿湖池,笑得微彎的眼眸,裡頭滿溢著掩不住的渴望。

    婁易從未見過如她這樣的女子,好似恨不得背上有雙翅膀,隨時能振翅高飛,飛向她嚮往的不知名遠方。

    在另一個世界,經歷了那麼多苦痛的那個沈芯婕,究竟生得什麼模樣,如今又成了什麼模樣?又是什麼樣的世界,造就了這樣大膽奇特的女子?

    幽黑瞳眸,浮現一絲迷惑,望著背對而立的縴細人影,婁易心中竟生起了一股想抓住她的沖動……

    可像她這樣的女人,又有誰抓得住?莫名地,這個念頭竟教他感到煩躁不安。

    連著幾晚,沈芯婕睡得並不安穩。她很怕,怕一覺醒來,靈魂又回到二十一世紀,回到那具僵硬的身軀裡,被冷凍,被幽禁。

    因此每到夜裡,她便在房裡,反復練習熟記於心的芭蕾舞步,一直練到筋疲力盡才肯上榻入睡。

    偶爾幾次被金寶與其他丫鬟撞見,她們全嚇壞了,還以為她是中了邪,跳起了詭異古怪的舞蹈。

    久而久之,府裡下人間竟然流傳起,岑巧菱不僅有瘋病,更疑似撞了邪,入夜後便會做出怪異之舉。

    甚至有好事的管事前去稟告婁易,建議是否該為她找個巫醫或道長,可婁易不為所動,府裡下人以為自家大人是鐵齒不信邪,方會無動于衷,自然也不敢再多說什麼。

    只是,到了兩人成親那晚,宮中來了道皇帝口諭,說是為了護全剛剛被封為樞密使的婁易的名聲,少年皇帝特地讓宮中老禦醫前來為沈芯婕醫治。

    「這個皇帝又想做什麼了?」聽罷婁易轉達的聖旨內容,沈芯婕氣惱地在書房裡的羅漢榻上一屁股落坐。

    婁易沒讓她知道,整座皇京的人,上至皇帝,下至尋常百姓,沒有一個人認同他娶她。

    人們皆道,好好一個出眾優秀的少年樞密使,竟然要娶一個疑似中邪的傻子為妻,實在是暴殄天物。

    婁易默了片刻,忽道︰「陛下仍想著替我指婚。」

    沈芯婕愣住。「指婚?你是說……」

    「陛下年少,皇權有一半把持在太後手裡,為了鞏固皇權,陛下自然得拉攏我們這些年輕官員。」

    「原來是這樣……說到底,皇帝一直想跟你當親戚,為的就是拉攏你。」

    這樣看來,婁易混得真不錯,連皇帝都得想方設法收買他,嘖嘖,眼前他才十八歲啊!等他再大一些,真不曉得會有多大作為?

    「可是我們就要成親了,皇帝還能怎麼著?」她不滿地哼聲。

    「你是真不曉得,還是真的忘了?」婁易美目飄現淡淡笑意。

    「啊?」

    「我們這兒的男人可以三妻四妾。」

    對呀,她居然忘了!這種固守著封建陋習的古代社會,男人愛娶幾個老婆,便能娶幾個,完全不受法律與道德規範。

    秀眉緊蹙,沈芯婕當下整個人都不好了。

    盡管她是為了幫助婁易實現對何老夫人承諾,才決定嫁給他,但這並不代表她願意接受這種荒謬的夫妻制度。

    見她面色微變,婁易微皺了下眉,沉聲問︰「怎麼了?」

    沈芯婕覷他一眼,笑容不太自然的回道︰「沒、沒事兒。」

    婁易看出她神情有異,卻不動聲色,又問道︰「你的世界也和這裡一樣嗎?」

    既然他找死提起,那就甭怪她沒憋住。沈芯婕粉唇一撇,不悅地說道︰「當然不一樣。在我們那裡,男人只能娶一個妻子,不能同時娶好幾個妻妾,這是犯法的。」

    莫怪乎方才她的表情那麼古怪。婁易忖道。

    「欸,婁易,假如皇帝真有意再塞個公主給你,你會接受嗎?」她好奇地問。

    婁易睨著她。「那你會接受嗎?」

    她當場一噎。「……當然不接受。」

    「你只是做個樣子與我假成親,又不是真心要嫁予我為妻,你有什麼好介懷的?」

    ……說的也是。她哪來的資格與立場介意?沈芯婕憋屈的想道。

    「再怎麼說,我也是正妻——雖然是有名無實,可我還是得顧及岑巧菱的面子嘛。」她一派正義凜然的說道。

    「你總在三更夜半跳沒人看得懂的舞,絲毫不在乎被下人傳成是撞了邪,竟然也會顧及岑巧菱面子?」他嘴角微揚,語氣平淡,話裡卻滿是暗諷。

    她被他反嗆得語塞,兩頰泛紅,氣虛地反駁︰「想不到你平常那麼沉默寡言,嗆起人來還挺流利的。」

    「我不是沉默寡言,只是不想浪費太多口舌。」他面無表情的淡道。

    她不以為然的皺了皺鼻頭,嬌哼一聲。

    「明日禦醫過來,記得別在他面前提及那些古怪的話。」末了,他不忘叮囑她。

    「嗯,我知道。」她努了努小嘴。

    婁易起身欲走,臨到門邊,忽又被沈芯婕喊住。

    「婁易。」她低喊一聲。

    他停步,側身回睨著靠坐在羅漢榻上,坐相不算端莊,一手托腮的那個女人。

    「你……有喜歡的姑娘嗎?」她睜著水靈大眼,表情充滿好奇。

    俊顏微微一怔,不曾在她面前有過猶豫的婁易,竟然停頓了好半晌才反問︰「你問這個做什麼?」

    莫名地,婁易居然想探明她的用意,想知道她是出於什麼原因才這麼問,是因為好奇,抑或……她對他有些不一樣的心思。

    她咬咬唇,道︰「你就沒想過,萬一以後你有喜歡的姑娘,卻因為我的緣故,而不能娶她為正妻,這樣不是很遺憾嗎?」

    婁易尚未答復,卻見她抬手輕拍前額一下,嚷道︰「我真傻了不成,要是真有這種事,你直接跟我離婚——不對,你們這兒不說離婚,你們說什麼來著?」

    她微蹙秀眉,尋思片刻,粉拳輕捶了一下茶幾,道︰「和離?對了,你們這裡是說和離,沒錯吧?」

    「在你那個世界,離婚便是和離?」自從相信她來自另一世界,他對她說的那些古怪言詞,總會特別留心。

    「嗯。」沈芯婕點點頭。「往後你若遇見了真心想娶的姑娘,我們便和離吧!」

    「不成。」他態度強硬的駁回。

    「什麼不成?」

    「我答應過奶奶,一輩子對岑巧菱不離不棄。」他目光凜凜,神情冷峻,一副不容誰來挑戰這份決心的悍然。

    「就算遇見你真正喜愛的姑娘,你也不打算跟我和離?」她真不敢相信,他這麼愛耍酷,這麼強硬狂妄,骨子裡竟然會這麼……這麼愚孝!

    何老夫人是老一輩的人,觀念自然守舊,可為了報恩,卻要親孫子一輩子都被個傻子綁死,這根本是陷自家孫子於終生不幸啊。

    「我若娶了你,婁家主母便只有你一個。」

    迎上他幽湛漂亮的黑眸,她心口驀然一窒,明知道他不是那個意思,可身為一個女人,乍聞這句話,很難不受動搖。

    「你連戀愛都沒談過,只為了報恩,便打算一輩子綁死在岑巧菱身上,未免也太可憐了……」

    「戀愛?」他皺眉。

    「在我們那兒,男女還未正式成親前,是可以自由戀愛的。」

    「自由戀愛?」聞言,他眉間的折痕又深了些。

    「就是……」欸,要把現代人的觀念翻譯成古人的話,還真是頭疼。

    「啊,我知道了,應該這麼說吧!就是在成親之前,不管男人還是女人,我們都可以自由的談情說愛,當然一次只能跟一個人,不能一次跟多個人,這樣就是劈腿。」

    婁易實在無法理解她那個世界的觀念,皺緊眉頭回道︰「聽起來你那個世界的男人與女人,終身大事並不是透過媒妁之言。」

    「那當然!我們才不會因為爹娘的一句話,或是奶奶的遺言,就隨便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她這麼努力的開導他,他能不能趕緊開竅呀!

    「可惜,這裡不一樣。」彷佛洞悉了她的心思,婁易淡淡一笑,笑裡帶有幾分嘲諷意味。

    「你怎麼這麼不知變通啊!」她氣炸。

    其實,她心底也清楚,並非婁易不知變通,而是他身處的時空環境,以及自幼被灌輸的傳統觀念,使他無法理解,更無法認同她所說的自由戀愛。

    只不過,她畢竟是享受過自由的現代人,她可以忍受那些八股封建的傳統,可關乎於戀愛結婚這樣的人生大事,她實在無法苟同。

    婁易見她一臉義憤填膺,嘴角不禁微揚,道︰「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便把喜歡的姑娘納為妾吧。」

    「納妾?」她一臉懵。

    不喜歡的當老婆,喜歡的當妾……他的觀念要不要這麼扭曲啊?︰望著婁易離去的高大背影,沈芯婕一張秀麗小臉苦皺起來。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10-26 09:36 PM

【第四章】

    天藍水綠,海天一線。

    幾艘客船與貨船航行在河面上,相繼駛進碼頭,遠處有幾艘規模小一些的內河船,不久前才駛離,在深闊的江河上掀起漣漪。

    此地是「汴淮」,位於皇京的東南角,正巧是京畿多條內陸河匯集入海的重要場域。

    朝廷不僅在此設立市舶司,造船與修船業亦順勢在此大興而立,官造與私造皆有之,汴淮更是東周漕運的重要樞鈕。

    為了容納這些往來運輸的船隻,朝廷在汴淮陸續建了幾座碼頭,相關船業與私人船運隨之蓬勃發展起來,帶動了這一帶的海運商機。

    主走海路的船坊,多聚在虹鵲橋這頭,會循海路船舶的,大多是往來元魏與他國的商賈,偶爾混著他國行商的異族人,因此出入分子較為復雜。

    走內河的船坊,則多聚在虹鵲橋另一頭,多是往來南北的東周百姓,抑或是南貨北賣的載貨商船,出入分子較為單純。

    橋上除去船坊之外,大多是簡陋的食肆與酒鋪,以供船夫或行船人休憩吃飯。

    此時,一身男子裝束,穿著月牙色錦袍,外面披上一件鴉青色披風的沈芯婕,端坐在橋頭的食肆裡,吃著一碗只要兩枚碎銀,外加兩顆魚兜子的大燠面。

    這面的氣味與口味,與記憶中她最愛的台灣乾麵相似,她吃上第一口時,眼淚差點掉下來。

    「小姐,餅買好了——哎,您慢點吃,小心噎著了。」

    同樣穿著一身男子裝束的金寶,拎著包裹在油紙裡的一長串大餅,去而復返。

    沈芯婕吃得正歡快,感動得熱淚盈眶。「金寶,這面太好吃了!比樞密府裡的東西要好吃太多了!」

    金寶一臉困惑,樞密府裡聘的可是京中頂尖大廚,燒出來的菜幾可媲美皇宮菜,這幾枚碎銀一碗的大燠面,哪裡比得上呢?小姐真是……

    「你都買了些什麼餅?」沈芯婕放下木箸,迫不及待地接過金寶手裡那串餅。

    「我買了油餅、蒸餅還有糖餅,小姐你不愛菊花味兒,所以就沒買菊花餅。」

    「太好了,一會兒上船就能好好享用了。」

    「上船?」金寶愣住。

    沈芯婕嘻了下,連忙改口︰「我是說,一會兒去碼頭晃晃,正好能一邊欣賞海景,一邊吃餅。」

    方才趁著打發金寶去買餅時,她已經跟一艘船家談妥,等會兒開船給她留個位子……這事當然不能讓金寶知道。

    她可是假借出來置辦妝奩的名義,好說歹說才把金寶騙出來。

    「小姐,我們趕緊回去吧,管事不知道我們偷跑出來,要是發現我們不在府裡,肯定要出大事了。」金寶不安的勸道。

    「等皇帝派來的老禦醫走了,我們再回去。」沈芯婕咬了口魚兜子,一臉滿不在乎的說道。

    「啊?我怎麼給忘了,今兒個老禦醫要來府裡給小姐診脈呀!」金寶當下直犯急。

    「不急,不急,我們吃完了面再走。」反正那些人都把她當成瘋子,她何苦回去任人擺布,不必猜也知道,那個皇帝肯定不安好心。

    「小姐!」金寶急得紅了眼眶。

    沈芯婕慢條斯理的吸完最後一根面條,放下木箸,假意取出繡花荷包翻了翻。

    「金寶,糟了!」她慌張的低嚷。

    「小姐怎麼了?」

    「我錢沒帶夠,不夠付面錢。」

    「啊?這怎麼可能……」

    「我把銀兩全給了你,讓你去買餅了。」

    「不會吧?」金寶驚慌失色地覷了一眼食肆老闆,那是個露出兩條膀子的粗壯大漢,肯定不好相與,更遑論是賒帳了。

    沈芯婕扯了扯金寶的手,壓低嗓音道︰「我在這兒等著,你趕緊回樞密府取錢來。」

    「這樣……好嗎?」金寶一想到要將主子獨自留下,當即猶豫起來。

    「難不成你敢向老闆說我們要賒帳?」她暗暗指向正高舉菜刀,剁著剛起鍋的抹肉,神情頗見兇狠的食肆老闆。

    看著那刀起刀落,冒著熱煙的抹肉,被俐落地剁成兩半,金寶瞅得一驚一乍的,臉色發白。

    「不成不成,那老闆看上去就不是個好相與的,不如我留在這兒,小姐趕緊回樞密府取錢過來。」

    沈芯婕聽了差點暈倒,這個金寶也太死忠了!

    「不行,面是我吃的,我理應留在這兒等,況且皇京的路我又不熟,萬一迷路可怎麼辦?還是你去吧。」

    萬一小姐迷了路,那可就糟了!小姐在這兒等著,還比較安全。金寶聞言,甚覺有理,隨即起身。

    「小姐且在這兒稍待片刻,千萬別亂跑,我去去就回,很快就取錢來贖小姐。」

    「快去,快去。」沈芯婕直搧手。

    金寶一臉視死如歸的奔出食肆。

    這一頭,只見沈芯婕重新拿出錦緞繡花荷包,取出該付的面錢往桌案一擱。

    「跑堂大哥,我把錢擱這兒。」

    「欸。」

    沈芯婕摶著金寶留下的那串餅,一派輕松的晃出食肆,來到位在碼頭八字橋旁的水巷,與方才談妥的船家打招呼。

    「船家,船幾時開啊?」她望著綁在碼頭邊的一艘藤舟,以及遠遠地正要靠岸的落腳頭船。

    「姑娘,你就一個人搭船?」船家目光上下端詳著她。

    盡管沈芯婕一身男子裝束,可她肌膚白皙,眉眼清麗,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女扮男裝。

    「嗯。」沈芯婕畢竟是現代人,並不覺得女人單獨走動有什麼不對。

    「姑娘這是準備上哪兒?」船家好奇地問。

    「南方。」她記得婁易提過南方,早想好逃婚後便去南方。

    船家指著剛靠岸的一艘貨船,道︰「這艘貨船工藝上好,十分穩固,能載貨亦能載人,包準安全,而且船速又快,只不過這船資嘛……」

    沈芯婕打開荷包,取出一枚白銀,爽快地遞給船家。「喏,這夠不夠?」

    船家目光倏亮,捧著雙手接過。「夠夠夠!太夠了!連回程的船資都夠付了。」

    「回程的船資……」沈芯婕微怔。

    離開皇京後,她還會再回來嗎?

    不了,不回來了。說她自私也好,她不想為了岑巧菱,被迫與不相愛的婁易綁在一起。

    為了她好,也為了婁易的將來好,她離開皇京後,還是別回來得好。

    「開船啦!」船夫站在船頭,朝碼頭方向吆喝。

    沈芯婕斂起心神,拎著手中的大餅,隨著搭船的隊伍一同上了船。

    在她發病之前,她曾幻想過與未婚夫搭上郵輪,到美麗的地中海度蜜月,這也是為何她會選擇走水路去南方的原因。

    上了船,沈芯婕站在甲板上,靠著船欄,眺望逐漸遠去的繁榮碼頭,以及雲海深處那頭,依稀可見的繁盛皇京。

    向來獨立自主的她,鼻頭微酸,竟覺有些傷感。

    這裡不比二十一世紀,既沒有便利的電子產品,更沒有網際網絡,她這一走,往後應該再也見不著婁易……

    「婁易,對不起,請原諒我。」沈芯婕喃喃低語。

    好了,不想了,她的個性本就不愛傷春悲秋,還是進船艙品嘗金寶替她買的餅吧。

    沈芯婕垂眸,望著手中那串餅,露出饞嘴的微笑,驀地,忽覺身後有人接近,她下意識回身望去——

    才剛看清身後站著一名陌生男子,後頸陡然一沉,某個穴點被擊中,異常疼痛,下一刻,她眼前發黑,當場暈厥過去。

    慘了,她這是被綁架了?這些古人也太無法無天,居然大白天就直接擄人!

    失去最後一絲意識前,沈芯婕腦中掠過一張俊美冷峻的面龐,她當下有些驚訝,只因她很清楚,人在危難時刻,想起的那個人,往往是自己最信任的人。

    不該是婁易的……即便理智上清楚,這裡是另一個時空,凱勛不可能來救她,但,人在危急之刻,哪還有理智可言?

    可偏偏她腦中浮現的人,不是凱勛,竟是那個冷冰冰的婁易……

    沈芯婕是被間醒的。

    她試著睜開眼,卻發現視線遭到異物遮蔽,手腳又不能動彈,心下登時一涼。

    ……她又回到二十一世紀了?

    但,很快地,她發現是自己太緊張了,她的手腳還能動,只是被反綁在腰後,至於視線被遮蔽,那是因為她被裝在一隻麻布袋裡。

    「幸好……」她虛脫似的放鬆下來。

    昏迷前的記憶逐漸回籠,她想起自己搭上船沒多久,便讓一個奇怪的男人打暈……再醒來後,就成了被綁在麻袋裡的肉粽。

    驀地,身旁傳來一道極輕的腳步聲,沈芯婕怔住,不敢輕舉妄動。

    一隻手摸上麻布袋,盡管看不清楚,可從對方摸索的手勢來判斷,對方似是在確認麻袋裡裝的是人,而非貨物。

    她身上除了從樞密府帳房偷來的銀票,連個值錢的珠寶首飾也沒有,況且還做一身男裝打扮,她就是想不明白,為何這個綁架犯會挑中她?「不管你是誰,只要你放了我,我願意拿任何東西與你交換。」

    她隔著麻布袋,沖著那人大聲喊道。

    怎料,那人悶不吭聲,只是繼續探手撫過麻布袋,來到她腳踩之處,也就是麻袋開口打結處。

    她屏住呼息,心跳越來越響,靜等片刻,竟聽見窸窸窣窣的松綁聲。

    麻布袋開口的結一解,光線透進來,她有些不適應的眯起水眸,試著看清楚袋口外的景物。

    一雙修長的大手,冷不防地探進袋裡,按住她的腿,她心中一跳,隨即屈起膝蓋,預備狠狠往下踩——

    「別動。」

    熟悉的低醇聲嗓一出,她愣住,剛要往下蹬的雙腿硬生生煞住。

    與此同時,那雙大手已為她解開腳踝的麻繩,然後刷地一聲抽掉麻布袋。

    強烈的光源刺來,她下意識抬手遮眼,只露出兩道小眼縫,看清楚一身玄黑常服,眉眼俊美疏冷的婁易。

    他高大身軀單膝觸地,半蹲半跪在甲板上,他身後是無垠的藍空,幾只海鳥振翅飛過,她一時看懵了眼。

    莫名地,她胸中微燙,鼻尖發酸。「婁易……」

    「你這是在做什麼?」他神色冷峻,語氣森寒。

    「啊?」她滿腔感動霎時被澆熄。

    「你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他目光嚴苛的訓斥道︰「在這裡,你不是沈芯婕,而是東周樞密使的未婚妻岑巧菱。」

    她自知理虧,沒得反駁,只能乖乖挨罵。

    「你曉不曉得,眼下東周與元魏兩國對立,局勢微妙,兩國之間雖然立下律法,百姓良民來往不得引戰或傷害無辜,可兩國之間有些不肖之徒,利用兩國尚未明令禁止百姓互通有無的便民之道,肆意擄人買賣,甚至是幹下偷拐搶騙的不法之事。」

    婁易面色冷峻,語氣甚為嚴厲,一思及他先是得獲下人通報沈芯婕失蹤,

    後又透過派出去的探子回報,得知調查的這幫牙人,此次擄綁的落單姑娘,其容貌與身型,似乎與正巧在碼頭失蹤的沈芯婕相似,他當下便領著幾個心腹搭上船,追至另一座碼頭,趕在這幫牙人出海之前,搭上了這艘貨船,才能順利救出她。

    「擄人買賣?!」她驚嚷,瞠眸張望。

    沈芯婕一臉訝然,也不顧雙手還反綁在身後,搖搖晃晃地爬起身,來到憑欄前一看,這才發現船已靠岸。

    然而,此岸已非彼岸。

    碼頭不是她上船的那一座,岸上的樓房與風景,亦非原先見過的樣貌,而碼頭上吆喝的船家,以及上下船的百姓,裝束打扮亦與她熟悉的樣式有出入。

    她轉過身,驚詫地問︰「這裡是南方?」

    婁易目光冷冽的掃她一眼。「你說呢?」

    「不會吧?!……這裡是元魏?不可能吧!我沒暈這麼久吧?」

    少唬她,她再蠢,再沒地理概念,也曉得兩個泱泱大國之間,肯定隔著相當遙遠的距離,要從東周到元魏,肯定要搭好幾天的船。

    「此地是兩國之間最近的碼頭,小船快則三日,慢則五日,大船快則兩日,慢則三日。」婁易冷著俊臉解釋道。

    她記得當時上船前,船家一再強調她搭的是大船,可見婁易真沒唬她。

    她懵了。「你怎麼會在這裡?」

    「是元魏的牙人把你帶來這兒。」

    出於沉默的性子,這中間發生的事,婁易一概省略未提。

    例如,為了不讓那些牙人起疑心,上船之後他低調行事,將船上眾人的底細全查了個遍,找藉口接近擄走她的牙人,套出了暗號後,才出手解決了那些牙人。

    由於船工全與這幫牙人有勾結,他讓探子費了些工夫,陸續收買了船工,方能一路安全抵達元魏。

    婁易站起了身,邁步走來,扯過她仍反綁於腰後的雙手,沒兩下便幫她松了綁。

    她轉了轉酸麻的手腕,又揉了揉肩膀。「好疼……」

    瞥見她手腕上的淤青勒痕,婁易陣光一沉,從腰帶暗袋裡取出一隻藥瓶。

    「把手給我。」

    聽見他冰冷的命令,沈芯婕納悶地瞅去一眼,正欲開口,手已經被他一把抓過去。

    他咬開瓶塞,自藥瓶裡倒出濃稠的膏藥,俐落且仔細的為她上藥。

    她怔住,看著他這一連串體貼的舉動,心頭竟有些酸酸軟軟的……

    啊,不對不對!她在胡思亂想什麼呀!她可是已經有未婚夫的人,怎能對這個小屁孩,啊,不對,他已經不再是小屁孩了,總之,她不該對凱勛以外的異性產生動搖。

    「你這便是胡鬧的下場。」婁易美目一揚,森森地凝瞪她。

    「婁易,你別忘了,我比你大,少用那種口氣教訓我。」她不服氣的抗議。

    婁易遞了抹嘲弄的眼神過來,她當下一噎,險些氣岔。

    「你那是什麼眼神?」一副瞧不起人的踐樣,真可惡!

    「你說,你在你原來的世界是二十四歲?」

    「是啊。」驕傲挺胸。

    「可你在那個世界裡已不能動彈。」他嘴角微揚,上著藥的手勁異常輕柔。

    「……是啊。」這句回答明顯氣虛。

    「換言之,沈芯婕一直停留在二十四歲,不曾再長過。」

    呀,他這樣說……似乎也挺有道理的。她的身軀不斷老化,可被困在身軀裡的靈魂,卻始終保持著原來的狀態。

    她的靈魂,仍停在原地,停在發病前的二十二歲。

    她的心靈狀態,精神狀態,乃至於思緒想法,因為身軀無法再與外界進行交流,因為無法開口交談,全部停滯不前。

    頓悟了這一點,沈芯婕忽然發覺,眼前的婁易,不再是當初她認識的那個稚秀美少年。

    婁易見她一臉恍惚,似有所覺,並未多說什麼,兀自上好藥,便放開了她。

    「你為什麼要逃跑?」他神情嚴峻的質問起她。

    她恍惚醒神,理直氣壯的回道︰「我這是為你好。」

    「為我好?」他攢起好看的墨眉。

    「我怎麼想,都覺得你很虧,你是為了報恩才不得不娶我——岑巧菱,連戀愛都沒談過,就這樣被綁死了,實在太不值了。」

    「沈芯婕,我不是你那個世界的人,我不需要談什麼戀愛。」

    「那是因為你還沒遇上真心喜歡的姑娘,等你遇上了,你一定會後悔自己不能給她最好的。」

    見她擺出一副彷佛已能預示未來的神氣模樣,婁易唇角漸起波紋,竟是微微地笑了。

    她大概不曉得,其實他早就遇上喜歡的姑娘……

    「你聽我說。」沈芯婕誤將他這抹笑當作是嘲笑。

    「別說了。」

    「不是呀,我是跟你說正經事——」

    話未竟,婁易忽然一把將她拉進懷裡,霎時,薄冽的男性氣息襲上鼻尖。她心口一跳,兩頰泛起紅暈,正欲斥責,卻聽見他低聲撂下命令︰「把眼睛閉上。」

    她愣住,這才發覺他的目光落在正前方,盯著朝他倆走來的兩名男子。

    「裝暈。」他嚴厲的低喝。

    沈芯婕再怎麼後知後覺,也看得出事情並不單純,只得乖乖聽令。閉眼,裝暈,往他懷裡軟軟靠去。

    這一靠,意外地驗證了一件事。

    他確確實實是個男人了。枕靠在臉頰下的胸膛,堅硬結實;搭在她肩上的手臂,強壯有力。他才十八歲,卻已經上過戰場,殺過人……

    「東方未明?」

    驀地,沈芯婕聽見有道陌生的男子嗓音,刻意壓低聲量對婁易說道。隨後她聽見婁易對那人回道︰「糾糾葛屨,可以履霜。」

    這是……暗號?可方才匆匆一瞥間,她看見那兩名男子的穿著並非東周服飾,應當是元魏人,婁易做為東周樞密使,怎可能私下與元魏人來往?

    「蘇緯人呢?」

    詫異間,她聽見另一名男子問道。

    婁易淡道︰「他有事耽擱了,留在皇京。」

    「貨怎麼沒綁起來?」那人又問。

    「我給她下了迷藥,不礙事。」

    透過這一來一往的答問,沈芯婕總算恍然大悟,婁易是假扮成人口販子,騙這些前來接應的元魏牙人。

    他這是想做什麼?

    盡管悟透了婁易此下的舉動,沈芯婕仍是猜不透他的用意,只能繼續靠在他胸懷裡裝暈,豎耳聆聽。

    「走吧,馬車已在岸上候著。」其中一名牙人說道。

    婁易摟緊了懷中人兒,領著她緩步往前走。

    途間,沈芯婕偷偷掀開眼角,還未看清景色,一隻大手覆來,壓下她抬高的額。

    「別亂動。」他美目垂瞟,沉聲警告。

    她只好捺下滿腔困惑,繼續裝死……啊,不對,是裝暈。

    反正,她信得過他。

    對,經過這一次的意外,她發現自己是信任婁易的。

    不是一般程度的信任,而是,潛意識裡深信著,在她最危難的時刻,只要有他在,一定會盡全力保護她。

    連她自己也弄不明白,這份信任是從哪裡建立起來,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興許,是當他願意相信她,願意傾聽她說的每一句話,以及他願意相信她是沈芯婕,而不是岑巧菱的那一刻開始。

    兩地時空穿梭來去,她是這麼的孤單無助,只有他願意信她。

    只有他。

    馬車停在一條舊胡同裡的琉璃瓦房舍前,期間,沈芯婕一直靠在婁易懷裡,他一隻手摟在她的腰間,緊緊的,分寸不離。

    奇異的燥熱感,說不清的異樣情緒,悄悄在她心底蔓延開來……

    聽見同車的兩名元魏牙人出了馬車,馬車外又沒有動靜,她才睜開一條眼

    縫,覷著身旁一派沉定的婁易,低問︰「欸,你到底想做什麼?」

    婁易皺眉凝瞪她,壓低聲嗓斥道︰「不是讓你別亂動嗎?」

    「你這是打算讓我一路裝死嗎?」她不悅的反瞪。

    「我是來查案的。」他懂她的性子,不說明白,肯定不罷休。

    他根本不想讓她蹚這渾水,若不是她逃親,又這麼湊巧的上了牙人的賊船,被牙人相中當目標,她根本不該出現在此。

    而她,更不會曉得,這一路上為了救出她,他做了多少的妥協,又有多麼焦急憤怒。

    「查案?查什麼案?」

    「近來兩國之間有牙人在添亂,不按尋常規矩典當買賣奴人。」

    「這種事情為什麼是你來管?」

    他淡睞她一眼,並未解釋,兀自命令道︰「閉上眼睛,接著裝。」

    這件事情絕對沒他說的那麼單純……沈芯婕見婁易避而不談,猜想他肯定隱瞞了某些內情。

    馬車外傳來腳步聲,沈芯婕只好乖乖閉眼,繼續裝暈。

    「先把貨送進柴房吧。」其中一名牙人掀開錦簾,朝婁易說道。

    「不。」婁易斷然拒絕。「我要親自把人交給連泓。」

    「連大人不在。」

    「你們可知道這姑娘是誰?」婁易語氣冰冷的談判起來。「她是東周樞密使的未婚妻。」

    聞言,那名牙人的面色陡變。「婁易的未婚妻?這怎麼可能——」

    「她是傻子,時而清醒,時而瘋傻,經常語出驚人。」不待對方驚嚷完,婁易冷冷說罷,便又再次要求,「我要見連泓。」

    牙人驚瞪他懷中的沈芯婕一眼,猶豫片刻後,態度明顯趨軟地道︰「連大人去見端王爺,恐怕要夜裡才會回來,你先帶她進屋候著。」

    聞言,婁易也不怕對方耍詐,只手扣緊沈芯婕的腰身,尾隨牙人下了馬車。

    她趁亂睜眼,瞅見矗立於面前的是一幢琉璃瓦紅樓大院,大門卻不見任何匾額,顯然此處不過是尋常民宅。

    穿過草木扶疏的庭園,曲折彎繞的抄手遊廊,牙人領著婁易來到一處小閣。

    進到屋裡,牙人道︰「你且在這兒等著,等連大人回府,我便請他前來會你。」

    婁易淡淡頷首,並未多言。

    牙人目光古怪的覷了覷沈芯婕幾眼,表情帶著幾分敬畏、幾分猜忌的退出小閣。」

    「呼,差點憋死我!」聽見腳步聲走遠,沈芯婕隨即從婁易懷裡坐起。

    確認小閣外無人把守,婁易調勻內息,放下戒備,淡睞著正在伸展身子的女人,道︰「你還真是片刻都靜不下來。」

    「那當然。」她扭手擺腰,活動全身筋骨,嘴裡嘟囔︰「你根本無法理解,全身僵硬不能動彈的那種痛苦。」

    他確實不能理解她所說的那種痛,可看她每每提及那種怪病時,眼神透著絕望與痛苦,他便好奇起真正的沈芯婕,究竟是什麼模樣……

    驀地,婁易發現自己竟對她描繪的另一個世界,充滿了好奇與探究的渴望。

    可惜的是,他永遠看不見,亦去不了她所說的另一個世界。

    「你為什麼那樣看我?」沈芯婕不解地瞅著他。

    驚覺眼神洩漏了心思,婁易匆匆別開俊顏,表情有些不自在的敷衍道︰「沒什麼。」

    「沒什麼?你明明一臉好奇。」她哼了一聲,來到他面前,硬是將端著促狹的小臉湊上前。

    「不錯,我是好奇。」他沒避開,就這麼與她眸心相對。

    觸及他瞳陣深處的兩簇幽光,她心口沒由來的一陣抽悸。

    這一次,換沈芯婕不自在的挪開視線,佯裝若無其事。

    「有什麼好好奇的?反正我是不會想回去那個世界,而你也去不了,跟你說再多都是白搭。」

    「那裡,你想念的人可還在?」婁易見她垂下眼,嘴角微揚,笑裡卻是滿溢而出的悲傷,胸口亦不自覺隨之一緊。

    「當然。」她澀澀地喃道,「所有我愛的人都在那裡……但是我不想回去,也不能回去,回去之後我就是個活死人,什麼都不能做,那實在太可怕了……每天醒來,就是靜靜等死,不能說話,不能做任何事,沒人能理解我的痛苦。」

    「那就別回去了。」婁易沉聲道。

    「你以為這是我能決定的嗎?」她好無奈的睨他一眼。「我根本不曉得,為什麼我的靈魂可以穿越來這兒,也不曉得什麼時候又會像上次那樣,無緣無故又穿越回去……」

    當她的靈魂來到東周時,岑巧菱的靈魂,正在二十一世紀代替她受苦。這件事,她說不出口,更不敢讓婁易知情。

    這樣的她,很卑鄙,很自私,對吧?

    可她好怕,真的很怕……害怕回去二十一世紀,被禁錮在那具逐漸萎縮變形的身軀裡。

    死,並不可怕。

    最可怕的是,你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以最狼狽醜陋的姿態死去。

    沈芯婕緩了緩情緒,道︰「總之,雖然我不喜歡東周,也不喜歡當古人,但是只有在這裡,我才能真正的自由,只要沒什麼意外,我不會走的。」

    聽見她吐出那句「我不會走」,不知怎地,婁易擰緊的心,霍然一松。

    「好了,閑扯完畢。現在,來說說看,你究竟在搞什麼鬼?」

    「我說過,我在查案。」

    「雖然我不知道樞密使的官職有多大,但這種事不該是由你來做吧?」她蹙眉,努了努小嘴,「皇帝會派出去打仗的人,肯定是他最信得過的人,況且,少年皇帝先前不是還得靠你保護?像你這樣頂尖的人才,怎麼可能隨便亂差遣,所以你還是趕緊說實話吧。」

    原來她精明得很,並不是對任何事都不上心。

    婁易眼底升起淡淡笑意。

    他道︰「你的運氣實在不太好,在你逃親那天,正好探子回報,這段日子經常往來元魏與東周的牙人船隻,會在當日返回朝歌碼頭。」

    「所以就這麼巧,我搭上了牙人的船?」她要不要這麼倒楣啊?

    「不錯。而且,正好是我在追查的牙人。」

    「你為什麼要追查這些牙人?」

    「這些牙人的頭兒,是元魏出了名的搧客,平日除了買賣奴僕之外,還兼著幫元魏貴族幹些見不得光的骯髒事。」

    沈芯婕輕蹙秀眉,不解的問︰「聽起來這傢伙不是什麼好人,你找這樣的人做什麼?」

    「我想透過他引見一個人。」婁易輕描淡寫的道。

    她尋思片刻,問道︰「那麼,你想見的這個人,是不是也在找人?」

    婁易微怔。他知道她反應靈敏,卻不想她竟能舉一反三,當下便將事情因果兜在一起。

    「我猜中了?」見他不語,她嘴角一翹。

    「你為什麼會這麼猜?」

    「因為你特地向那些牙人提及我有時清醒,有時瘋癲,又要我刻意扮傻,尋常的牙人若要擄人買賣,肯定不會挑中這樣的傻子,可那些牙人聽完你的說法後,反而小心翼翼的帶我們來見你說的那名搧客,由此可見,這些人肯定是在找人。」

    既然已被她猜中一二,婁易也不打算再隱瞞,回道︰「不錯,他們確實在找人。」

    「究竟是找什麼人?為什麼會找上傻子?」

    婁易驀然揚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沈芯婕一臉茫然,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不多時,只見一名黑瘦的小丫鬟推門而入,手裡端著大大的烏木托盤,上頭擺滿了飯菜。

    見著熱氣騰騰的飯菜,她下意識摸上扁扁的小肚子。

    小丫鬟將托盤往八仙桌上一擱,也不敢多看他們一眼,掉頭就跑。

    「她這是撞鬼了嗎?」沈芯婕一臉莫名。

    「差不多吧。」婁易意味深長的凝瞅她。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還活得好好的,哪裡像鬼了?

    他黑眸淡掃,見她一手摸在腹間,道︰「先用膳吧。」

    沈芯婕輕哼一聲,懶得跟他客套,坐下來便開始大快朵頤。

    反正不管身在何處,有婁易在身旁,她肯定比誰都安全。

    「……我是青鳶國師的轉世?!這什麼東西呀?!」

    沈芯婕手中的木箸啪地一聲,落在青瓷描花盤裡。

    「你當然不是青鳶國師的轉世,而是你得假扮成青鳶國師的轉世。」

    婁易端著張漠然的俊臉,接起盤裡的木箸,重新遞給她。

    她推開他的手,登時沒了食欲,只想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喂,你給我解釋一下,誰是青鳶國師?她的轉世又是怎麼回事?」

    婁易放下了木箸,開始講述起一個流傳於數百年以前的故事。

    「相傳元魏在開國之時,曾出了一個自稱是青鳶族後人的女國師,這位女國師是個盲眼先知,據說為了破除不祥之身,自願把雙眼獻給了上古神靈,從而取得了預示後世的異能。」

    「……這根本是電玩情節啊。」沈芯婕一臉懵。

    「且不論女國師究竟能不能預測後世,當初元魏王朝國祚興盛,一舉滅了周邊幾個小國,更險些入侵東周,只是後來踫上開國魏帝駕崩,元魏一時群龍無主,不得不撤兵。」

    「那女國師呢?」她好奇。

    「在開國魏帝死後不久,元魏諸位皇子開始爭奪皇權,女國師輪流被皇子們挾持,每個人都盼著女國師能助他們登上龍椅。」

    「天,好慘哪……」她發出同情的低嚷。

    「一場宮變之後,女國師死了,死因不明,相傳她死前曾對身邊伺候的人說過,她看見百年之後,她將會轉世降生于東方,成了一個四肢健全,身上沒有任何殘缺的尋常姑娘。」

    「太神了!」這樣離奇玄幻的故事,不拿來拍電視劇實在太可惜了!

    婁易無法理解她兩眼放光,小手握成粉拳,滿臉興奮之情是為了哪樁,不由得皺了下峻眉。

    「距離女國師死後,已過數百年,近來元魏王朝內鬥不斷,諸方勢力各自鼎立,現今的元魏帝時日無多,太子又軟弱無能,擔負不起重任,諸王虎視眈眈,每個人都想謀權,卻又不想遺臭青史。」

    她目光閃閃,直點著頭,「我知道,以前讀書的時候,我曾經聽老師提過,這些古人很假掰的,明明想造反,卻又害怕遺臭萬年,所以捏造各式各樣的名義,好讓自己明正言順的起義造反。」

    「假掰?」端肅的俊顏面露不解。

    「呃,反正就是裝模作樣的意思啦。」她敷衍的解釋。

    「總之,當初女國師所說的東方,元魏皇室後人推測指的應當是東周,因為東周便位在元魏的東邊。」

    「這就奇了,說不定她說的東方,指的是元魏王朝內陸的東邊啊?」

    「不可能。」婁易斬釘截鐵的反駁。

    「為什麼?」

    「據說女國師死前受盡折磨,發下重誓,即便轉世也不回元魏,如若百年記憶轉醒,誓滅元魏。」

    「真的假的?︰死前還撂下這樣的重話,看來那些人是真的把她給折騰慘了。」她訝嚷。「所以說,這些元魏人現在卯起來找女國師的轉世?」

    「不錯。」

    她一臉啼笑皆非,「太可笑了!人海茫茫,要去哪裡找?再說了,女國師說的話也不知真還假,你們這些古代人居然傻到真的相信?」

    婁易聽她語帶眨抑,不由得皺眉反駁,「我不管你原來的世界信不信這些,可在這裡,我們都信。」

    「那是別人家的事,元魏人相信也就罷了,但你口中說的『我們』是指誰呀?」

    「東周人也信。」

    「東周人信這做什麼?啊,難不成你也在找女國師的轉世?」所以他才會跑來這兒瞎攪和!

    「不是我想找。」他淡淡否認。

    「是皇帝想找?」她當下反應過來。

    婁易不語,默認。

    「皇帝要找女國師做什麼?還有,既然人還沒找著,你為什麼要帶著我一起跑來這兒裝神弄鬼,唬得那些牙人一愣一愣的?」

    「你這麼聰明,何不猜猜看。」他淡淡一笑,並不打算為她解惑。

    她皺起巧挺的鼻頭,嬌哼,「你跟那皇帝的套路這麼深,我哪猜得著。」

    婁易聲嗓一沉,道︰「關於女國師,另外還有個傳說。」

    「哪來這麼多的傳說?」她頗不苟同的低呼,覺得這些古人太過迷信的心態,實在很不可取。

    「也不知是從何處傳開的,百年前有個巫醫曾召過女國師的魂魄,他說女國師為了躲開元魏人,在轉世記憶被喚醒前,將會以蠢笨的形貌現身於世。」沈芯婕不可思議的嚷道︰「所以你才會故意騙那些牙人,說我時而清醒,時而瘋癲?」

    真是離譜!岑巧菱是天生智慧不足,怎可能會是什麼盲眼先知的轉世!

    「既然我們身在此地,那便將錯就錯,你幫著我演一回戲吧。」

    「我們來元魏演給誰看呀?」

    「端王。」他淡淡地說道,彷佛口中這人只是不值一提的小卒。

    「端王?」這種王爺輩的人,肯定不像他說的那樣簡單。

    監於此事牽扯太深,婁易不願讓她知曉太多內情,只輕描淡寫的道︰「這事太過復雜,日後若有機會再向你解釋。眼下,你只要在這些元魏人面前,演好一個傻子,便算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沈芯婕只覺得頭上滿是烏鴉亂飛。沒想到逃婚不成,反而蹚了這淌渾水,真是倒楣呀!

    「好啦,看在你這麼挺我的份上,我就幫你一回。」她拍拍胸口,一派義氣的說道。

    婁易被她這模樣惹出了笑意,可那雙黑眸卻越發深沉起來。

    她並不曉得,她這是誤打誤撞,隨他來了元魏,涉入凶險之境。

    他也沒料到,她逃親竟逃到牙人船上,偏就這麼巧,讓她成了牙人的目標。

    婁易凝視著她的目光,莫名專注,沈芯婕心口微燙,不自在的輕輕挪動身子。「你幹嘛那樣看著我呢?」

    「這次是我對不住你,讓你陪我一起冒這個險。」

    她無所謂的笑了笑,「不過是裝裝傻子,能有什麼危險。」

    「沈芯婕,我不會讓你遇上任何危險的。」他許諾。

    「我知道,因為奶奶臨終前的交代,你當然不能讓我出事。」她不以為然的輕哼。

    不是這樣的。

    他想保護的人,不是岑巧菱,而是「她」——沈芯婕。

    然而這些話,他不可能對她說出口。

    於是,婁易選擇沉默。

    沈芯婕當他是默認,心中莫名浮上不該有的失落。

    可她明白,她借用了岑巧菱的身軀,又有什麼資格感到失落呢?

    在這個時空,她不是沈芯婕,亦非岑巧菱,她就是個小偷,偷了岑巧菱的身體,偷了岑巧菱的生命,讓二十一世紀的沈芯婕的靈魂,得以苟且偷生。

    「婁易。」她沒由來的喊了他一聲。

    婁易目光淡掃,凝睇著她。

    「如果……我的靈魂不是附在岑巧菱身子上,今天你還會來找我嗎?」

    他微微皺眉,直言不諱的回道︰「如若你不是附在岑巧菱身上,我又怎會認識沈芯婕?」

    啊,他說得對,她真是傻了……

    沈芯婕尷尬地乾笑兩聲,揮揮手。「我隨便問的,你別認真。」

    正當她懊悔不已時,忽又聽見婁易說︰「我不是來找岑巧菱的。」

    她怔住,與他目光相對,那雙幽邃的黑瞳,好似兩顆熠亮星辰,異常璀璨。

    他薄唇輕啟,道︰「我是來找沈芯婕的。」

    她的心跳倏止,一瞬間忘了呼吸。

    而她,對這種感覺並不陌生。

    曾經,她在另一個男人身上,有過這樣的感覺,但,那已是好久以前的往事。

    後來,那個男人成了她的未婚夫,並允諾會帶給她一生的幸福。

    可當她發病的那一刻起,她終於明白,承諾再牢靠,亦敵不過病魔的摧折。

    熟悉的椎心之痛,倏湧心頭,沈芯婕眨眨長睫,忍住險些奪眶的淚意,嬌顏有些慘白,卻對著婁易綻開一抹甜笑。

    「婁易,謝謝你。」她笑著,眼中隱約泛著淚光。

    婁易不明白那些淚水從何而起,只感到心疼,但也只能靜靜地凝視著她,在心底悄悄將所有不舍藏起。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10-26 09:37 PM

【第五章】

    一頂宮綢軟轎搖搖晃晃地被抬進了端王府。

    沈芯婕換上了一襲紫陽花色的束胸襦裙,外罩一件淡紫寬袍,據說這是元魏女子慣常的裝束。

    昨夜婁易讓她裝成時而清醒,時而瘋癲的傻子,成功騙過了連漲——此人便是游走於貴族與民間的搧客,專門替貴族幹些見不得光的骯髒事。

    幾經婁易解說,她才稍稍弄懂元魏當前的局勢。

    原來,現今的元魏帝年事已高,明明來日無多,卻還老想著要拿下東周,因此頻頻發動戰爭,害得兩國之間情勢緊繃,受苦的全是邊境百姓。

    元魏人向來迷信,元魏帝篤信玄教方術,重用一眾道教術士,任由這些人暗中把持朝政,擾亂綱常。

    盡管女國師死前曾立誓,倘若轉世再回元魏,便要助他國滅了元魏,然而,女國師輔佐開國元魏帝創太平盛世的功跡,依然在元魏人腦中根深蒂固,即便是皇室子弟亦然。

    所有人依然深信,假若女國師轉世再回元魏,肯定會再扶持元魏皇帝再創下一個盛世,更甚者,假使女國師真會如預言所說,助他國滅了元魏,那就更加不該讓女國師的轉世為他國國君所獲。

    近年來,元魏朝裡意謀奪位的諸王,為了明正言順推翻皇帝,只盼著能早些找著傳說中轉世的女國師,好讓女國師在眾人面前,親口承認自己是真龍天子,方能讓天下人心悅臣服。

    東周的少年皇帝,便是看上這一點,決定私下與諸王接觸,暗中扶持最有可能合作的親王坐上龍椅。

    新任的元魏皇帝若是由東周皇帝一手扶植而起,兩國不僅能順利停戰,往後新任元魏帝的一舉一動,自然也逃不過東周皇帝的眼。

    「這些計謀全是那個少年皇帝想出來的?」沈芯婕初聽此事時,震驚不已。

    婁易卻是一派平靜的道︰「陛下自幼長于深宮,早慧深慮,當前雖是簡太後與攝政王聯手監國,可陛下已在為將來鋪路。」

    沈芯婕又是一臉懵,畢竟在她身處的時空,十幾歲的孩子懂什麼?可在這裡,十幾歲的孩子已懂謀略,懂得作戰打仗,甚至已經殺過人。

    驀地,在這一刻,她突然驚覺自己的價值觀,乃至於思考邏輯,與這座時空有多大出入,亦明白她逃婚的舉動有多麼冒失,又有多麼愚蠢。

    若不是婁易來救她,她光憑自己的力量,根本無法脫險。

    而後,她頓悟了一個道理。

    一直以來,她仗恃著自己來自於未來,見識過各種高科技,知道什麼是科學,什麼是迷信,心態上有著未來人的自大傲慢,瞧不起這些古人,認為自己比這些古人要來得聰明。

    實情不然。

    正因為這個時空不科學不文明,於她而言,這樣的環境越發危險,在這裡,她在二十一世紀所習得的各種知識,不見得能派上用場,即便可以,也不見得有人會信。

    認知到自己心態上的愚昧自負,沈芯婕沮喪極了。然而,沮喪的同時,她深刻體認到一個事實。

    在這個時空,她只有婁易這個後盾,倘若不跟著婁易,她很難有活路,即便有,恐怕也會多災多難,遭遇更多險難。

    沒錯,她是渴望自由,可自由的前提是得活著,得有命才能自由。

    坐在搖晃的軟轎裡,沈芯婕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的神,隨後望向身側正坐的高大身影。

    婁易半掩眸,深邃的側顏輪廓,甚是俊美,那一派沉著冷靜的神態,實在很難想像他只有十八歲。

    察覺她的注視,他別首與她對望。

    當兩雙眸光重疊,眸中互映著彼此容顏,沈芯婕的心微地一悸,交放在腿上的十根指頭,莫名地揪緊。

    「欸,婁易。」她低低喊了他一聲。

    他沒應聲,就這麼靜靜地凝瞅她。

    她懂他,他一向沉默寡言,不到關鍵時刻,絕不輕易開口,因此她早已習慣在他面前像個傻瓜似的自言自語。

    「等假扮女國師這件事解決之後,你會帶我回東周吧?」

    婁易面無表情的盯著她,沒出聲否認,算是給了回應。

    她長籲了一口氣,又道︰「如果……我乖乖跟你成親,你可以帶我四處走走看看嗎?」

    這女人總是這樣,一會兒風一會兒雨,做起事來魯莽沖動,從不深思熟慮。

    雖說相識不深,可鬧了幾次下來,婁易已摸清她的性情,對于她突如其來的這些話,並不感到意外。

    「我不一定能隨你到處走動,可你若真心想去,我可以派身邊的影衛一路護你,保你安全無虞。」

    她一臉良心不安,嘆氣道︰「但是娶了我以後,我就佔著正宮的位子,可就委屈了你未來真正喜愛的姑娘了。」

    婁易嘴角微微一揚,根本不把她的話當回事。

    沈芯婕一個人在哪兒糾結不停,兀自蹙著秀眉尋思對策。

    「這樣吧!」她義氣凜然的說道︰「既然為了遵從奶奶的遺願,你不能跟我離……和離,我答應你,日後如果你遇上你喜歡的姑娘,我無條件同意你納妾。」

    唉,真想不到,身為一夫一妻制的現代人,她竟會倫落到同意丈夫另找小三的命運。

    盡管這個婚姻並非出於自願,而是迫於無奈,可做為現代人,實在很難妥協這種價值觀……然而,經過這一路的遇險與反省,她算是覺悟了,明白身在這個時空,不得不遵照古人的規矩走。

    既然她在這裡,用的是岑巧菱的身軀,註定與婁易綁在一起,那她必須為兩人的將來尋找共同的出路。

    「你之所以會逃親,為的就是不能接受我納妾?」始終沉默的某人,總算出了聲。

    「是呀,原本我是不能接受的,可我想通了,既然我們倆非綁在一起不可,我又不願擋著你與喜愛的姑娘,我決定同意讓你納妾。」她大器的說道。

    婁易總算弄明白了她的心思,不禁失笑,心底的一道結,霎時迎刃而解。

    原來她是在意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而不是因為討厭他才逃親。

    「還沒好好談場戀愛,就得跟自己不愛的女人結婚,實在太可憐了……我也知道,在這個世界,光憑我一個人是沒辦法活下去的,所以我只能厚顏無恥的賴著你。」

    她自尊心強,說這話時,雖然態度落落大方,兩頰卻不爭氣的泛起紅光。

    畢竟,過去的她,可是天之驕女,有爸媽寵著,她自己也爭氣,憑藉著舞蹈天賦與優秀的表現,自幼便是眾人的焦點,從不曾開口求過誰。

    若不是罹患肌萎縮側索硬化症,亦即世人俗稱的漸凍症,此刻的她,肯定身在某個舞臺上,穿著精緻的訂制舞衣與舞鞋,跳著一曲又一曲的美麗芭蕾舞。

    「那你呢?」婁易突如其來的問道。

    「我?」

    「你……談過戀愛嗎?」

    「那當然!」她無比驕傲的錠露甜笑。

    「便是你提過的那個未婚夫?」思及她提起未婚夫的眷戀神情,他胸口驀然發堵。

    「嗯,是呀。」她笑得眉睫彎彎。

    「你忘得了他嗎?」

    「啊?」這問題來得太突然,且太莫名,她當下傻住。

    「你跟他已經不可能在一起,難道不該忘了他嗎?」

    「我為什麼要忘了他?」她心急的反駁,語氣中夾雜著連自己都沒發覺的焦慮。

    婁易不吭聲,那雙黑眸靜悠悠地,瞅得她心中的不安越來越濃。

    她眨眨眼,別開小臉,悶聲說道︰「你別把話題扯到我頭上,我跟我未婚夫之間的事,你管不著。」

    這女人可真是專制,她一個勁兒的管起他的事,管他納不納妾,管他有沒有談過戀愛,卻不許他過問她的情事。

    婁易眼底浮蕩淡淡笑意。

    「婁易,或許我這麼說,你無法理解,但是,在我那個世界,沒談過一場真正的戀愛,就不算是真正活過,所以不管你娶不娶我,只要你踫上了喜歡的姑娘,你一定不能輕易放棄,要好好抓住她。」

    轎裡的氛圍沉悶好片刻,她才又打破沉默,誠心誠意的勸告。

    婁易望進她燦亮的瞳眸,在瞳心深處燃著兩簇艷火,正是那樣不顧一切的熱情,使她看上去如此與眾不同。

    她的未婚夫,也是因為她眼眸深處那抹惑心的燦亮,方會愛上她嗎?婁易真心想知道答案,卻無從問起。

    他喉頭一動,沉沉啟嗓︰「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喜歡的姑娘?」

    啊?他這話的意思是,他已經有對象了?

    她詫異地問︰「你有喜歡的人?是誰?」

    婁易正欲揚嗓,搖晃的軟轎正好停下,不一會兒,轎外傳來連泓的聲音。

    「王爺已經在屋裡候著二位。」

    婁易意味深長的睨了她一眼,告誡道︰「一會兒在端王面前,你別說話,繼續裝傻。」

    「知道了。」她難得順從的應允。

    畢竟,她也明白,兩人的身分特殊,如今又身在元魏,可不能再出什麼亂子,弄不好的話,恐怕會害兩人丟了小命。

    一出了轎,沈芯婕立馬開啟裝瘋賣傻的模式,面上掛起甜甜的傻笑,水眸眨巴眨巴的溜轉。

    婁易牽著她的手,在連泓的帶領之下,進了正屋,繞過了有著假山荷花池,及開滿紫藤花的庭園,繞過了長長的曲廊,來到一座別致的琉璃瓦樓閣。

    進到屋裡,幾名青衣女婢端著茶水分立兩側,沈芯婕只來得及瞅上一眼,便又讓婁易牽著繼續往裡走。

    繞過了外邊的正廳,與一架嵌座大插屏,來到隱密的內間小廳,一架黑漆花鳥紋羅漢榻上,端坐著一名男子。

    走在最前頭的連泓停步,合袖躬身一拜。「王爺。」

    沈芯婕順勢往羅漢榻上望去,這一眼,卻教她震懾住。

    那不是……不是凱勛嗎

    「凱勛!」按捺不住胸中的興奮,她歡喜的沖著那名男子喊道。

    在場眾人是一愣,齊刷刷望向沈芯婕。

    饒是冷靜如婁易,同樣面露震驚之色,只因他記得非常清楚,她曾提及的未婚夫,便是這個名字。

    他眸光一凜,順著沈芯婕欣喜若狂的目光,望向羅漢榻上的人影,心下陡然一沉。

    一陣詭譎的沉默過後,婁易率先回過神,冷聲喝斥道︰「巧菱,不得無禮。」

    端王挑了挑眉,不明所以的睞向連泓,連泓面色一緊,出聲解釋道︰「王爺,此女時而瘋癲,時而恢復神智,眼下看來正是神智不清之時。」

    聞言,端王眯眼,端詳起沈芯婕。「找了這麼久,莫非這回真是找對人了?」

    婁易揚嗓道︰「王爺要找百年之前的國師轉世,倘若沒有東周人從中協助,猶如大海撈針,難之又難。」

    端王目光一轉,落在年輕而稚俊的婁易面上,察覺他年紀雖輕,卻是一身超乎年紀該有的沉著,心下頓起防備。

    「你是誰?」端王與婁易直睇不諱的眸光相接。

    連泓生怕觸怒端王,急忙解釋道︰「啟稟王爺,這位是自東周來的牙人……」

    端王不耐煩地打斷了連泓,「你下去吧。」

    連泓一愣,又不敢違逆,只得幸幸地退下。

    內間小廳裡,只剩下他們三人,端王來回端詳起眼前這對男女,面上彎起別具深意的笑。

    「牙人?」端王玩味的沉吟。「東周當真是人才濟濟,一個牙人竟然有這樣凜然不馴的氣質,這樣非凡的人才,當牙人豈不是太可惜了?」

    婁易見他已起懷疑,也不打算再說暗話,淡然回道︰「素聞端王是元魏諸王之中,最具雄才大略的親王,今日我來此,便是想替我家大人與王爺議事。」

    端王不敢大意,問道︰「你家大人是什麼人?」

    婁易道︰「能助端王登上龍椅之人。」

    端王猛然一震,刷地一聲便站起身。「你——」

    莫非,眼前這個貌美少年,便是東周少年皇帝最得力的左右手?

    不,不可能。婁易可是東周樞密使,官職甚高,身分特殊,前不久才在兩國邊境力抗元魏大軍,怎可能隻身一人出現在此……

    話雖如此,端王忽又思及,過去曾聽聞婁易的種種事跡,譬如,他不僅是東周歷來最年輕的樞密使,與少年皇帝更是情同兄弟,比起皇室同宗,少年皇帝更加信任婁易。

    倘若東周皇帝當真有意與他結盟,必定會派出最信任的人前來接觸,那麼,最有可能的人選,除了婁易,別無他人。

    思及此,端王望著眼前少年的目光又是一凜,眼神更添審慎。

    「你,究竟是何人?」

    「王爺認為在下是什麼人?」

    婁易的答復,證實了端王心底的臆測,他暗自一驚,面上卻不動聲色。端王遂又睞向沈芯婕,問道︰「那麼,這個女子又是什麼人?」

    婁易心下一緊,高大身軀往前一挪,不讓端王的目光直接落在她身上。

    婁易淡淡回道︰「不過是助在下來見王爺的一個幌子罷了。」

    端王豈是省油的燈,自然看得出婁易亟欲護住沈芯婕,於是他語帶試探地道︰「本王聽連泓提過此女偶有異于常人之舉,甚有可能正是本王欲尋之人。」

    語落,端王對上沈芯婕略帶迷惘的雙眼。

    打從一進到內間裡,她便睜著一雙水靈的眸子,直勾勾地瞅著他,彷佛兩人熟識已久。

    「姑娘為何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本王?莫非我們曾在何處見過?」端王心生疑竇地問道。

    沈芯婕不閃不避,依舊故我的凝瞅端王,直到婁易握在她腕上的大手,暗暗使了勁,這才將她的心神拉回來。

    「你這是在做什麼?」婁易不悅低斥。

    沈芯婕一臉不可思議的喃聲道︰「他……端王跟我的未婚夫長得好像。」

    其實,若是再看得仔細些,這兩人的長相僅有八分相似,可端王說話時的神韻,卻像極了江凱勛,因此她才會忍不住一直盯著端王。

    「莫非姑娘是將本王誤認為其他人?」小廳裡甚靜,即便沈芯婕刻意壓低了嗓音,端王仍是聽見了她說的話。

    「是啊,你長得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沈芯婕直望著端王,恍惚地說。

    端王見她這般落落大方,頗覺有趣,不由得對這個說話率直的姑娘,多留了幾分神。「那人是與你很親近的人?」

    「嗯,是呀,是我的……」

    「岑巧菱。」婁易面色森寒的打斷她。

    沈芯婕緩過神來,覷了覷婁易僵青的俊顏,從他冷峻的瞪視中,驚覺自己太多話,全忘了他耳提面命的警告,連忙噤了聲。

    見兩人互動甚為曖昧,端王笑道︰「看來,這個姑娘並不如你所說,單單只是一個幌子。」

    明白端王已有諸多揣測,婁易便也不回避,直言道︰「不瞞端王,這位是在下未過門的妻子。」

    聞言,端王露出饒富興味的笑。

    未過門的妻子?原來婁易已有未婚妻,還是這麼逗趣的姑娘……與他那一身沉如死水的性子,還真是天差地遠。

    「遠道而來便是客,為保你們一一人安全,你們暫且在本王這兒住下。」婁易不領情,當場給了端王軟釘子踫,「在下來此,只是為了代為傳達我家大人的口信,並不打算久留。」

    畢竟,他喬裝成牙人來此,已是冒著極大風險,倘若遭人識穿身分,恐怕會招來更多麻煩。

    「婁易,既然你說,你家大人想助本王登上大位,那麼你家大人可有什麼好對策?」端王可沒打算這麼輕易放他走。

    「倘若我說,我家大人已找著國師的轉世,不知王爺信否?」

    「本王不信。」端王不假思索的回道,「你家大人若是真找著了國師,那麼,你家大人便不會讓你來見本王。」

    沈芯婕輕輕扯了下婁易的手,低聲問道︰「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我一句也聽不懂。」

    婁易淡睞她一眼,目光甚為冷峻。「與你無關,莫要出聲。」

    吼,真氣人!他那是什麼態度?好歹這一路上靠她裝瘋賣傻,兩人才能成功來到這兒,他還真有臉說與她無關。

    見婁易不願讓沈芯婕涉入此事,端王靈機一動,道︰「既然你讓你的未婚妻假扮成國師來此見本王,何不將計就計,讓她繼續假扮到底,好助本王一臂之力?」

    婁易冷淡回道︰「女國師是何等人也,豈是區區一個平庸女子能假扮,若是朦騙那些沒眼力的牙人與搧客,興許還行得通,可若要騙過元魏諸王與元魏子民,恐怕後果不是王爺能擔負得起。」

    「平、平庸?欸,婁易,你是在說我平庸嗎?」雖然聽不大明白他們文審謅又拐彎抹角的對話,可她倒是聽懂了這一句。

    婁易沒搭理她,兀自又朝端王說道︰「東周雖大,可大不過我家大人那雙慧眼,終有一日,我家大人定會尋著國師的轉世,王爺若是有心與我家大人聯手,便在日落之前,送我們上船回東周,好讓我回去向我家大人復命。」

    端王自知他那番建議,惹毛了婁易,只得點頭應允,「好,本王這就遣人護送你們離開。」

    端王朝外間低喊了一聲,一名黑衫男子快步進入小廳,抱拳躬身。

    端王命令道︰「竣年,你親自送他們前去汸江,帶上端王府的玉徽,務必為他們安排一艘安全的船隻返回東周。」

    於是,他們在這名影衛的帶領下,乘坐一輛簡樸不鋪張的馬車,自端王府後門低調離開。

    馬車裡,沈芯婕坐立難安,幾度想開口,可一對上某人那張冷冰冰的臉,便又將話咽回去。

    只可惜,她終究不是憋得住話的那種人,仍是開了口︰「欸,婁易,我們好不容易才見到端王,有必要這麼急著離開嗎?」

    婁易早已看穿她心思,面色冷峻的道︰「再繼續待下去,難保端王不會真把你當成國師轉世,將你留在端王府。」

    「東周皇帝不是想跟端王結盟嗎?既然如此,那麼何不照端王的提議,讓我繼續假扮成國師……」

    「是因為他長得像你的未婚夫嗎?」總是一派漠然的俊顏,問及這話時,竟浮現濃濃的諷刺。

    她一窒,狼狽感倏然湧上心頭,兩頰火辣辣的發燙,並非害羞,而是因為感到羞恥。

    他凜眸,毫不留情的嘲諷道︰「你這是想做什麼?看見端王與你的未婚夫容貌相仿,便想著在這個世界找個替身再續前緣?」

    她咬唇,眼底是赤裸裸的難堪,猶不肯服輸地反駁︰「是又如何?反正我也回不去原來的世界,假如真能在這裡找著與未婚夫相像的人,為什麼我不能跟他在一起?」

    「這就是你所謂的談戀愛?只要是長得相像的人就能談戀愛?」

    她惱羞成怒的吼道︰「婁易,你憑什麼這樣跟我說話?」

    「倘若你真的愛他,便不該有這樣的念頭。」

    觸及他眼中嚴峻的指責,她胸口一緊,一顆心被滿滿的難堪淹沒。

    淚珠湧出眼眶,她氣呼呼駁斥︰「你——你懂什麼?你根本沒談過戀愛,沒愛過人,你知道愛一個人,卻不能跟他相守到老的痛苦嗎?你知道,幸福原本就在眼前,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怪病,讓我成了一個活死人,只能躺在床上,眼睜睜看著自己一天天死去的感覺嗎?」

    婁易冷眼望著她,道︰「是,我是不懂。可我明白一件事,當你真心實意的愛一個人,你不會想把任何人當作是他的替身,因為他就是他,誰也不可取代。」

    沈芯婕哪裡聽得進這些話,她本就好強,又是備受眾人呵護的天之驕女,特別是她的潛意識裡,依然將婁易當作未成年的孩子,而她自認是身心成熟的大人,自然無法忍受遭他當面訓斥的羞辱。

    「既然你不懂,那就少管我的事!告訴你,我根本不想嫁給你,你放我走吧,我寧願去找端王當替身,也不要被迫嫁給一個我不愛的人!」

    沈芯婕發起脾氣來,壓根兒不管後果,更沒有理智可言,一如當年在巴黎過聖誕節,她與未婚夫爭吵,顧不得人在異地,轉身便走。

    見她怒氣沖沖,欲挑開簾子跳下馬車,婁易黑眸生惱,抿緊薄唇,一把擒住她手腕,有些粗魯地將她拉進懷裡。

    「沈芯婕,你別這麼不可理喻。」

    她從他懷中怒氣沖沖的仰起臉,嬌吼︰「真是夠了!誰才是那個不可理喻的傢伙?是你!明明年紀比我小,卻還裝作一副小大人的模樣,連戀愛都沒談過,還敢教訓我!我受夠了!我為什麼要受這種鳥氣?」

    「跟我談戀愛。」

    低醇的聲嗓猝不及防地在耳畔落下,發著飆的她愣住,霎時忘了掙紮,就這麼僵住。

    她呆了好片刻,瞠眸,凝瞪著那張冷冰冰的俊秀面龐。

    他黑瞳爍爍,仿若暗夜中的兩顆星子,望進她錯愕的雙眼,直入心底。

    這一刻,她恍然發覺,不知從何時起,他看她的眼神,早已與先前不太一樣……

    此刻的他,凝視的目光異常熾熱,映滿她身影的黑亮眸面,透著不容錯辨的執著。

    ……執著?莫非婁易對她……對她……這有可能嗎?

    「婁易,你——」

    沈芯婕正欲揚嗓,馬車陡然一個劇烈震晃,尚未緩過神來,婁易一記俐落敏捷的環抱再回身,她人已被護在他身下。

    下一瞬,幾支飛箭射穿了婁易身後的車壁。

    沈芯婕傻眼。眼前是什麼情形?飛箭?刺殺?這不是古裝電視劇才會出現的戲碼嗎?

    與此時,外頭傳來竣年的聲嗓︰「前方有埋伏!」

    「婁易,發生什麼事了?」沈芯婕縮在他懷裡,慘白著小臉顫嗓問道。

    婁易心下一緊,正欲出言安撫,豈料,馬車猛然又一陣劇烈晃搖。

    下一刻,整輛馬車重心失穩,在前往碼頭的幽僻捷徑上翻覆。

    婁易雙臂緊環住她的腰,將她護在懷中,不讓她在翻覆的滾動中撞傷。

    埋伏者絲毫不給他們喘息的餘地,當馬車重摔在地,不多時,一群黑衣人踢開塌陷的窗口,探刀直入。

    「婁易!」混亂中,沈芯婕甫睜眼,便看見一把亮晃晃的長刀,沖著婁易後頸刺去。

    婁易一凜,可他右半邊身軀被塌陷的車壁壓住,雙手又護在她腰間,根本抽不開身抵抗。

    眼看鋒銳的長刀直直劈落,就要刺向婁易,沈芯婕腦中一片空白,下意識閉眼尖叫。

    可很快地,她發現自己像是被掐住了嗓,發不出半絲聲響。

    察覺身體有異,她立刻睜開眼,可眼前的景象,一瞬間褪去色彩,彷佛寸寸霧化,越來越模糊。

    她又要返回二十一世紀了!

    她豁盡全力,試著喊出他的名,可終究只是徒勞。

    當視線所及的一切,蒙上一層白色霧紗,她的意識亦逐漸淡去。

    「芯婕!」

    喪失所有知覺的前一刻,她清楚聽見婁易扯開嗓子,聲嘶力竭地喊著她。

    她多麼想回應他,多麼想睜開眼確認他的安危,可她做不到,只能被迫抽離這具身軀。

    周遭的雜音,逐漸飄遠,終至無聲,無息。

    她的意識,像被強制關閉的訊號,迷失在看不見開端與盡頭的無垠黑暗……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10-26 09:38 PM

【第六章】

    妻易不能死!

    意識到自己仍有呼吸,睜眼的那一刻,沈芯婕腦海中立即浮現這個訊號。

    當她的雙眼逐漸聚焦,看清周遭的景色時,她並不感到訝異,畢竟,先前已有過往返兩個時空的經驗,早有心理準備。

    只不過……此刻站在病床旁,身材高瘦縴細,穿著材質飄逸的名牌洋裝,發型乃至於容貌,皆與她有七分肖似的這個年輕女人是誰?

    病床上的沈芯婕,緩慢地眨了眨眼,將佇立於病床邊的美麗女人,端詳得更仔細些。

    當她的目光瞥及女人交握在身前的雙手,這才發覺女人手裡,竟握著江凱勛送她的那枚骨董戒指。

    「真可笑,這戒指算什麼?定情戒嗎?」女人將骨董戒指執至眼前,露出一抹淒楚笑容。

    病床上的沈芯婕不能動彈,不能開口,只能揣帶滿腔困惑地望著女人,試著從女人說的話理出頭緒。

    「沈芯婕,你是有多了不起?可以讓凱勛這樣對你死心塌地?我不介意他喜歡我是因為我跟你有幾分像,我也不介意他用沈家女婿的身分幫你爸管理公司,甚至連你爸過世,他還以家屬的身分籌辦喪禮。」

    爸爸過世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女人說了那麼多,停留在沈芯婕腦海裡的,卻只有這一句。

    淚水瞬間湧出眼眶,可她除了落淚,卻連哽咽大哭的能力也已失去。

    見病床上的沈芯婕紅了眼眶,女人當場一愣,有些不知所措。

    畢竟,女人先前耳聞,病情日益惡化的沈芯婕,開始自我封閉,不願使用親人替她架設的眼控電腦,更不願與親人進行溝通。

    前不久,沈父心肌梗塞猝逝,據說親人告知沈芯婕這則噩耗時,她也毫無反應。

    然而,此刻的沈芯婕,眼眶泛紅,淚流不止的模樣,卻像極了乍聞親人噩耗會有的反應。

    為了掩飾不安,女人心慌嚷道︰「沈芯婕,你少在我面前假惺惺,我知道你得了這種病很無辜、很悲慘,但這已經是事實,你能不能振作一點?你是故意的吧?故意自我封閉,不跟親人溝通,好讓凱勛擔心。」

    啊,聽了這麼多,她總算明白,原來這個與她發病前,外型打扮都相當神似的年輕女人,是凱勛的新任女朋友。

    凱勛說一輩子不離不棄……終究只是一時的承諾。

    可她能責怪他嗎?不,她沒這個資格。

    眼前的她,成了這副鬼樣子,連呼吸都得插管,有什麼立場責怪凱勛?她總不能當真自私的要求他,為了她而終生不娶。

    世上沒有永遠,永遠只會發生在不真實的童話中,而她早該明白這道理。終有一日,她會在這張病床上,靜悄悄地死去。

    而凱勛仍有大好人生要走,他不該因為她而停滯,甚至是被迫失去尋找幸福的權利。

    凱勛能陪她走到這裡,陪著她爸媽熬過最痛的時刻,已屬難能可貴,她怎能自私地再要求他更多?

    「沈芯婕,雖然你不能動,不能開口說話,但是凱勛的身邊到處都存在著你的影子。」

    女人望著手中那枚骨董戒指,眼眶泛霧,鼻頭漸紅,那眼神……好似看著一樣不屬於她,她卻打從心底渴望的寶貝。

    沈芯婕靜靜的看著女人。而她,也只能這麼看著,什麼事都不做。

    忽然間,她想起婁易說過的話。

    當你真心實意的愛一個人,你不會想把任何人當作是他的替身,因為他就是他,誰也不可取代。

    啊,她總算明白了。

    婁易年紀比她輕,見識比她少——至少就她是現代人這點而言——可有些道理,他卻懂得比她還透徹。

    他甚至不曾談過戀愛,不曾深愛過一個人。可他對愛情的態度,遠比她這個虛長了他數歲的女人還要成熟。

    婁易說得對,當你真心愛上那個人,那個人便是無可取代。而她,竟有過找個替身將就,可笑又幼稚的念頭。

    這一刻,她才明白有這種愚蠢念頭的自己,有多麼幼稚天真。

    「沈芯婕,只要你一天不死,我就只能繼續當你的影子。」

    怔思之際,她看見女人將骨董戒指滑進無名指,盡管戒圍不合,明顯過小,可女人依然戴上了它。

    女人垂落眼睫,一滴淚落在她指間的戒面上,表情是那樣的艷羨與哀傷。

    「所以,拜託你,快點死去吧……就算說這種話很惡毒,我還是只能這麼對你說。」

    聞言,沈芯婕閉起了顫抖的睫毛,努力壓抑倏湧心頭的那份悲哀。

    不能怪這個女人,她說的沒錯,自己一天不死,凱勛便難以從這份義務與責任中解脫。

    「你這是在做什麼?」

    驀地,病房門口傳來一陣低吼,沈芯婕睜眼,看見江凱勛暴跳如雷的走來,伸手便將女人拉向門口。

    他的舉動倉卒且心急,彷佛害怕被她撞見,亟欲將女人拉到她看不見的地方。

    ……凱勛這又是何苦呢?

    她不怪他,真的。他還那樣年輕,家世背景本就不俗,自身條件與能力又相當出色,即便他移情別戀,甚至徹底放棄她,也是人之常情,更何況他並未這麼做。

    從方才女人透露的那些訊息聽來,爸過世之後,凱勛以沈家女婿的身分,幫忙處理後事,這是多麼重情重義的舉動啊。

    「放開我!江凱勛,你有什麼好怕的?她就跟個活死人一樣,什麼事也不能做,就算被她發現我們在一起,那又如何?」

    年輕女人劇烈抵抗起來,不讓江凱勛將她帶出病房外。

    江凱勛怒斥︰「是誰告訴你這裡的?是陳秘書對不對?你是不是透過她的名義進來病房?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女人紅著眼,難忍悲傷地說︰「你天天都來這裡,我想見你的時候,你永遠不在,怎樣都找不到人……陳秘書說,只要來這裡,一定能找到你,所以我來了,我只是想見你,這樣也不行嗎?」

    「夠了,你閉嘴!」江凱勛心虛的轉開身,焦躁不安地覷了一眼病床。

    沈芯婕只能靜靜看著他們爭執,然後在江凱勛的注視下,緩慢地轉動眼球,望向架設在病床正上方的液晶電腦螢幕。

    「芯芯,你還好嗎?」察覺她似乎想表達什麼,江凱勛心急的折回病床。

    沈芯婕望著電腦螢幕,眨了眨眼。

    「你想跟我說話?」江凱勛小心翼翼的問道。

    女人在一旁看著,默默地抬手搗住嘴巴,背過身去,發出顫不成聲的啜泣。

    江凱勛將螢幕調整好適當位置,螢幕上跳出注音符號,系統開始追蹤起沈芯婕的眼球活動,透過捕捉她每個眨眼與停頓的細微動作,便能下達指令,進而操作拼音系統。

    沈芯婕反復練習了幾次,很快便能適應透過眼球來操作螢幕,並且利用螢幕的拼音系統,緩緩地打出一長串的文字。

    「凱勛,這段時間謝謝你。」制式的電腦內建女音,代替她念出了螢幕上的句子。

    「芯芯,你終於肯說話了。」江凱勛激動又興奮。

    「那位小姐是你的女朋友嗎?」

    江凱勛表情一窒,正欲開口解釋時,系統已經又念起螢幕上拼好的句子。

    「她好漂亮,而且她對你是真心的,你別辜負人家,要好好對待她。」

    聞言,江凱勛僵住,心急解釋︰「芯芯,對不起,我跟她只是——」

    「不要緊的,真的。」系統女聲緩慢說著。「你沒有犯錯,不需要感到抱歉,更不必隱瞞,看到你身邊有人陪伴,有人能照顧你,我真的很高興。」江凱勛神情復雜的凝睇著沈芯婕。

    「但是,請你不要把這位小姐當成是我的替身。如果你真的曾經愛過我,就不該這麼做。」

    年輕女人緩緩轉回身,她一臉不可置信,淚眼婆娑地瞪著病床上的沈芯婕。

    「……對不起,我錯了。芯芯,你別氣我,別恨我,好不好?」

    「凱勛,你能陪我走到這裡,我已經很感激了,怎麼可能恨你。」

    江凱勛伸出手,握住沈芯婕已沒有知覺的雙手,憔悴許多的俊顏,滿布內疚與懊悔。

    「芯芯,你應該對我發脾氣,應該狠狠的罵我才對,你說這些話,是不是為了想氣我?」

    兩人交往多年,無論是性格或生活習慣,皆已有過磨合,江凱勛自然也領教過她的大小姐脾氣,亦深諳她沖動率直的個性。

    可他並不曉得,這段日子來,她的靈魂穿越到另一時空,在那裡她認識了婁易,經歷了一些事,並非只是終日被禁錮在這具逐漸失能的身軀裡。

    沈芯婕眨眨眼,透過眼控電腦繼續打字︰「你誤會了,我真的沒有生氣。凱勛,你對我真的很好,我變成這樣,你卻始終沒離開,我想,沒有多少人能做到你這樣,我真的很感激。」

    江凱勛難掩悲痛的低語︰「那是因為我愛你啊!」

    聞言,那名女人垂下眼睛,臉上掠過一抹難堪,隨後又再度背過身去,不願看見自己深愛的男人,對著另一個女人傾訴他的愛,那對她而言,實在太殘忍。

    沈芯婕深有同感。

    她不敢置信,凱勛竟然當著那個女人的面,說出這樣傷人的話,莫非他當真只把那女人當作她的替身。

    這太自私,也太殘酷了……她總算明白,那時婁易為何會如此嚴厲的訓斥她。

    她錯了,錯得好離譜,錯得好天真,錯得好可悲。

    若是真愛,怎能替代?「凱勛,別再說這種話傷害你真正愛的人。」

    「芯芯,對不起,我知道我找別人這件事傷害了你,我只是一時寂寞,不是真心的。」

    驀地,房門砰的一聲,被重重甩在牆上,沈芯婕抬眼望去時,只來得及捕捉到女人倉皇離去的狼狽背影。

    「凱勛,你聽好,你剛剛說的那些話,已經嚴重傷害了那位小姐。我不相信什麼一時寂寞,況且,未來我的情況只會更糟,早晚都會離開,到那個時候你只會更寂寞,更痛苦。」

    電腦系統制式而冰冷的聲調,緩緩道出她的想法。

    聞言,江凱勛彷佛挨了一記重拳,表情僵硬鐵青。

    「你能陪我到這裡,已經很了不起,我不可能再做無理的要求,要你一輩子孤單一人過日子,你能找到另一個真心喜愛的對象,我真的替你開心,但是,請不要找一個我的替身,因為一旦你有這樣的想法,不管是對她,或是對我,都不公平。」

    沈芯婕望著他,望著那個她曾經深深愛過,以為這輩子將會與他相守到老的男人。

    江凱勛亦然。他望著病床上,已被病痛折磨得異常消瘦的那個女人。他深愛的那個女人。

    或許,當他打著寂寞為名,做出背叛她的行為時,從那一刻起,他曾以為會永遠不變的這份愛情,便已變質。

「芯芯,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江凱勛緊握她的手,抵住前額,緊閉長眸,俊顏爬滿深沉的痛苦。

    「你沒有對不起我,真的。我不能陪著你,也沒辦法再陪著你,你當然會寂寞,我希望你快樂,不要因為我,總是孤單一個人。」

    望著那張無法表露任何情感的小臉,江凱勛心如刀割,可當他望進那雙依然晶澈水靈的大眼,卻能真切感受到她發自內心的憐惜。

    他一直以為,這段時間她將自己封閉起來,不願意與任何人溝通,是因為她巳深陷怨天尤人的狀態,為此,他與沈家人傷透腦筋,亦傷透了心。

    怎料,在不知不覺中,她變了,變得成熟也變得柔軟,而這樣的沈芯婕,卻帶給他陌生感。

    「芯芯,先前你不願意與我們溝通,是出於什麼原因?」

    沈芯婕沉思片刻,隨後透過眼控螢幕,拼下這段話︰「如果我跟你說,先前在這具身體裡的那個人,不是我,你相信嗎?」

    系統一說完,她望向江凱勛,果不其然,他皺緊眉頭,一臉質疑與困惑。

    「我不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只曉得自從你送了我那只骨董戒指,我的靈魂便能穿越到另一個時空。在那裡,我借用了另一個女孩的身軀,那具身軀健康而且沒有病痛,讓我能夠活得像個正常人。」

    江凱勛的表情越聽越古怪,盡管沒有明說,可他眼中那抹質疑,在在說明他根本不相信她這番說詞。

    沈芯婕心底湧上濃濃的失落感。她原以為,至少還有凱勛會相信她……看來,是她高估了兩人之間的默契。

    望著不相信她的江凱勛,她腦海裡浮現了婁易的身影。

    多麼奇妙,在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的二十一世紀,沒有人願意信她,然而遠在另一時空,那個從未見識過高科技,封建落後的古代社會裡,做為一個沒有科學邏輯的古人,婁易竟然相信她的靈魂穿越之說。

    最重要的是,婁易對她的話深信不疑。

    盡管她不清楚婁易為何會信她,但,她很感激他,也終於明白,不管身在哪個時空,哪個世界,不論她是躺在病床上的沈芯婕,抑或是岑巧菱,除了婁易,沒有人會信她。

    「芯芯,你還好嗎?」江凱勛看著她的眼神,充滿擔憂與質疑,似是掛心她的精神狀態出問題。

    沈芯婕只覺好笑,只可惜,她笑不出來,只能在心底澀澀苦笑。

    啊,眼前的她,看似活著,實則卻跟死去之人沒什麼兩樣。

    尋思片刻,她又透過電腦拼下這段話︰「我知道你不信,也許沒有人會相信,但我還是希望讓你知道。」

    一如尋常人會有的當下反應,江凱勛只將她說的這些話,當作是她為了尋求精神上的解脫,透過幻想來自我慰藉。

    「凱勛,謝謝你幫忙處理我爹地的後事,沒有你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早已經把他當作是自己的父親,沒有好道謝的。」

    江凱勛揚開一抹安慰的笑,明知她不會有任何感覺,仍是下意識攥緊她的手。

    「爸把他的股份都留給了你,名下財產則是留給了阿姨,我現在是掌管公司的專業經理人,如果沒有其他意外,未來十年內都將由我來帶領公司。」

    聽著江凱勛誠實的報告起公司近況,沈芯婕由衷感到欣慰。

    她不懂商,爹地老早便放棄栽培她當繼承人,況且父親是留美派,思想特別開放,不像那些傳統的東方企業人,總喜歡把企業交給下一代經營,他相當認同國外企業的做法,找尋頂尖的專業經理人,讓最合適的人才來領導公司。

    正好凱勛頗具商業頭腦,兩人穩定交往並且獲得父母認可後,爹地便有意把公司交由未來的女婿繼承。

    「公司交給你,爸才會放心,這樣很好,謝謝你。」她向凱勛道謝。

    「媽因為傷心過度,身體不太舒服,所以我讓她在家裡休息,這邊暫時先由看護和我輪流照顧。你別擔心,媽很堅強,相信她很快就能回來照顧你。」

    凱勛是這麼的貼心,幫著支離破碎的沈家張羅大小事,甚至在忙完繁重的公事後,犧牲休息時間來病房陪伴她。

    難怪那個女人會跑來這裡……知道自己心愛的男人,天天來這裡陪伴別的女人,心底肯定很不好受。

    盡管對那個女人充滿歉意,可她已沒有機會向女人好好說明。

    眼下她只想離開,離開這個時空,回到東周王朝,回去那兒向婁易道歉,並承認她是多麼的天真,多麼不成熟。

    「凱勛,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江凱勛露出一抹柔笑,俊顏已見疲憊,語氣依然充滿溫和有耐性︰「當然,只要你開口,我什麼都很樂意為你做。」

    「我想,你欠了剛才那位小姐一隻戒指,如果你真的愛她,你得買個像樣一點的戒指套牢她,別讓她跑了。」

    江凱勛的眸色漸黯,嘴角依稀可見一絲淺淺苦笑。

    歷經一陣尷尬的沉默之後,房裡響起電腦系統的平板聲音︰「我累了,想休息了,你也趕緊回家休息吧。」

    江凱勛沒回應,靜靜地凝視著她好片刻,直到看見她閉上眼,他才松開她的手,起身將她安置在病床上,然後攜著一身落寞離去。

    聽見房門合上的聲響,沈芯婕睜開眼,怔怔望向頂上天花板。

    為了激勵她,媽跟凱勛特地在這片天花板,貼上芭蕾女伶的夜光壁貼,更掛上一串串大小不一的補夢網。

    每到夜裡,她總是睜著眼,望著天花板上,那一個個擺出動人舞姿的芭蕾女伶,淚流不止。

    她明白他們這麼做是怕她孤單,怕她無聊,可每當她看著那些壁貼,她只覺得無比的絕望。

    只因那時時提醒著她,這輩子她已不可能再穿上白紗舞裙,站上舞臺,盡情展露她引以為傲的舞蹈天賦。

    然而,此際望著那些壁貼,她的心情竟是異常的祥和。

    或許,她已經真正接受自己永不可能圓夢的事實。過去會痛苦、會流淚、會不甘,都是因為心底尚未真正接受事實吧?

    她笑了,在心底。可眼角悄然無聲的滑下一道淚痕。

    沈芯婕的人生,算是徹底完結了吧?父親辭世,未婚夫身邊已有他人相伴,只剩下孤獨無依的母親,除此之外,她還擁有什麼?

    沒有,什麼也沒有了。

    其實她的心一直很矛盾。當她的靈魂穿越到東周時,嘴上嚷著不願再返回二十一世紀,只因恐懼著必須過起禁錮般的活死人生活;然而,其實她心中有一小部分,是思念著這裡的。

    她思念疼愛她的父母,思念寵愛她的未婚夫,想念她所熟悉的一切。

    然而,眼前的她,是真的一無所有了。

    她知道不該這麼想,但,她的病確實拖累了所有人。假使,她能先父親一步離開人世,那該有多好。

    她好自私啊,自己逃離了這裡,卻讓無辜的岑巧菱代替她承受這一切。

    幸虧那個女人拿起了戒指,讓岑巧菱能夠返回原來的世界,也讓她回來這裡,看清事實,真正接受了事實。

    此時此刻,她心靜如死,什麼都不貪戀,唯獨一件事感到遺憾。

    她很想再見婁易一面,確認他的生死,然後向他認錯,向他道歉,再好好勸他,不管他娶的是她,抑或是真正的岑巧菱,他都應該談場真正的戀愛。

    只因人生苦短,沒有太多時間可浪費,再怎樣艱難,都該與自己所愛相守。

    婁易這麼死腦筋,聽得進她的勸嗎?

    沈芯婕思及此,忍不住想笑。眼前浮現婁易俊秀的面容,心口驀然一熱,眼眶竟又泛潮。

    ……婁易會想念她嗎?還是說,癡傻單純,不會在成親之際逃跑的岑巧菱,對他來說更輕松,他更喜歡原來的岑巧菱。

    無論如何,她都必須誠實的說,她很想念婁易,想念那個早熟老成,不知不覺中,已從她穿越之初所認定的小屁孩,長成了睿智穩重,且有擔當的大男人。

    這世上只有他相信她,唯獨他願意傾聽她說的話,再也沒有別人了。

    呵,多麼好笑,身在二十一世紀的人,生活充斥著各種高科技,這些高科技對于古人而言,無疑是一種不可思議的魔法,然而,二十一世紀的人們,卻不相信世上真有魔法,或者奇跡的存在。

    但,婁易相信。既然他信她,想必他相信奇跡,相信世間真有玄奧不可言喻的神奇之事。

    她真想問問他,為什麼會相信她,為什麼沒把她當成瘋子……可惜,沒機會了。

    她已經決定留在這裡,承受她該承受的,面對她該面對的,不再逃避,不再想著如何逃離,而是選擇勇敢留下。

    但,在留下來面對殘酷的事實之前,她真的好想再見婁易一面……真的好希望他還活得好好的。

    怔怔望著芭蕾女伶壁貼,沈芯婕的眼眶泛紅,卻已不再流淚,目光清澈且平靜。

    靜如死灰。

    疲憊來襲,她終是困了,閉起酸澀的眼,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睡夢中,她依稀聽見房門開啟的聲響。

    隱約有腳步聲走向病床,可她實在累了,腦袋昏昏沉沉,睜不開眼。

    其實,睜不睜眼都無所謂,反正黑暗中也看不見什麼,更何況,不論造訪者對她做出任何事,她都不會有任何知覺。

    事實上,她的狀態與死無異,還怕什麼呢?

    「……對不起。」

    驀地,她聽見一道夾雜濃重鼻音的女聲在房內響起。

    她認出那是凱勛女朋友的嗓音。

    黑暗中,女人的身影頹然地蹲在病床旁,她拉起沈芯婕枯瘦如柴的手腕,臉上掛滿歉意的淚水。

    「對不起,我只是太傷心了,才會說出那樣過分的話,請你原諒我。」

    啊,不必感到抱歉呀,應該道歉的人是我才對。

    沈芯婕想這麼回答女人,可惜,就連這麼簡單的事,她也辦不到。

    「我真的很愛很愛凱勛……但是我知道,即使他對我有那麼一點動心,即使他有那麼一點在乎我,但他真正愛的,最愛的,依然是你。」

    對不起……我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自己立刻死去,好讓母親跟凱勛徹底解脫,別再束縛著他們。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不會再想著要取代你,我會一直等下去,等到凱勛慢慢將你淡忘,不再從我身上找尋你的影子。」

    出於良心的責備,女人在低聲啜泣中,哽咽歉訴。

    盡管明白女人說這些話,並不是想傷害她,可當她聽見那句「凱勛慢慢將你淡忘」時,心不免為之擰緊。

    一抹悲哀的痛楚,如鋒銳的刀片,緩緩劃開化膿的傷口。

    她與凱勛註定不可能相守到老,可畢竟相愛一場,思及他將會慢慢忘記自己,轉而擁抱其他人,心底不免感到幾分淒涼。

    但,她知道,凱勛能夠忘了她,且再次敞開心扉接納他人,這樣對他才公平,這樣才是最好的結局。

    病床裡的沈芯婕緊閉雙眸,眼角沾著濕潤的淚跡。

    正欲離去的女人,突然想及什麼似的停住腳步,隨後從大衣口袋裡掏出骨董戒指,折返回來,顫抖的執起沈芯婕枯瘦的小手。

    那只手好瘦好瘦,當真骨瘦如柴。女人於心不忍,連忙將不屬於自己的骨董戒指,重新戴回沈芯婕的指上。

    沈芯婕沒有知覺,自然不曉得女人歸還了戒指,她兀自沉浸在平靜卻絕望的傷心之中。孤獨的一個人。

    自她發病之後,她與世界的聯系逐一被切斷,慢慢地,她剩下自己一個人。

    一個人,躲在只能與自己對話的內心世界,獨自品嘗黑暗與絕望。

    她聽見腳步聲逐漸遠去,周遭再度恢復死寂。

    對不起。

    其實,該道歉的人應該是我。

    她只能在心底喃喃說道。沒人聽得見,無人回應。

    她也想離開,想徹底消失,想擺脫這麼不堪的自己。

    然而,這一次,她不能走,必須勇敢留守在這座孤獨的監牢裡,面對命運。

    ……再也見不著婁易了吧?這段離奇的穿越旅程,也許是上天賜予她的最後仁慈。

    當她死去,當這個時空裡,她所愛的每個人,都有了新的歸處,當他們逐漸淡忘她時,另一個時空裡的婁易,可還會記得她?

    會的,一定會的。婁易絕不會忘了帶給他無數麻煩的奇怪女人,對吧?沈芯婕在自我安慰的想法中,再次昏沉沉睡去。

    臨睡之前,她祈禱能夢見婁易,哪怕在夢中又遭他冷臉以對,或者嘲諷訓斥也無所謂。她好想念他。

    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中對婁易……

    金色晨曦曬上眼睫,沈芯婕能感覺到酥暖的陽光在臉上緩緩爬升。

    沈芯婕揚起嘴角,懶懶地翻了個身,改為側躺而臥。

    ……慢著,她可以翻身?

    倏然睜大水眸,她迅速坐起身,怔然望著眼前的景象。

    此際,她身下睡的是櫸木攢海棠花圍拔步床,底下鋪著暖橘色調的如意繡花絲綢錦褥,一旁的黑檀木香幾上擺著一隻鎏金獸爐,柔暖的香氣燻染一室。

    她又回來了!

    一陣茫然過後,她意識到這個事實。

    「這怎麼可以……我不能再讓岑巧菱代替我受罪。」她焦慮又懊惱的揪起發絲。

    順著這個動作,她垂下眼,發覺自己身上穿著一襲交襟寬袖,錕金絲邊與繡上大朵紅海棠紋飾的上衫,下身是打散褶錦緞長裳。

    這是古裝沒錯,卻不是她熟悉的東周服飾。

    她呆了呆,隨即想起,返回二十一世紀前遭遇的那場突襲。

    她心下一緊,不假思索的嚷道︰「婁易!」

    此時,寢房外傳來一陣騷動,兩名面生的丫鬟快步走來,一見她目光清澈有神,神智清醒,兩人俱是面露驚恐,當下又奔出了寢房。

    「搞什麼……」她蹙起秀眉,俐落地爬下床,抓起繡鞋穿上。

    那兩名丫鬟領著另一名白發老先生折返回房,驚惶地指著她,道︰「禦醫,您趕緊幫她瞅瞅,她方才一聲不吭便暈了過去,一起來竟然就會說話。」

    禦醫?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沈芯婕張望周遭,再次確定自己對此處並無印象,便朝著那幾個人開口。

    「你們是誰?這裡是什麼地方?我為什麼會在這裡?還有,你們有誰知道婁易在哪裡?」

    聞言,老禦醫的面色丕變,沖著那兩名丫鬟道︰「這姑娘是什麼人?為何她會認識東周的婁太尉?」

    兩名丫鬟自知闖禍,嚇得臉色發白,一聲也不敢吭,就怕多說多錯。

    說起來是她們一時貪懶,想著主子交代她們看顧的是個傻子,便也沒多費心神,把傻子晾在寢房裡,兩人便偷溜到院子裡喂魚玩耍。

    怎知返回寢房後,看見這個平日只會傻笑,連句話都說不好的傻子,竟然暈厥在地,怎麼喊也喊不醒。

    兩人心下著急,適巧自家主母近來染上風寒,久咳不愈,遣人前去請來宮中禦醫,而那禦醫剛給主母把脈開完藥方,正欲打道返宮,兩名闖了禍的小丫鬟一打聽到禦醫尚未離府,便打著自家大人的名義,將禦醫請來小閣給傻子把脈。

    「你們兩個為何不回話?這姑娘究竟是什麼人?」

    「回禦醫的話,奴婢也不曉得……只知這姑娘是我們家大人的貴客,奴婢「負責照料……」

    聽見兩個小丫頭支吾其詞,禦醫復又轉頭望了沈芯婕一眼,好似悟透了什麼,神色越發凝重。

    「敢問姑娘因何認識婁易?」禦醫問道。

    沈芯婕一臉莫名,回道︰「我當然認識他,他是……是我的未婚夫。」

    心中臆測得獲證實,禦醫當下一震,正欲轉身離去,怎料,迎面而來的竟是一把銀晃晃的長刀。

    「啊!」

    下一瞬,尖叫聲在房內響起,兩名丫鬟捂著嘴巴,癱軟在地。

    沈芯婕同樣緊捂著嘴巴,發軟的雙腳直直往後退,撞上床榻邊緣,當下跌坐在榻緣。

    只見端王身邊的青衣護衛,手中的長刀直直插進禦醫胸口,一個猛然拔起的手勢過後,霎時,鮮血飛濺一地。

    禦醫僵直的倒落下來,端王冷冷瞥了一眼,下令︰「拖出去埋了。」

    其他護衛即刻上前,將禦醫的屍身以及那兩名丫鬟拉出了寢房。

    看見端王朝自己走來,沈芯婕臉色發白的跳起身,繞到另一側去,直到兩人隔著一張紫檀鏤花月牙桌才停下。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望著那張神似江凱勛的臉龐,她內心既感慨,又覺得無比羞愧。

    一思及她曾有過將他人當成凱勛替身的念頭,便覺得自己好傻好可笑。愛情如若能替代,那是真的愛嗎?

    端王見她開口,當即欣喜若狂的道︰「你恢復意識了!」

    「婁易呢?你不是讓人護送我們去搭船嗎?」她滿眼警戒的問道。

    端王驚詫,「搭船?你在說什麼……」

    驀地,他回想起四年前初見岑巧菱的情景,這才恍然開悟。

    「你什麼都不記得了?」端王一臉試探的問道。

    「我記得,我們在前往碼頭的路上……然後馬車翻了,有人想殺我們……」

    「是連泓走漏了風聲,將你的事透露給殷王知情,那日便是殷王派人來攔車抓人。」端王解釋道。

    「抓人?」她怔了怔,指著自己的臉,問道︰「他們是來抓我的?」

    「不錯。連泓誤以為你便是國師轉世,他本就是搧客,並不忠於任何人,自然以此消息為籌碼,與其他諸王交涉買賣。」

    她瞪大水眸,不可置信的道︰「那現在呢?他們還把我當成是國師轉世嗎?」

    「當然。為了保護你,婁易決定暫時把你留在本王這裡。」

    「所以……我人在元魏?」

    端王點了點頭。

    沈芯婕小臉瞬間刷白,低嚷︰「不會吧……」

    「姑娘且放心,你留在這裡,本王定會護你周全。」端王繞過月牙桌,緩步靠近她。

    沈芯婕茫然的喃喃自語︰「婁易居然把我留在這裡,這一點也不像他的作風啊……」

    端王探出手,輕搭上她的肩,柔聲勸道︰「岑姑娘莫怕,本王答應過婁易,定會好好照顧你。」

    嗯?這話聽來怎麼有些曖昧?沈芯婕不安的瞅了瞅端王。

    「王爺剛才為什麼要殺那個人?」她心有餘悸的往後退了一步,順勢躲開端王的手。

    端王謹慎地道︰「眼下尚無人知曉你在本王這裡,方才那禦醫若是回了宮,必定會將你在端王府的消息走漏出去,倘若讓陛下知道你在這兒,屆時怕是連本王都保不住你。」

    「原來是這樣。」她恍悟,隨即又深感殘忍,只為了不讓她這個冒牌貨惹禍上身,便犧牲一條人命,這些古人真不把人命當回事。

    「你且好生待著,本王會撤換一批新的下人來照料你,絕對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端王溫柔的安撫著。

    見此景,沈芯婕心底有些別扭,渾身不自在。

    畢竟,再怎麼說,她對這個端王並不熟悉,盡管他容貌神似凱勛,但到底不是真的凱勛,她並不信任他。

    「謝謝王爺。」沈芯婕扯開微笑。「不過……我若繼續留在這裡,恐怕也只會給王爺帶來更多困擾,不知王爺是否能設法派人送我搭船,好讓我返回東周?」

    端王目光閃爍,道︰「眼下元魏時局正亂,你若離開端王府,怕是會有殺身之禍,況且,東周皇帝已下令,嚴禁元魏的船隻進入東周,你若想回東周,恐怕得另外設法,不是一時半刻能行。」

    「啊?禁止元魏的船進入東周,為什麼?」她驚呼。

    端王溫聲勸道︰「說來話長,你恢復神智不久,還是先歇上幾日,等到穩定下來,本王再說與你聽。」

    盡管隱約感覺端王有所隱瞞,可他若不願說,她也不可能逼他。

    她勉為其難的擠出笑容,點了下頭。「嗯,謝謝王爺。」

    「你且安心在這座樓閣待著,外頭有本王一批死士守著,任何人都傷不了你。」

    望著端王面上含笑,眉眼溫柔,沈芯婕只覺心中的不安漸深。

    待到端王離開,她才在窗邊的暖炕跌坐下來,滿臉惶然,呆視前方。

    真的又回來這個時空了……她猜想,肯定是凱勛女朋友返回病房向她道歉時,一並將戒指還給了她,她才會在毫無所覺的情況下,重返東周。

    這一次回來,不知什麼時候能再回去……短短時間內,岑巧菱在兩個時空變換來去,肯定受了很大的驚嚇。

    她真的很對不起岑巧菱,在這個時空任意使用她健康的身軀,卻讓岑巧菱在二十一世紀代她受盡折磨。

    她一定要再回去,把身體交換回來,將一切導正。但……在這個時空的她,能怎麼做呢?

    思及此,沈芯婕無計可施,只能頹然地往後一靠,望著滿房古色古香的擺設,越發的不安與茫然。

    要是此刻婁易在她身邊,那該有多好……他怎會把她交給端王呢?莫非,是因為她說的那些話?婁易該不會信以為真了?

    天啊,她真想快點見到婁易,向他解釋清楚,可他什麼時候才會來接她呢?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10-26 09:42 PM

【第七章】

    幾名丫鬟低垂著腦袋,小心翼翼的捧著烏木托盤,將飯菜送進了樓閣。沈芯婕坐在暖炕上,擺弄著茶幾上那盆觀賞用的雪松,眼角一瞟,瞥見滿桌豐盛的飯菜,嘴角一撇,隨即別開眼。

    「姑娘,該用膳了。」絛衣丫鬟一臉如臨大敵的上前提醒。

    沈芯婕撇過小臉,笑得水眸彎彎,卻一句話也不說。

    丫鬟有些困惑,卻不敢多問,再次勸了一聲才離去。

    不多時,又有丫鬟進房來勸,沈芯婕不看她一眼,兀自趴在茶幾上,揚著眼角,一派天真的望著那盆蓊郁的雪松。

    那丫鬟只得一臉無奈的退出房外,與其他候在門外的丫鬟碎嘴起來。

    「……那個傻子是不是又發病了?」

    「可我看她話還說得很清楚,不像是發傻。」

    「可先前她不也偶爾會說些奇怪的話?我看八成是又發病了。」

    「這樣……我們該不該去稟報王爺?」

    「這點小事就要驚動王爺,你是嫌我們的腦袋不夠掉嗎?」

    殊不知,房裡的沈芯婕早貼在門邊,豎長耳朵偷聽外頭丫鬟們的交頭接耳。

    「我昨兒個聽前院的守衛說,東周大軍已經突破邊境,褚王與襄王又接連反叛,如今宮中大亂,王爺與策士們已接連兩日沒出書房,怕是準備……」

    話說至此,驀然沒了聲,沈芯婕只能靠自己拼湊猜測。

    「……裡頭那個傻子真的是傳說中的那位嗎?」

    「肯定假不了的。我聽內院的人說過,王爺為了把這傻子搶過來,費了不少心力,王爺的心腹竣年,一隻手臂險些被砍斷……聽說便是讓東周的婁易給砍的。」

    「這個傻子又關婁易什麼事?」

    「這我不清楚,但東周人覬覦元魏已久,肯定也想找著國師轉世。」

    「這樣說來,有了這個傻子,王爺便能順理成章的繼承大統?」

    「否則王妃怎肯讓王爺這樣處處護著這個傻子,王妃可是出了名的醋壇呀。」

    沈芯婕轉過身,小臉已蒼白一片。

    她被耍了……原來事情根本不是端王所說的那樣。她這是被綁架,被挾持來端王府,根本不是婁易將她托給端王!

    可她實在想不透,明明那時婁易已向端王解釋,她並不是國師轉世,為何端王還是千方百計將她綁來?

    莫非,端王這是打算將錯就錯?抑或,有人放出了什麼假消息,硬要將她說成是盲眼國師的轉世?

    揣測著無數的可能性,沈芯婕一顆心火燒火燎的,急躁的來回踱步。

    她該怎麼辦?她得逃離端王府,想辦法回東周才行!可光憑她一個人,逃得了嗎?又該怎麼逃?

    沈芯婕毫無頭緒,呆坐在繡墩上,窗外天色漸暈,待到丫鬟進來將冷透的飯菜撤下,逐一將寢房裡的燈火點上時,她才緩過神。

    望著丫鬟拿起繡著金菊花的宮綢燈罩,將罩裡的蓮花青瓷燈柱點亮,再將雅觀的燈罩放回,她登時心生一念。

    丫鬟將房裡的燈逐一點亮,見她始終端著傻笑,也不吭聲,便一臉古怪的退出房外。

    丫鬟一走,沈芯婕即刻起身,拿開燈罩,端詳著罩裡晃亮的燭火。

    「看來也只有這個辦法了……」她喃喃低語。

    用完晚膳與甜品後,沒隔多久,丫鬟便進房來準備掐滅燭火。

    沈芯婕僅著錦白單衣,屈起雙腿坐在窗邊暖炕上,看見丫鬟走近,準備滅去窗邊的燈燭,連忙出聲制止。

    「別……別弄熄,巧菱怕怕……」她假裝滿臉驚懼的猛搖頭。

    丫鬟見她一臉癡傻樣,眼露嫌惡,便沒將這盞燈燭掐熄,稍作收拾才離去。

    確定門外的丫鬟全退下,沈芯婕躡手躡腳的下了炕,返回內室,套上外裳,隨後回到外間小廳,拿開燈罩,拾起頗沉的青瓷燈柱。

    「該先燒什麼才好?」她環顧室內一圈,看著那些價值不菲的骨董傢俱,實在有些下不了手。

    但不下手不行,若是不燒了樓閣,她肯定沒機會離開。

    「不管了,看見什麼就燒吧!」話說完,她手中的燈柱一個傾斜,先將預藏好的錦帛燒著,然後扔上鋪著繡花軟墊的長炕。

    這些都是易燃的布料,不一會兒便著火燃燒。看見火苗漸烈,她有些害怕,握著燈柱的雙手微微發抖。

    可她把心一橫,繼續燒!稈小廳裡易燃的傢俱,逐一燒個遍。

    不多時,房裡各處的小火苗,逐漸竄升為大火,濃煙密佈。

    「失火了!」值夜的丫鬟見樓閣裡竄出濃煙與火光,驚惶失措的嚷嚷。

    沈芯婕將準備好的濕布覆住口鼻,躲在門後,等到那些下人提著水,沖進來忙著救火之際,趁亂逃出了樓閣。

    這場火來得突然,誰也沒料到,自然也無從防備起,沈芯婕又刻意找上絛色的裙裳混淆視聽。

    只見夜色中,一片混亂,眾人爭相奔走,火勢越演越烈,眼看就要往外延燒,鎮守樓閣的死士也忙著救火,誰也沒想到樓閣裡的傻子,會趁亂逃走。

    沈芯婕逃出了樓閣,來到前院連接後宅的遊廊上,雖然不熟悉地形,可她想著,只要朝著與樓閣反方向的路走,肯定就能找著端王府的出口。

    一路上她與無數下人擦肩而過,她低著頭,不敢抬眼,一個勁兒的往前走。

    來到前院的庭園裡,打遠遠地看見端王府莊嚴闊氣的正門,她樂壞了,小碎步跑去。

    「停步。」臨到門前,守門衛兵攔住了她。

    她心下一沉,僵硬的停在原地,不敢輕舉妄動。

    「什麼人?這麼晚了,因何出府?」衛兵厲聲質問。

    「我……我是……」慘了,她腦袋一片空白。

    眼看衛兵就要起疑心,她咬咬唇,努力擠出話來回答︰「我是……」

    「她是隨我一起來的。」驀地,一道男嗓響起,替沈芯婕解了圍。

    她怔訝望去,一名高瘦的青衣男子,自另一側走來,面上端著笑。

    「諸公子。」認出男子的身分,衛兵收斂起惡劣的態度,改為恭敬。

    朱?豬?豬公子?沈芯婕一臉懵傻。

    男子走近身旁,探手握住她,朝衛兵笑道︰「是歌伎,方才去茅廁之後便與我走散。」

    衛兵連聲稱是,趕緊退開,讓出通路。

    見著端王府的大門就在眼前,沈芯婕也不管身旁的男人是人還是豬,在他的帶領下一同離開了端王府。

    溶溶夜色中,忽見一匹馬疾速奔來,馬背上坐著一道黑衣身影,沈芯婕立刻認出那是端王的影衛,便是當日護送他們前去搭船的竣年。

    她一窒,隨即背過身,把臉埋進身旁男子的肩頭。

    男子察覺她的異狀,正欲開口詢問時,卻見竣年從他們面前疾駛而過,男子微怔,隨即意會過來。

    「你是不是得罪了端王?」待竣年的身影進了端王府,男子才笑問。沈芯婕連忙退開身,一臉感激的道謝︰「多謝先……豬公子出手援肋,日後若有機會再行回報。」

    要她這個現代人學古人說文謅謅的話,實在是挺頭痛的,幸好來了幾回,她多少有樣學樣,懂得稍作修飾。

    「姑娘,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何會出現在端王府?」男子見她一臉避重就輕,不由得起了疑心。

    「我……我還有事,得趕著去辦,下回踫面再跟你解釋。」

    就怕節外生枝,再招惹麻煩,沈芯婕隨口敷衍,轉身便跑。

    諸瑾見她跑了一段路,忽又折返回來,兩頰泛紅,氣喘吁吁的問道︰「豬公子,我想跟你問個路。」

    她竟不認得路?諸瑾不動聲色的回道︰「姑娘想上何處?」

    沈芯婕思索片刻,道︰「去這裡最熱鬧的地方。」

    「皇都最熱鬧的地方?」

    「沒錯。」

    「姑娘若信得過我,我便親自領姑娘過去。」諸瑾說道。

    沈芯婕一雙晶澈水眸,直直盯著他,端詳片刻,面有豫色,可最終仍是點頭應允。「好!有勞豬公子了。」

    諸瑾一笑,「對了,不知姑娘怎麼稱呼?在下姓諸,諸侯的諸,單名一字瑾,玉部瑾。」

    弄了半天,原來是那個諸呀!沈芯婕在內心暗暗憋笑。

    「我姓沈,名芯婕。三點水的沈,心上方加著草字頭的芯,婕妤的婕。」見她落落大方的介紹自己,面上不見半點異狀,諸瑾認定她並未說謊,便信了她,指了指方向,道︰「沈姑娘,這邊請。」

    沈芯婕笑笑,藏在袖裡的手,緊攥著一支瓖珠金簪。

    諸瑾不著痕跡地瞥過她的袖口,嘴角一揚,也沒說破,轉身帶路。

    諸瑾招了一輛大街上隨處可見的臨時雇車,畢竟天色已黑,端王府距離皇都鬧集又有一段路,還是馬車便利。

    馬車裡,兩人面對面而坐,免不了得寒暄交談一番,可沈芯婕當然不會傻到曝光自己的底,自然是先發制人的拼命發問。

    諸瑾似是沒遇過像她這麼聒噪的女子,一路上望著她的眼神頗為玩味。

    「原來你是端王的策士,莫怪方才那侍衛見到你,立刻變了態度。」

    「我說了這麼多,沈姑娘卻隻字不提自己的來歷,莫非……」

    沈芯婕心口一跳,連忙瞎扯︰「其實……我是偷偷混進端王府找人的。」

    「找人?」諸瑾挑眉。

    那端王府豈是等閑之輩能隨意混入的,她說的話未免太過可疑。

    沈芯婕見他目光閃爍,明顯不信她,只好再繼續扯︰「我也不瞞你,其實我是去找竣年的。」

    唉,整個端王府她也就只認識這個人,能扯上關系的,也只剩下他了。

    諸瑾微詫。「竣年?他可是端王最信任的影衛。」

    「我與他有些過節,所以……」

    思及方才沈芯婕一見到竣年,便刻意扭開臉的別扭神態,諸瑾自然而然的問道︰「過節?姑娘說的過節,可是男女之間的那種過節?」

    沈芯婕只能傻笑,「對對對,就是那種過節。」

    「莫怪方才姑娘會故意避開他。」

    「沒錯。」呼,總算讓她瞞混過去。

    馬車緩緩停下,車夫的聲音隔著帳簾傳來︰「客倌,到了。」

    沈芯婕隨諸瑾一同下了馬車,諸瑾付了錢,她只能假裝沒看見,故意把臉別開,畢竟她身無分文呀。

    望著燈火通明的熱鬧街市,沈芯婕只想快點甩掉諸瑾,怎料,她才剛往前一步,前方不遠處卻擋著道黑影。

    她僵住,抬頭望去,一道人影高坐在馬背上,正是她方才在車裡瞎掰提及的竣年!

    竣年凜目望著她,表情漠然。「誰準你離開端王府的?快隨我回去。」

    沈芯婕呆了呆,轉過身拔腿就跑!

    神經病才跟他回去!端王那頭肯定還不曉得,她已經發現自己是肉票,只當她是瞎跑出來轉悠。

    然而,竣年豈是省油的燈,一見著沈芯婕那滿臉的惶懼,以及轉身就跑的反應,當下便猜出一二。

    竣年眯了眯眼,甩動手中的馬鞭,急追而上。

    「沈姑娘!」諸瑾見狀,順這個勢亦追上前。

    沈芯婕簡直就是不要命的跑,一路上撞倒了人也沒停,聽見身後急驟的馬蹄聲,她的心一下跳得比一下還重。

    真要命!那個竣年又沒有追蹤器可用,居然這麼快就追上來,她真的不能小看這些古人的能耐。

    「給我停下來,否則別怪我對你不客氣!」身後傳來竣年森寒的命令聲。

    沈芯婕心中一緊,胡亂轉了個彎,沖進人群裡,就著人群做遮掩,雙眼忙亂的四下張望。

    看見前方有條暗巷,她不假思索地朝那頭奔去。

    一轉進巷裡,只見巷中另有狹巷,她不知該往何處去,心焦如焚,只能站在原地不斷轉圈尋思。

    驀地,一隻小手牽起她的手,她愣住,垂眸一看,竟是個渾身髒兮兮的乞童。

    「你——」

    她正要揚嗓,乞童將食指往唇邊一豎,拉起她的手,飛快地鑽進一條僅能容納一人通過的狹巷。

    「等等……」她整個人還沒回過神,已讓乞童拉出狹巷,來到街市的另一頭。

    一出狹巷,景觀豁然開朗。燈火燦爛中,樓舍店鋪林立,人來人往,繁榮盛華。

    「姊姊,我好心幫你解圍,你是不是該有點表示?」乞童咧齒一笑,朝她伸去小小的手掌心。

    沈芯婕發窘,正想向乞童解釋自己身上沒帶銀兩,驀地,遠處某間客棧傳出甚是駭人的尖嚷。

    「殺人啦!殺人啦!」

    嚷叫聲一出,街上的人潮迅速往四面八方散去,乞童見狀,當下機靈的循來時路離開,連酬勞也不討了。

    「欸,等等——」沈芯婕來不及喊住乞童,呆愣地望向騷動的那一頭。出於好奇心,她循著騷動來源處走去。走近客棧時,只見大門已被踹爛,幾名黑衣男子的屍身被扔出來,橫躺街頭,圍觀的人霎時嚇得做鳥獸散。

    沈芯婕也不例外,撞見渾身血淋淋的屍身,她慘白著臉,正要轉身逃離,赫然又聽見客棧裡頭傳來陣陣尖叫。

    「他們是東周人!」

    東周人?!沈芯婕收回剛要踏出去的腳步,正猶豫著該不該進到客棧裡,眼角不經意的一瞥,瞧見街尾那頭出現竣年窮追不舍的身影。

    這傢伙還真是陰魂不散!她咬咬牙,氣炸,只能轉身繼續逃。

    只是這一回,沒有旁人相助,且經過先前那陣逃命,體力消耗了不少,她累了,實在跑不快。

    「停住!」馬背上的竣年一躍而下,將馬鞭往前一甩,啪的一聲打上她後背。

    背後驟然火辣辣的一陣抽痛,沈芯婕縮了縮身子,當眾跌了一跤。

    她趴在地上,眼角溢出淚,後背痛得打不直,更遑論是撐起身子爬起來。

    她別過臉,看見竣年直直沖著自己走來,她小臉一白,大喊道︰「你別過來!」

    竣年冷著臉,正欲探下身將她拉起,驀地,他頓住,隨後縱身往後躲開。當她再回過神時,看見一支長劍直挺挺的插在她身側,便是方才竣年所站之處,分毫不差。

    方才竣年若是未及時躲開,怕是已被長劍所傷。

    她心下一慌,顧不得背正抽痛,掙紮著爬起身,驀然,她感覺肩上一沉,轉眸望去,那是一隻男人的手掌,指節修長,寬大厚實。

    她驚跳起身,猛地使勁甩開那只大手,直覺想逃。怎料,才剛掙脫,那只大手又攫住了她,硬是將她扳過身。

    她咬牙,下意識抬腿踹去,硬是踹上了那人的膝蓋骨,可那人卻是沉沉屹立,紋絲不動。

    說不怕是騙人的,此刻她怕得要死,兩條腿抖如風中秋葉,恐懼的淚水狂下。

    她一個生活在文明社會的現代人,實在無法習慣這種動不動便搞暗殺,視平民性命如螻蟻的古人思維。

    「放開我!」抬起臉的同時,她朝那個緊抓住她一邊肩膀不放,高壯如座岩山的男人吼道。

    男人俊美的五官,沉穩的面容,寬拔的肩頭,以及那一身肅厲懾人的氣質,勾勒出她腦海中再熟悉、再想念不過的輪廓。

    剎那,她呆怔著,好努力,好努力地將眼前的男人,再仔細端詳一遍。

    「……婁易?」她聲嗓帶著不確定的顫抖,微弱地響起。

    那個有些熟悉,卻又顯得無比陌生的俊美男人,眉眼精緻而冷峻,那雙紅潤的薄唇,微微掀動,輕吐出低沉嗓音——

    「沈芯婕?」不只是她在進行確認,男人亦然。

    沒有認錯,真的是他!這是婁易的嗓音,雖然沉了些,但沒有改變太多,她依然認得出來。

    她小臉倏亮,水陣湧潮,顧不得那麼多,立馬撲進他寬拔厚實的胸膛,用著沒被他握住的那一手,圈緊他窄瘦的腰背。

    「真的是你!太好了,真的是你……」她將臉緊緊埋在他胸口,落下喜極而泣的淚水。

    「大人。」一旁的影衛圍上前,護住了婁易與沈芯婕。

    只見退到距離外的竣年,手握長劍,凜目望著這方,那神情隱約透著一抹恨色,直沖著單手擁住懷中人兒的婁易而去。

    婁易微眯利眸,握在沈芯婕肩上的大手,越發的緊。

    「東周太尉來到元魏,也沒帶上東周軍隊,婁易,你這是準備來送死。」竣年冷笑說道。

    婁易冷眼回睨,連半句話也不願回應,只道︰「不需要軍隊,我只需一個人,便能救回我的發妻。」

    發妻?緊挨在婁易胸懷的沈芯婕聞言,驚詫的抬起小臉。「我們幾時成親了?」

    婁易收回眼,垂眸睞向那張終於恢復生動的嬌顏,道︰「四年前。」

    「四、四年前?」她大傻特傻。

    「許賦,保護好夫人。」淡淡撂下一句交代,婁易將她交給了一旁的影衛。

    「等等……」

    話未竟,婁易已抽出藏於披風下的長劍,一身黑色勁裝的挺拔身軀,動作卻是異常敏捷,一晃眼便躍身而起。

    待沈芯婕再定下神時,前方兩道黑色身影已刀鋒相抵。

    她心口一跳,直覺想沖上前,卻一把被影衛攔住。「夫人莫要驚慌。」

    「我不是驚慌,我這是擔心他……」

    「夫人無須擔心,大人可不是尋常人,定不會有事。」許賦一派平靜的安撫她。

    這話方落,那頭的婁易與竣年接連躍起,一個翻轉,一個揮劍,在落地時,有樣異物拋落在地上。

    霎時,周遭圍觀的人群發出驚恐的尖叫聲。

    那是一隻手臂。血肉模糊的殘肢。

    雖然前不久才在端王府目睹殺人過程,可當時畢竟隔著段距離,還不至於這般血腥直接。

    沈芯婕望著滾落於地的那截手臂,她喉頭一窒,胃部劇烈翻攪,她抬手緊搗嘴巴,生怕一張嘴便會嘔吐。

    另一頭,被卸去了一隻左臂的竣年,臉色死白,沒有一絲血色,表情雖因劇痛而猙獰扭曲,卻未曾吭上一聲,可見其心志之強韌。

    他抬眼,冷冷望著佇立於前的挺拔人影,問道︰「為何不殺我?當初是我從你手中劫走了她。」

    婁易垂陣睨去,目光宛若結冰湖面,冷冽凍人,薄唇微揚,道︰「留你一命,回去告訴你家大人,他想要的,這輩子都要不到了,來日我便會親手鏟除端王府。」

    對上竣年血紅色的雙眼,婁易嘴角勾起,笑中透著一絲冷靜中的殘暴。

    他轉開身,走向小臉慘白,兩手緊緊搗嘴的沈芯婕。

    他面無表情,窺不出半點情緒,黑曜眼眸直睇著她。

    她心口顫抖,竟覺得眼前的男人好陌生……他真是婁易嗎?

    在他濃烈的凝視下,她緩緩拿開雙手,兩片蒼白的嘴唇微啟,正想提嗓開口,眼前的景色驀然刷上一層霧黑色。

    宛若退潮海水打來,卷走沙上足跡,婁易高大英挺的身影,從她的視線之內一寸寸退去。

    才剛剛見到面,又要離開了?

    不——她不要!

    失去意識前,她朝著婁易伸出了手,滿心恐懼的嚷道︰「婁易!」

    眼皮掩上的前一刻,她看見那個男人亦朝她伸出手臂,一把握住了她,緊緊的,那力量直透心口,無比的踏實。

    她笑了,隨後閉起眼,迷失於無垠的黑暗中。

    婁易抬起手,撫過那張昏睡不醒的嬌顏,低垂的黑陣裡,凝結一抹執著。四年。她離開了四年。

    這四年來,每當他望著癡傻的岑巧菱,胸中的煩躁便加之一寸。

    他不知道她何時會再回來,只能日日等待,盼著哪天睜開眼,岑巧菱又會成為那個目光晶澈有神,喜歡語出驚人,做出讓人難以捉摸之事的沈芯婕。

    可她就是不回來,這一走便是四年。

    許多話尚且來不及說,許多事尚來不及厘清,四年過去,那些話,那些事,他始終擱置心底,未曾淡忘。

    「沈芯婕,你快些睜開眼。」

    總是漠然無緒的俊麗臉龐,在此刻流露出一絲焦灼。

    婁易抿緊薄唇,垂下眼,望著被他緊攏在手心的那只縴手。

    他不得不承認,此刻的他,竟有些不安。

    多麼可笑,上過無數的戰場,手中沾染了無數鮮血,沖鋒陷陣,運籌帷幄,哪怕面對精銳大軍,亦不曾害怕過。

    他是東周開國以來最年輕的樞密使,更是歷來最早加封太尉官職的樞密使,元魏百姓懼怕聽見他的名字,元魏大軍敬畏他的名字。

    他僅僅二十二歲,卻已被封為東周戰神,此次若非皇帝攔著,他早已率領精兵,潛入元魏,鏟平端王府,討回岑巧菱。

    他從未怕過,哪怕是最心疼他的奶奶死去時,他除了悲痛,除去徹底明白世上從此再無人真心為他,此外亦無所懼。

    可當他看見她再一次從面前失去意識,當她掙紮著不願閉眼,嘴裡直喊他名字時,他心如刀割。

    生平初次,他嘗到不安的滋味。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等多少個四年,更不曉得放在心底的那些話,是否有機會對那個總憑空出現的女人說出口。

    察覺自己握得太緊,掌裡的縴腕微地泛紅,婁易松開了手,眸光流轉,凝結在那張未醒的嬌顏。

    她還在這裡嗎?醒來後,依然是她嗎?

    婁易眼中的焦灼,逐漸加深,握住榻裡人兒的大手,微微發緊。

    「大人。」門外傳來許賦刻意壓低的聲嗓。

    婁易斂起眼底的情緒,松開了手,起身離去之際,頓住,復又轉身投眸,深深望了一眼才走開。

    榻上的沈芯婕依然未醒。

    不知過了多久,她緩緩睜眼,先是一怔,隨後猛然折腰坐起,張望四周。

    狹小的房裡,除了一扇單門,其餘的牆面皆是簡陋的木板釘成,空氣中彌漫著潮濕氣味……是海水的氣味!

    她抬頭望去,懸吊於天花板橫木上方的油燈,搖搖晃晃,證實了她的推論。

    她人在船上的底艙裡!婁易呢?

    沈芯婕雙手扶額,回想著昏迷前的情景,邊掀開身上的被子,起身離開硬邦邦的木榻時,後背驀然抽痛一下。

    回想起竣年抽她鞭子的事,她氣得咬牙切齒,只能忍痛下榻,彎不了腰,索性也不穿鞋了,直接一把推開木門。

    外頭是一條昏暗窄仄的通道,她沿著通道走,盡頭是一道往上的木板階梯,她沒多想,順著階梯便爬上去,使勁推開艙門。

    一瞬間,她摸黑的視線豁然開朗。

    艙外的陽光甚為熾烈,她下意識抬手遮眼,水靈大眼只剩下兩條縫兒,緊緊眯起,尋著甲板上的人影。

    她爬出底艙,站上甲板,即便船身搖晃甚懼,可她練舞多年,平衡感絕佳,直朝著那道熟悉卻又陌生的人影走去。

    她的心在顫抖,膝蓋有些發軟,腦中一片混沌。

    ……四年?她竟然已經離開這個時空四年。

    在她的認知裡,她只離開這裡數個鐘頭,或許比數個鐘頭還久一點,至多也不過是半天時間。

    四年……能改變的事情太多了,更何況是一個人。

    她記憶中的婁易,雖然高瘦,但有些單薄……可眼前這副身影,寬拔的肩膀,厚實勁瘦的背部,全然是一個成熟男性才會有的體魄。

    她停住腳步,張了張小嘴,良久才擠出微弱的聲音。

    「婁易。」

    背對而立的男人,一頓,轉身——

    披垂在腦後並用錦帶束起的烏發,在轉身這一刻被海風打亂,發絲飛揚,逆光之中,他渾身鍍著一層薄埂金光,面龐俊美,襯著一身銀色軟冑護甲,宛若神兵天將,耀眼至極。

    他的眉眼長開了,輪廓越發精緻秀麗,可眉眼間的英氣甚重,削弱了那份陰柔之美,更添陽剛之氣。

    他長得與停格在她記憶中的模樣,略有出入,盡管還是那個人,那張臉譜,可總有細微處不太一樣。

    「……真的是你。」水靈的眸泛起霧,她神情有些恍惚,忍不住朝他伸出手。

    可臨到他面前,霍然被他一把攫住。

    她怔住,眸光投進他眼底,在那之中看見熟悉的亮光。

    「你離開了四年。」他沉沉啟嗓,「沈芯婕,你知道你錯過了多少嗎?」

    她茫然,「我錯過了什麼?」

    婁易望著她的目光,是那樣的強烈,燎亮如火的眸心,糾纏著她或許懂,也或許不懂的一抹深意。

    在她讀透那抹深意前,他手上一個使勁,將她扯進了懷裡,雙臂如翼,圈住了一身孑然的她。

    他抱得好緊,好緊,好似想填補這四年來的缺口。

    「婁易……」異樣的情緒,漲滿心頭,她的胸口抽悸著,有些痛。

    「告訴我,這次離開你又看見了什麼?你的世界,又有什麼與我的不同?」

    低啞的聲嗓,洩漏了思念的痕跡。

    沈芯婕靠在他的胸前,莫名地紅了眼眶,雙手緊緊抓住他的後背,緊得指節泛白,微微顫抖。

    有好多話想說,可真見著了他,她卻忘了自己想說什麼,又該說些什麼。

    「婁易,對不起……我錯了。」靠在他胸前良久,她只記得向他道歉這件事。

    婁易垂眸望她,不明白她為何道歉。

    她抬起臉,蒼白一笑,隨後又搖了搖頭,遂又將臉靠回他胸膛,靜靜的,不說話。

    婁易察覺得出,她變了,變得安靜,眼神依然晶亮,卻隱約透著一股憂鬱。

    她此次回返她所說的那個世界,肯定發生了什麼事。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大手抬起她的臉,婁易炯炯盯著她。

    她微微揚唇,笑裡透著幾許蒼涼,故作天真的說道︰「真好……至少還有你記得我,想要我回來。」

    他皺眉,直覺反應的追問︰「是誰不要你回去?」

    她又笑,淚水卻湧出眼眶,想開口說話,卻哽咽了一聲。

    她肯定在那個世界出過事。

    「沈芯婕,你說話。」他眉頭緊鎖,神情嚴峻。

    她咬咬唇,擠出笑容,鼻音濃重的說︰「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沒忘記我。」

    「那你呢?」他目光灼灼,思念早已佔據心中整整四個年頭。

    「我?我什麼?」

    「你回去你的世界,又見了你的未婚夫,是不是早把我忘了?」聽似平靜低沉的嗓音,暗藏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

    沈芯婕微怔。婁易並不曉得,她回去二十一世紀,不過只是短短幾個鐘頭的事,只當她同樣在另一個世界過了四年。

    思及病房裡發生的那些事,她心口一擰,壓抑的委屈,泛濫成災。

    「我想了想,發現你說得對。」她紅著眼眶,小臉揚起自我解嘲的笑。

    「我說了什麼?」

    「你對我說過,如果真的愛一個人,絕不可能把其他人當成替代,那不是愛,而是一種傷害……你說得很對,是我錯了。」

    眼眶凝結的淚水,徹底潰堤。可她閉起眼,強迫自己微笑。

    因為她也跟凱勛一樣,差點犯了同樣的錯,而這是否表示,其實她也沒自己想像中那麼愛凱勛。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婁易緊緊鎖視著她。

    她只是猛搖頭,什麼也不肯說。

    「沈芯婕,你信不過我?」

    「不是,是覺得太丟臉了,所以不想說。」

    「有什麼好丟臉的?」

    「原來我以為的愛情,根本不是愛情,也許我根本不懂愛情……真丟人,我的戀愛談得這麼失敗,居然還有臉鼓吹你談戀愛,婁易,我很可笑對吧?」

    唉,對他這個古人說這麼多,他也聽不懂。古人懂什麼愛情呀……

    沈芯婕垂下眼,吸吸紅透的鼻頭,望著那面硬若石盤的胸膛,抓在他袖管上的小手,緊得不能再緊。

    婁易探手抬起她布滿淚痕的小臉,黑眸爍爍,好似兩顆吸取光與熱的磁石,看上去格外的耀亮。

    明明是那樣冷冰冰的一個人,為何會有如此熾熱的眼神?

    在他的注視下,沈芯婕心中一緊,竟有些手足無措,下意識想躲開那雙眼。

    可婁易不允,似是洞悉她想逃避的念頭,他先一步捧住她的臉,俯身吻住她欲語的唇。

    她呆怔,瞪圓的水眸,被那張熟悉卻有些陌生的俊顏佔滿。

    原本候在一旁的許賦,已悄然退下,甲板上只剩下他們兩人,船隨海波晃搖,她眼中的世界亦然。

    他的唇緊貼著她,淡淡的氣味,滲入嘴裡,隱約夾帶著潮濕的海風氣息。他靜止著,沒有進一步的動作,這個吻其實有些笨拙,有些魯莽,與她曾有過的吻都不同。

    思及婁易沒有任何戀愛經驗,這說不定是他的初吻,她心底的柔軟,被這一吻輕輕觸動……

    良久,他退開身,目光濃烈的與她糾纏。

    她咬唇,唇上還留有他的溫度與氣味,臉蛋嫣紅,眼眸泛霧,表情局促不安,隱約透著一層尷尬。

    她低喃︰「婁易……」

    「我不知道你在原來的世界發生了什麼,可我很清楚,這四年來,我一直在等你。」

    「謝謝你……沒忘了我。」她哭了,淚水狂湧,是感動,亦是委屈。

    在另一個世界,曾經愛她的人,曾經她愛的人,終將會一個個離開,或許先她而死,或許是逐漸從她的人生中退去,他們將會淡忘她,即便她躺在病床上,依然有呼吸,有心跳,雖生猶死。

    這次回返,她才真正徹骨感受到孤獨的滋味。

    她不願拖累她所愛的人,卻也害怕被所愛的人拋棄、遺忘,這矛盾的心情,沒人能懂。

    她只求一個解脫,偏偏上天弄人,竟又讓她回到這個時空。

    偏偏這裡有個始終相信她,沒將她當成瘋子,在她離開之後,依然記得她曾經來過的婁易。

    她想他,真的好想他。

    婁易將她擁進懷裡,鐵臂收得緊緊的,好似不抱得緊些,她便會從眼前消失。

    「芯婕。」醇朗的嗓,低喚她的名。

    「婁易,我不想走……真的不想再離開了。」她像個孩子,伏在他懷中痛哭。

    多麼難以置信,初識時他還那麼小,稚氣未脫,她老罵他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屁孩,離開這個時空前後加總起來,也不到一天光景,他卻已經成長為一個她認不得的大男人。

    「那就別走。」他的唇緊貼她的耳,沉沉低吟。

    想起在另一時空代她受過的岑巧菱,負疚感倏湧而上。她苦笑,喃聲道︰「你不懂……我不想回去,但我必須回去,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但總有一天我得回去。」

    婁易確實不懂,他也不想懂,他只在乎懷中的女人,以及她的去留。

    「別再離開了,留下來,留在這裡,即使不能跳你愛的舞,即使這裡沒有你愛的人,只要你願意留下來,我會照顧你,一輩子。」

    可是,能不能留在東周,能留多久的時間,這並非她能控制的呀……沈芯婕眸光黯下,苦澀地想道。

    她吸吸鼻頭,語氣輕快地岔開話題︰「……聽說我們成親了?」

    婁易沒吭聲,似乎對於她沒給回應這件事,略感不快,可這並不是她能決定的事呀。

    「這四年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岑巧菱會被端王的人抓來元魏?你們東周皇帝不是還想暗中扶植端王嗎?」

    婁易知她有心略過方才的話題,眉頭深擰,不悅地道︰「回到皇京後,我再解釋給你聽。」

    「好。」她軟軟地靠在他身前,嘴角一揚,放鬆的閉起眼。

    見她這般,婁易無從逼問起,只能繃緊俊顏,靜靜的抱緊她柔軟的身軀。

    「婁易,奶奶去世的時候,你很傷心吧?」

    「嗯。」

    「原來家人去世是這麼痛苦的事……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你會堅持守住對奶奶的承諾。」

    雖然看不清懷中人兒的神情,可從她的語氣,身子微顫的反應,他知道她很傷心。

    他猜想,她肯定也失去了親人,可她不願意說,他便不問。

    「婁易,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我什麼都沒有了。」她悶著聲低低哽咽。

    「你還有我。」他語氣堅定的予以糾正。

    「是嗎?」她幽幽地輕笑一聲,低嘆,「我跟你非親非故,要不是靈魂附在岑巧菱身上,你應該也不會管我吧?」

    「沈芯婕,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

    「知道什麼?」

    婁易將她從懷裡輕推開,黑眸凜凜地凝視著她。「你不是讓我找個姑娘談戀愛嗎?那好,你跟我談吧。」

    經過方才那一吻,再聽他這麼說,沈芯婕並不意外,只是笑了笑。

    「婁易,你別這樣,你只是還沒踫上真正喜歡的人,而我只是恰好來到這個世界,偷了岑巧菱的身軀。你跟我不一樣……你還有大好人生,我隨時都可能離開。」

    「我不許你走。」他嚴厲的說道。

    她苦笑,不語。

    「無論如何,我都認定你了,既然你偷了岑巧菱的身軀,那你便只能是我的妻。」

    「婁易……」

    「你只能留下來,留在我的身邊,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

    她啟唇欲語,他卻俯下身,封住了她的小嘴。

    她愣住,只因她看見他眼中深濃的思念。

    原來,他一直惦記著她……沈芯婕的心口發暖,眼眶微灼。

    「什麼都別說了,你回來就好。這樣就好。」婁易將前額抵上她的,沉沉低語。

    鹹鹹的海風吹拂而過,她閉起眼,靠回他的懷中,靜靜享受這一刻的甜蜜。

    盡管她很清楚,這份甜蜜是偷來的,是不屬於她的,就連這個擁抱,這具溫暖的胸膛,乃至於此刻守護她,撫慰她痛苦的男人,都不可能是她的。

    這些都是屬于岑巧菱的,抑或是另一個存在於這個時空的女人,應該擁有的。

    而不是她,這個隨時可能消失,在兩地時空穿越的一抹靈魂。

    這些話,沒必要告訴婁易,不論她怎麼解釋,他都不會懂也不會相信。在她再次消失之前,在婁易還未遇上他真正愛的人之前,就讓她暫時享受這片刻的甜蜜吧……

    她要把這一刻,用她的心深刻記住,這樣一來,哪怕回到二十一世紀,她也能細細回味。

    沈芯婕緊閉雙眼,圈緊了婁易勁瘦的腰背。岑巧菱,對不起,請你再把身體借給我一陣子,我保證,下次再離開,一定不會再回來……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10-26 09:42 PM

【第八章】

    挑起簾子,沈芯婕在婁易的扶持下,下了馬車,望著眼前陌生的華美宅邸,她蹙起秀眉,不解的望向婁易。

    婁易只淡淡回她︰「我升官了,這是陛下賞賜的官邸。」

    沈芯婕一臉懵,抬眼望向朱漆大門上的匾額,喃喃念道︰「太尉府……怎麼一轉眼你就當上了太尉。」

    盡管她對這些古人的官職高低之分,並不怎麼瞭解,可光看眼前這座比起先前來得更豪奢,佔地起碼大了五倍的華宅,她想太尉這一職肯定很不得了。

    「不是一轉眼,而是過了四年。」婁易遞給她一記冷眼。

    她嘻了噎,乾笑,「對耶,我怎麼忘了。」

    想當年這個裝著老靈魂的青少年,雖然比她高,可還沒這麼強壯。

    如今他整整高出她一顆頭,目測至少有一八五以上,寬肩窄臀,臂膀結實有力,胸膛堅硬壯碩……他這身材,這臉蛋,若是擺在二十一世紀,絕對有當上超模的潛力。

    察覺她瞅著自己出神,婁易伸出手,輕擰一下她白嫩的耳珠。

    沈芯婕嚇了一跳,撫著耳朵往後縮。「你幹什麼?」

    「你才幹什麼盯著我的臉走神?」見她一副小缸兔受驚的反應,他薄唇微揚。

    她怔了怔。才多久沒見,這傢伙怎麼就進化成腹黑男?

    「我只是在想,你這張臉還有這身材,要是在我那個世界,肯定很值錢的,真是太可惜了,嘖嘖……」她摸著下巴,擺出掂量貨物的表情。

    看著她生動的表情,以及滿口他聽不大懂的古怪言論,婁易卻是笑了,堵在胸中的那股煩躁,亦跟著卸下。

    她終於回來了……真的回來了。那個宛若曇花一現,卻令他的人生從此天翻地覆的沈芯婕,又回到他身邊。

    他知道,他若將她的事情說出來,所有人肯定當他也瘋了,畢竟她描述的那些事,太過匪夷所思,絕無他人會相信。

    可他信她。他長年征戰在外,見過無數玄術巫術,甚至見過蠻荒之地的異族,以蠱蟲使死人短暫復生,他知道世上之大,無奇不有,哪怕她口中的另一世界,完全超脫他的想像,哪怕她說的那些奇異事物,他不見得皆能信服或接受。

    可莫名地,他就是信她。

    他見過她跳著她口中名為芭蕾的美麗舞姿,見過她在描述另一世界的種種事物時,眼中跳躍的光輝,滿臉驕傲的自信,以及她無法忍受禮教束縛,所說出的每一句驚世駭俗之語。

    她沒有瘋,他比誰都清楚。她神智清晰,意識清明,說話有條理,絕無可能是瘋癲之人。

    她憑空出現,連她自己也說不出是因何而來,可她就是出現在他面前,從此擾亂他的人生,與他的心。

    進到前院正廳裡,昔日幾個熟面孔候在門口,一見到沈芯婕,紛紛上前請安。

    「可喜可賀,夫人總算回來了。」管事欣喜的喊道。

    沈芯婕笑了笑,熱絡的打招呼︰「你是侯管事吧?好久不見了。」

    侯管事聞言一愣,臉色隨即激動的漲紅。「夫人,您終於認得人了!」

    沈芯婕露出心虛的傻笑,有些不安的回眸覷向婁易。

    婁易明白她心思,揚嗓道︰「夫人病了這麼多年,回東周的途上才慢慢認得人,有些規矩還不太懂,你們可得多留心。」

    「大人放心,小的一定會吩咐下去。」侯管事連聲稱是。

    「金寶呢?怎麼沒看見她?」沈芯婕眨眨水陣,來回張望屋內一圈,就是沒瞧見熟悉的舊面孔。

    屋裡一眾下人聞此言,面色頓時有些古怪,侯管事道︰「夫人,您忘了嗎?」

    「忘了什麼?」她納悶地反問。

    「金寶前年得了急病,已經不在了。」

    沈芯婕僵住,小臉刷白,內心飽受沖擊。

    直到婁易探手輕搭她的肩,她才恍然醒神,眼眶已泛濕意,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半句完整的話。「金寶她……她……」

    腦中一片空白,只覺得腦中關於那個臉蛋圓潤,好動聒噪又好糊弄的小女生,此刻想來竟然是模糊的。

    當她在兩地時空穿越時,她愛的人,以及她熟悉的人,就這樣消失了。

    「她死了。」婁易面無表情的說道。

    沈芯婕淚眼汪汪的惱瞪他一眼,無法理解他怎能用著如此冷酷的語氣,平鋪直述的說出來。

    「再怎麼傷心流淚也無濟於事,人已死,什麼也喚不回。」婁易實事求是的回應道。

    「沒血沒淚的傢伙。」她小小聲的碎罵。

    「往後改讓銀寶伺候你。」

    婁易話方落,只見一名綠衣小婢怯生生湊近,雙手合袖,壓低了梳著雙丫髻的黑腦袋,朝她福了個身,姿態甚是謹慎。

    「夫人,小的是銀寶……您可還認得小的?」說著,小婢悄悄抬起了臉,覷了覷她。

    那眼神充滿了敬畏,好似她是一尊應該被供在佛龕的金身神尊。

    沈芯婕不禁心生迷惑,下意識又覷向婁易。

    婁易卻無動於衷,亦無意多作解釋,兀自吩咐道︰「帶夫人回房梳洗歇息。」

    「是,大人。」銀寶福了福身。

    「等等!」沈芯婕追上轉身大步走開的婁易。

    婁易停步,側過身睞她。

    「你是不是還有些事沒跟我說?」她話中有話的暗示。

    他若有所思的上下打量她,道︰「這些日子在船上甚是折騰,你的精神體力都尚未恢復,暫且緩緩吧。」

    呀,他那眼神是在擔心她嗎?沈芯婕心中一暖,也就不在這節骨眼上追究了。」

    「那晚點我去找你。」她仰起臉,眯眼微笑。

    眉頭不著痕跡的輕皺一下,隨後又舒展開來,婁易不作聲,只是淡淡頷首便離去。

    望著漸去漸遠的高大背影,沈芯婕面上浮現一絲茫然。

    這一切突然都變得好陌生啊……奶奶走了,婁易變了,金寶也不在了,這情形與二十一世紀一樣,曾經熟悉的事物全變了樣,快得她措手不及。

    她忍不住開始懷疑,上天讓她的靈魂穿越來此,究竟是憐憫她,抑或是對她的懲罰?

    為什麼不管在哪個時空,似乎都沒有她的歸屬之地?

    銀寶領著她來到內宅的一處幽靜院落,穿過朱漆曲廊,繞進一扇月洞門之後,只見院落的兩側栽種著沿牆攀爬的紫藤花,花壇則是種著討喜的石蒜花與八寶景天,這些全是過去她頗為喜愛的花卉。

    「夫人,這些花有什麼不對嗎?」銀寶見她停在花壇前,望著一株石蒜花發怔,隨即一臉提心吊膽的低聲問。

    沈芯婕慢慢將目光轉到她身上,問道︰「你好像很怕我?」

    銀寶宛若受驚的小動物,縮了縮肩膀,臉色白得嚇人。「奴婢甚是敬重夫人,不敢有任何怠慢。」

    她當然明白封建社會的階級制度有多嚴苛,這些奴僕自幼便被教導得遵從主子命令,不得有異議,然而銀寶對她卻不全然是尊敬。

    懼怕。銀寶看待她的眼神,分明就是當她是某種怪物……這事,肯定又與元魏的青鳶國師有關。

    心中多少有底,沈芯婕也不再為難銀寶,兀自轉開身步入屋裡,轉悠了一圈,熟悉一下這個陌生的寢房。

    銀寶尾隨在後,雖是亦步亦趨,卻也隔著一段小距離,不敢靠得太近。房中擺設相當樸素,一律是上好沉香木雕制的傢俱︰一扇嵌玉蓮座祥獸獻花的屏風隔開了裡外間,外間擺著一架琉璃彩釉四仙桌,面門的那一側牆擺著張羅漢榻,靠窗這一側則是鋪著花色錦緞的長榻,榻上茶幾擱著一套青花瓷茶具,以及一隻鎏金獸爐。

    聞著那素雅的清香,沈芯婕逐漸放鬆下來,吩咐著銀寶幫她沏熱茶,便繞過屏風,進到內寢,隨意脫去了鞋襪,往榻上一躺,兩眼輕閉,沉沉睡去。

    銀寶小心翼翼上了熱茶,也不敢多作逗留,朝榻上似已睡熟的女主子福了福身,臉低低的退出房外。

    不知昏睡了多久,沈芯婕悠悠轉醒,剛睜開兩道眼縫,模糊間看見一雙鑠亮的黑眸直盯著自己。

    「啊!」她驚喊一聲,立馬坐起身。

    她揉了揉眼,房中只點了一盞油燈,就著幽微光線,她看見榻邊坐著一抹高大身軀。

    婁易僅著錦白中衣,一頭潑墨長發披散在後,更襯俊美輪廓,只可惜那張臉無論何時看來,都是面無表情,雖不至於冷若冰霜,但總給人一種難以親近的冷漠感。

    沈芯婕拿開手,詫異的望著他。「你怎麼在這裡?」

    眸光往下一瞥,落在他襟口下露出的那一小截白皙胸膛,也不是沒見過男人光裸的胸膛,過去在泳池不知看過多少……可莫名地,她兩頰微微發燙。

    而且,居然有一點罪惡感。

    怎麼說他也是她看著長大的——呢,好吧,或許應該打個問號——總之,她腦中還留著他花美小正太的模樣,實在還沒適應眼前這副成熟男人的進化版婁易。

    婁易眉梢微微揚動,淡淡回道︰「為什麼我不該在這裡?」

    她呆了呆,「什麼意思?」

    他往榻裡挪了挪,她被擠到床榻裡邊,一頭霧水的看著他霸佔床位。

    調整好舒服的靠姿,他才側過俊臉,若無其事的道︰「這是我的寢房,我當然在這裡。」

    水眸倏地瞪大,她超震驚。「這裡是你的寢房?那、那銀寶為什麼會帶我來這裡?」

    「我們已經成親了,自然同睡一房。」他淡淡瞥她一眼。

    「所以說這四年來,你跟岑巧菱都一塊兒睡覺?」她驚詫又好奇。

    「嗯。」

    「可是……她應該認不得你吧?」

    婁易也跟其他人一樣,當岑巧菱是得了瘋病,殊不知她只是天生智慧不足,必須仰賴後天的細心教導,古人自然沒這樣先進的觀念,才會導致岑巧菱連正常說話都有困難。

    「無所謂,只要你認得就好。」他別具深意的凝視她。

    聞言,她怔住。他這是什麼意思?莫非……他會這樣做,為的就是等她回來?

    撞見他陣心深處,那兩簇異常璀亮的火光,她心口一跳,有些無措的轉開眼。

    她清清喉嚨,一本正經的問︰「你為什麼沒等我回來,就擅自作主跟岑巧菱成親?」

    「只有這麼做,才能防止你再次逃親。」他坦然地答道。

    「啊?就為了這個爛理由,你便趁我不在的時候,偷偷把親給結了?」她頓時有些火大起來。

    「反正當時我娶的人是岑巧菱,不是沈芯婕。」他可是將兩者分得清清楚楚。

    「話是這樣說沒錯……」她嘟囔著。

    黑眸染上笑意,他道︰「不過,既然你回來了,那你也只能頂替岑巧菱,繼續與我當夫妻。」

    她紅了臉,強烈抗議︰「憑什麼我得跟你當假夫妻?我可是還沒嫁過人,而且連個像樣的婚禮也沒有。」

    薄唇清淺微挑,這下連俊顏亦染笑,他道︰「誰說我要跟你當假夫妻?你若喜歡,再辦一次婚禮也行。」

    難得見他笑,她頓時走了神,好片刻才反應過來。「你這什麼意思?」

    美眸一橫,他好笑,「你沒頭沒腦的問什麼?」

    他又笑了!她缺席的這四年,他究竟都發生了什麼事?眼前這傢伙完全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婁易。

    「你不跟我當假夫妻,那不然你要跟我當什麼?」

    欸,真氣人,想當初她年紀比他大,她根本不將他放在眼底。沒想到風水輪流轉,如今在他面前,她倒顯得毛毛躁躁,不再有昔日的優勢與氣場。

    婁易一記突來的深邃凝視,好似要看穿她整顆心,她微微一震,身子竟不由自主地輕顫起來。

    他抬起修長的大手,先以指尖輕輕撫過她的臉頰,看著嫩如珍珠的肌膚,因他的踫觸染上霞暈,然後撫上她精巧的耳朵,再滑至頸後,一把捧托。

    她睜著水眸,眨了眨,還未回過神,已見他壓低俊顏,高大身軀順勢翻上來,將她壓進錦榻裡。

    「喂!婁易——」抗議的話未竟,他那兩片優美的薄唇,已貼上她的。

    大手扣住她的後頸,將她牢牢定在身下,他滾燙的體溫,透過單薄衣料滲進來,伴隨他獨有的爽冽氣味,一點一滴將她包圍。

    原先只是靜靜貼在唇間的男人薄唇,慢慢有了進一步動作。

    無視她怔愕的凝瞪,他低掩雙目,緩緩吸吮起她。感受到唇上加重的壓力,以及來自於他的吸吮,她當真驚呆了。

    這……這傢伙幾時會接吻了?!他……他連個練習對象都沒有,怎會突然進步這麼多!

    彷佛是試驗她的忍受度,他先是輕輕吸吮,見她只是怔愣,並未大力抗拒,便又變本加厲,探出舌尖撬開她的唇。

    她當然接過吻,雖然談不上是什麼接吻高手,可多少能分辨得出對方的技巧高低……婁易的吻技絕對稱不上好。

    不過,比起上回在船上那生硬的一吻,他進步得太多、太多了。

    當他火熱的舌,潛入她口腔,且開始摸索勾動時,她終於找回一點理智,立馬將他推開。

    可惜,她的力氣哪兒抵得過他,還是他發覺她緊蹙秀眉,表情有異,主動退開身,她的唇舌才重獲自由。

    她臉頰辣紅,唇微腫,眸光瀲灩的瞪著他,驚嚷︰「你瘋了嗎?!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他一臉稀鬆平常,不覺有錯。「我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你在親我!」這感覺真有種……說不出的微妙感。

    「我不能親自己的妻子嗎?」他挑了挑峻眉。

    「我們——你明知道我們不是那種關系。」他那是什麼態度!一副理所當然的拽樣,真是欠揍!

    「那不然,我們是何種關系?」「我們……我們……」

    是呀,她跟婁易算是什麼關系?朋友嗎?唔,似乎比朋友再多一點點什麼……

    回想起她身在二十一世紀時,異常想念婁易,希望能立刻見到他的心情,沈芯婕驀然紅了臉。

    婁易見她兀自發著呆,一會兒蹙眉,一會兒撫頰,嘴裡念念有詞,不由得揚了揚嘴角,露出清淺微笑。

    「我們……關系很特別。」良久過後,她才擠出這樣模稜兩可的答案。

    「怎麼個特別?」

    「我從你還未成年的時候,就認識你了,雖然中間離開過兩次,你一下子就長這麼大了,可是那種感覺就像是……像是你的姊姊一樣,你懂我的意思嗎?」

    她一臉困擾地凝瞅他。

    他面無表情,只是微微挑眉,冷回應︰「你不是我的姊姊。」

    她咬咬唇,道︰「這樣說是沒錯啦。可是,我說的是那種感覺嘛!」

    「你還想著你的未婚夫?」他沒由來的冒出這一句。

    她一怔,陣光倏黯,沉默片刻後,才輕輕的搖了搖頭。

    他也不催她,只是靜等著。

    「偶爾還是會想,但已經不那麼想了……」

    頓住,嘴角揚起苦笑,她又道︰「這次回去我才曉得,原來他身邊已經有了別人。可是我不怪他,這是早晚的事,畢竟我生了那樣的病,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等我死了之後,他終究還是得跟別人過生活。」

    忍住幾欲奪眶的淚意,她故意笑了笑,道︰「而且你知道有多巧嗎?我未婚夫居然找了一個跟我長得幾分像的女人,似乎是打算把那個女人當作我的替身,還記得那日馬車遇襲時,我們才為了這種事而爭執,沒想到竟然就真的發生了。」

    修長的男性大手驀然撫上她臉頰,她一頓,抬眼看,對上婁易沉靜似水的黑眸。

    「別哭。」他低滑如絲的聲嗓,在夜裡聽來,格外教人鼻酸。

    她想起了凱勛。曾經,在她追夢的路上遭受挫折,傷心痛哭時,是凱勛陪著她……那樣的凱勛,不會再回來了。

    「別想他。」彷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瞬也不瞬的命令道。

    她眨眨眼,有些發傻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在想我未婚夫?」

    他目光沉沉,在那雙黑曜般眼眸的注視下,她的心事,情緒的細微變化,似乎都無所遁藏,只能被看穿。

    「因為當你想著他的時候,你的眼中沒有我。」話落,他半掩眸,俯身吻上她的眼睫。

    他呵熱的呼息,吹拂過脆弱的眼睫,他的輕吻,帶來一陣親昵的酥麻。她的睫毛輕輕顫動,心口亦然。

    「我知道你一時半刻還忘不了他,但我願意等。」

    她睜開眼,看見他明明那樣冷漠,眼底卻流動著溫柔,她終於明白他的心意。

    可這不是真的。

    只因,她終究不屬於這裡。總有一日,她必須走,把岑巧菱的身體與人生還回去……

    可在這一刻,這些話,她說不出口。

    她故意刁鑽的回嗆︰「有什麼好等的?要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他,難不成你也打算等一輩子?」

    「一輩子也等。」他毫不遲疑的回道。

    她傻了傻。「婁易,你喝了符水嗎?我可不會巫術。」

    「你若真懂巫術,那也算是有點用處。」他輕嗤。

    「你的意思是說我沒用處羅?」秀眉一蹙,她不悅的瞪他。

    「不然你說,你能有什麼用處?除了逃跑,除了跟我吵架,除了惹麻煩,你還能做什麼?」他眼中染上淡淡笑意。

    她一噎。仔細想想,她這個現代人到了古代,似乎還真沒多大的用處!瓜竟古人根本不懂芭蕾舞,她的天賦無從發揮,而她除了跳舞之外,還真的是一無是處!

    見她苦皺小臉,神情氣餒,婁易不由得笑了。

    「我說說罷了,你還當真?」他取笑。

    「被你說得像個廢人,我不認真行嗎?」她皺了皺秀氣小巧的鼻頭。

    「你不是廢人。」他一本正經的糾正。

    他這是在安慰她嗎?算他還有點良心。正當沈芯婕喜孜孜地揚笑,婁易隨後又不客氣的補她一支冷箭。

    「你是太尉夫人,誰敢把你當廢人。」他用著認真卻涼薄的口吻說道。

    這什麼意思啊?敢情他是暗示她沾他的光?搞清楚,她可是在不知情之下,當上了太尉夫人,才不是她自願的。

    婁易探手輕擰她的耳珠子一下,挑眉,淺笑。「你瞪著我做什麼?」她努了努嘴兒,撥開他擰在耳上不放的大手,嬌瞪他一眼,惹來他低低嗤笑。

    「當然是不開心才瞪你。你趁我不在的時候,偷偷娶了岑巧菱,害得我一起遭罪,被迫當上太尉夫人,我才不稀罕當太尉夫人。」

    「那你想當什麼?」他雙手撐在她兩側,端著張面無表情的俊顏,一頭青絲垂落,就這麼俯視著她。

    她眼珠溜溜一轉,想了想,十分肯定的回道︰「嗯……什麼都不當。」

    「那是連人都不想當了?」

    「嗯,最好連人也不當,消失得無影無蹤,從此無憂無慮。」

    他本來是想調侃她,怎料,她竟然如此認真的應和,婁易當下微怔。

    她舒展眉眼,笑得恬柔可愛,無視他的愕然,兀自說道︰「當人有什麼好的?一堆牽掛,一堆煩惱,成天被喜怒哀樂牽著走,一點也不自由。」

    婁易斂起眼中的戲諸,面色端肅的道︰「你不是很高興能像眼下這樣,能走能動,能跑能跳,不是還想著要四處遊歷嗎?怎麼,因為你未婚夫有了別人,就想不開了?」

    「才不是這樣。」聽出他話中夾諷帶刺,她蹙眉覷他,咕噥︰「反正說了你也不懂。好了,不跟你說了,我要睡了。」

    沈芯婕雙眼一閉,翻了個身,改為面向榻裡側臥而睡,擺明不願再多說。婁易眸光略沉,知道她心中有傷,方會說出這樣消極的話,也不想再多逼問。

    他跟著躺下來,凝睇著背對他的縴細身子。她的背部仍未放鬆,呼吸紊亂,顯然還未入睡。

    他探手摟住她的腰腹,她一僵,下意識想別過臉制止,可更快地,他已將臉貼在她發後,呼出的熱息,撲灑在耳後與頸背。

    「睡吧。」他低語,似是在哄她。

    她原本僵著身,卻因為他難得的柔嗓,慢慢地放鬆下來。

    婁易是真的喜歡她吧?否則不會主動親近她,他這些舉動,分明就是在追求女人……其實她心底是歡喜的。

    她對婁易的感情很復雜,確實也摻雜了喜愛,更多的是似親人也似手足般的信賴。

    她想,如今世上,她唯一能信任、能依靠的人,也只有婁易了。

    聽著來自身後的男人呼息聲,她閉起眼,安心的入眠。

    聽見身前人兒起伏規律的呼息聲,婁易才輕輕扳過她的肩,讓她改為平躺。

    即便入睡,她一雙秀氣的眉,依然緊緊蹙起,好似正深陷夢魘。

    他望著,伸出長指輕撫她眉間的細痕,然後傾身一吻,盼能為她吻去那些痛苦。

    彷佛有所感,擰緊的秀眉逐漸舒展開來,她微微挪動一下身子,隨後一臉安穩的沉沉睡去。

    「忘了他吧,我向你承諾,你在這裡會過得比在原來的世界更好。」

    他貼在她耳側,低沉細語,並落下一記輕吻。

    她兀自睡著,並無回應。而他就這麼靜靜的凝視著,絲毫不覺累。

    她離開的四年裡,他天天都想著她,天天盼著癡傻的岑巧菱突然來到他面前,用著晶亮有神的目光,笑盈盈地喊他名字。

    然而每一天他都是失望的,岑巧菱依然是那副癡傻樣貌,彷佛那個自稱沈芯婕的奇異女子,從未出現,從未存在。

    即便如此,他不曾放棄,他知道她還會再回來。不管要等上多少年,他都願意等。

    他很後悔,那日在馬車上,沒能早些對她坦白心意,就這麼眼睜睜看她從眼前消失。

    「沈芯婕,你肯定是對我下了巫術,否則我怎會非你不可。」

    黑眸灼灼地注視著熟睡中的嬌顏,婁易笑了,柔化了冷峻的輪廓,只可惜沈芯婕沒能看見。

    他躺下來,圈緊身側的嬌軟人兒,將下巴抵在她發心,長眸閉起,聆聽著她的呼息聲,安心入眠。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10-26 09:43 PM

【第九章】

    已經很久沒有睡過這麼一場好覺,好到讓沈芯婕幾乎不願醒來。

    若不是有人一直在她耳邊吵,她肯定能持續睡下去,一路睡到大後天。

    「沈芯婕。」低沉的聲嗓在耳畔響起。

    吵死了……別煩她。

    「沈芯婕,該醒了。」那把嗓子不打算放過她,持續低喚。

    她好累,心神俱疲,好不容易能睡得這麼安穩,就不能放過她嗎?

    「沈芯婕,你聽見我的話了,快醒來。」

    這一次,不僅僅是出嗓催促,一雙大手朝纏綿榻間不願醒的人兒探去,來到她縴瘦的腰間,輕輕撓動。

    「好癢……」沈芯婕格格嬌笑,一邊睜眼一邊扭動身子,躲開那雙手的呵氣。

    婁易眼染笑意,站在榻邊看著她又笑又叫的坐起身。

    「婁易,你瘋了是不是?」看清楚撓她癢的兇手,剛剛睡醒的沈芯婕,不敢置信的嚷嚷。

    他嘴角微揚,俊顏似笑非笑。「原來你怕癢?」

    「廢話!難道你不怕?」她有些火的回嗆。

    「不怕。」

    「騙人!」

    「不信你試試?」早已洗漱更衣,一身暗紅白鶴紋飾朝服的他,直挺挺的佇立在她面前。

    她咬咬唇,湊上前伸手撓他的腋下。他垂眸笑睞,絲毫無動於衷。

    可惡,還真的不怕。她惱火的接著撓,從腋下撓到了他腰的兩側,可面前那具偉岸身軀始終不為所動。

    「真的不怕癢耶。」她一臉氣餒的敗下陣來。

    婁易眸內添了一絲得意的精光,正欲轉身走開,背後驀然欺來一陣柔軟。

    沈芯婕爬上了他的背,撩起他束在身後的發,朝他後頸吹了一口氣。

    「別鬧!」

    高大身軀頓時一僵,他別過俊顏,眉頭緊皺,向來清冷的語調透著幾分急躁。

    察覺他面色有異,她不怕死的哈哈大笑。「誰說你不怕癢的?你明明也怕。」

    才剛取笑完,他驀然一個轉身,將她壓回榻裡。

    她眼前一暈,還未看清他臉色,柔軟的唇瓣已被狠狠吮上。

    他吻住她的小嘴,又啃又咬的,好似要懲罰她方才的惡作劇,可當她看見他眼底躍動的欲望,她才發現不是這麼回事。

    她……她蠢死了!原來他的後頸是敏感帶,他方才的反應,不是怕癢,而是……啊浮浮!她引火自焚啊!

    婁易欺身壓上她,紅綢朝服底下的結實軀幹,像包裹在錦布裡的石盤,壓得她喘不過氣。

    他緊密的貼著她,一手捏起她下巴,唇舌肆無忌憚的潛入芳腔,勾惹她柔軟的小舌。

    這傢伙……才親過她幾次,怎麼就進步這麼多?他學習力未免也太驚人!有別於前兩次的笨拙,他這一吻,熟練許多,懂得掌握節奏與輕重,她竟然被吻得有些暈暈然。

    當他的舌糾纏起她的,他刻意放慢了速度,舌尖抵著她,輕輕吸吮起來。她倒抽一口氣,來不及反應,已被他吻得天旋地轉。

    這也就算了,兩人的身子貼得嚴嚴實實,幾乎沒有空隙。

    紅暈染透嬌顏,她尷尬得閉緊眼,假裝什麼也沒發現……唔,沒發現,她什麼也沒發現。

    與她廝磨的舌頭退了出去,唇間的男人氣味稍淡,她卻不敢睜眼,總覺得一對上他的眼,她肯定會大崩潰。

    她聽見婁易悶著嗓低語︰「是你不聽勸,偏要惹我。」

    不敢了……真的不敢了,大爺。誰曉得那是他的敏感帶……嗚嗚嗚,她真呆。

    他的長指撫過眉眼,她眉睫微顫,終是睜開了眼,迎上他的目光。

    那雙深邃入刻的美目,平日總冷冰冰的,沒有半絲溫度,此刻宛若兩簇熾熱的黑色火焰,有種妖異之美。

    她被他的眼迷住了,忍不住伸手去觸踫。「你有一雙好漂亮的眼睛。」

    他不只是有著一雙漂亮的眼,他的眉毛,鼻子,嘴巴,甚至是骨節分明的指頭,都是那樣好看。

    她從沒見過男人可以如此美麗。

    婁易任由她的手在自己臉上游走,貪看她晶亮的眸心,被他的身影完全霸據。

    此時此刻,她的眼中只有他一個。

    他胸中一熱,不由得再次吻住她。這一次的吻,綿細溫存,不似先前狂躁。

    末了,他像小獸一般,輕輕舔了她的唇瓣一下,方結束這個吻。

    這個異常親昵的小動作,比起前面的吻,都要來得令她害羞。她紅著臉,悄然蜷起手指,心底像翻倒了一缸蜜。

    他眼底的欲望依然沸旺。那欲望,毫不掩飾,充滿渴望,彷佛成獸初次狩獵,初次識得血的滋味,被挑起體內天生的獸性。

    她潤了潤唇,難掩局促的道︰「好了,你親也親夠了,可以放人了吧?」

    他喜歡看她為自己不知所措的模樣。婁易淡淡地笑了。

    他撐臂而起,從她香軟的身子上退開,盡管亢奮未消,自製力卻不容他再繼續放縱。

    「我們遲了。」他皺眉說道。

    「什麼遲了?」她一臉茫然。

    「陛下等著我們進宮晉見。」

    「啊?我們?為什麼我也得去見他?」一聽見那個倒胃口的傢伙,旖旎氛圍瞬間幻滅,她折腰坐起,秀眉打了結。

    盡管只見過一面,可烙印在她記憶中的東周皇帝,奶油小鮮肉一個,比當時的婁易還年幼,卻有著一雙異常成熟的眼,同樣有著好看的皮相,一副養尊處優的高冷範兒。

    這個少年皇帝小小年紀,卻是心思深沉,居然還能想出拉攏敵國親王,暗中插手敵國的政局,想來個隔空操縱……太可怕了。

    面對她的質疑,婁易目光微爍,避重就輕的道︰「此次你遭端王所擄,牽連甚大,陛下想親自確認你的安危。」

    沈芯婕直覺不對勁,還想再繼續追問,婁易已經召來了丫鬟為她洗漱更衣,讓她不得不就此打住。

    盤龍金柱,一旁金壁鑿刻著無數上古祥獸,錦綢地毯,琉璃金缽裡插著大朵紅牡丹,兩側走道立著垂頸候命的太監宮人。

    看著眼前這般大陣仗,饒是曾經在國家級舞臺上表演過,絲毫不曾怯場的沈芯婕,也有些喘不過氣。

    今日的她,一襲黛青色銷金宮錦短襖,下身是黛紫色繡花馬面裙,頸上掛了串琉璃碧玉珠串,兩只手腕分別戴上了羊脂白玉手鐲,以及刻花嵌珠金環。

    據說,這是東周王朝一品誥命夫人該有的裝扮,若是打扮得太樸素,或是佩戴不合宜的首飾,會丟了夫君的顏面。

    不僅如此,她梳起的發髻還插了數支掐絲金花簪,以及光澤飽滿的碩大珠花,這些玩意兒可都是貨真價實,純金純銀,純正海珍珠,沉得她一路走來,好幾次險些重心不穩而僕街。

    前方的婁易打住了腳步,落後他兩步距離的沈芯婕連忙停下。

    記得上回皇帝召見是在禦書房的暖閣,這回卻選在偏殿,沒事搞這麼大的排場,這個皇帝還真是懂得怎麼折騰人。

    不一會兒,一道明黃色人影在太監與宮人簇擁下,自與承德殿相通的鄰間小暖閣步入,傳令太監即刻拉嗓宣示。

    這頭的婁易與她,連忙屈膝行禮。「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趁著這時,她悄悄抬眼,看見正前方九龍紫檀羅漢榻上,端坐著一名俊麗非凡的少年,年紀頗輕,目光卻很沉,嘴角那彎笑,看似像一把刀。

    端詳完畢,她不著痕跡的把頭低下去。

    「都起身吧。」少年皇帝隨意的揮了一下手。

    沈芯婕在一旁宮人的攙扶下,緩緩起了身,抬起臉兒便照著婁易先前的吩咐,露出傻兮兮的笑。

    少年皇帝眸光精銳的盯著她,不知在想些什麼,好一會兒不說話。

    「阿易,朕怎麼就弄不明白,天下女子何其多,你偏要娶個傻子為妻。」沈芯婕面上的傻笑略僵。這個王八蛋皇帝長得一張好看的臉,說出來的話卻這麼混帳,真是……圈圈叉叉。

    婁易雙手抱拳,一臉漠然,似乎並不意外少年皇帝會說出這些話。

    「回陛下的話,微臣說過,岑氏之父有恩于婁家,這個恩不能不報。」

    「朕知道。」少年皇帝傾著身,下肘抵在膝頭,單手撐頷,笑得三分慵懶、七分玩味。「朕就是想不透,即便是報恩,也沒必要非把這個傻子娶為正妻,真是糟蹋了你。」

    你個小王八蛋……雖然你說的話是事實,可也沒有人像你這樣,把話說得這麼難聽。沈芯婕在心底咬牙切齒的碎罵,面上卻依然只能傻笑。

    她第一次深刻感受到,裝傻子是世上最傻的事兒。

    婁易不為所動,兀自岔開話題,「陛下,如今元魏的親王全把岑氏當作青鳶國師的轉世,要不了多久,那些親王肯定又會派人來劫。」

    少年皇帝輕笑,「朕知道你不滿端王從太尉府劫走了岑氏,你心頭火還沒消,還盤算著一舉領兵去滅了端王吧?」

    婁易薄唇緊抿,並未否認,道︰「謠言甚囂塵上,卻不知從何而起。當年微臣前去與端王接觸,早已言明岑氏並非青鳶國師,可不知為何,端王依然認定她便是,甚至其他親王也這樣認定,這其中肯定有人在搞鬼。」

    少年皇帝帶笑的目光,微地閃燦,若無其事的道︰「朕讓你前去拉攏端王的事,只有幾個人知情,消息肯定是從那些人嘴裡散出去的,要不,朕把這些人一並召來當面對質。」

    婁易面無表情,只眉稜細不可察地輕抽一下。「微臣不敢勞煩陛下。」

    少年皇帝猶笑,「阿易何必跟朕這般客氣,你與朕情同兄弟,若不是這一路有你護衛左右,眼下坐在這兒同你說話的人,恐怕就不是朕了。」

    沈芯婕傻笑得臉都僵了,心下卻是滿滿的疑惑。

    婁易方才說那些話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所有人全將她當作青鳶國師的轉世?太離譜了!

    「君臣有別,情同兄弟這番話,請恕微臣不敢當。」婁易垂下眼,不卑不亢。

    「朕知道你行事沉穩,進退有據,可朕是真心將你當成自家兄弟,只可惜,你跟朕不能結為親家。」少年皇帝一臉惋惜的嘆道。

    婁易未語,貌似不想搭理。

    見此景,沈芯婕在心底哇了一聲。婁易這尊真人冷凍庫可真厲害,即使到了皇帝面前,照樣冷冰冰的,倒像是讓皇帝熱臉貼他冷屁股。

    憋住想哈哈大笑的沖動,沈芯婕繼續裝她的傻子。

    「阿易,既然你堅持為了報恩而娶妻,不願接受朕的賜婚,那不如你再娶個側室,或是納個妾吧?朕上頭還有幾個尚未出閣的皇姊,底下也有幾個皇妹,總有一個你看得上眼的。」

    少年皇帝口吻戲譫,話中提及的那些姊妹,儼然被他當成了可留可拋的一樣物事,聽得沈芯婕心頭直冒火。

    這個小屁孩皇帝真狂妄!究竟把女人當成什麼了?真是……圈圈叉叉!

    「多謝陛下對微臣的關愛,如今元魏人誤將岑氏當作青鳶國師,只怕不久之後,元魏諸王又會想出其他對策前來奪人,歷經端王擄人一事,如今微臣鎮日恐懼,心中所思所想,俱是如何護愛妻周全,對於旁的事已無多餘心思。」婁易巧妙地又將話題兜回青鳶國師上。

    少年皇帝暗暗撇了下唇,悻悻然的回道︰「這個傻子岑氏何德何能,竟能讓阿易這般上心,還讓你甘冒凶險潛入元魏。」

    「她是微臣的結發妻子,護她一世平安,本該如此。」婁易淡淡回道。嗯?少年皇帝怎麼一副很吃味的樣子?這兩人一來一往的,嗅著總覺得有些不尋常的貓膩,莫非他對婁易……  

    沈芯婕霎時腦洞大開,幻想起少年皇帝與婁易之間的各種曖昧。

    「朕明白你的心意,所以才批準讓你前去元魏救人。」少年皇帝有絲不悅的說道︰「好了,朕知道你繞這麼大圈子,不就是讓朕向你坦承實情嗎?」

    欸,這傲嬌的口吻,怎麼活似在向情人撒嬌?沈芯婕腦中的小劇場越演越烈,面上表情不禁變得微妙起來。

    所幸,偏殿裡的另外兩個男人,只顧著話中攻防,並未留心她的神情變化。

    少年皇帝兩手一攤,往身後明黃色繡青龍紋大迎枕一靠,俊麗臉蛋端著無賴貌,掀了掀嘴角,笑道︰「朕知道什麼事都瞞不過你,既然這事你心中有底,你又何須再問?」

    「微臣只是想讓陛下明白,誰都可以,唯獨岑氏不行。」

    「可她卻是絕佳人選。」少年皇帝痞痞地反駁,大有準備與他耍賴的架勢。

  沈芯婕始終一臉懵愣,看不懂這兩人是在演哪出?

    「聽說,岑氏有時會恢復神智,談吐舉止俱與常人無誤……」說著,少年皇帝別具深意的睞向沈芯婕。

    婁易美眸一凜,不著痕跡地挪移身形,遮去了少年皇帝的視線。

    看出婁易眸心緊縮,下顎抽了抽,顯然是動了怒,少年皇帝笑了笑,語氣一轉,大有緩頰意味的道︰「不過,這當然都只是聽說,那些無知的元魏人,不也是聽說了這樣的傳聞,方會認定阿易的發妻是青鳶國師?朕不過是將錯就錯,放了些假風聲誤導那些愚蠢的元魏人。」

    她總算聽明白了——原來,陷害她被誤認作青鳶國師的罪魁禍首,便是少年皇帝!

    末了,少年皇帝悠悠補了句︰「既然知道阿易不喜歡朕這麼做,那朕往後不這麼做便是。」

    只見少年皇帝笑得一派天真無邪,好似他根本不曉得這麼做,會害得岑巧菱惹禍上身。

    這一刻,沈芯婕背部爬上森森寒意。

    眼前的少年皇帝分明是在裝傻,披著漂亮的人皮,掩蓋骨子裡是殘忍野獸的事實。只要他不喜歡的人,哪怕是他心腹重臣的妻子,他也一並算計利用,絲毫未曾手軟。

    這並不稀奇,畢竟他是皇帝,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勢。

    最教人感到可怖的,是他還這麼年輕,卻已有這樣的心機,甚至在婁易質問時,露出一派天真模樣,彷佛他仍是個童心未泯的孩子。

    況且,他是皇帝,他想怎麼做,又何必過問婁易?他之所以這樣說,無非只是在和緩氣氛,順道安撫婁易的怒意。

    得了少年皇帝的承諾,婁易陰沉的面色稍霽。

    「阿易就別生朕的氣了,朕知錯了。」少年皇帝笑笑地說道。

    「微臣何德何能,膽敢生陛下的氣。」

    這兩人的對話會不會太……曖昧?沈芯婕越聽越覺不對勁。

    「阿易且放心,朕會讓人把風聲放出去,好讓那些愚蠢的元魏人清醒,莫再打岑氏的歪主意。至於端王那邊……既然他表面上說一套,私下做的又是另一套,這樣的人日後倘若真掌了權,肯定不會乖乖聽話,阿易想怎麼做,便放手去做吧,朕批準你了。」

    言下之意,便是命令婁易去滅了端王。

    婁易似也不意外,抱拳道︰「謝陛下恩準。」

    「煩心的事都解決了,你多少也該考慮朕的提議。」少年皇帝不依不撓的勸道。

    這一次,婁易索性不回話了,讓少年皇帝自討沒趣。

    少年皇帝深諳他性情,不氣不躁的自找台階下,「朕就同你說說笑,阿易莫要生朕的氣。」

    婁易略略揚唇,貌似回應少年皇帝的討好,然後岔開話題,淡淡地揚嗓︰「微臣另外還有件要事,想求陛下恩準。」

    少年皇帝笑道︰「阿易盡管說吧,這次岑氏遭端王所擄的事,確實是朕對不住你。」

    她實在不明白,少年皇帝分明不是這麼好商量的性子,何以要這般討好婁易?

    尋思間,只聞婁易道︰「在元魏人放棄打岑氏的念頭前,微臣想告假帶岑氏去南方避禍,待到風頭過了,再回皇京。」

    「阿易要去南方嗎?」少年皇帝前傾上身,撐著下巴琢磨起來。

    南方?沈芯婕眨眨眼,怔住。他要帶她去南方?這事他從未提過啊。

    「岑氏的祖家在南方,聽說祖家還有些遠房耆老,微臣想順道帶岑氏回去探視走走,畢竟人總不能忘本。」

    少年皇帝笑了,「阿易還是一樣,重感情也講義氣,朕就欣賞你這點。」

    「那陛下可願恩準?」

    「這可是阿易頭一次求朕,朕若是不批準,對得起阿易這麼多年來的赤誠之心嗎?朕自然是允了。」

    婁易淡淡一笑,單膝觸地,行君臣大禮。「微臣叩謝皇恩。」

    「啊,阿易這一走,朕可要傷腦筋了……」少年皇帝白玉似的手撫著額,貌似甚為傷神的沉吟。

    婁易佯裝沒聽見少年皇帝的喃喃自語,兀自又道︰「陛下若無其他要事吩咐,請恕微臣先行告退。」

    沈芯婕內心暗暗驚愕。哇啊,婁易會不會太……太不把皇帝放在眼底?雖說該有的君臣之禮,該有的恭敬姿態,他一樣不落,可明眼人都看得出,其實他根本不怎麼理會少年皇帝呀。

    見自己的演技激不起婁易半絲反應,少年皇帝只得無奈的認了。「阿易這一走,總該給朕一個歸期。」

    似乎早料到他會有此一問,婁易不假思索回道︰「等元魏人知道岑氏並非青鳶國師,不會再想來搶人時,微臣便能放心回皇京。」

    這分明是要脅他得盡早放出消息。少年皇帝不是滋味的想道,俊麗面容流露一絲不悅。

    「朕明白了,阿易且放心帶媳婦兒回南方尋親吧。」少年皇帝笑著,語氣卻極其不情願。

    婁易嘴角淺淺一揚,垂眸,低首,隨後起身退下。沈芯婕在宮人的攙扶指引下,亦尾隨婁易一同退出承德殿。

    步下承德殿外長長的白玉石階,立在殿門口的太監與宮人齊刷刷福身恭送,絲毫不敢有所怠慢。

    沈芯婕端著傻乎乎的笑,一路跟在婁易身後,只敢用餘光覷著兩旁的蟠龍金柱,穿過無數扇鏤花描金拱門,總算出了西側皇殿。

    走在前往西宮門的垂花拱廊上,沈芯婕放鬆了僵硬的背部,揉著笑僵的嘴角,斜瞅刻意放慢腳步配合她的婁易。

    「岑巧菱的老家真的在南方?」她小聲問道。

    婁易淡淡回睨,未語。

    她立馬意會過來,驚詫的張大了小嘴,「你騙了皇帝?!你可真大膽!」

    「你不是想去南方看看?」他嘴角微揚。

    「所以,你是為了帶我去南方,才故意說岑巧菱的老家在南方?」

    「正好我也想離開皇京一陣子。」他轉眸望向前方,英挺的側顏輪廓在烈陽照耀下,鍍上一層金色薄光,仿若神只。

    「是因為皇帝放出岑巧菱是青鳶國師的風聲,害我被元魏人追著跑的事?」

    她直覺問道。

    婁易又不吭聲了,而她太清楚他個性,不說話便是默認。「皇帝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明知道岑巧菱是你的妻子。」

    從方才這兩人的互動看來,皇帝極力想拉攏婁易,甚至不惜賣萌討好,她都懷疑起兩人之間有貓膩,皇帝沒道理會蠢到惹婁易發怒。

    而岑巧菱恰恰是婁易的軟肋。

    畢竟岑父有恩于婁家,奶奶生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岑巧菱,婁易如此重諾,絕對會守護岑巧菱至死。

    婁易驀然停步,半側過身,給了她一記異常深邃的凝睞。「正因為你是我的妻子,他才想這麼做。」

    他用的是「你」,而非「岑巧菱」。

    她心口一窒,這才發現,原來她全想錯了。

    她一直以為,婁易之所以潛入元魏救人,之所以對她百般呵護,是因為她用的是「岑巧菱」的身軀,而他必須保護岑巧菱,不能讓岑巧菱出半點意外。不是這樣的。

    婁易不惜冒著危險喬裝進元魏,甚至與東周皇帝針鋒相對,也要守住的人……是她。

    「只有我最清楚,我娶的人是你,不是岑巧菱。」他湛黑的眸光,遠比他頂上的烈陽更令人眩目。

    她心口微,喃語︰「婁易……」

    驀地,另一側通往皇殿南側的長廊上,一行人浩浩蕩蕩朝這方走來。

    為首者是一名氣質華貴的貌美女子,錦衣金簪,雪膚媚眼,一頭青絲在腦後順風飛揚,身後全是垂首緊隨的宮人。

    沈芯婕先是不解地望著女子走來,隨後下意識覷向婁易。

    婁易不著痕跡地給了她一記暗示眼神,她極有默契的意會過來,重新將癡傻的笑容掛回臉上。

    見女子風風火火的走近,婁易俊麗的眉眼才剛壓低,正欲行宮禮,女子嬌脆的甜嗓已先落下。

    「免禮。婁太尉莫要與我客套,都是自己人。」蘭箏公主嬌笑道。

    自己人?沈芯婕秀眉微蹙,佯裝傻乎乎的望著眼前這個千嬌百媚的女人。

    婁易垂著眼,抱拳道︰「蘭箏公主金安。」

    蘭箏公主眸光一轉,落在沈芯婕身上,含笑的媚眼,霎時添了一絲冰冷。

    同為女人,沈芯婕自然曉得那抹冰冷是什麼涵義,她有些訝異,想不到婁易這塊大冰山,竟然能讓蘭箏公主這樣的美人傾心。

    「這位……」蘭箏公主緊盯著沈芯婕不放。

    婁易伸手拉住她,擺弄著她的雙臂,教她合袖躬身,溫柔低語︰「來,向公主請安。」

    沈芯婕努力扮癡兒,姿態笨拙的行了個禮,沖著蘭箏公主傻笑道︰「給公主請安。」

    見著她那一副癡傻樣貌,蘭箏公主眼底飛掠過一絲嫌惡,隨後不著痕跡的綻笑,上前扶起了她。

    「起身吧。」蘭箏公主好聲好氣的哄道,又問起婁易︰「她一直這樣嗎?不是說瘋病時好時壞?總該有神智清醒的時候?」

    婁易道︰「多謝公主惦記,拙荊近來病情嚴重,除了微臣,已認不得旁的人,微臣此次進宮面聖,便是求陛下恩準微臣告假回南方。」

    聞言,蘭箏公主驚詫地追問︰「去南方?好端端的,怎會去南方?」

    「啟稟公主,拙荊的祖家在南方湘城,微臣想帶她回去尋親,興許有助於她的病情。」

    「湘城?」蘭箏公主目光一亮。「聽說那兒的風景特別美,湖水甚綠,氣候宜人,我一直想著找機會去湘城走走。」

    這暗示也太明顯了……沈芯婕內心暗暗竊笑。

    婁易道︰「微臣只去過一次,並不覺得那兒的風景特別美。」

    他這根本是當面打槍,不給公主面子啊。沈芯婕不由得偷覷身旁的英挺人影一眼,替他的直接暗暗捏把冷汗。

    蘭箏公主不氣不餒,笑道︰「是嗎?那肯定是太尉的心思不在風景上,沒能看出湘城那兒的美。」

    「若無其他要事,微臣先行告退。」婁易垂眸抱拳。

    蘭箏公主朱唇輕咬,欲言又止,可又有所顧忌的瞥了沈芯婕一眼。

    沈芯婕繼續傻笑她的,佯裝什麼也看不懂。

    婁易行了禮,牽起沈芯婕的手便往西宮門那頭走,蘭箏公主面色一慌,提裙追上前,在她身後的成群宮人,亦跟著小碎步追趕。

    「太尉且慢。」蘭箏公主喘著氣低嚷。

    「公主有何吩咐?」婁易停步回身。

    蘭箏公主瞥了一眼兩人牽住的手,媚眼微黯,勉為其難的擠出笑容。

    「這些年來太尉身旁無人相扶持,太尉府雖有主母,卻無人能主持中饋,太尉府大小事全靠太尉一人發落,太尉夫人得了這樣的病,實在擔不起太尉府主母的位置,太尉這般獨撐,未免太過辛苦……」

    「讓公主見笑了,太尉府一向如此,微臣並不覺得苦。」婁易淡淡回道。

    一再遭受婉拒,蘭箏公主嬌容赧然,卻不肯死心,又道︰「太尉一人雖不覺苦,可往後的日子還長,太尉府總不能永遠只靠太尉一人主持大局,總該有個人幫著太尉分憂解勞。」

    沈芯婕看得出來,眼前這個蘭箏公主,是真心喜歡婁易,依她這樣的身分地位,根本沒必要這樣處處討好,可她似乎想要得到婁易的認可,甚至不惜拉下臉,主動向婁易自薦。

    婁易會不會太好命了?有這樣的美人公主主動送上門,他只消向皇帝說一聲,皇帝肯定十分樂意幫忙牽線,來個賜婚什麼的,可他卻不斷潑公主冷水,一副不稀罕的高姿態。

    彷佛洞悉了她的想法,婁易驀然瞥她一眼,嘴角若有似無地挑高。

    「多謝公主惦記。微臣已有拙荊,雖然她無法為微臣分憂解勞,可她是微臣的妻,是太尉府的主母,這點誰也改變不了。」

    蘭箏公主聽罷,面色微白,眼中盡是挫敗之色。

    她這樣的金枝玉葉,才貌兼具,令無數貴族才俊趨之若鶩,偏偏她卻獨鐘這個冷漠寡言的婁易;她處處向他示好,不在意他已娶妻,只願能伴他左右,即便是當個平妻也甘願。

    可任憑她如何明示、暗示,婁易始終不為所動。

    「太尉對我……當真毫無一絲情意嗎?」末了,蘭箏公主紅著眼眶問道。婁易無動於衷,淡淡回道︰「公主是何等尊貴的身分,自當有更好的歸宿,微臣不過是一介武夫,且已娶妻,與公主相差懸殊,實非良配。」

    婁易真狠!沈芯婕忍不住同情起蘭箏公主。

    「那她呢?」蘭箏公主幽幽地望向沈芯婕。「這個瘋瘋癲癲的傻子便是你的良配?」

    婁易攥緊了掌中的縴手,炯炯直視著蘭箏公主,道︰「對微臣來說,岑氏絕對是良配,絕無第二人。」

    霎時,蘭箏公主凝睞她的目光,含怨亦含妒。

    「微臣告退。」這一次婁易沒行禮,兀自牽著沈芯婕的手往西宮門走去。

    搭上等候在宮門外的馬車,沈芯婕方坐定,便忍不住挑開簾子,朝宮門裡的廣場望去。

    還在。蘭箏公主仍站在原地,面朝西宮門這頭,雖然看不清她神色,但可以想見,她肯定癡癡望著馬車。

    放下簾子,沈芯婕別首,望著端坐在身旁的婁易,心情無端的復雜起來。

    吩咐完車夫回太尉府,婁易一轉眸便對上她若有所思的凝視。

    「為什麼這樣看我?」他問。

    「你……不喜歡蘭箏公主嗎?」她好奇。

    「我為什麼要喜歡她?」

    「她很漂亮,而且看起來個性不壞,既然是出身皇室,肯定也是知書達禮,如果你能娶她,對你的前途也有幫助。」她很清楚古代當官,最要緊的就是娶或嫁對人,透過另一半來提升自己的身分地位,抑或是官階。

    婁易眸色微沉,雖然面色淡漠,卻清楚透著一絲不悅。「我不在乎那些。」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有天我又離開了,你又得跟癡傻的岑巧菱當夫妻,倘若你是平常人也就罷了,可你是太尉,是皇帝的心腹,你又是婁家單傳,總得傳宗接代……」

    「那是我的事,不必你操心。」他冷冷地打斷她。

    她早看慣了他冷酷的模樣,也不覺有什麼,又道︰「剛才蘭箏公主說的沒錯,你身邊應該要有個人,能為你分憂解勞,你都沒有其他喜歡的姑娘嗎?」

    婁易的眼神漸沉,漸冷,禁不住他森寒的瞪視,她心虛的垂下眼,暗暗打了個哆嗦。

    「你究竟想說什麼?」

    「我想說……若有喜歡的姑娘,你就別固執了,看是要再納側室,還是收個侍妾什麼的……」

    說到後邊,她自個兒也說不下去。她可是來自于兩性平權,男女關系必須專一的現代人,哪能忍受這種一夫多妻制的陳腐陋習。

    可她明白,婁易不該也不值得對她專一,她若要求他不能再納側室,那便是自私至極。

    只因她隨時可能離開。這一次離開,她不會再回來。

    她若一走,他勢必落單,依照他固執己見的拽性子,肯定會一輩子都等著她。

    她不忍心放他一個人,更不想見到他一輩子守著癡傻的岑巧菱,只為了等她回來。

    光是想像那個畫面,她的心便被擰緊,痛得無法呼吸。

    她嘗過孤獨的滋味,那太可怕了……會把一個人徹底摧毀,她不要婁易變成那樣,太可憐了。

    所以,她不能這麼自私,必須為他的將來設想。

    「我明白你對我的心意。」她把心一橫,逼自己往下說︰「你總該為自己多想想,我不可能永遠待在這兒——」

    未竟的話,被婁易覆來的薄唇封住。

    他捧起她的後頸,俯身便是一吻。這吻,不是真的吻,而是他表露怒氣的方式。

    他吮咬她的下唇,咬得她發疼。見她秀眉微蹙,他方松唇,轉而深入芳腔。

    他的舌拉扯著她,吸吮著軟膩粉舌,細碎的呻吟不自覺地湧出縴喉,可她耳邊聽見的,是他濃濁的呼息聲。

    他的左臂圈在她腰後,將她摟進懷裡,緊挨在他胸口,兩顆心隔著衣料相貼。

    他強壯有力的心跳聲,直直穿透到她心口。

    良久,他松開了她,她星眸迷蒙,唇兒瑰紅,兩頰桃花初綻。

    他的姆指在她唇上來回輕挲,銳眸緊盯不放。「別再說要離開的話,我不要你走。」

    沈芯婕眨眨眼,逐漸緩過神,澀澀地說道︰「你不明白,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我不知道是什麼奇異的力量,讓我的靈魂能來到這個世界,也不知道每一次的離開與回來,又是怎麼辦到的,但是我很清楚,這次若再離開,我不會再回來了。」

    黑眸緊縮,他僵住,冷瞪著她。「為什麼不會再回來?」

    「這是岑巧菱的身體,我不能這麼自私,我得還給她……」她滿眼掙紮與內疚,甚至有些哽咽,「婁易,其實有些事,我沒告訴你。」

    「什麼事?」

    「當我在這裡的時候,岑巧菱的靈魂正在另一個世界,待在我的身體裡,代替我忍受那些痛苦……」她垂下眼,淚水滑落臉頰,泣不成聲。

    婁易怔住。盡管這已經超乎他所能理解的範圍,甚至難以想像,可他信她,她會這麼說,肯定是有所本。

    「我不該回來的……我應該留在原來的世界,承受我原本該承受的那些病痛,如果不是因為凱勛的女朋友把戒指還回來,我不會在這裡……」

    她伏在他懷裡,哭得不能自已。一方面是出於內疚,一方面是出於不舍與恐懼。

    這些日子來,她一直很自責,對正在二十一世紀受苦的岑巧菱,深感內疚,卻又不知如何扭轉一切,她只能等待,等待下一次回返的機會。

    可隨著婁易對她表露情意,隨著她漸漸發現,她對他並非無動於衷……甚至懷有相同的情愫時,她竟也害怕必須離開。

    因為她知道,這一次回去,她就是一個人了,一個人孤獨至死。

    婁易聽不懂她說的那些話,可見她哭得如此傷心,他心疼不舍,只能將她緊緊抱在懷裡,輕吻她的眼角,予以安撫。

    「可你還是回來了,你依然在這裡,我不許你離開,我要你留下來,留在我的身邊,永遠也別走。」

    「婁易,你不懂……這真的不是我能選擇的……總有一天,我還是會走,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可你要知道,如果我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你別把你的心擱在我身上,不值得的。」

    聽見她這麼說,婁易胸中一緊,伸手搗上她的嘴。

    淚眼婆娑間,她看見他總是漠然無緒的黑眸,此刻盈滿恐懼。

    害怕失去的恐懼。

    她怔住,沒想過竟然會在他眼中看見恐懼。自她認識他以來,他一直是冷冰冰的,不管面對什麼事,總是一派冷靜,彷佛沒有什麼值得他流露冷漠以外的情緒。

    可此時此刻,他竟然因為她,露出了恐懼的目光。

    「別再說了。」婁易低啞的說道。

    「婁易……」她哽咽地喊著他。

    「我只要你留下來,就這麼簡單。」

    他痛恨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更痛恨自己沒有把她留下來的能力。

    他要什麼,想爭什麼,只要靠自己的雙手,便能得到手,可她不一樣。她憑空出現,來去不由他,即便他貴為太尉,即便連皇帝都拉攏他,文武百官甚至是皇親貴族都忌憚他,無不想著如何巴結收買他,他坐擁一切,樣樣唾手可得,唯獨留不得她。

    「婁易……對不起,要是我沒來這裡,魂魄沒附在岑巧菱身上,你也不會遇見我,也不會這麼難過。」見他痛苦,她也跟著難受,不禁愧疚起來。

    「胡說。你若沒出現在我面前,恐怕我窮其一生,都不知道怎麼談戀愛。」

    他嘶啞低語,俯身吻了吻她沾滿淚水的唇,輕柔地吮去她頰上的淚痕。她的心融化得一塌糊塗。

    原以為他這樣的個性,肯定不懂得怎麼哄女孩子,更不可能放下身段去哄,沒想到他哄起人來,竟是如此溫柔。

    「所以,你現在在跟我談戀愛嗎?」她破涕為笑,眼中盡是甜蜜。

    「不然你以為呢?」

    「我以為……你還只是在追求我而已,我們這樣還不算談戀愛。」她笑得眉眼彎彎,笑中含淚。

    「那你來教教我,要到什麼時候,我們才算是真正的談戀愛。」

    我想想,可能要到我願意主動親你那時,才能算是真正談戀愛吧。」

    明知她是逗著自己玩兒,婁易卻不以為意,他滿眼寵溺的望著她,撫過那張又哭又笑的嬌顏,溫柔地揩去淚痕。

    「好,都聽你的。」

    俯身吻上她之際,他美目低垂,低啞說道。

    她閉起眼,主動昂頸接受他的吻,眼角悄悄滑下一滴淚。

    就這樣吧……在回返二十一世紀之前,讓她再自私的享受一次戀愛,再一次感受被人疼愛的滋味。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10-26 09:43 PM

【第十章】

    起程前往南方之前,太尉府接了一道請帖,這不是尋常的請帖,而是來自嗣浚王府的喜帖。

    「……聽你這麼一說,這個浚王還真是個大人物。」

    薄暮時分,出了位在皇城東側的太尉府,寶蓋馬車轔轔行走在青石板道上。

    車廂裡,沈芯婕一身荷藕色織銀線繡紫陽花短襖,搭著月牙白浮水花印的馬面裙,梳著精巧可愛的玲瓏髻,簪以琉璃珠花與光澤溫潤的小珍珠,襯得那張小臉越發靈秀可人。

    她揚著眉睫,水陣晶亮,興奮地瞅著相對而坐的婁易。

    畢竟,這是她第一次參加古人的婚禮,再加上婁易向她解說了當前東周王朝的勢力分佈,今晚成親的這個浚王,是少年皇帝父系那方的親戚,也就是俗稱的皇親國戚,地位非同小可。

    「那你和浚王的交情如何?」她好奇地問。

    「我與誰都沒有交情。」今晚的婁易一身玄黑繡白竹紋錦袍,長發束於腦後,英姿煥發的模樣,有別於平日穿著朝服的嚴肅凜然。

    她撐著下巴,一邊欣賞他的俊美,一邊嘖嘖稱奇︰「我真的想不透,你這樣的人是怎麼混起來的?」

    婁易面無表情,長眉微微一挑。

    「通常在我那個世界,想當官可要懂得攀關系,懂得巴結,懂得抱大腿,懂得拍馬屁,更別提若要升官,以上各個環節都要做到最好,人脈可是很重要的。」

    「聽起來你那裡的人不是在當官,而是在買官。」婁易淡淡地說道。

    「別說是當官了,在我們那裡,很多人為了往上爬,同樣不脫這幾樣。」她皺皺巧挺的鼻頭,想起過去在學校舞團裡的一些鳥事,忍不住有感而發。

    「確實,有些人如你所說,是靠關系當官的,可我不是。」

    「我知道,你是靠你的雙手,以及你一身聰明才智當官的。」她難得拍拍他的馬屁。

    他美目一橫,見她星眸彎彎,笑得甚是諂媚,心中一動,伸手把對座的玉人兒撈進懷裡。

    「無緣無故拍起馬屁,莫非你也想升官?」他一臉冷冷拽踐的質問。

    「我都是太尉夫人了,還能升什麼官?」她笑嘻嘻地仰起小臉。「你以為我這麼小心眼嗎?我也是會稱贊人的。」

    唇畔揚起淡淡笑紋,他道︰「認識你這麼久,也沒聽過你稱贊我,今兒個還是頭一回。」

    她秀眉微揚,嬌哼︰「你都這麼大了,還喜歡人家稱贊你呀?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呀,想當初認識他,他還是內心老成但面露稚氣的小正太,她都還沒來得及嘗試小正太養成的過程,一晃眼他已經是個身心成熟的大男人。

    「既然你知道我不是小孩子,那你是不是應該搬回我的寢房睡?」

    見他眸色濃烈,意有所指,她紅了臉,支支吾吾︰「我……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再說了,在我心底,總覺得你還小……」

    驀然一記熱辣的纏吻落在唇舌間,她頭暈目眩,身子發軟,在他懷裡化作一灘春水。

    滾燙的舌滑過齒列,勾踫她的舌尖,輕緩地吸吮著。凜冽的男性氣息,渡入口腔,迷眩了心神。

    從一開始的錯愕,有些別扭的抗拒,再到如今,她已逐漸習慣他的吻。

    偶爾回過神,她赫然發覺,她已經不會在兩人接吻時想起凱勛……畢竟,她的初吻是給了凱勛。

    女人總忘不掉她的第一次。初次牽手,初次約會,初次接吻,初次向另一個人獻出自已的真心。

    她無數的初次,全給了凱勛。曾經,她真的以為,她會與凱勛牽手到老,一起走至人生盡頭。

    可如今,她已經明白,那僅僅只是一個美好的夢想,再難實現。

    其實,這一切對婁易來說並不公平。

    婁易把初吻給了她,他擱在心尖上的第一個姑娘是她,可她已有過凱勛。思及此,沈芯婕輕推開婁易,眼泛迷蒙的問道︰「你……會不會介意?」

    面對她沒頭沒腦的問法,婁易竟立刻意會過來。

    他黑陣湛湛,道︰「我有什麼資格介意?我並不屬於你那個世界,他比我幸運,能夠出生在你的世界。」

    「婁易,你為什麼喜歡我?」她知道這個問題很傻,可她真的想知道。

    他沉默片刻,道︰「我也不知道。」

    啊?這算什麼回答?沈芯婕懵了。

    「一開始只覺得你說的那些話很奇怪,甚至懷疑你是不是瘋了,可看你神智清晰,行為舉止與常人無誤,知道你不可能是瘋子,漸漸的信了你的話。」

    「我還記得你跳那支舞的模樣……」沉嗓略頓,他眼底蕩漾著一絲溫軟,似在追憶。「雖然是從未見過的舞,但是真的很美。」

    得獲贊賞,她心下一喜,綻露燦笑,「真的?你覺得我跳的舞很美?」

    原以為在這個時空,沒人會懂得欣賞她跳的芭蕾,沒想到那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他垂睞著一臉欣喜的她,嘴角揚起,笑中染上寵溺。

    「看見你跳的舞,我總算明白,你不可能是恢復神智的岑巧菱,慢慢的便信了你說的話。」

    她恍悟,「原來是這樣啊……」

    他瞬也不瞬的凝視著她,彷佛口中描述的那些情景,僅僅只是昨日發生之事,一切猶然歷歷在目。

    「你跟我見過的女人都不一樣。」他目光深沉,嘴角含笑。

    「那當然,我可是來自於二十一世紀。」她小聲嘟囔。

    啊,弄了半天,原來是因為她來自二十一世紀,與這裡遵循封建傳統的女性不一樣,他才會喜歡她。

    「我認識的女人,都只想安安靜靜的待在內宅,可你不一樣,你成天想著到處遊歷,你的眼神總渴望著自由,有時又那麼的悲傷。」

    聞言,沈芯婕驚詫不已。

    她一直以為他冷冰冰的,對她又總是沒給好臉色,小小年紀便流露出一副唯我獨尊的氣勢,這樣的人肯定很自我中心,沒想到他竟然觀察入微。

    「我沒看過像你這麼想往外跑的女人,而且膽大妄為,不僅逃親,還隻身一人搭船,我總想著,像你這樣的女人,有誰能讓你乖乖的留在原地,靜靜等著。」

    長指撫過她嬌嫩的眉眼,他聲嗓沉沉,仿若古琴發出的渾厚樂音,勾動她心底的情弦。

    「可慢慢的,我明白一個道理。」他眸光糾纏著她,如絲如縷。

    「什麼道理?」她柔柔一笑,陣心被他的身影霸據。

    「你這樣的女人,不可能為了誰而停留,所以我必須緊緊抓著你,才能讓你留下來,留在我身邊。」

    語畢,溫熱的薄唇隨之落下,吻去了她來不及吐出的話。

    婁易,你錯了。

    我想留下來,想留在你身邊。

    但,我沒有這個權利,更沒有這個資格。

    嗣浚王府裡大紅燈籠高高掛,宴客的花廳裡,結上了紅彩與紅色纓穗,一旁水榭花亭裡,一班樂師彈奏著琴笙,歌伎在旁吟唱喜歌,亦有舞姬隨琴聲緩緩起舞。

    在王府管事的引領之下,沈芯婕隨婁易入了花廳,兩人被安排在上座,與一票皇親國戚同席。

    沈芯婕難掩好奇的四下張望,輕扯一下婁易的袖口,壓低嬌嗓問道︰「成親不是要拜天地嗎?怎麼會在這裡?」

    婁易見她水眸眨巴眨巴,甚是納悶的憨樣,黑眸漾起笑意,低聲解釋道︰

    「你說的拜天地是正婚儀式,按禮制來說,正婚是不對外宴客的,只有新人的親戚出席觀禮,待到第二日早上新娘回門過後,傍晚才對外宴客,昭告世人他們已結連理。」

    「原來是這樣呀……還真麻煩。」她聽得一愣一愣的。

    待到所有賓客陸續坐定,宴席正式開始時,沈芯婕看見今晚的新人一前一後進到花廳。

    那浚王高大英挺,年輕俊美,遠遠看去竟與少年皇帝有三分像,果真是親戚。

    而今晚的新娘子,穿著大紅鳳凰雙繡銷金短襖,珍珠翠領,下裳是一襲絛紅色八幅千褶裙,裙上縫綴著大小一致的珍珠,做工精緻細膩,彰顯新娘子一身雍容華貴的氣質。

    新娘子容貌甚美,瞧得出年紀頗輕,描繪得宜的妝容,眼臥秋水,艷若桃李。

    沈芯婕注意到新娘子的腰間系著纏金絲紅線打成的同心結,她的手不時撫弄著同心結,眉梢眼角卻有些失落。

    再看看兀自走在前方的浚王,從頭到尾不曾扶過新娘子,只顧著與上前祝賀的賓客談話,忙著交際應酬,絲毫沒有把半點心思擺在新娘身上。

    捺不下心底的疑惑,沈芯婕又扯了扯婁易的袖子。

    婁易美目一斜,墨眉微挑。

    「這個浚王跟新娘子是什麼關系?」她小小聲地問道。

    他一臉啼笑皆非,「自然是夫君與妻子的關系。」

    她白他一眼,「廢話!我當然知道他們已經成親。我的意思是,他們是彼此相愛才成親的嗎?」

    他斂起笑,淡淡回道︰「那韋氏是韋太傅之女,韋太傅乃先皇重用的要臣,在朝中的勢力與影響力自然非同小可,如今太後聽政,重用外戚族系人馬,浚王等人經常受到打壓,要想在朝中與外戚簡氏一爭高下,自然得拉攏前朝重臣。」

    她苦皺小臉,抱怨道︰「你說話別這麼復雜行不行?我越聽越糊塗。」

    沈芯婕到底並非長于東周王朝,對於朝中政局的發展自然不清楚。

    婁易轉個念,言簡意賅的解釋道︰「浚王之所以會娶韋氏,自然是為了政局考慮,韋太傅嫁女,圖的也是能與浚王結兩姓之好,以利日後能壯大韋氏。」

    「說白了,就是政治聯姻……」她恍然大悟。  

    此時,浚王來到他們這方,舉盞相敬,婁易起了身,面無表情的飲盡手邊那杯酒。

    沈芯婕佯裝傻氣的笑呀笑,偷偷打量起眼前的浚王。桃花眼,薄唇……啊,這男人肯定是個天生絕情的壞蛋。

    她瞥向端坐在位子上的韋氏——不對,應當稱呼她浚王妃——她雙手合握杯盞,低垂眉眼,垮著嘴角,看上去並不怎麼開心。

    莫非,韋氏也曉得這是政治聯姻,根本不樂意嫁給浚王?

    盡管知道這與自己無關,可沈芯婕還是忍不住揣測起這兩人的婚姻情形。

    宴席開始後,眾人連番向座上的新人敬酒,說些恭賀的吉祥話,用完膳後,官夫人們便退出了花廳,將花廳讓給男人們去說話,轉而來到園林裡的花謝。

    花榭裡同樣高掛大紅燈籠,又有燈柱照明,燦若白晝。

    沈芯婕本不願離開花廳,畢竟她與這票官夫人沒半個相熟的,盡管婁易對外宣稱她的病情時好時壞,可在外人面前,她能裝傻,便盡可能的裝,省得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連累婁易。

    可花廳裡的女人全走光了,就剩她一個,這似乎太不識相,她再怎麼不願也只能乖乖照辦。

    花榭裡的女人先是彼此寒暄一陣,接著又聊起今晚的宴席菜色,隨後聊起朝中誰家夫人生了兒子,聽得沈芯婕頭都疼了。

    她實在受不住了,假借出外解手,讓王府安排伺候的小丫鬟領著,逃命似的離開花榭。

    「太尉夫人,茅廁在那頭……」打燈的小丫鬟正說著,一個轉身卻不見本該跟在身後的沈芯婕。

    小丫鬟呆了呆,慌慌張張的找起人來。「太尉夫人?您在哪兒?」

    「我在這裡呢。」

    聽見園林另一側的水榭傳來聲嗓,小丫鬟連忙小碎步飛奔而至。

    這一側的水榭是專供看戲用的,建有足足兩人高的戲檯子,小丫鬟提高手中的燈籠一照,看見沈芯婕不知怎麼爬上戲台,竟然站在檯子中央。

    小丫鬟嚇得面色發白,著嗓子嚷道︰「太尉夫人您這是做什麼?您趕緊下來呀!」

    「不礙事的。」沈芯婕沖著她揮揮手。

    呼,好久沒站在舞臺上。雖然這個舞臺有點小,底下也沒有屬於她的觀眾,可至少她能重溫昔日登臺跳舞的那份心情。

    「太尉夫人,您快下來呀!」水榭外的小丫鬟已嚇得眼眶含淚,貴客若是出事,那她的腦袋瓜恐怕也不保。

    沈芯婕不應不睬,兀自脫去了鞋襪,佇立在戲臺上,緬懷起昔日做為一個芭蕾舞者,站在舞臺上,接受底下觀眾鼓掌贊揚的風光。

    小丫鬟當下嚇壞了,就怕太尉夫人瘋病發作,從戲臺上往湖裡縱身一跳,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小丫鬟兩腿一軟,握緊了燈籠,跌跌撞撞地朝著來時路奔回去。

    花廳裡的男人已從閑事聊至政事,以浚王為首的皇族派系,正在撻伐太後重用外戚,打壓聶氏宗族等事,婁易一向保持中立,並未選慣站。

    若真要說,婁易向來是站在皇帝那邊。

    婁家三代從武,事君甚忠,祖上數十人死後全入了忠烈祠,受東周百姓敬拜。

    出自這樣忠貞不二的家族,婁易自然也不會是例外。盡管他對皇帝並沒有多尊敬,可他骨子裡仍是忠君的。

    興許是清楚他的立場,浚王方會邀他出席今晚的喜宴。

    婁易手握杯盞,低垂眉眼,心不在焉的聽著那些官員高談闊論。

    驀地,一名小丫鬟慘白著臉跑進花廳,守門的管事隨即將她攔下,不給進,就怕擾了裡頭的貴客。

    婁易美目淡掃,正好瞧見入口處的小丫鬟,他放下杯盞,起身走去。

    小丫鬟結結巴巴的向管事稟報︰「……那太尉夫人好似中了邪,不肯聽奴婢的勸。」

    小丫鬟不知婁易就站在她背後,逕自一個勁兒的說著。

    正對著婁易的管事,立馬變了臉色,厲聲訓斥道︰「胡說八道!那可是太尉夫人,豈容你一個低賤丫頭冒犯!」

    小丫鬟瑟縮一下,正欲再開口,忽聞背後傳來一道低沉的男嗓。

    「她人在哪裡?」

    小丫鬟一驚,飛快轉過身,一見是高大英挺的婁易,不由得咬咬唇,腦袋瓜垂了下去。「奴婢見過太尉大人。」

    管事見她彷佛失了魂,氣煞的出聲催促︰「沒聽見大人問你話嗎?」

    小丫鬟慌亂地抬起眼,道︰「夫人她在西側水榭那兒——」

    「怎麼走?」婁易冷著臉問道。

    管事替小丫鬟回答︰「大人,西側水榭往這邊走,小的這就領您過去。」在管事的帶領下,婁易尋至王府西側的水榭,方走近便看見戲檯子上忘我跳著舞的人影。

    「慢。」婁易低喊了一聲。

  打著燈走在前方的管事愣住。「大人……」

    「我自個兒過去,你回去吧。」婁易吩咐道。

    盡管不明所以,管事卻不敢拂了貴客的意,沒敢多問,連連應了聲是便離開。

    婁易緩緩步進水榭。

    戲臺上的女人,她嬌顏瑰紅,面上揚著燦笑,眉眼凝著一束自信,明明四周圍是一片黑暗,卻不停的環顧張望,好似底下坐滿了人。

    發覺他的存在後,她笑了笑,不顧一身厚重繁復的衣衫綁手綁腳,硬是在原地做了個劃步繞圈的舞步。

    「好看嗎?」她在原地繞了一個圈,停住,朝他嬌粲一笑。

    「好看。」月光下,他黑眸灼亮,緊緊凝視著戲臺上的娉婷人影。

    雖然分不清他的贊賞,是出於真心,抑或是單純捧場,她仍是開心的笑了。

    她收起動作,朝著台下的他伸出手。

    他眸底染上笑意,輕功一使,眨眼便躍上戲台,然後,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沈芯婕往他懷裡靠,氣息有些喘亂,眉眼卻甚為歡喜,嘴角猶揚著甜笑。

    「我只是擺擺樣子呀,這根本不算是跳舞,哪裡好看了?真看不出來,原來你也會撒謊哄人開心。」

    「我覺得好看便是好看。」他摟著她的腰,黑眸泛著柔波。

    她仰起紅撲撲的臉蛋,粉唇一揚,笑若艷花。

    他不是會說好聽話的個性,可在她面前,他卻會用他的方式,對她吐露甜言蜜語。

    心,暖暖的,甜甜的……這,便是戀愛的滋味吧。

    她曾經以為,這輩子除了凱勛,再也不會有心動的感覺,更不可能再愛上任何人。

    怎料,有這麼一天,她的靈魂穿越時空,來到這裡與婁易相遇。

    她百感交集的凝瞅他,伸出手,努力想摸上他的頭頂,卻怎麼也無法如願,還是踮起了腳尖才勉強踫著。

    「怎麼一眨眼就長這麼高了……那個才十六歲,高我沒多少,酷酷拽踐的小正太都去哪兒了?」她一臉困擾,嘴裡念念有詞。

    他淡笑,任由她擺弄。「如今我們年紀相當,你不能再以年長者自居。」

    「是呀,真討厭。」她噘嘴抱怨。

    他垂眸,抬起手,拂去她額前幾縷淩亂的發絲,正欲俯首吻她時,她忽爾揚起一絲頑皮的笑。

    還未來得及啟嗓詢問,她已踮起腳,在他唇間輕輕一吻。

    他怔住,想起那日她說的話……胸中不禁一陣收緊。

    「我想,我們應該是在談戀愛。」偷襲成功,嘴角懸著抹甜笑的小女人如是說道。

    他目光沉沉地看著她,良久,良久,彷佛打算就這麼一直看著她,直到永遠。

    她伸手覆去他的眼,撒嬌地命令︰「不許再這樣看我。」

    白嫩手背下的薄唇,緩緩揚高,笑了。

    他笑的模樣真好看……沈芯婕心念一動,湊上前吻了吻那張微笑的薄唇。他就這麼任她調戲,好似成了一尊不會動的木頭偶娃。

    她輕輕吻著他,汲取他爽冽好聞的氣味,而後,軟膩小舌探入他口腔,踫了踫他的舌,像條嬉戲的魚兒,來回鑽動。

    他探舌回應,雙眼依然被她手心遮蓋,只能用唇舌去感覺她。

    兩人的舌頭在彼此嘴裡優遊來去,他勾住她的,輕吮起來,她嚶嚀一聲,在這個吻快失控前退了出去。

    一吻既罷,她氣息不穩的低喘著,手依然覆在他眼上。

    他氣息沉著不紊,唯獨雙唇沾染上淡淡的粉色胭脂,洩漏了方才的激情。她拿開手,對上那雙幽邃的美目,在他的凝視中,甜甜綻笑。

    「方才扭著腳了……」她可憐兮兮地撒著嬌。

    他一手扣緊她的腰,沒費太多力氣便將她橫身抱起,那一雙未著鞋襪,白淨細嫩的腳丫子,在裙擺間輕輕晃動。

    沈芯婕往他肩頭枕去,雙手勾抱他的後頸,道︰「我們回家吧,這裡好沒意思啊。」

    婁易沒應聲,摟緊懷中縴細的嬌軀,縱身往戲台下一躍,俐落著地,然後直朝著王府大門的方向走去。

    回到太尉府,婁易抱著扭傷腳的沈芯婕回寢房,幫她卸去鞋襪,親自為她敷上膏藥,又命人煮了碗能消炎止腫的藥茶,盯著她喝下才回了自己的房。

    夜裡,向來淺眠的婁易翻了個身,聽見房外廊上傳來腳步聲,隨即睜開了眼。

    房裡僅留一盞油燈,幽微光線中,只見一道嬌小人影,躡手躡腳地繞過蓮座白玉屏風進到內寢裡頭。

    婁易瞥見沈芯婕朝床榻這頭走來,手裡還拿著一件物事,待她走近,才發現那竟是同心結。

    她走向披掛著外裳的繡屏,拉下織錦纏玉的腰帶,將同心結系上。

    她開心的拿高腰帶,端詳著系好的同心結,正想踮起腳尖放回繡屏上,一隻大手驀然探過來,抽走了腰帶。

    「這是在做什麼?」

    她轉過身,對上僅著錦白中衣的婁易。他手握著腰帶,另一手輕捧起她剛系上去的同心結。

    她低下頭,悶著嗓說道︰「今晚在嗣浚王府那兒,看見浚王與浚王妃腰間都系著同心結,方才睡前我問過銀寶,才曉得原來大婚當日,新郎與新娘子會親手替對方系上同心結。」

    經她這麼一提,婁易才想起,大婚當日確實有這項禮俗,只是大婚過後三個月,新婚便算是正式結束,同心結可系,亦可不系。

    他畢竟是武將,不喜身上佩戴過多飾物,新婚三月過後,便將同心結解下。

    「……你跟岑巧菱成親的那日,雖然我不清楚是什麼情形,不過,我猜應該不怎麼順利吧?」

    低垂的嬌顏悄悄抬起,覷了覷婁易那張俊顏。她有些心虛,盡管這並不是她的錯,可一想到這麼重要的日子,她卻不能「在場」……婁易好可憐。

    他,總是孤單一人。

    何老夫人不在之後,他身邊沒有半個親人,婁家就只剩下他一個,他肯定很孤單吧?

    「大婚那天,都請了什麼人來觀禮?」她咬著唇低問。

    他淡淡地道︰「請了幾個遠房的表叔。奶奶外家那邊也還有幾個舅爺,平日少有來往,可小的時候都曾打過照面,我想,既然是喜事,便讓人去把他們接來一起熱鬧,老人家沾沾喜氣總是好的。」

    結果來的都是些不怎麼相關的人啊……她心酸酸的想道。

    「你最希望在場的人,應該是奶奶吧?」想起那個僅僅認識幾日的慈藹老婦人,她忍不住紅了眼眶。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他面無表情的淡道。

    這傢伙究竟是怎麼養大的?老是一副無所謂的老成模樣,十六歲是這副態度,二十二歲依然是一派冷然。

    其實,他只是習慣用冷淡的面孔,隱藏內心真實的情緒。

    「奶奶一定很欣慰,你年紀這麼輕,就當上了太尉,還這麼受皇帝重用。」

    「奶奶要的不多,她只盼我平安,別給婁氏丟臉,如此而已。」

    她朝他伸出雙手,一臉看著自家孩子的慈愛笑容。「來來來,讓我瞧瞧,我們家的婁易都長成什麼樣了?」

    聽見她故意模仿起奶奶的聲調,婁易不禁失笑。「你這是做什麼?別鬧。」

    她學起老人家的嘟囔:「欸,長大了就不給奶奶摸了?瞧你這孩子……好,你不過來,那我過去。」

    「芯芯——」

    正欲揚嗓阻止她胡鬧,她迎上來,張開雙手將他圈抱。

    他微頓,隨後聽見懷中人兒幽幽啟嗓︰「阿易,對不起。今晚去了浚王府,我才發現自己好自私,總是想著自己的事,卻忘了你跟我一樣,都是孤伶伶的一個人。」

    溫涼的胸膛,因為她的貼靠,而逐漸發燙。

    婁易伸臂回擁,沉沉地道︰「我不是孤伶伶的一個人,我有你。」

    聽見他那句「我有你」,她鼻頭漸酸,眼一眨,淚水落了滿頰。

    「阿易……對不起,對不起。」她現在才知道,她好自私,好幼稚,總想著自己,卻不曾考慮過他的感受。

    「你沒做錯事,何必道歉。」他安撫道。

    「有,我做錯了很多事。」她哽咽了一聲,又道︰「當初若不是我一直不肯乖乖合作,奶奶也不會還沒見到你成親就先離開人世,都是我害的。」

    「那不是你的錯。」

    「還有,如果你沒有遇見我,說不定你早娶了蘭箏公主,她長得美,又是皇族,還那麼喜歡你,肯定能為你做很多事……」

    「你忘了你曾對我說過的話嗎?」他以單手輕捧起她泛紅的小臉。

    她眨著淚眼,搖搖頭。她說過的廢話那麼多,她哪記得住。

    「你說,人一輩子沒談過戀愛,怎能算是真正活過。」他陣亮如兩簇黑焰,直直望入她心底。

    「我……我那是胡說八道來著,你還真信啊……」想不到他竟然把她說過的話,全聽進去了。沈芯婕霎時又被感動得眼淚直掉。

    「公主再好,比不上你,況且,我根本不喜歡蘭箏公主。」

    「我知道,你就喜歡我,對不?」她直接爽利的代他回答。

    婁易淡淡地笑了。

    這一笑,牽動著她的心魂,她為之深深悸動。

    曾以為,不可能再這麼愛一個人,曾以為,不可能再像初次戀愛一樣,毫無保留的奉獻真心。

    遇見了他,方明白,那樣的想法,幼稚得可笑。

    是的,她愛上了婁易。深深地,愛上了。

    或許不若初次戀愛那樣的瘋狂,可這一次,她更懂得珍惜,更懂得為對方著想,更懂得什麼是真正的愛情。

    沈芯婕心口一熱,湊上前親吻他。

    婁易環住她的腰,主動俯低俊顏,讓她不必吻得如此費力。

    她輕吮他的下唇,呢喃︰「大婚那日,我沒能幫你系上同心結,你一定很失望吧?」

    他不語,默認。

    她心疼不已的吻著他,香舌輕探,隨即被他一口含住。

    纏綿熱烈的吻,于焉展開。

    他扶緊她的縴腰,握在掌中的腰帶,連同她方才系上的同心結,此刻緊貼在她身後。

    唇舌相纏,濃烈似火,已分不清此刻回蕩在房中的喘息聲,是屬於誰的。

    「留下來。」婁易抵住她的唇,嘶啞地低語。

    她睜眼,眸色如霧迷蒙,卻能清楚看見他眼中那抹渴求。

    她伸出雙手,輕推開他。他眸光一凜,略紅的俊顏,浮現一絲挫敗。她抽起他手裡的腰帶,作勢要遞給他,而後抬起瑰紅的臉蛋,輕輕咬唇,朝他綻露一抹微帶靦眺的笑。

    「……那,你也會幫我系上同心結嗎?」她嗓音甜如蜜地問道。

    婁易渾身一燥,再難自持,一把將她抱起,放上繡著吉祥如意蝠紋的錦褥,重新接過腰帶,纏上她的腰間。

    那過於寬大的腰帶,明顯圈不緊她縴細的腰肢,看上去竟有種說不出的誘惑。

    她伸手輕撫過垂落在腰側的同心結,水陣盈盈地凝瞅他,嘴角那彎笑,勾走了他的心魂。

    他胸口好似一把烈火灼燒,渾身肌肉繃得發疼,欲望在體內如獸般叫囂。

    撫過那張細致如瓷的嬌容,他俯身,吮住桃花般嬌嫩的唇瓣,將一直囚禁起的那頭獸,在今夜徹底釋放……

    寬松的錦織腰帶掛在榻沿,同心結讓一隻嫩白的縴手攥握,纏金絲的紅色纓穗,落在泛著紅暈的嬌軀上。

    鮮艷的大紅,襯出細致如雪的白皙。紅與白,強烈而鮮明的對比,刺激著正細細端詳的一雙黑眸。

    縴手越發攥緊同心結,似染霞霓的嬌顏,有些無助的仰起。沈芯婕眨著睫毛,如初生小鹿般的望著他。

  他喉頭一窒,俯身吻上她的眼,如扇長睫,將最甜美的唇留待最後。

  舌與舌相接,無聲地糾纏,絲縷相連。

  撥著纓穗的長指,輕撚起頂端的豔花,一聲蝕魂的嬌喘,自她嘴裡逸出。他的舌趁勢深入,與之旋繞。她嚶聲回應,握住同心結的纖手微微一松,同心結自掌間滑落……

  她身前那具赤裸的雄壯男體,亦隨著纓穗的滑落,俐落而輕緩的往下挪動。

  「阿易……」當他呵出的熱息,拂過胸前,她雙頰羞紅,低喊了一聲。

  婁易抬起眼,灼灼地凝視她一眼,當著她的面,萬般珍惜的吻住了一朵蕊心。

  濕熱的嘴,包覆著柔嫩的中心,火燙的舌尖,挑動她體內的臊與熱。

  幽微的寢房,飄蕩著細弱的呻吟,摻雜著粗重的喘息聲,交織成一幅旖旎情畫……

  大紅色同心結不知幾時滑至白嫩腿間,強壯的男體覆壓而上,將那同心結緊緊貼在兩人之間。

  她身上的男人,早已化作一頭美麗的野獸,以唇舌嘗遍她的甜。

  粗礪的指掌,掬起最嬌嫩的柔腴,細細磨弄,磨出她一身香汗,以及難耐的低吟。

  他一樣難耐,飽嘗折磨,卻極富耐心,一寸寸,一分分,給予最溫柔的愛撫。

  她情動如潮,眉微蹙,眼含淚,身子似抹上釉彩的瓷,細緻白裡透著粉嫩桃花紅,勾勒出媚豔的姿態。

  她雙手輕推著他的肩頭,那一束束賁起的肌肉,硬如石磐,撼動不了半分。

  那唇,那舌,似不知饜足的饕餮,啃吮她的肌膚,霸住那兩朵嬌嫩的花,用他的唾沫悉心餵養。

  纖臂盤上他的後頸,十指收緊,因他一陣孟浪的吮咬,在他頸後勒出十道淡淡紅痕。

  大手挑起貼合在兩人身子之間的同心結,細長的紅色纓穗滑過她白嫩的腿間……

  那細緻的觸感,挑動的是幾欲潰堤的情潮。她兩頰瑰紅,眼兒泛霧,抿咬著下唇,羞澀卻也難耐他甜蜜的撩撥。

  「阿易,別這樣……」她好害羞的低嚷。

    「願此生同心,如此結永不分離。」低啞的男嗓,緩緩念出大婚之時的誓言。

    她心中一軟,眸光如蜜,與他絲縷相連。

  「願此生同心,如此結永不分離。」低啞的男嗓,緩緩念出大婚之時的誓言。

  她心中一軟,眸光如蜜,與他絲縷相連。

  「願此生同心,如此結永不分離。」她學著他,複念誓言。

  他微笑,笑得如斯俊美,教她評然心動,忍不住伸手撫摸他的眼。

  「阿易,你好美。」她輕歎。

  他抓過她的手,放在唇邊啄吻數下,熾熱的黑眸,直勾勾盯住她。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他,眼中全是瘋狂,好似失控的獸,僅靠一絲冷靜繫住。

  這頭俊美的獸,轉眼便撲上來,溫柔卻也狂野的覆住她。

  同心結落在她散落的發間,烏潤中纏著絲絲紅線。他的發如墨流淌而下,紮在她面頰上,刺刺癢癢。

  隨之而來的是他喂來的舌,她張開雙唇迎合,就似那同心結一般,纏綿不分。

  強壯的大腿輕輕頂開她的雙膝,勁瘦漂亮的男體卡進她雙腿之間,像一把剛硬的刀刃,劃開雪白絲緞。

  他撐起雙臂,居高臨下的凝視著她,那雙漂亮的眉眼,被情欲燎得越發俊豔。

  她也看著他。靜靜的,定定的,近乎虔誠的,望進他深邃似海的眸心。

  「別想他。」婁易幾乎是請求的語氣。

  聞言,她心口泛疼,探手拉下那張俊顏,吻了吻,喃道:「我沒有。」

  明知她心底曾經有過別人,可他依然沒放開她,他寧可委屈自己,也不願強迫她忘記凱勳……婁易看似冷酷,其實他對她,是何等的包容。

  她湊上前,吮吻他,他最後的理智,逐漸消融。

  他捧起嫣紅的小臉,加深這個吻,另一手扶在她滑膩的腰,緩慢而溫柔地嵌入她體內。

  黛眉蹙緊,她在他的吻裡低低呻吟,攀抱在後頸上的十根纖指,收攏再收擺。

  「阿易……痛……」淚水滑下眼角,她睜開泛紅的眼眶,輕嚷。

  他心疼不已,放緩身下的動作,捧起她淚濕的小臉,不住地輕吻愛撫。

  直到疼痛漸緩,嬌小的她已能容納他的剛硬,他才深而緩地挺進,與她完整交融合一。

  隨他一次又一次的深嵌,她在疼痛中感受最真實的他。

  溫暖,堅硬,充滿掠奪性。

  他的額心緊抵著她,汗水沿著鼻尖,落在她臉上,混合著她動情的淚水,滲入錦繡被褥。

  「你是我的了。」他低沉的宣告,伴隨濃重的喘息聲。

  她彎陣微笑,主動抱緊他,小臉貼靠在他肩頭,粉唇張啟,輕吟如歌。健碩的男體,濕透的後背,糾緊的肌理,分敞于兩側的白嫩玉腿,汗濕的長髮交纏散飛……

  纖手不知何時又重新握著同心結,緊緊的,一整晚不曾放開。

  直至纏綿漸歇,那頭壓抑許久的美麗野獸,終在她白潤軟腴的身子得獲釋放之後,另一隻修長的男人大手,將白皙小手包握住。

  連同小手裡的同心結一塊兒握住。

  緊緊的,彷佛就這樣直到永遠,再也不願放開。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10-26 09:44 PM

【第十一章】

    沈芯婕悠悠轉醒,她坐起身,發覺身旁空蕩蕩的,伸手撫過被褥,竟是涼的。

    「阿易?」她輕喊,轉眸四下尋找。

    寢房裡靜悄悄的,鏤花扇形小窗外的天色已半亮,房外依稀有窸窸窣窣的交談聲。

    她掀被下榻,身上穿著錦白色中衣,長發披散,赤著雙足走出去。

    寢房外幾個丫鬟婆子在交頭接耳,她們一臉唏噓,似在感嘆些什麼。

    「你們是誰?」她揚嗓問道。

    她回來太尉府也有一段時日,府裡的下人大多認得,眼前這幾個丫鬟婆子,看上去都很面生,更不可能是伺候主院的下人。

    古怪的是,那些丫鬟嬤嬤對她的話置若罔聞。

    「夫人都已經瘋了這麼多年,也不見她清醒,大人這樣守著,是要守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

    「可不是嗎?眼瞅著別人家的小世子都已經牙牙學語,咱們太尉府卻冷冷清清的,丁點生氣也沒有,偌大的太尉府後繼無人,這可怎麼辦?」

    沈芯婕愕然。她們口中的夫人……是在說她嗎?可她不是還好好的站在這裡?

    越想越困惑,見這些人對她視若無睹,沈芯婕便往外走,一路走進主院的庭園花壇裡。

    然後,她看見了「自己」。

    不,不對。那不是她,而是岑巧菱。真正的岑巧菱。

    岑巧菱坐在花壇邊的石凳上,手中編著花環,嘴裡咿啊咿啊的說著沒人聽得懂的話,一旁伺候的丫鬟笑容勉強,努力搭話。

    「夫人,這花吃不得!」見岑巧菱抓起手中的花環咬了一口,丫鬟面色一白,連忙搶過花環阻止。

    沈芯婕愣在原地,怔怔地看著這一幕。

    岑巧菱在那裡……那麼,她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心底一涼,垂眸,端詳自己,還未理出頭緒,餘光一瞥,瞧見熟悉的身影走來。

    那是……婁易?

    他瘦了好多,俊美的面龐看上去疲憊不堪,發鬢間摻雜著一縷銀白……這是怎麼回事?

    那真的是婁易?那不是現在的婁易,看起來倒像是……年紀略長的婁易。

    「阿易?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她驚詫的嚷著。

    婁易對她視若無睹,彷佛她並不存在,兀自朝著岑巧菱走去。

    「大人。」丫鬟一見是婁易,連忙低著頭退到一旁。

    她呆愣著,看見婁易走到岑巧菱面前,面容凝肅,緊盯著正在撥弄紫陽花的岑巧菱。

    「……阿易?」她低低喊了一聲。

    婁易專注入神的盯著岑巧菱,炯亮的眸光透著一絲焦躁,神情卻又是那樣的小心翼翼,彷佛他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樣脆弱易碎的物事。

    他蹲下身,拉過岑巧菱的手,啟嗓低喚︰「芯婕?」

    岑巧菱抬起笑嘻嘻的臉,將手中那株紫陽花遞過去。「花花好美,不知道吃起來好不好吃?婁易哥哥,你吃不?」

    沈芯婕看見婁易閉了閉眼,一臉沉痛,片刻後才又睜眼,恢復一貫冷沉的面貌。

    他輕推開岑巧菱遞來的花,淡道︰「這花不能吃。」

    「不能吃嗎?」岑巧菱表情呆滯,愣悶地望著手中的花。

    婁易望向退至幾步之外的丫鬟,問道︰「今天夫人都做了些什麼?」

    「回大人的話,夫人用過早膳後便跟著王嬤嬤學繡花,然後便嚷著要出來看真的花,王嬤嬤哄了夫人用過午膳後,才讓奴婢陪著夫人來園子賞花。」

    婁易垂眸,良久不語。

    沈芯婕卻能清楚看見,他眼中有兩簇火光,在剎那間被吹熄,俊美卻疲憊的面龐,蒙上一層絕望的死灰。

    她心頭一陣刺痛,奔至婁易面前,揮舞雙手大喊︰「阿易,我在這裡——」

    婁易看不見她,更聽不見她。

    因為當她試著握住他的手,她竟看見自己的手穿透了他身軀。

    她撲了個空,重心不穩,狠狠跌了一跤。

    奇異的是,她感覺不到一絲疼痛。正確來說,她已沒有任何知覺可言。可是,她還能走動,還能開口說話,還看得見婁易……莫非,她死了?沈芯婕倏地一震,呆了呆,隨後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她看向婁易,婁易卻看著岑巧菱。這一刻,他絕望的眼神,憔悴的面容,深刻地烙印進心底。

    「阿易。」她喊著他,可任憑她喊得再大聲,他依然聽不見。

    他兀自望著岑巧菱,眼底只餘無盡的疲憊與死絕,身上找不著一絲生氣,彷佛只是一具行屍走肉。

    她怔著,淚水湧出來,朝婁易伸出手,想抹去他眼中的絕望,可她辦不到。

    「阿易,對不起……」她喃喃歉語。

    她若死,婁易只剩下他自己,沒有人真正的心疼他,沒有人在他身邊互相扶持,他孤伶伶的,就只有一個人。

    「阿易,對不起……對不起……阿易……」她嚎啕大哭,心疼欲碎。

    「芯芯?」

    聽見熟悉的低喚,她愣住,原先看不見她存在的婁易,此時竟一臉震驚的望著她。

    他猛然站起身,朝她伸出手——

    「阿易——」她哽咽哭喊,不顧一切地朝他伸手。

    「——阿易!」

    淚眸倏然睜開,沈芯婕伸長了手,試著抓住那個令她心疼不已的男人。

    一隻大手反握住她,將她拉回懷裡。

    「我在這裡。」婁易望著懷中滿臉淚跡的沈芯婕。

    妯愣住,良久方緩過神來。

    霧嵐深處中,矗立著黛綠色山巒,一彎澄澈湖水橫臥於眼前,幾艘畫舫悠悠滑過。

    一團滾動似的氤氳白霧飄過湖面,拂過她的面頰,朦朧了視線,潮濕了肌膚。

    天藍似水,碧湖相映,已分不清天地之間的界線,歲月在此沉澱,不染塵囂。

    畫舫裡,婁易一身月牙色竹紋浮水繡錦袍,墨發束起,劍眉入鬢,深目挺鼻,膚白唇紅,俊麗如仙人。

    「芯芯?」他皺著眉,黑眸炯亮地盯著她。

    「我們在哪裡?」她茫然地眨著眼。

    「湘城。你做噩夢了?」他眉間的折痕漸深,眼中的擔憂更濃。

    沈芯婕好似現下才回過魂,喃喃低語著︰「……對呀,我怎麼會忘了,我們在湘城。」

    原來方才那些全是夢……

    噩夢。

    十天前,婁易暫時卸下官職,以尋親為由,帶著她搭上前往南方湘城的樓船。

    湘城並不是一座城,而是南方最繁榮的縣。

    由於地理位置甚佳,此地四季溫涼,似春秋之時的氣候,相當舒適宜人,因此湘城成了貿易樞紐,各種商業行為在此蓬勃發展。

    當然,她會知道這些資訊,全是透過婁易以及隨行伺候的一個嬤嬤,這位嬤嬤正好是南方人,祖家就在湘城附近,對湘城的繁盛自然知之甚詳。

    「昨夜沒睡好?」婁易見她神色恍惚,不由得握緊了她的手。

    「嗯……大概是認床了。」她面色微白,抬起眼對他扯了抹笑。

    湘城郡守不知從哪兒得了消息,知道眼下皇帝跟前的第一寵臣來了湘城,他們一進湘城沒多久,湘城郡守便親自來迎接,把他們領回府邸,特意空出了一處雅致的別院讓他們住下。

    婁易嘴上不說,其實她也猜得到,肯定是少年皇帝故意走漏風聲,讓湘城郡守知道他們來了南方。畢竟,婁易的個性與行事風格,絕無可能會讓任何人掌握他的行蹤。

    「方才做了什麼夢?」婁易又問。

    她心虛的笑笑,故作戲譫地回道︰「沒什麼……夢見你摔進湖裡,差點就要淹死,真的嚇死我了。」

    他一看便知她在撒謊。婁易不戳破她,只是在心底揣度,她都做了什麼樣的噩夢,竟會哭得這般傷心?

    畫舫慢悠悠地在湖面上滑行,幾只雪白大雁飛掠而過,驚起漣漪與水花。沈芯婕望著這一幕,腦海浮現的,卻是夢中婁易沉痛閉起的眼。

    倘若她走了……婁易從此便只剩下他自己,她能留下什麼給他?

    沒有。她所能留待給他的,僅僅只有失望與絕望。

    心口驀然一空,痛楚湧出,顧不得一旁有隨從與丫鬟在,沈芯婕抱住了婁易。

    「阿易。」她將臉緊緊貼在他胸膛,彷佛想確認他的心跳。

    「嗯?」他低垂美目,一隻手輕摟在她腰後。

    「你……想不想要孩子?」她突如其來的問道。

    向來面不改色的婁易,明顯一怔,望著她的目光有絲愕然。

    她眼巴巴的瞅著他,有些赧然的又問︰「你沒想過嗎?」

    也對,婁易還這麼年輕,應該沒想過孩子的問題。別說是婁易,就連她也不曾想過生孩子的事。

    過去她與凱勛雖然已訂婚,但她到底還年輕,又正值舞蹈事業準備發光發熱之際,因此未曾想過懷孕生子這些人生規畫。

    然而眼下的她,經歷了這麼多痛苦,心境與立場俱已產生巨變。過去的她,凡事優先考慮自己,罕少為身旁的人著想,如今她才明白,過去有多麼自私。

    興許是上一次回返二十一世紀,親眼看見凱勛有了別人,這件事所帶給她的沖擊,讓她醒悟了不少。

    直至今時,她依然不覺得凱勛有錯。相反地,她越來越覺得凱勛是對的。

    因為,她知道,最後被留下來的人,才是最可憐的。

    「你想要?」驀地,婁易反問她。

    她輕輕搖首。「坦白說,我從來沒想過要生孩子。」

    婁易眸光微沉,未語。

    沉默片刻,她又道︰「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在我那個世界,我視跳舞如命,我想成名,想站在所有人面前,跳出最美麗、最精湛的芭蕾舞,得到所有人的肯定與贊美,那才是我所追求的。」

    盡管無法完全理解她所描述的那些事物,可婁易明白她對跳舞的狂熱。

    「如果想生孩子,就有好長一段時間不能跳舞,而且生孩子會變胖,身材若走樣,跳起舞來就不好看,所以我想都沒想過生孩子的事。」

    她頓了下,忽爾別過臉,水眸熱切地凝視他,低聲道︰「可是我想了想,既然來了這裡,我已經不能跳舞,不如……我們來生孩子吧。」

    婁易又是一怔。

    她漾開甜笑,往他肩頭上一躺,撒起嬌來,「阿易,我們來生孩子吧?」

    他胸中一熱,俊顏卻一派若無其事,淡淡回道︰「你還年輕,不急。」

    不急?難不成婁易不想要孩子?

    沈芯婕有些緊張的斜瞅他。「難道你不想要孩子嗎?」

    「我沒說我不想要。」婁易難得給了答復。

    「那就是想要了。」嘿,他心思藏得可真深,明明想要孩子,還不肯承認。

    婁易面沉似水,沒吭聲。

    她故意挨到他耳側,呵了口熱息,嗓音嬌甜地道︰「阿易,我們來生孩子吧,好不好?」

    他眉眼未動,只淡淡瞥她一眼。「胡鬧。」

    「我胡鬧什麼了?我們來生個孩子吧,嗯?」她甜甜笑著,挽緊他的胳臂,粉嫩嫩的小臉蹭呀蹭的。

    婁易別開俊顏,兀自望向嵐煙輕飄的碧綠湖水。

    一隻白皙的縴手環上了他的腰,慢吞吞地挪動,軟若棉絮的身子貼上來,丁香花的氣味襲來,搔動他的心思。

    大手一把按住了那只不安分的小手,冷淡的俊顏,難得抹上了一層淡淡潮紅。

    「芯芯。」他低聲警告。

    她不理,另一手探進他衣襟裡,隔著中衣貼上堅實的胸膛,有些戲諸地撩撥著。

    婁易微僵,擰眉垂眸,凝瞪著懷裡那個膽大妄為的女人。

    她揚了揚秀眉,水眸含笑,咬咬唇,不知羞的低語︰「阿易,要不要跟我生個白白胖胖的孩子呀?」

    婁易實在拿她沒轍,拉開衣襟裡那只小色手,喊來船夫,讓船夫把畫舫掉頭回河岸。

    湘城多運河,水上交通格外發達,內河運輸更是普遍可見,因此湘城雖然距離皇京甚遠,可皇京民間風行的玩意兒,沒多久便也傳來湘城,使得湘城成了南方的貿易重鎮。

    河岸邊停靠著各式畫舫與落腳頭船,沈芯婕讓婁易攙扶著上了岸,隨行的許賦已在岸邊候著。

    無意間,沈芯婕瞥及一艘靠岸的落腳頭船,幾名受雇的船夫正在卸著貨箱,船客三三兩兩,陸續下船上岸。

    騫地,一張眼熟的男子面孔,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蹙眉,努力回想,卻在快想起時,被婁易牽起小手,朝著岸邊的馬車走去。

    「欸,等等——我想起來是誰了!」臨上馬車前,沈芯婕忽爾喜嚷一聲。

    婁易不明所以,正欲揚嗓詢問,沈芯婕卻抽回了手,提起裙擺就往運河那頭小碎步奔去。

    婁易眉頭微皺,身姿俐落地追上,卻見她停在虹橋上,微微眯眼,眺望底下人潮雜遝的河岸。

    「你看見誰了?」他直覺不對勁的問道。

    她轉過身,興奮地回道︰「我看見豬公子——不是那個豬,是諸。諸公子才對。」自我糾正完畢,還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心虛一笑。

    婁易才不管是哪個諸,一聽她口中提及的是個男人,俊顏立刻一沉。

    「他是誰?」這聲問明顯有些不快。

    沈芯婕見他面色陰沉,嗅出醋味,憋笑道︰「你做什麼這麼凶呀?那個諸公子他救過我,算起來是我的救命恩人。」

    婁意眉一皺,又問︰「他救過你?在哪裡?」

    「就是在端王府的時候。若不是有他幫我掩護,我哪有可能成功逃出端王府。」

    「這樣說來,這個人是元魏人?」婁易眼中漸起肅殺之意。

    「我不清楚……我只記得,他說他是端王的謀士。」覷見他臉色不對,沈芯婕笑意收斂了些,連忙改口︰「可能是我看錯了,元魏跟東周兩國情勢緊張,那人又是端王的謀士,怎可能會出現在這裡。」

    婁易卻不這麼想,他面色凝重,喊來了許賦,交頭接耳的吩咐著。

    沈芯婕雖然不懂這些古人的政治,不過經過端王強行擄人一事,她知道婁易對端王是痛惡欲絕,諸瑾既是端王的謀士,倘若真出現在此,肯定與端王脫不了關系。

    不過,少年皇帝都已經允諾過,不會再讓那些元魏人把她誤認為青鳶國師,她想諸瑾應當也該聽說了,若出現在此,不見得是沖著她來,興許是為了別的事而來。

    「阿易,我們回去吧。」沈芯婕扯了扯婁易的袖子,柔聲央求。

    交代完許賦,婁易重新牽起她的手,搭上馬車揚長而去。

    河堤另一頭,一道天青色人影,隱身於人來人往的簡陋茶棚裡,手裡端著一碗熱茶,始終望向馬車離去的那方。

    回到湘城郡守的府邸後,沈芯婕也不避嫌,一路拉著婁易直往別院走。途中偶遇郡守夫人,那郡守夫人已有些年紀,略顯富態,可見著了細皮嫩肉的婁易,仍免不了的紅著臉,目光緊瞅。

    「大人,夫人。二位可是去遊碧鏡湖了?」郡守夫人上前福了個身,甚是客氣有禮的打招呼。

    「是呀,我們去遊了湖,真的挺漂亮的。」沈芯婕心情甚好,興高采烈的搶著回答。

    郡守夫人微愣,有些不自在的覷向婁易。

    一般而言,夫妻若同在,遇有人問候,應當由夫君答話,畢竟出嫁從夫,在丈夫面前,女子只能附和應從,不得強出頭或是搶去丈夫鋒頭。

    尋常人家或許不這麼講究這些細節,可婁易官居一品,婁氏又是名門望族,做為太尉夫人,應當遵禮甚重,不該這般失儀。

    原以為會見到婁易出聲訓斥,沒想等了又等,婁易依然面無表情,任由身旁的岑氏說個不停。

    「……碧鏡湖真的很美,岸邊有間茶肆,裡頭賣的面點可好吃了!明兒個我還要去吃,郡守夫人可有去吃過?」

    忽然被問及,郡守夫人愣了愣,連忙回神,乾笑道︰「沒、沒吃過。」

    「找個機會你一定要去試試,太好吃了!」沈芯婕一臉回味無窮的說道。

    「二位可用過膳了?我讓廚子給二位準備膳食……」

    「哎,不必了,我們現在不急著吃飯。」沈芯婕打斷了郡守夫人的話。

    郡守夫人又是一愣。

    「我們還有急事要忙,先回房了,晚點再吃吧。」話畢,沈芯婕挽著婁易的手臂便往別院那頭走。

    這……這大白天的,岑氏便大刺刺的拉著丈夫回寢房……這成何體統?郡守夫人不敢置信的瞪著眼,呆立在原地,目送兩人離去的背影。

    「方才太尉與太尉夫人回府時,可有說及什麼急事?」她忍不住問起被發派去別院伺候貴客的嬤嬤。

    那嬤嬤略有年紀,該是見多識廣,可被這麼一問,竟老臉微紅,神情略微尷尬的回道︰「回夫人的話,奴婢方才隱約聽見太尉夫人在說要給太尉生孩子的事……」

    一雙縴手抽掉了纏金織錦腰帶,系在腰帶上的墨綠同心結,也一同落在地上。

    婁易就站在床榻邊,低垂美目,看著做起事來總是風風火火,不管旁人感受的某人,如何賣力將他扒光。

    她抬起手,抹了抹額上的點點香汗,隨後卸下了他的外裳,接著朝中衣進攻。

    「幸好每天都是丫鬟伺候你更衣,要是換成我來,真不曉得要穿到幾時才能好。」她被這些繁復的古裝整得很頭疼,忍不住抱怨起來。

    婁易嘴角微揚,按住正準備拉開中衣的縴手。「我可以自己來。」

    聞言,她抬起眼,撞進他深湛如海的黑眸,心中一蕩,兩頰染上霞暈。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表現得太饑渴,她有些害羞,卻又嘴硬的辯解道︰「你可別想歪了,我才不是急著跟你做那檔事,我這是想跟你生孩子。」

    「為什麼突然想生孩子?」他目光灼灼地凝視著她。

    腦中浮現夢境情景,她心頭一緊,從他掌中抽出小手,順勢拉下他身上單薄的錦鍛中衣。

    須臾,光裸的健美胸膛在眼前展露無遺,她小臉漲紅,卻依然很堅持的動手去解他的褲頭。

    大手又一次按住了她忙碌的雙手,她緊咬下唇,水眸一抬,對上他若有所思的灼燙黑眸。

    「芯芯,你還沒回答我,為什麼突然想生孩子?」

    「……想生孩子還需要原因嗎?婁家就只剩下你了,奶奶要是還在,肯定也想抱抱小曾孫,你說是不?」她故意用著嘻鬧的口吻說道。

    可婁易看得出來,在她戲譫玩笑的笑顏底下,藏著恐懼與驚惶。

    ……她在懼怕什麼?

    尋思間,沈芯婕已褪下了衣裙,瓷白嬌軀,不著寸縷,她嬌顏酡紅,湊上前親吻他。

    他掩下長睫,望著主動求歡的可人兒,胸口似有烈焰灼燒,情欲在體內勃發。

    「阿易,你不想跟我生孩子嗎?」見他未有反應,她有絲氣餒,可憐兮兮地仰起彤紅色臉蛋。

    見著她這般低聲下氣,他心頭一擰,甚是不舍的探出手,輕捧嬌顏。

    他俯首,湊唇低吻她。兩雙凝視的美目,漸染情欲。

    他以單手托抱起她,將她抱上了硬木雕漆架子床,精瘦強壯的身軀,覆上了香軟身子,彷佛一把收鞘的刀,壓在乳白色絲綢上。

    「我當然想。」他貼在她耳畔,呼出濃烈的熱息。

    他身上有股好聞的氣味,好似早晨的綠茵,爽冽沁鼻……她要牢牢記住他的氣味。

    沈芯婕抱住他的後頸,別過嬌顏,用鼻尖輕蹭他的頸肩,嗅著他獨有的氣味。

    這個撒嬌的小動作,催化了婁易早已沸騰的情欲。

    長指勾起她細巧的下巴,薄唇覆上,深入芳腔,勾纏起軟膩香舌。

  儘管已不是第一次歡愛,可每當他肆意地愛撫,她仍會感到羞赧,不知所措。

  「阿易……」她雙頰瑰紅,唇兒微腫,伴隨一聲聲細弱嬌吟,呢喃著他的名。

  「我在這裡。」他沉沉低語,灼亮如炬的黑眸,自雪胸之間抬起。

  隨後,濕熱的唇舌,席捲而上,讓那兩朵微微顫動的花苞,絕豔錠放。

  她閉起眼,輕咬下唇,纖白雙臂緊緊攀住他強壯的肩頭,在他身下,盡展妖嬈美態。

  當他挺腰潛入她溫潤的花澤,她秀眉微擰,在過多的歡愉之中,輕咬住他的肩,抑下一聲聲甜膩的呻吟。

  修長玉腿纏上了男人的窄腰,他弓起後背,緩慢而悠長的挺入。

  濃濁的呼息聲,在她耳側回蕩,每一聲都好似打在心頭上。

  她要幫他生下孩子,即便有一天她走了,至少還有孩子能陪伴他……她知道,她這麼做很自私,可她害怕,怕婁易真這麼死腦筋,一輩子傻傻等著她回來。

  即便她不能親眼看著孩子長大,但她深信,婁易一定會好好照顧孩子。

  「想著我。」驀地,貼在她臉旁的男人嘶啞低語。

  她在迷亂之中,將身上緊繃的美麗男體擁緊,別過汗濕的嬌顏,啄吻男人滿布潮紅的俊顏。

  「我是呀……就想著你。」她吻上他泛紅的耳廓,聲嗓嬌甜的呢喃。

  他目光深邃而鋒亮,直勾勾的定住她,拉過她的雙手,推至兩側,大掌與之十指交扣,如獸般強壯的年輕身軀,在她柔軟的體內湧動,堆高情欲的浪潮。

  一別先前的被動羞澀,這一次她主動迎合,她的嬌嫩緊裹住他,不讓他輕易離開,只能將自己埋得更深,更深……

  雕漆架子床徐徐晃搖,錦幔飄飛,遮不去裡頭的春光。

  兩具美麗的身軀,彷佛無止境的糾纏著,在愛欲交融之刻,傾注彼此心底所有的情意。

  「芯芯,別離開我。」

  當體內過多的情潮堆疊,終至崩潰的那一刻,她在哭喊中聽見那個總是冷冰冰的男人,在她耳畔低啞央求。

  霎時,因情動而流下的淚水,摻揉了一絲心疼。她咬緊下唇,除了嬌喘,沒有任回應。

  她所能做的,僅僅只是收攏雙臂,將那個難得流露出內心恐懼的男人抱得緊緊,緊得不能再緊,彷佛一隻同心結,就這麼結在一起,永不分離。

  阿易,對不起……這只是她偷來的幸福,總有一天,她得還回去。

    過後……

    橘暖的日夕透進雕花窗欞,寢房內靜悄悄的,靜得能聽見兩道此起彼落的呼息聲。

    沈芯婕身上覆著牡丹花繡緞被,顯露在被子外的肌膚,吻斑點點,仿若一隻只小粉蝶。她枕在婁易的臂彎裡,長長睫毛掩下,氣息仍有些紊亂。

    婁易另只手臂圈在她光滑的腰腹上,已從狂亂中恢復冷靜,俊顏透著少見的傭懶,低垂的眸光,凝結在懷裡的那張嬌顏上。

    驀地,許賦壓低的嗓音,隔著房門傳進來︰「大人。」

    婁易眉頭微攢,輕緩地起身下榻,挑起地上的衣裳,俐落而無聲地穿回身上。

    「何事?」穿戴整齊後,他繞出了內寢,來到外間小廳。

    門外的許賦知道主子不悅,先道了聲歉,才接著通報︰「何郡守已備好馬車,有請大人移駕官邸。」

    「他找我所為何事?」婁易推開房門,面色冷峻的望向許賦。

    許賦眉眼低了下去,抱拳道︰「回大人的話,何郡守讓人梢來了話,說是……蘭箏公主來了湘城尋您。」

    聞此言,婁易面色陡沉,眸光漸冷。

    「大人,公主千里迢迢而來,且只著輕裝,隨行的丫鬟與護衛不過區區五人,想來是不願聲張,大人若是不前去相見,怕是有失禮節,亦失道義。」

    雖知主子不喜蘭箏公主百般糾纏,可蘭箏公主到底是皇族,與少年皇帝感情甚篤,若是稍有得罪,只怕牽連甚大,是以許賦只好硬著頭皮出聲勸道。

    婁易冷著臉,淡道︰「你留下來保護夫人。」

    許賦低頭稱是,便退至一旁,讓出通道,目送婁易離去。

    怎知,婁易剛走不久,房裡竟傳來沈芯婕的叫喚︰「許賦,你在外面嗎?」

    許賦詫異,隨即回道︰「回夫人的話,許賦在。」

    「你等等呀,先別走。」

    與此同時,房裡傳來窸窣聲響,不多時,就見沈芯婕推開房門。

    她衣物整齊,唯獨一頭青絲披散下來,許賦只稍稍飛覷了一眼,便低下了眉眼,躬身抱拳,等候差遣。

    「你進來,我有話跟你說。」沈芯婕說道。

    許賦紋絲不動,道︰「夫人,請恕屬下不能從命,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只怕會招猜嫌。」

    哎,差點忘了這些古人的禮節特別多。沈芯婕秀眉微蹙,心念一轉,喚來了在院子裡守著的銀寶,道︰「銀寶,你跟許賦一起進來。」

    銀寶應了聲是,便隨許賦一同進了房。沈芯婕在外間的太師椅落坐,一旁茶幾上擱著張信函。

    銀寶上前斟茶,許賦停在五步之外,依然垂首抱拳。

    沈芯婕問著許賦︰「聽說四年前我與太尉大婚時,曾把奶奶的幾個親族找來,你可還找得到那些老親戚?」

    「啟稟夫人,大人對老夫人的親族們甚是親厚,特地交代過屬下,逢年過節必得上門關心捎禮。」

    沈芯婕笑道︰「這樣說來,你知道這些老親戚都住哪兒了,那太好了,你備些好禮,連同我這封信一塊兒帶去,送給跟奶奶血緣最近的老舅爺。」

    這封信老早便已謄寫好,一直壓在衣箱底,猶豫著該不該送去,可經過今日那場噩夢,她便決定囑咐最信得過的許賦。

    許賦面有難色,「夫人這是……」

    「你若擔心的話,不妨把信拆來看,信裡也沒寫什麼,就是幾件事想請托老人家幫忙。」她略頓,陣光流轉,尋思片刻,又道︰「這事你也不必向太尉呈報,日後若是太尉提起,要找人問罪,你便說是我不讓你呈報,要怪便來怪我。」

    許賦雖有些為難,但仍是應允了︰「屬下明白了,既然夫人如此堅持,屬下定會將信轉呈給老舅爺。」

    「交給你去辦,我便放心了。」沈芯婕鬆了口氣。

    「那麼屬下告退。」許賦上前接過信,便躬身退出寢房。

    一旁候著的銀寶,難掩好奇的問︰「夫人,您寫這封信給老舅爺,打算做什麼呢?」

    經過一段時日的相處,銀寶已不像先前那樣敬畏沈芯婕——也是前段日子沈芯婕才曉得,原來銀寶與太尉府裡的其他下人,對于岑巧菱可能是青鳶國師的轉世一事,略有耳聞,因此許多人對她敬而生畏。

    她才曉得,原來這位青鳶國師,不僅僅是元魏人對她崇敬有加,就連東周人對這位傳說中能預示未來的女國師亦相當忌畏。

    「也沒什麼,就是囑托老舅爺一些事。」沈芯婕淡淡說道。

    見主子不願多談此事,銀寶不敢再往下問,捧起彩釉白瓷茶壺,道︰「茶涼了,奴婢這就去換過。」

    銀寶剛要退出寢房,迎面便見一名粉衫少女走來,她停步福身。

    粉衫少女約莫十三四歲,錦衣珠簪,打扮甚為華貴,一進房裡便先向沈芯婕行了個禮。「給太尉夫人請安。」

    沈芯婕一見是郡守的女兒何鈺,微笑起身相迎。「沒人在,不必多禮。」

    何鈺年紀尚小,興許是嫡女的緣故,頗受何郡守的疼愛,因此有些嬌氣,

    但看在沈芯婕眼裡,倒覺得她性子直率,不似那些受到封建規束太深,死氣沉沉的名門千金。

    「夫人……」何鈺覷了一眼身後的銀寶,欲言又止。

    沈芯婕雖然有些納悶,仍是支開了銀寶,「銀寶,你下去歇著吧,我跟鈺兒想單獨聊聊。」

    銀寶行了禮,捧著茶壺退出房外,順手帶上了房門。

    「你想跟我說什麼?」沈芯婕望向何鈺。

    何鈺有絲猶豫的道︰「夫人,方才我去了一趟布莊,回來時被一名男子喊住,他說他是夫人熟識的朋友,因為苦無機會與夫人相見,於是便托我捎個口信給夫人。」

    「男子?」沈芯婕微詫,隨即意會過來,「那個人是不是個子很高,長得白淨斯文,說起話來溫文有禮?」

    何鈺眼神驟亮,道︰「是呀!那人就跟夫人形容的一樣,這樣說來,那人真的是夫人的朋友?」

    「嗯……算是吧。」沈芯婕含糊地應和一聲便岔開話題,「他可有向你報上名號?他捎了什麼口信給我?」

    「他說,他姓諸,除此之外,也沒多提。」何鈺畢竟年輕,心思單純,當下並未再追問。「他讓我傳個口信給夫人,說是他在輿德街的留香茶坊靜候。」

    「靜候?」沈芯婕驚詫。這個諸瑾找她,是為了什麼事?

    何鈺續道︰「他還說前一回夫人欠了他人情,欠了總該還,他等著夫人前去相見,並讓夫人莫要驚動其他人。」

    「是嗎?他竟然這麼說。」沈芯婕垂眸尋思。

    諸瑾既然上門討人情,她當然不能不還,畢竟當初若無他相助,她絕無可能這麼順利的巧遇婁易。

    心念一起,沈芯婕復又望向何鈺,道︰「鈺兒,你先別走,留下來幫我個忙。」

    何鈺眨眨眼,一臉困惑。「我?我能幫什麼忙?」

    只見沈芯婕一手輕撫下巴,上下端詳起她一身青春俏麗的妝扮,隨後緩緩揚起了笑。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10-26 09:45 PM

【第十二章】

    輿德街在湘城最熱鬧之地的西側,這兒林立著無數的算命攤與堪輿店鋪,相傳無數聞名天下的堪輿師,蓋發跡於此地,因而輿德街頗具盛名。

    當然,這些事還是來了湘城之後,沈芯婕曾聽婁易提及才知情。

    熙熙攘攘的人潮走在輿德街上,一名小丫鬟怯生生地瞅著前方的主子,低低喊了一聲︰「夫人……」

    兀自走在前方的粉衫人兒一頓,轉過身,笑道︰「不是夫人,是小姐。」

    小丫鬟咬著唇,連忙低頭賠不是︰「對不住,奴婢又喊錯了,還請夫人……小姐饒恕。」

    「你叫夕兒是吧?」

    沈芯婕梳著年輕女孩兒才會梳的花瓣髻,發簪各色琉璃珠花,一身粉櫻色撒花交領短襖,底下是錦緞繡如意紋飾千褶裙,猛一看,還以為她是哪戶人家未出閣的小閨女。

    夕兒點點頭。「回夫人的話,奴婢名喚夕兒。」

    「你又忘了,眼下我是你的小姐,不是夫人。」沈芯婕好笑的提醒道。

    夕兒臉紅咬唇,連聲賠不是。

    見小丫頭這麼老實,沈芯婕有些過意不去,安慰道︰「你別慌,我只是假借你家小姐的身分出府會一會朋友,一會兒就回去,你再多忍忍啊。」

    若不是為了躲開許賦等人的監視,她也不會拜託何鈺與自己暫時交換衣裳,並在丫鬟巧妙的遮掩下,成功躲過婁易留下的那些隨從,從何府的側門離開。

    眼下何鈺正穿著她的衣裳,躲在她的寢房裡不敢出來,就怕被許賦等人發現她們假扮成彼此。

    「夕兒不敢。夕兒只是擔憂夫……小姐的安危。」小丫鬟亦步亦趨的跟緊,就怕跟丟了這位嬌貴的太尉夫人。

    府裡上下有眼的人都看得出來,太尉大人疼妻之甚,幾乎是寸步不離。

    「別緊張,我就只是出來見個朋友,能出什麼亂子?」沈芯婕不以為意的笑道。

    畢竟,此刻她穿著何鈺的衣裳,頂著何飪的身分出門,湘城這兒又沒人認得她,只要她低調點,見完諸瑾後便回返,還能出什麼大事?

    諸瑾到底曾幫過她,若讓許賦知道她前來見他,恐怕才會出大事,而她總不能害了諸瑾這個救命恩人。

    於是,在她細細琢磨過後,方想出這樣的應變對策。

    「小姐,留香茶坊就在街尾轉角。」夕兒替她指引方向。

    沈芯婕瞥了一眼街尾不起眼的石磚屋子,正欲提步,驀然聽見不遠處有道蒼老瘠啞的嗓子在招客——

    「公子,姑娘,且留步算個卦吧。」

    那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一身灰撲撲的褙子,端坐在小方桌前,手邊擺著個龜殼,一旁還擱著筆墨。

    沈芯婕見老先生瘦骨伶仃,一雙略略發黑的眼睛,緊緊閉著,似是不能視物的盲人,攤前又無任何客人,看上去有些淒涼,心下頓生不忍。

    「小姐,您這是……」見沈芯婕朝算命攤走去,夕兒困惑的跟上前。

    「既然難得來這裡,我就算個命吧。」沈芯婕笑道。

    夕兒自是不敢阻攔,只能牢牢緊跟著。

    沈芯婕在桌前的竹木方杌落坐,望著老人手邊的龜殼,有些好奇,正想伸手去踫,老人的聲音冷不防地響起。

    「姑娘是來算命嗎?」盲眼算命師問道。

    沈芯婕驚詫,「師傅是從何得知我是女子?」

    盲眼算命師笑了笑,未答,兀自將龜殼推向她手邊,道︰「請。」

    沈芯婕拿起龜殼,發覺龜殼裡放著三枚古幣,她想了想,輕輕搖動手中的龜殼,再將古幣從龜殼中倒出。

    古幣在方桌上打轉兒,發出清脆聲響,隨後靜止不動。

    那盲眼算命師明明不能視物,卻像是看得見似的,伸出手便摸上古幣。他仔細撫摸古幣上方的鑄紋,臉上的笑,緩緩斂起,面色漸沉。

    沈芯婕正覺古怪,揚嗓問道︰「師傅,這銅錢怎麼看?」

    「不可能……怎可能會有這樣的事?」盲眼算命師不斷喃喃自語。

    「師傅,你說什麼事不可能?」

    「姑娘,你這個卦相……是陰卦。」

    「什麼是陰卦?」

    「死去之人擬的卦。」

    聞言,沈芯婕僵住。

    夕兒臉色刷白,急忙出聲︰「呸呸呸!師傅說的是什麼話,我家小姐還年輕,活得可好了,怎可能是……老師傅,您這是大白天嚇唬人。」

    盲眼算命師似也被卦相嚇得不輕,收起古幣與龜殼,一臉慘色的道︰「小姐,這卦不收錢了,您且走好。」

    見算命師受了驚嚇,沈芯婕也不好再多問,便起身離去。

    「小姐,這條街的算命師可多著,有的是騙吃騙喝的神棍,您可千萬別往心裡去。」夕兒見她神情恍惚,不禁出聲緩頰。

    沈芯婕勉為其難的笑笑,也沒搭話,心神不寧的走著。

    進到老舊但還算幹淨的茶坊裡,沈芯婕抬眼四望,卻沒見著諸瑾的人影。勤快的店小二湊上前招呼道︰「姑娘,喝什麼茶?要不要茶點?我們店裡最出名的水晶糕,包準姑娘嘗過便愛上。」

    沈芯婕正欲啟嗓,卻見一道眼熟的青色身影步進茶坊。

    「諸公子?真的是你!」她目光一亮,甚是驚喜。

    諸瑾笑望著她,一如她印象裡那般斯文有禮,他朝她走來,道︰「好久不見了,沈姑娘……不對,應該喊你一聲太尉夫人。」

    聞言,沈芯婕不免有些心虛,尷尬笑道︰「諸公子,上回實在是情非得已,我撒了點小謊,還望你別見怪。」

    諸瑾面上含笑,不見一絲責怪之色,道︰「姑娘走後,那邊……亦發生了不少事,在下多少聽說了關于姑娘的傳聞,方知那日巧遇的姑娘,原來是東周大名鼎鼎的婁易之妻。」

    沈芯婕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道︰「噓,你別張揚,我這是偷溜出來見你呢,可不能讓別人知道。」

    「沈姑娘果真是心地純良,與在下不過有一面之緣,收了口信便不顧安危前來一見,在下當日真沒幫錯人。」

    「你既然幫了我,我自然得還你這個人情。」

    諸瑾眸光幽亮,笑意悠然。「樓上有雅間,姑娘若不介意,可否移駕相談?」

    沈芯婕爽快的應允,拾階上樓。臨進雅間前,她擔心兩人的談話會被夕兒洩漏出去,便讓夕兒在簾外候著。

    雅間裡,她與諸瑾相對而坐,桌上擺著一香茗,以及幾碟精緻的糕點,她伸手取了一塊棗泥豆沙卷,正想一口咬下,不意瞥見諸瑾目光緊隨她而飄

    她微怔,「諸公子為何這樣看著我?」

    「在下冒昧,想請教姑娘,是幾時恢復神智的?」

    「啊?」諸瑾……他說什麼?

    諸瑾斂起笑,眼神深幽似黑淵,冷冷瞅著她。「姑娘這一命,當只有十年,若不是婁家護著姑娘,姑娘早該回了。」

    「啊?諸瑾,你說什麼呢?什麼十年?回去哪兒?」她越聽越糊塗了。

    「姑娘,青鳶族人不辱姑娘之命,在百年之後,將由我諸瑾履行祖先曾對姑娘許過的死諾。」

    「諸瑾,你緩一緩,我實在聽不懂你說的——」

    話未竟,就見諸瑾刷地一聲站起,走近她時,毫不遲疑的伸出手,將手裡那柄嵌青玉的短劍,刺進她左胸口。

    尖刃劃破衣衫,刺穿了雪膚,怵目的鮮血,宛若泉湧,順著刀刃流淌而出。

    沈芯婕只覺劇痛難耐,張嘴欲喊,眼前卻似有黑幕掩覆而下,她什麼也看不見……

    「姑娘,您離開這麼久,也該回來了。」

    她依稀聽見諸瑾在耳邊低喊,莫名地,她知道他口中稱呼的那一聲姑娘,並不是指她,而是另有其人。

    ……誰是那個姑娘?她若一死,岑巧菱還回得來嗎?婁易會知道她在這裡嗎?

    滿腔的疑惑,已得不到任何解答,沈芯婕只覺喉間一熱,吐了口腥紅的鮮血,當下倒落在諸瑾伸來的手臂裡。

    諸瑾扶住了沈芯婕,面容難掩一絲激動,可把刀插進她胸口的那只手,從頭到尾不曾顫抖,亦不曾有過半點猶豫。

    他垂下眼,等著懷中人兒斷氣,而後,他探手撥開她頸後的發,看著那一小塊白皙無瑕的肌膚,緩緩浮現一塊青色鳥紋。

    「——真的是你,姑娘。」

    陰卦……這是死去之人擲的卦。

    想不到那一卦,竟是預告了她的死。

    意識渾沌中,沈芯婕緩緩睜開了眼,發覺她正被一團濃霧包圍,看不清周遭景物,亦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驀地,哭聲由遠至近,穿透白霧,蕩入耳底。

    她茫然張望,好似有一雙手,撥開遮擋住視線的白霧,她往下看,竟看見自己躺在一口黑色棺木裡。

    棺木裡堆滿了她最愛的白色夾竹桃,身上穿著過去她最心愛的骨董刺繡洋裝,她閉著雙眼,雙手交放於身前,臉上畫著淡妝,沉睡般的神態,恬靜安詳。

    告別式的會場,佈置著淡粉色與白色夾竹桃,所有的人都來了,過去的朋友,曾經指導過她的舞蹈老師,就連大學時交情較好的同學,全都在場。

    他們正在瞻仰遺容,個別走過棺木,有的人帶著自己準備的白玫瑰,瞻仰時一並放入棺木裡,讓白玫瑰襯映著棺中人柔美的嬌顏。

    哭聲似雨滴,逐漸滲透了白霧,越來越清晰。

    她就站在上方,隔著那層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霧氣,看著底下正在上演的……她的喪禮。

    她看見媽媽一身黑色套裝,在凱勛的攙扶之下,坐在會場的最前排位子上,低下頭擦拭淚水。

    她看見凱勛用著未婚夫的名義發言,整場喪禮由他一手統籌,而凱勛的女朋友就坐在角落位子裡,同樣一身低調的黑,臉上覆著墨鏡。

    沈芯婕死了。

    看著告別式上,那一禎放大的遺照,她眼眶一熱,雙手緊搗嘴巴,低低啜泣。

    盡管知道是遲早的事,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可當她親眼看著自己的喪禮,她才曉得這一切教人多麼難受。

    「凱勛……媽咪……」她聲嘶力竭的喊著,可沒人聽得見。

    她在霧氣裡趴坐著,雙手不停地敲打著那團白霧,可不論她怎麼做,她與底下的世界永遠隔著一層白茫茫的霧,永遠踫觸不到她曾深深愛過的人。

    她淚眼婆娑的看著棺木被封上,看著媽媽哭倒在凱勛懷裡,看著棺木被抬上靈車,被送往火葬場……

    沒有了,什麼也沒有了。沈芯婕,沒了。當烈火燒盡她的肉身,她曾經活過的那些歲月,將一並灰飛煙滅。

    往後,世上就少了一個沈芯婕……她什麼也沒有了。

    淚如泉湧,模糊了視線,任憑她如何抬手擦拭,卻怎麼也看不清底下的景物。

    霧,慢慢聚攏。

    當她擦乾淚水時,眼前又是那團白霧,她孤伶伶的跪坐在原地,只覺萬念俱灰。

    沈芯婕死了,岑巧菱也死了,一切都結束了。

    可她的魂魄為何還在這裡?她該去哪裡?天堂?地獄?

    婁易呢?他會不會氣她?如果她沒那麼魯莽,獨自去見諸瑾,或許這一切就+會發生。

    不,不對。二十一世紀的沈芯婕死了,那只骨董戒指應當已拔下,她終究還是得回去。

    是她害得岑巧菱的魂魄無法回返東周……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岑巧菱因為她,無緣無故承受了她不該受的苦,她真的感到很抱歉,如若有來生,她願意折壽相賠。

    怔忡間,她仰起臉,看見霧中似有人影,緩緩朝她走來。

    霧,漸散……

    人影穿霧步來,容貌顯現,卻是她從未見過的陌生面孔。

    是一個女人。一個,美得不真實的女人。

    黑發,雪膚,純粹東方的美麗輪廓,偏偏瓖著一雙翠綠色眼眸。

    白霧之中,她卻披著一襲曳地的黑色絨毛斗篷,好似剛從冰雪極地歸來。

    「你是誰?」沈芯婕迷惘地問道。

    女人未答,美麗容貌不帶一絲情緒,那雙碧綠眼眸直視前方,眼神空洞。她看不見……是盲人。沈芯婕恍然大悟。

    「你,想回去嗎?」女人緩緩啟嗓,嗓音竟是瘠啞蒼老,宛若九旬老嫗。

    「回去哪裡?」她茫然反問。

    「東周。」

    啞透的嗓音一出,沈芯婕當即震愣。這個女人知道東周,而且她是盲人,莫非……有可能嗎?

    「你想回去他身邊,是不?」女人又問。

    「你究竟是誰?」

    女人略略別首,空洞的雙眼直視前方,道︰「我,什麼都不是,不過是一縷殘魂。」

    殘魂?這是什麼意思?沈芯婕臉上困惑更濃。

    「岑巧菱只是一個載魂之器,她一死,被困在載器中的我,便能離開。」

    沈芯婕水眸倏然瞪大,「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是載魂之器?那岑巧菱的魂魄呢?」

    女人低聲回道︰「你還聽不明白嗎?世上根本沒有岑巧菱……一直以來,是我被困在那具載器裡。」

    沈芯婕深受震撼,不可置信的喃喃︰「世上根本沒有岑巧菱……這怎麼可能……怎麼會有這種事……」

    「那個載器,時候到了,本就該拋去,如今那個載器於我已無用,你若想回東周,我便幫你一回。」

    「你為什麼要幫我?」

    女人沉默片刻,方道︰「總有一日,你或者婁易,必須還我這個人情。」

    「還你人情?怎麼還?」她越聽越混亂。

    「到那個時候,你便會知道。」女人淡淡說道。

    「所以,你要送我回婁易的身邊嗎?」

    「那具載器已傷過一回,但還堪用,你若想要,那便給你吧。」

    那可是一具活生生的肉體,可到了這女人口中,卻成了冰冷的容器……她究竟是什麼人?沈芯婕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回去之後,務必轉告婁易,他虧欠青鳶族一條命,日後必得代為償還。」

    青鳶族?這個女人當真是——

    沈芯婕驚詫未竟,只見那個氣質詭艷的女人驀然提步走來,朝她伸出手,一把將她推落霧間。

    墜落中,她看見女人仍站在那團濃霧之上,遠處雲霧間,有只拖曳著青色長尾的鳥兒,穿霧而出,停在女人的肩上。

    下一刻,她聽見青色鳥兒張開鳥喙,發出尖銳雜亂的啼鳴。

    她閉起眼,用雙手緊搗耳朵,感覺輕若羽毛的身子一路直墜,穿透一團又一團的濃霧,墜入不見底的迷霧中。

    可她不怕,一點也不怕。

    因為,她知道二十一世紀已不再有沈芯婕。她愛的,愛她的,都已不再屬於她,她將被埋葬,被淡忘。

    屬於她的,她擁有的,僅剩下的……就只有婁易。

    哪怕再死上一回,哪怕要直墜深淵,摔得粉身碎骨,她也想回去找他。

    江河悠悠,白幡順風飄飛。

    一艘開往皇京的樓船上,隨行的丫鬟與嬤嬤發上簪著一朵白花,隨從們雖是一身勁裝,袖上亦綁著一截白緞。

    特意佈置過的艙房裡,擺放著一口上好的琉璃棺。

    棺木裡靜靜躺著一具冰冷的屍身。

    銀寶跪在棺木前,泣不成聲,一下又一下的磕著頭。「夫人……銀寶對不住您,要是銀寶攔著您……」

    「住口。」

    低沉的啞嗓在房中角落響起,銀寶一僵,緩緩抬頭望去。

    婁易面容消瘦,深邃眼眸越發凹陷,一身黑色素緞常服,緩緩走向棺木。銀寶不敢再看,腦袋低了下去,驚懼的淚水滴落下來。

    昨日夫人與郡守千金對換衣裳,領著郡守千金的丫鬟,偷溜出郡守府,去了輿德街,不想,幾個時辰後,小丫鬟渾身是血的奔回郡守府……

    為時已晚。

    待太尉趕至留香茶坊時,夫人已斷氣,成了一具冰冷的屍身,殺害夫人的兇手已不知去向。

    「出去。」冰冷的命令陡然響起。

    銀寶顫著身子,急忙爬起身,一路低著腦袋退出艙房。

    幾盞白燭亮晃晃地,卻驅不散圍繞著棺木的死寂,婁易垂陣,面無表情地望著棺木裡的蒼白人兒。

    他知道她隨時可能又會「消失」,也許一走又是個四五年,甚至七八年才會再回來。

    這都無妨。他願意等,願意守著瘋傻的岑巧菱,哪怕要等到發白齒搖,只要她還有可能「回來」,他便願意一直等下去。

    可如今,卻是連等待的機會,都不可能有了。

    她死了……或者該說,岑巧菱死了,沈芯婕的魂魄再也回不來。

    一陣椎心之痛湧上胸口,婁易扶在棺木邊緣的雙手,緩緩握緊,泛白的指節,微微顫抖的手背,洩漏了他看似冰冷的面貌之下,極力壓抑的痛苦。

    「芯芯,你撒謊。」

    沉啞的聲嗓,自喉間湧出,回蕩在寂靜的房裡,彷佛受了傷的野獸,隱身於暗處,舔傷低鳴。

    「你說,你想看遍天下山水,所以我帶你來南方。你說,你想幫我生孩子,我也當真信了……可我想要的不是孩子,我想要的,不過是你能留在我身邊。」

    望著棺中彷佛沉睡一般的沈芯婕,婁易雙眼發灼,胸口好似被掏空,只餘一片死絕的痛。

    直至此時,他依然不願相信,她竟然就這樣離開了他。

    雙手緊扶著棺木,婁易閉起紅透的眼。一滴淚水沿著瘦削的下巴,落在棺中人兒的手背上。

    「大人!」

    倏地,門外傳來許賦難得失了分寸的驚嚷。

    婁易睜眼,深深望了棺中那張沒有血色的嬌顏一眼,然後移步推開艙房的門。

    門外,許賦面色發白,抱拳道︰「大人,屬下冒犯了。」

    「何事?」婁易攢眉,神情甚冷。

    「還請大人移步。」許賦退至廊上,示意婁易移至眺望台。

    婁易來到二樓艙房前的眺望台,望向底下的甲板,只見眾人四散,縮躲在甲板邊緣。

    正覺古怪時,他看見甲板上有樣異物微動,彷佛對他的注視有所感,那異物竟振翅飛了起來。

    待到看清那異物的面貌時,婁易目光一震。

    那是青鳶——

    青鳶乃是上古神鳥之一,因受上古異神詛咒,從此成為不祥之身,所到之處,必有禍劫。

    上古神諭曾道︰青鳶若現,必有國將滅!

    由於盛傳青鳶族生來不祥,青鳶族後裔於百年前多已滅絕,餘下的族人流散于諸國,隱藏起青鳶族的身分,絕口不提。

    此後,青鳶族逐漸從人們的口中消失,除了百年前名動天下的青鳶國師,再無人見過青鳶族後裔。

    別說是青鳶族後裔,青鳶這種鳥早已絕跡多時,數百年來不曾現身,更遑論是親眼目睹。

    然而,此刻,那絕跡數百年的上古神鳥,竟在眾人面前現了身。

    「大人,青鳶可是不祥之兆啊!」許賦惶恐地說道。

    婁易未語,只是靜靜地望著在半空中盤旋的青鳶。

    那只青鳶,一身鮮亮的青羽,眼珠甚黑,彷佛通曉人性,兩條長長的青色尾巴,彷佛綠緞一般,隨著飛舞而飄動。

    「嘎嘎!」青鳶張開丹紅色的鳥喙,發出吵雜尖銳的鳴叫聲。

    驀地,那只青鳶在空中盤旋一陣後,竟直朝著婁易飛去。

    「大人當心!」許賦驚叫。

    婁易無動於衷,只是眸光微凜,無懼地迎著青鳶。

    不想,青鳶只是從婁易身旁飛過,翅膀輕輕擦過他肩頭,留下了幾根青羽,便直直朝著臆房一路飛去。

    婁易心下一緊,隨即奔回艙房。

    一走進擺放棺木的臆房,婁易看見青鳶停在棺木邊緣,扭頭回視他。

    「滾開!」他赤目低吼。

    青鳶展開雙翼,飛起,朝著棺木中的人兒俯沖而下。

    「不——」

    婁易朝棺木飛奔而去,伸長了手臂,意欲攫住那只青鳶,可終究快不過它,漫天青羽,緩緩飛落……

    當婁易撲向棺木時,伴隨一道詭艷的綠色螢光迸射而出,青鳶竟緩緩融進沈芯婕的胸口。

    大手僵在半空中,只來得及握住一根青色羽毛。

    他極目凝瞪,難以置信方才所見的異象。

    下一瞬,只見棺中人的手背,若有似無地,微微抽動一下。

    婁易震愣,僵在空中的大手一松,青羽飄落在棺中人微弱起伏的胸口。

    一切靜寂如死,只餘他粗喘的呼息聲,以及撞擊著胸膛的淩亂心跳聲。

    琉璃棺中,蒼白的臉蛋,彷佛一點一滴被注入了生息。雙頰恢復紅潤,唇上的青紫色褪去,點上胭脂一般的水灩。

    兩排濃黑的長長睫毛,顫動了數下,隨後緩緩睜開——

    彷佛自漫長的夢境中轉醒,沈芯婕眨了眨眼睫,呼息細弱而綿長,望著上方直瞪住自己的憔悴男人。

    雙雙凝視了片刻,她竟是微微地笑了,同時,晶瑩的淚珠在眼底滾動。

    「阿易,對不起……」

    話未竟,她已被一雙強而有力的手臂托抱起,緊緊擁進他寬大的胸懷裡。

    他沒出聲,就只是靜靜地,緊緊地,擁抱著她。

    她貼在他心口上,聽著鼓噪的心浪,感受著他僵硬身軀細微的輕顫,才發現他有多害怕,有多痛苦。

    她鼻尖一酸,兩手揪緊了他的後背衣衫,哽咽道︰「阿易,我回來了,這一次再也不離開了。」

    他鬆手,捧起胸前淚濕的小臉,覆上薄唇,將連日來痛入心扉的思念,透過這一吻,深深傾訴。

    「下一回,你若離開,我便隨你而去。」他抵住她的唇,嘶啞低喃。

    她淚盈於睫,哽咽著︰「阿易,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別回去。」他目光哀沉的請求道︰「不管原來的世界有多好,有多少你愛的,求求你,為了我留下來。」

    總是沉默寡言,吝於表達真實心聲的婁易,居然在求她……沈芯婕心口發疼,秀雅的眉眼緊皺,低聲哭了出來。

    「阿易,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她抱緊他清減許多的腰,痛哭失聲,「原來世界的那個沈芯婕已經死了……縱然我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婁易知她心傷,輕撫她後腦的發,柔聲安撫道︰「沈芯婕還在這裡,活得好好的,那裡既然不容你,不回也罷。」

    原來阿易也會安慰人……她仰起淚中帶笑的臉,道︰「阿易,我看見了。」

    「看見什麼?」

    「青鳶國師。」她小心翼翼的念出來。

    婁易愣住。

    她目光恍惚的回憶著,「她長得好美,好美。她還告訴我好多事……」

    於是,沈芯婕將她與青鳶國師相見的經過,鉅細靡遺的告訴婁易。

    聽罷,婁易只道︰「我欠她一條命。」

    「是我欠她才對,怎麼會是你呢?」她糾正他。

    「世上若無你,便也無我。你的債,自然由我來受。」他語氣雖淡,每一字句卻重重地鑿印在她心上。

    她紅透的眼,霎時又是淚如雨下,雙手將他抱得不能再緊。

    「阿易,你別對我這麼好……我好慚愧。」

    「你若慚愧,那便乖乖聽話,不許再離開我,不許再擅作主張去見任何人。」

    「對不起,我知道錯了。」她齦然認錯。

    「知錯便好。」他揚唇,終于展笑。

    望著那張清瘦不少,仍然俊麗非常的面龐,她心念一動,有些別扭地道︰「那封信……你讀過了嗎?」

    婁易一臉漠然,「什麼信?」

    「……就是我托許賦轉交給老舅爺的那封信。」

    她才不會傻得以為,許賦真會照她的話,不將那封信的事呈報婁易,特別是在她發生這樣的意外之後。

    婁易靜得出奇,只是拿那雙深邃美目凝瞅著她。

    她被瞅得後背發涼。「你生氣了?」

    「不生氣。」他出乎意料的回道。

    「真的?」她好驚訝。

    他面無表情的道︰「既然你讓老舅爺游說我再納妾,我便不辜負你這番苦心。」

    秀眉往中央靠攏,皺成了一個小結,她咬著唇,直瞪他。「那是因為……因為很多原因,我才會寫下那樣的信,眼前的情況不一樣了,你可不能將那封信當真。」

    其實那封信,當婁易讀至一句「務必請太尉納妾」之後,便心灰意冷的將信擱下,未再往下詳讀。

    「你這麼大方,還求老人家勸我納妾,我怎能不當真?」他正經八百的說。

    她聽了直發急,「你……你不能這樣!那是因為我以為自己若是走了,便不會再回來,怕你一個人孤單,又怕你死腦筋,不肯再找個人作伴,才會忍痛寫下那樣的信,你……你……」

    她急得舌頭快打結,他卻笑了,笑得那樣好看,笑得她看怔了眼。

    他俯首,吻了吻她,盈滿柔情的眸心,只映著她一人。「這輩子,我的妻只能是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女子。我若有妾,那便是一個名喚沈芯婕的古怪女子,她竊佔了我妻子的身軀,以至於我不得不納她為妾。」

    這話雖然透著一絲戲隨,卻也道盡他的真心。

    她水眸一彎,淚光點點,卻是笑靨燦爛,伸手拉下他後頸,主動迎上嬌嫩的唇兒,纏綿相吻。

    「……岑氏死了?」

    月色迤邐下,園中近百朵的曇花開落得正好,雪白瓣瓣,淡雅聖潔,彷佛是月光化作的花,美得不似人間之物。

    身型瘦削拔長的少年,手執一朵剛摘下的曇花,美目低垂,嘴角含笑。

    另一名男子站在幾步之外,凝睇著少年袍子上的瑞祥千雲繡,以及那只好似在雲間飛舞,繡得活靈活現的九爪蒼龍。

    曇花在長指把弄之間,輕輕轉了一圈,彷佛有些什麼,亦隨這花的旋轉,準備開啟。

    少年皇帝心情甚好,聲嗓愉悅的道︰「三條魂已回返兩條,看來她轉世前的記憶應當也該想起才是。」「端王那邊……」

    「放心吧,朕會讓婁易去了結,端王那兒你就不必回去了,留在東周幫朕。」

    諸瑾面上無喜,甚為平靜,只道︰「陛下何時讓我見姑娘?」

    執花之手一頓,美目揚兮,少年皇帝轉身回睨。他年輕修長的身姿立於月暈之下,俊美之甚,清麗之至,如仙,如妖。

    「朕會讓你見她的,但不是現在。」

    「我知道陛下要的是什麼,姑娘的第三條魂識,我已尋著,只要陛下讓我見姑娘一面,便去為陛下取來那第三條魂識。」

    少年皇帝笑了笑,目光卻滲著絲絲寒意。「諸瑾,你,還不夠格跟朕談條件。」

    諸瑾未語。

    「去,取來她第三條魂識,只要能喚醒她的神智與記憶,朕便讓你與她相見。」

    夜風乍起,吹動一截明黃色袖袂,捏在指間的曇花,不知幾時滾落於地,被一腳碾碎,與泥塵交混。

    諸瑾垂下眼,應諾道︰「我這便去取來。」說罷,轉身便走。

    月光下,滿園曇花中,少年皇帝靜靜佇立,下巴高揚,美目微眯,朱潤紅唇勾起,美若妖魅。

   
【全書完】

作者: ping68    時間: 2019-10-26 09:46 PM

後記

    大家好,我是喬寧。感謝在豆豆小說閱讀網閱讀我的作品。

    時間過得好快啊!創作這個故事時,我從二一六來到二一七,然後故事出版時,二一七已經過了一半。

    年紀越大越發覺得時間流逝快速,小時候總盼著長大,認為長大後便可以做各種隨心所欲的事,結果長大之後反而懷念起不懂事的年紀。

    是的,這個故事是一個關于成長的故事。

    或者也可以說,這是一個偽正太養成的故事。(被揍)

    這個故事放入的元素比較多,有時間,有成長,有愛情,有親情,所以故事前頭大家可能會覺得愛情戲似乎淡了些,可能也會覺得婁易與沈芯婕的愛情不夠強烈、濃烈,但這是有原因的,請聽我娓娓道來。

    年輕的時候,我一直認為,愛情裡就是應該兩個人愛得一樣多,兩方付出的必須對等,不能誰少於誰,否則這份愛情就會失衡。

    然而,年紀稍長之後,主張這個論調的我,開始動搖了。我開始好奇,當一方愛另一方比較多,愛人的那一方究竟是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態?

    我一直在想,但沒有適當的靈感與主題發揮,後來,偶然間注意到漸凍症的相關新聞,看見報導裡那些原本在專才領域裡大放異彩的人,因為不幸罹患漸凍症,而被奪走了摯愛的一切,生命亦逐漸被這病侵蝕,逐漸枯萎,沈芯婕的角色於是在我腦海出現。

    當然,我得承認,沈芯婕在故事開頭是不討喜的。身為天之驕女,加上有著極高的舞蹈天賦,她無疑是當世認定的人生勝利組,然而她罹患了漸凍症,她再也不能跳她最愛的芭蕾,甚至到最後只能在病床上等死。

    透過沈芯婕在兩個不同時空來回穿梭,看見她熱愛生命的活力,亦看見她受病魔摧折、一心求死的痛苦,這是創作之初最想挑戰的部分。

    再然後就是愛情的部分。由於時空因素,由於罹病因素,沈芯婕註定不能與未婚夫相守,她曾經深深愛過,所以她放不下,心底始終有一個位置是留給未婚夫的,婁易也清楚這一點,但他不在乎。

    因為婁易愛得比較多,比較深,所以婁易註定是守候的那一方。

    二十一世紀的沈芯婕,她的生命與時間可以說是完全停擺,然而她的精神狀態,卻在穿越兩個時空中逐漸成長。

    當她在東周時空缺席時,婁易已然蛻變成長,而當她在二十一世紀時空缺席時,她曾經摯愛的人們,亦已生變。

    在這樣的沖擊中,沈芯婕逐漸成長,她對愛情的看法,也從最單純的從一而終產生變化。透過描繪她的心情,帶領讀者一起領悟,愛情的面貌千百種,不見得某一方愛得比較多,這份愛就會失衡,進而失控。

    不是這樣的,我也是長大後才明白這個道理。愛得少的那個人,或許是因為受過傷,那個傷口成了永遠補不起的缺,所以需要另一個願意愛得比較多的人來補上。

    對沈芯婕而言,婁易就是這樣的存在。他無條件守候,無條件等待,無條件的給予,他的愛絕對比沈芯婕深。

    婁易的世界與視界原本很單純,假使沈芯婕沒有出現,他這樣個性的人,大概終其一生都不會曉得什麼是戀愛,也不會花費心思在愛情上。

    所以,于婁易而言,沈芯婕的出現,同樣改變了他的全部。

    又,由於是系列作,人物有關聯性,為了必要性的鋪陳,因此故事也花了不少篇幅在講述下個故事的主角,相信大家應該都猜出下個故事的主角是誰了吧?

    然後,因為下個故事應該又是個折磨人的大挑戰,為了沉澱,也為了做好準備,我暫時先逃走,跑去寫了個臨時闖進腦海的現代故事,希望期待這個系列作的讀友們要等等我喔,不要因為下個故事是現代稿就逃走(抓住衣角ing)。

    當然也很希望讀友們會喜歡下個現代故事,先預告一下,這個故事有些狗血,有些悲情,有些虐,有些糾葛……總之,是一個貓奴小作者寫得很爽的故事(揍扁)。

    最後,不免俗的又要提起讓人很悲觀的話,書市蕭條,陷入困境的台灣羅曼史目前似乎還看不到曙光,最後一哩路不知還能走多久,只盼喜愛喬寧筆下故事的讀友們,能繼續以購買作品來給予支援,讓喬寧的這一哩路能再多走一會兒。

    再次謝謝大家。

    歡迎來此與喬寧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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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相關書籍推薦︰
    1、東周秘聞錄之一《蕩婦要翻身》;
    2、東周秘聞錄之二《太尉請納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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